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边的稻田

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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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电台:河流边的稻田

潘文: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浏阳市作家协会主席,教授。出版散文集《彼岸烟花》。作品散见于《清明》《绿洲》《湘江文艺》《湖南文学》《青年作家》《散文百家》《华夏散文》《中国书院》《小溪流》《爱你》《中国旅游报》《中国自然资源报》等报刊。多篇作品被《中华活页文选》《散文海外版》选载。


河流和稻田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河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河边长满了芦苇和杂草。一阵风吹过,整个河滩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沿着河流走,可以看到许多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稻田,它们分布在河流的两岸,宛如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将村庄与河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河流的滋润下,这些稻田生长得格外茂盛,每一株稻谷都充满了生命力。

这片土地润泽、温和,充满灵性。依山傍水大概是浏阳大多数村庄的模样,有宽有窄,有高有低,随着地势随遇而安。常常也有跑到山湾里去的,或者干脆沿着山坡往上爬,去做独特的风景。只要是浏阳河流经的村庄,它的田野总有着勃勃生气。稻田、菜畦、树木格外丰茂,尤其是稻子,每一株都丰腴、鲜活,每一株都精神饱满。

在大自然的调色板上,风就像画笔一样,不断变幻着稻田的形状和色彩。风一吹,稻穗就摇曳生姿。风很调皮,变幻莫测,有时微弱,有时猛烈。风轻时,它们窃窃私语;风势猛烈,那声音就宛如大自然谱写的一部交响曲,此起彼伏,在田野间回荡。风吹过稻田,带着一股清香,像要浸透人的魂灵似的。那是稻谷的香气,也是生命的气息。走在稻田间,我能感受到那香气在我的身体里流淌。

这种清香还吸引了无数禾雀前来觅食。它们轻盈地从一块田地飞到另一块田地,在稻禾下方窸窸窣窣地穿梭。这些禾雀似乎并不只是在觅食,它们更像是在这片金黄的海洋中尽情玩耍。它们时而跳跃在稻穗间,时而飞快掠过稻谷,发出清脆悦耳的“啾啾”声。秋天这个盛大的场面,禾雀是万万不肯缺席的。

除了欢快飞翔的小鸟,稻田里还有无数忙碌的身影。它们是生活在稻田里的各种可爱的小虫子。这些小虫子种类繁多,有蠕虫、蜻蜓、蜘蛛、青蛙,它们各自有着独特的生活习性和生存技能。白天,它们在稻谷间穿梭,或觅食,或繁殖,或为自己的家园添砖加瓦。夜晚,它们则利用敏锐的感官,继续在黑暗中完成自己的生活任务。这些小生命在稻田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它们与其他生物共同构成了丰富的生态链,维持着生态平衡,也使得这片田野更有活力。


一个老农,正不急不慢地在田边走着。看完这丘,又转到那丘,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稻田。在他眼中,每一株稻谷都是自己的孩子,都是他的宝贝疙瘩。一只小鸟忽然从稻田里飞起来,掠过他的头顶,然后轻巧地落在河畔的柳枝上。老人并未觉察,他的心思都在田地里。

走过那片稻田,就是一片林子。林子黄绿相间,远看像一团团彩云。这片林子,是孩子们的乐土。林子很杂,挨着河边的是高大的柳树,还有一直长到水里的挤挤挨挨的芒草和芦苇。往里一点,有些桑树和灌木丛。再往里,就是大片大片的灯芯草和野菊花。野菊花又瘦又小,像缺乏营养的孩子,但总是挂着迷人的微笑。白色的山百合从杂草丛里探出曼妙的身子,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林子里总能找到孩子们解馋的果子:金色的橘子,紫黑的地茄子,深棕的拐枣,八月瓜,捻子,刺梨,还有小红果。

从花草那边过来,便是稻田边的小路了。这条小路匍匐在稻田边,跟着河流往前奔走。挨着河边的那丘田里,我看到身着白衬衫的男子,他猫着腰,煞有介事地站在田埂上。稻浪层层叠叠,白色衬衫似乎就在金色浪涛上飘荡。

