水城记忆

孟大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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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芙蓉》《山花》《湖南文学》《雨花》《西部》等杂志。有多篇作品被选刊转载和收入年选。

无愧一湖好水

那年,当意识到我的一生将融入一座历史名城时,我用放大镜的倍数展开想象。城的历史有多悠久,我对她的想象就有多悠远。八百里洞庭孕育鱼米之乡;喜马拉雅皑皑雪水,在四川盆地绕了几道弯,伙同川渝之水,冲出巫峡,一泻而下,带着一个古老的阅兵台漂洋过海,铸就文化之底蕴;京广铁路构成南北交通大动脉。这些抽象而宏大的叙事,给我的想象予以更多自信。

恢复高考那年,为获得一张通往光明前途的通行证,我恶补地理,由此记住了北京、长沙等城市的名字。那时北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十多岁时母亲带我去过长沙,我就用长沙印象来填补对北京的想象,北京成了长沙的扩大版,而洞庭湖畔这座即将和我的命运发生联系的城市就成了北京和长沙的综合版。

这就是一个少年想象中的岳阳,一个梦幻中的岳阳。

1978年10月26日傍晚,我走出那个狭小的火车站,空气中一股腥腥的鱼虾味,挤塞了我的鼻孔。我初次被鱼虾味集中轰炸,差点呼吸不畅。之前我对鱼米之乡的了解仅停留在书本上,踏上岳阳这块土地,便顿时有了切身感受。后来,当我真正融入这座历史名城,才明白,这是一座城市的独特气息,就像一个人的体味。

我们一行二十个宁乡知青,由招工干部带队,上了洞庭氮肥厂(现为巴陵石化化肥事业部)的一辆大客车。那时还没有巴陵大桥,汽车经过铁路,前面一根杆子挡着,火车呜呜地开过去后,杆子就升了起来,汽车驶过,铁路上扬起一片灰雾。汽车过了铁路,招工干部告诉我们,这是东茅岭。那时,我对东茅岭唯一的印象就是路宽,宽得空空荡荡,仿佛比电影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还要辽阔和空旷。汽车飞驰到五里牌,一路形单影只地奔跑。东茅岭路旁,有个挖掉了一半的山头,夹杂在稀稀拉拉的楼宇之间,街头仅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从东茅岭到五里牌,宽宽的沥青路,两旁没有高大的建筑,除了夜幕里的山丘和隐隐的灌木,沿路仿佛找不到生命的气息。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历史名城?是那个世代被人传诵的《岳阳楼记》里的岳阳?我的想象几乎全部破灭。事实上那时岳阳还不能叫城市,只是一个县的建制。汽车走了不到十分钟,我就感受到它的小了。到五里牌时,就到了郊区以外。经编织厂再往前,就像进入了山区。一过京广铁路跨线桥,就是一大陡坡,陡坡下,一条仅能两车相会的公路,沿着山边往前延伸。

现在,我沿着1978年的记忆,重走第一天到岳阳的路线,怎么也走不进当年的郊区,寻不到那种乡间公路的感觉,就连当年的一个个山头,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到傍晚,巴陵大桥辉煌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原洞庭氮肥厂,且两旁商铺林立,走在四车道的街道,仿如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都市。

1984年,我借调在《洞庭湖》杂志社。当年叫岳阳地区文联,在地区文化馆的四楼办公。我办公、睡觉都在四楼的一间房子里。旁边就是当年具有地标意义的影剧院,还有一家招待所,叫演员之家。我平时就在演员之家的餐厅吃饭,当年常在演员之家吃饭的,还有地区群众艺术馆的书法家李辉模,后来我们每次见面都笑称饭友。现在,当年的四层大楼摇身一变成了一栋十多层的大厦。我不抽烟,那时也不常喝酒,食堂油水不足,就好一点零食。有天晚上,看了一阵书后,想吃零食,一看抽屉里饼干没了,便下楼去买。跑遍东茅岭,没有一家店子营业。我一看手腕上的表,北京时间21:00,那个时间放在现在,夜生活才开始。

20世纪80年代的岳阳,是一座简单明了的小城,人不会迷路,不会坐错公交车。有位在岳阳土生土长的朋友,笑说自己老了,理由是坐错了几次公交车。我讲了八字门、太阳桥几个新地名,问他坐几路车,他一概答不上来。我笑他一个老岳阳还比不上我这移民。他说,出了东茅岭,他也是移民。朋友的岳阳故乡,就是从九华山到南正街,再过铁路,到东茅岭、五里牌就算郊区了。难怪他笑称出了东茅岭他也算移民。

