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辉跃: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自然文学《飞跃高原》《醒来的河流》。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环球人文地理》《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天涯》《小学生导刊》等报刊。曾获第九届“湖南省科普文学奖”。
一
河南信阳董寨保护区,白云保护站。
保护站的入口处,有一个王大湾村。村口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人站在溪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溪底的淤泥和细沙。水草在溪中摇摆,一列列小鱼在水草间钻来钻去,鱼身上的花纹和水草的细茎一样清晰可辨。溪中偶尔腾起一两朵浅黄色的小浪花,那是鳝鱼和泥鳅向春天打招呼的信号。溪边垒着高高低低的卵石,隔个四五十米远还有十几级花岗岩材质的石阶砌到溪中,上面有着人踩过的痕迹,鸟粪的印子,以及苔藓的绿痕。由石头、泥巴、瓦片筑成的低矮围墙包围的民居,三三两两沿溪边散布,大门上一律贴着春联。一切迹象表明这里还停留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
实际上,现在已跨入21世纪。这天是2015年的元宵节。
有一户人家的坪里搭着红帐篷、大拱门,上面贴着大红喜字,鞭炮的碎屑从坪上一直散落到溪边。看样子这户人家在办喜事,我和先生决定去看看。一支唢呐队伍看我们过去,对着我们就放肆吹。唢呐吹响的时候,先生说他听到了乌鸦叫。
我站住侧耳听了下,觉得乌鸦在这个声音面前还能找到点自信。至少,乌鸦知道自己声音几斤几两,不敢把音量提这么高,音域也没有这么广。我想了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声音就像我童年时养的一只鹅发出的——它老是拍打翅膀追着我们跑,一边扬着脖子“嘎啦嘎啦”叫,一边气喘吁吁咕哝两声,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
是鹅叫。我断定。
我盯着那个吹唢呐的人,感觉声音像是从他鼓着的嘴巴里发出来的。想一想河南豫剧里那种能将人耳朵震麻的大板唱腔,把唢呐吹出鹅叫声也就不足为奇了。
先生此时已在河南郑州工作6年,知道河南人讲义气,讲客气。只是没料到董寨人将这份义气和客气发扬到了极致。我们只不过是站在旁边看热闹,香烟和热茶就被送上来。还不止这两样,紧跟着还上了一碟喜糖。
我们一边道喜,一边喝热茶,吃喜糖。正吃着,又传来鹅叫声。
看那吹唢呐的人正在擦唢呐,可以肯定鹅叫声不是他吹出来的。
“你们这里办喜事杀鹅吗?”
“鹅?不,我们宰羊。”
“那鹅叫声是哪里来的?”
“鹅叫声?”坪里的人一下都朝我们围拢,大家觉得我们提出的问题挺有意思。两个湖南人,不远千里跑到河南信阳来,信阳好的东西多得很,他们竟然对鹅叫声有兴趣。隔了一阵,一个50多岁的矮个子圆脸男人打量我们一眼,好像一眼就把我们看穿了(我们穿着户外运动衣裤,背着双肩包。我的外衣口袋边还耷拉着一截“黑鞋带”,那实际上是我随身携带的口袋望远镜腕带)。他先是自我介绍说姓高,然后圆脸上浮着弥勒佛似的笑意,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哪是鹅叫,那是朱鹮叫。”
二
一听朱鹮我就来劲了。我这次和先生到董寨是来观鸟的。2015年,是我进入鸟圈的第二年。我到网上一通海搜,还特意搜了搜河南,发现河南信阳的董寨有三种热门鸟:白冠长尾雉、仙八色鸫,还有朱鹮。这三种鸟既稀罕又漂亮,还好认。特别是朱鹮,1981年在中国只有7只,濒临灭绝,在陕西洋县繁衍生息后,如今又在董寨安营扎寨,种群已逐步恢复。当它的翅膀打开时,就像初升的太阳发出万道光芒。刚好那时我想教育教育先生,他明知道我观鸟爱鸟,前段时间竟然寄了一箱河南特产回家,我打开箱子一看,一箱子的山斑鸠,还闷死了3只。我批评他,他还狡辩,说这“野鸽子”是别人送他的。“这不是一番好意嘛,寄回来给你补补身子。”他说。我觉得我身体很好,是他的脑子该补补了。于是我喊他到河南董寨来观鸟,决定给他上堂现场教育课。“如果你不来,你就等着好看吧。”他对鸟并不感兴趣,但他把我的最后一句话听进去了。于是他从郑州出发,我从长沙出发,两个人在董寨会合。