这场景让人忍俊不禁。他时而托起一把稻穗,时而伸出手轻轻拨动一下稻谷。他的动作极为温柔,像是在轻抚着婴儿的脸孔,光亮的眼眸里藏着旁人不易觉察的满足和喜悦。

稻田不仅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种生活的寄托、一种情感的纽带。这片土地上的人来来去去,有的外出闯荡,有的固守家园,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去往远方,而后又在不同的时间从远方回到这片土地。不管是短时驻足,还是永远守望,这里的稻田,永远是抹不去的情结。

在田里的“白衬衫”告诉我,初中毕业后他未能继续上学,又不肯老老实实在家种田,就南下打工去了。后来结婚生子,把孩子留在家,夫妻俩继续在异地他乡打拼。他说每到夜晚,枕着满城灯火,他便会想念家乡的小河,想念河边的稻田,甚至想稻田里飞来飞去的禾雀和河边的那片林子。

他指了指稻田里的老农对我说:“回来就踏实了,我爸也开心了,他老愁着自己老了这田没人种。”他笑了笑,伸出手比画了大半个圈:“这周围的田,我都包了。”

稻穗沉甸甸的,金色阳光厚厚实实地在上面铺洒了一层。他黝黑的脸庞上也洒满阳光,看得出他也挺自豪。 


这些稻田,几个月前还是一片泥土,如今已经如此丰盛。从嫩绿的稻芽到金黄色的稻谷,每一个阶段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充满希望和生机。它似乎是农人的所有寄托,他们把头埋在田里,把脚踩在田里,把朴素的情感搁在青绿的禾苗上。他们的内心有着源源不断的渴盼,就如同永不干涸的河流,这些渴盼滋润着他们的梦想,也滋润着他们平实的日子。

我的祖辈就是如此。每年开春,村里的人们就开始育秧谷,然后犁田、插秧、车水、施肥、耘田、除草、驱虫……从早春扛上锄头走进田野,到颗粒归仓,每一个日子都忙得没工夫坐下来闲聊。田地里总有做不完的事,但他们的每一个日子都因为稻田而变得丰盈。

在古代,春耕之前有天子籍田,并且进行祈年丰收的礼俗。《诗经》中讲到农事仪式有祭祀、祈雨、丰收祭。《周颂·良耜》《小雅·楚茨》和《国风·魏风·十亩之间》等,都描绘了农人祭祀神灵的场景,表达了对神灵的敬畏和对农田的感激。种田还要雨水充足,所以“祈雨”也是农事仪式的重要一种,《大雅·云汉》便描述了祈雨的仪式,表达了农人对天气的关注和对神灵的祈求。而《周颂·丰年》和《小雅·大田》则描绘了丰收后的祭祀场景,表达了农人对丰收的喜悦和对神灵的感激,这是丰收祭。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这首《甫田》是在祈年之祭时所诵唱的乐歌。在大片的公田中,农夫们除草培土,种植庄稼,田官正在进行春耕祭祀,备浊酒玄酒,献祭牛羊,琴瑟击鼓,祭神方,迎神农,求甘雨。

祖辈们种田虽然已经没有这么多的仪式,但他们把对神圣农事的虔诚安放在每一个劳作的日夜里。如果有一天,没有了田地,他们会焦虑不安,会惶惑。他们会觉得原有的精神世界忽然被掏空,自己变成了干枯的肢体。或许他们并不懂得精神世界,但是他们知道田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没有了田,生活的河流就枯竭了。

我时常待在一片生机盎然、清新自然的田野之中。或者坐在门槛上,远眺波浪一般涌向天边的群山,聆听河水拍打礁石的哗哗声。村子里的人都在一起清理田地。老人和妇女锄草叶,拔去田埂上蔓延的根茎。青年壮汉用锋利的犁头,在地里耕田,耕地里发出“霍霍”的响声。待土地松软,蕴蓄着饱满生机的谷种都被撒播到泥土中。