曾听一老者说,20世纪70年代,南湖有个五七农场。去农场看某个朋友,就像现在去某个县一样,提前一天就得开始谋划,仿佛要出一次远差。假如现在去南湖还要像出远差似的,那就让人笑掉大牙。南湖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了。

曾有大都市的朋友来到岳阳,他们由衷赞叹岳阳是一个宜居的城市。过去我一直不认为他们是赞美岳阳。有次,我去一个大都市,坐在朋友的汽车上,汽车在街头停停走走,有如成群结队的蜗牛在招摇过市,朋友说,在他们的城市邀朋友聚餐,要先一天打招呼,要不,饭店打烊了,应邀的朋友还在路上。这时,我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感叹。城市是文明的载体,城市的成长史就是文明的成长史。我没研究过城市是如何诞生的,但我坚定一个理念:城市是为人服务的,城市的现代文明是基于人类的生存而存在的。

一个城市的成长,不仅仅指面积变大。江南姑娘的灵秀,是因为水的滋润。在岳阳,和城市一同成长的,还有一条河流,叫王家河。王家河南起与洞庭湖相连的南湖,北至与长江相接的芭蕉湖,有衔长江、吞洞庭之气势。有一天,我站在王家河沿,看见工人开着挖土机在开掘河道。王家河自古就有,不知什么年代,什么原因,南湖和芭蕉湖被阻塞,这条河也就奄奄一息,故而,政府斥巨资重新开掘。如今,王家河穿城而过,像一根灵巧的飘带,让一座笨重的城市变得轻盈而飘逸。如果岳阳是一幅画,王家河就是这幅画里的点睛之笔。

岳阳在成长,渐渐变得灵秀和美丽。洞庭湖畔要是没有一个秀丽的岳阳,那我们将愧对洞庭一湖好水,枉对江南美好风光。

通勤

1989年,巴陵石化公司决定停办《岳化报》和《洞庭工人报》,由两报合并为《巴陵石化报》,有国家新闻出版署批准公开发行的统一刊号,当年,有统一刊号的企业报全国不到十家。两报原有员工成建制调入。报社办公地在原岳阳石油化工总厂的办公大楼(那时更名为云溪化工区办公大楼)。我住在七里山。那里原有一座山,我住在山上一个独门独院的小院里,后来,山头被夷平,建起了水泵房。

住地和办公地相距三十多公里,有人戏称上班是下乡。

七里山是洞庭湖入长江口前的一座小山,从这里到岳阳楼和城陵矶都是七华里,因此得名,那时是个交通死角。我在《巴陵石化报》的通勤生涯,就从七里山开始。先骑单车到原洞氮生活区(现七里山社区),又从洞氮生活区坐六路车到新路口,再从新路口坐公司机关通勤车。

通勤车早上6 :50到新路口。

夏天早晨6 :00,太阳起得比我晚,风从水面飘过来,带来清凉的享受,令人感觉这世界特别美好。我骑着单车,没用什么力,脚下的两个轮子却转得仿佛比汽车的还快。冬天的早晨对我则是一场考验。冬天早晨6 :00是日光和月光交接班的时候,因此有“黎明前的黑暗”一说。路面有些坑坑洼洼的黑洞,和黎明前的夜色融为一体,纵有火眼金睛,也只能凭感觉,让单车“跳迪斯科”。这还好,习惯就行了,最令人痛苦的是早晨的寒风。那时候的早晨,地上撒了一层盐似的,小凹里盛着冰,如一面嵌在路面的小镜子。寒风从湖里转了一圈上来,像冰刀一样,一刀一刀,削在我的脸上和手上。我骑快也不行,骑慢也不行,快了,一刀刀削得更深更狠,慢了,削的时间更长,削的刀数也更多。

相比起来,另一件事更加令我记忆深刻。有天下班,路上堵车,通勤车到新路口已是晚上7 :00。六路末班车7 :00到新路口。我在通勤车上见六路车来了,一时乱了方寸:赶不上末班车,就只能发扬红军精神,用双脚步行了。那时还没有的士。通勤车刚停稳,我心急,顾不上看两头有没有车,冲下通勤车就往对面跑,六路车已经启动,不跑就坐不上了。刚跑两步,眼前一阵风吹过来。那时我三十出头,反应还快,中枢神经立即指示我:来车了。身体下意识往后仰,生死就在一瞬——人弹出了三五米远,脚指头被汽车轮胎的斜边碰了一下,三根骨折。岳母知道我和汽车“打了一架”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像遇到了一件喜事。那时,我儿子出生刚两个月。儿子呱呱坠地时,第一件事是撒了一泡尿。岳母相信一句老话,落地一杆枪,不伤爹就伤娘。这老话应验了,好在只造成了三根脚指头的痛苦,所以一次事故倒成了一件好事。