田间的小路纵横交错,炊烟缓缓升起。似乎一眨眼,田野就绿了。一绿就灵动,漫山遍野都飘荡着缠绵与温存。银白色的水田映衬着农人朴实无华的面容。他们弓着腰,低着头,专注、熟练地拆分束束秧苗,手指一捻,迅速分出一株,然后飞快插入水田中。在他们的身后,那些秧尖漂在水面上,犹如一片绿色的海洋,透出勃勃生机。

他们的笑声飘荡在田野上,此消彼长。那是流淌在他们的河流里的欢乐。或许从插下第一蔸禾苗开始,他们就在憧憬丰收后的情景。他们并不怕累,只是害怕没有收成。

我和村里的一些伙伴也会挽着裤脚,把细嫩的脚插到泥土里。不再晃晃悠悠的时候,长辈们会手把手教我们分秧、插秧,教我们如何对付吸附在腿上的蚂蟥。对于我们来说,心中还有更多的欢喜:水稻抽穗扬花结谷以后,我们就可以在稻田的水沟里捉泥鳅。谷子收割后,每天可以在村子里雀跃,看这家碾谷,那家舂米,新鲜谷香,馥郁的米味四处飘散。

太阳光布满大地,已是五月。温和的阳光给予田野更为淳厚的爱。稻谷开始长高,绿意盎然。村头的大树蝉鸣暂歇,雀声乍起。成长后的田野,厚实而辽阔。稻田成了昆虫和鸟类的乐园,它们在清新的禾苗之间穿梭,享受着自然的恩赐。

外公喜欢整天围着稻田转,既怕田里水少,又怕田里水多。还有虫子,也是让人头疼的。外公在稻田里扎了几个稻草人,给它们穿上时尚的衣裳。我问他:“真的有用吗?”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不怕,外公有的是办法对付它们。”我看到过他匍匐在稻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禾苗看,像侦探一般。蝗虫、米扁虫、鼻涕虫、禾虫、钻心虫……外公能数出很多危害庄稼的虫子。

这个时候,稻田里的禾苗已经长到了膝盖高度,绿油油的一片,生机勃勃。村子里的孩子们纷纷来到稻田边,嬉戏玩耍。捉迷藏、抓小虫,欢声笑语回荡在田野间。远处的山峦苍翠欲滴,阳光在空气中跳跃,让人感到温暖而舒适。

我喜欢独自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微风失去了矜持,掀起了阵阵绿色的波浪,如同浩瀚的大海。层层的碧浪间翻出细小的、洁白的花色。田野上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山间的清风如同悠扬的歌声拂过稻田,带走了少年的喧嚣和浮躁。

时隔多年,我的脑海里还时常会浮现那个场面,我似乎仍然看到青翠欲滴的稻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颗颗璀璨的明珠。它们在风中颤颤巍巍,摇曳着丰收的梦想,孕育着六月的金黄。它们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生机,让人感到生命的伟大和无限可能。

傍晚时分,夕阳映红了天空,稻田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外公扛着锄头,带着满足的笑容从稻田里走出来。这时,田野变得异常宁静,只有青蛙和蛐蛐的叫声交织在这片土地上。


风给河流沿岸的稻田披上了金色的外衣。曾经的嫩绿已经化作一片片灿烂的黄金,稻谷在大地之上起伏。阳光穿透了云层的阻隔,金黄的稻田沐浴在璀璨的光芒之中,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是稻米的时刻。

这个季节里,田野里的稻谷已经成熟。粒粒稻谷都挺着快要撑破的大肚皮,低垂着头。那些低头弯腰的稻穗,如同优雅的舞者,随着风的节奏摇曳生姿,仿佛在向人们展示它们的丰满与美好。河流沿岸的稻田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金黄色的波浪,与天空的蓝色交相辉映,仿佛是画家挥洒金色颜料,在大地上描绘出的一幅美丽的画卷。

这时候,稻田里热闹了。稻田里的农民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戴上草帽,手持镰刀,在田间挥汗如雨。外公总是在天蒙蒙亮就到了稻田里,等到吃早饭,田里已经被放倒了一大片。一些小动物在稻丛中穿梭,寻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时候,它们会跑到田垄间的人们身边,好奇地观察。

在广袤的稻田的另一边,一群孩子欢呼雀跃着,争先恐后地加入这场热闹的丰收庆典。他们追赶着蜻蜓,捉迷藏,摘果子,河边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成了他们无忧无虑的乐园。更多的时候,大人会唤他们过去:“鬼崽子,过来帮忙!”于是,他们便纷纷散开,各自协助大人搬运稻谷。农家的孩子们自幼便理解了大人们对稻谷深沉的情感,他们在长辈们不断的叮嘱中,也逐渐习惯了守护这份神圣的职责。

夕阳渐渐西沉,金黄的余晖洒在山际之间,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稻谷上尽是镰刀反射的阳光碎片,它即将走完自己的生命全程,变成米粒,去填饱人们的肚子,滋养他们的精神。


渐渐有人进入村子,带来远方的消息,又带着故事离去。大家争先恐后,背着简单的行囊,沿着河流走向远方。从小溪河到大溪河,从浏阳河到湘江,甚至更远。农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耙子、喷雾器、镰刀、锄头、箩筐和耕牛已经退出了日常生活,木犁、手推车、蓑衣、斗笠、稻桶、扇车成为老古董,陈列在农耕文化展览馆。

他们就像一棵棵蒲公英,散落在大小城市的各个角落,稻田留给了老人和荒芜。留守老人们守在寂寞的稻田边,春播夏收,夏种秋收,即便步履蹒跚,始终都不愿意放弃。种谷栽禾,收谷打米,这是浏阳河畔农民的老把式,也是他们生活的根本。农耕文化流淌在他们心里,从远古一直流淌到现在。繁衍生息,代代农人传承的就是这份执着与坚守。 

也许是“围城效应”,很多人想出去,很多人想进来。每个人的家乡都变得越来越好,绿树成荫,碧水环绕,安宁和谐,这片土地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画卷。那些曾经背井离乡的游子,看着家乡的变化,心中涌起一股浓厚的乡愁。这份乡愁,就像是被岁月尘封的窖藏老酒,突然有一天,它被打开,散发出浓郁的醇香。

早春时节,我应邀到家乡的一个民宿。民宿在小溪河河湾的山谷里,山谷里有一湾水田。坐在民宿的阳台上,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山脚下散落着泥黄的民居。小溪河在田野间舞动,网红坝、古色廊桥、红军塔,河岸连片的古木,都在银色的绸缎里闪亮。

第二天清早,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田间。这个时候,田野里的绿意早已蔓延开来,片片嫩绿的秧苗挤满田埂。水汪汪的禾田里,一群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裤腿卷至膝盖的农人,正弯腰弓背。他们每人手里握着一把秧苗,飞快地解绳、分秧,然后娴熟地将它们插入泥土中。

山村一片寂静,田野里只有“沙沙”的插秧声。鸡鸭成群奔跑,不知谁家的狗,偶尔叫上几声。一群研学的孩子,也挽裤撸袖,兴奋地跟在农人后面。他们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期待。他们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弯下腰,小心翼翼捧着秧苗,一小株、一小株,慢慢插入泥土里。每插好一株,他们那红扑扑的脸颊便开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这是村子最新上的项目——农耕文化体验。

俄国诗人叶赛宁说:“谁找到故乡,谁就是胜利。”

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既简单又纷繁,既粗糙又精致。尽管许多人怀有与乡村建立联系的愿望,但很少有年轻人选择回归那种传统的农耕生活。他们于是寻求新的法子,努力去把老祖宗的那些农事传承好。

“白衬衫”就是这样想的。


再一次回到村头,我看到收割机忙碌地穿梭着,如同巨大的剪刀,将金黄的稻穗割下。这场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跟随父母在田间劳作的时光,那时的汗水和喜悦,如今都成了珍贵的回忆。我似乎还看到插秧机,在田野间来回穿梭,所过之处,满地的秧尖随风摇曳,仿佛在为这片土地而舞蹈。那绿油油的秧苗,如同希望的信使,传递着大自然的生机与活力。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力量,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株稻谷,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沐浴着阳光和雨露,生长着、成长着。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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