虽然找到阿Q式的安慰,但一想到通勤,我心里还是十分畏惧,这安慰也没了力量。后来,在老龚等人的争取之下,通勤车从南湖出发,绕道原洞庭氮肥厂、原己内酰胺厂,再到云溪,方便了很多,但我还是心有余悸。不跑通勤?我舍不下手中的笔,它是我毕生的爱好。我从来不把笔当作钳子或锄头、扁担一样的谋生工具,笔里有一种价值取向,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和对人性的理解、呵护。

当年除了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高速公路,我们的国土上还没有一条高速公路,107国道还在紧张施工中,从岳阳到云溪,只有一条两车道的沥青路。二十多年前,这条沥青路,人们戏称有两个功能,首要功能是因堵车而停车,其次才是行车,可以说是只见车停,不见车跑。从岳阳到云溪,我跑了两年多通勤,哪天不堵车,一个小时内到达,就是莫大的幸福和快乐,但这样的好运气,一年难得有几次。

我经历过一次最难忘的堵车,在冬天。要是白天,可以在暖暖的太阳下来次日光浴,那次堵在晚上,只能饱受寒风的摧残。出了云溪,对面没有一辆车过来,任由我们的通勤车驰骋,然而这种好事是有代价的。果然,没走五分钟,首要功能就发挥了作用。下午五点半下班,到晚上十点半,我们离开云溪还不到七公里。从城里下班往云溪跑的更惨,五个小时一动不动。那晚,我们凌晨一点到家,回云溪的据说是凌晨5 :30到家的。

对水的敬畏

人类拥有今天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应感恩水。

我曾住在洞庭湖大桥旁。夏日橘黄的夕阳下,波光闪耀,滔滔洞庭水,漫无边际。我站在洞庭湖大桥上,脚下水浪拍岸,习习凉风带来水的问候。我有了与水为邻、与水为友、以水为傲的感觉,有了对水的敬畏和崇拜。

有一年我去西北参加一个活动。主办方送给我们一个大礼:游湖。北方的朋友一片欢呼。对水的期待,对水的热盼,让一群成年人变成一个个大小孩。我倒有几分冷静。这冷静是因为有洞庭湖和长江做后盾,故而在那群大小孩面前有了几分大气。游湖等同玩水,在沙漠旁玩水,十足的黑色幽默。果然不出我所料,湖如浅浅一碟水。四周有些树木,有参天的感觉,天挺蓝,一片片绿叶仿佛挂在蓝天上。那里克隆了一个小小的江南水乡。湖面有几艘柴油船,十分钟便能绕湖一周。我问船老板,水有多深,答曰,一米多吧。说起这湖泊,主办方很得意,脸上露出骄傲之色。这也叫湖泊?我心里不屑,但出于礼节,我不能也不应打击主办方的信心。

岳阳是水的故乡。千万吨级的城陵矶码头,通江达海,惠泽周边大小城市。世界朝岳阳敞开,岳阳也朝世界敞开。我在巴陵石化工作了二十八年,知道水之于工厂如血液之于人。没有汹涌的洞庭水,没有滚滚长江水,岳阳就很难获得三湘大地“化工城”“轻工基地”之誉。巴陵石化、长岭炼油、岳阳纸业等一大批响当当的名字,都受恩于水的慷慨。水是上天的礼物,再多的人民币也买不来。这些响当当的名字,撑起了岳阳财富的大伞。

汨罗江,一条小河,日夜兼程奔向洞庭湖。不要小看这条河,它沉淀的历史,足以让人们代代膜拜。三千年的中华文明之书,这条小河稳稳占据了一页。这就是岳阳之水。大湖大江,孕育一个民族的文化和精神;小河小汊,也流出了大境界,流出了一个民族的图腾和崇拜。

汹涌洞庭,滚滚长江,孕育了岳阳,孕育了岳阳楼,成就了范仲淹流传千古的绝唱。岳阳楼是岳阳的一张漂亮面孔,给岳阳带来了长盛不衰的骄傲。出差在外,我一说自己是岳阳人,便能收获人们肃然起敬的眼神,看我如读《岳阳楼记》。我有自知之明,这一切不是对我,而是对岳阳楼、对范仲淹致以跨世纪的敬意。每当这时,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提醒他们,总想让他们明白,一切源于一汪好湖、一江好水。我想唤起人们对水的敬畏。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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