老高有一个高额头,梳着大背头,圆脸虽黑却闪闪发光,还有一个农民中少见的小将军肚,一看就是本地颇有身份的人物。一聊,原来他就是村口白云山庄的老板。眼看着这几年到董寨来观鸟的人越来越多,老高便把自建的二层楼房整理出来给外地鸟友住,主打吃住一条龙,自称其为“鸟友之家”。我说:“您这儿既是鸟友之家,怎么就没一个鸟友?”老高看了看我们,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显然他在掩饰自己的笑:“老师,现在是什么时候呀,现在是春节期间。鸟也过年去了,没鸟看。我们要过了今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才会开门。真正要看鸟还要一个半月以后咧。”
原来,这个季节根本不是看鸟的时候。我只知道董寨有这三种鸟,却不知道时节不对,连鸟毛都见不到一片。白冠长尾雉还藏在深山不出来。仙八色鸫是夏候鸟,现在这个林中仙女正在东南亚的某座岛屿上晒日光浴。朱鹮其实是“嫁”到董寨来的。2007年3月从北京动物园调拨来4只,同年11月份由日本佐渡岛归还中国13只。一直到2013年10月10日,才在这17只朱鹮的后代中,选出34只,从人工繁殖中心放飞到野外。现在还不知道它们在哪座山头,或在哪条河里游荡。要看到它们,那就要纯拼我们两位的人品。观鸟圈中有一个这样的说法:能看到某种比较稀罕的鸟,就说明你这个人人品好;看不到,就说明你还要补补课。
我摸着良心想了想,想起在开始观鸟之前的岁月里,我曾吃过3只斑鸠,4只野鸡(雉鸡),还帮我妈买过1只猫头鹰(领角鸮)治头痛。不算不知道,一算我冷汗直冒:原来我是个双手沾满鸟类鲜血的刽子手。我又望了望先生,他正闭着眼睛在数手指头,我估计他十根手指都鲜血淋漓了。
完了,估计我们这一趟白跑了。
“不过还好,二位的人品还不错。”老高朝我们点点头。
“喏,那排柳树上。我也是今早才发现有朱鹮上树的。你们说的鹅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老高站起来,指着溪边的一排大树给我们看。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算是明白这话的意思了。我之前是吃过鸟,可我观鸟以后再也不吃鸟了。而且,当时我还拆了25个鸟网,不知道又救了多少只鸟的命。其中有1个鸟网是与先生共同拆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尚,纯粹觉得好玩而已。
三
离办喜事的人家七八十米远的距离外,那里有一个弧形大拐弯,老高所指的柳树就在拐弯处。实际上,柳树是本地人的称呼,这几棵树的学名叫枫杨。枫杨树有十几米高,伴着溪边生长。我们抬头看了看,发现其中一棵最高的树,它的一根大横枝上横七竖八地搭着一堆枯树枝,貌似一个鸟巢的雏形。一对大山雀围着鸟巢一边转圈圈,一边“嗞噼”——咂舌头,搞不清是在赞扬还是在批评。一只喜鹊站在树顶上翘尾巴,时不时低头瞧一瞧鸟巢。我初步判断这是个喜鹊窝。
正猜着,头顶上又传来像鹅叫的声音,一只全身灰白色的大鸟落在鸟巢旁,嘴里叼着几根枯树枝。
这只鸟从脖颈往上,环绕脸颊、眼睛,一直到头顶,有一大块鲜红的裸露皮肤,这让我想起春联的颜色。
不用说,这就是朱鹮了。
先生说,这个鸟就是朱鹮?这不是我们湖南常见的白鹭吗?只不过身上肉多一点,羽毛还没有白鹭的那么白。你看你看,上半身还一片灰黑,就像到哪里去挖了煤炭一样,哪里漂亮了?我也觉得很奇怪,朱鹮身上那种太阳的红色光芒到哪里去了呢?它现在身上的色调,我觉得还不至于像先生说的那样像去挖了煤,倒像是掉煤灰堆里了。
朱鹮貌似对我们的议论一点也不在乎,衔着枯树枝,朝鸟巢挪去。它朝鸟巢里轻轻放下一根枯树枝,转过身去,又准备放第二根。这时候,一直站在树顶上翘尾巴的喜鹊从树枝上往下弹,连着往下弹过三级树枝后,弹到了鸟巢里。
喜鹊站在巢中不发一言,挥起翅膀就朝朱鹮腿上砸,惊得旁边的一对大山雀丢下一连串“嗞噼嗞噼”,飞到了旁边的一棵小苦楝树上。朱鹮起先还叼着树枝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鸟巢里的树枝硌着了腿。等它斯斯文文抬起一条腿,调转头来,喜鹊已飞离鸟巢。当它抬第二条腿的时候,喜鹊到它身子前侧,翅膀又开始第二轮横扫,把它嘴里的树枝都扫到树下去了。
好像嫌事情还闹得不够大,大山雀站在小苦楝树上一边转圈圈,一边发出数声尖叫:“嗞嗞啾——嗞嗞啾——”
这下朱鹮火了,怎么样也轮不到一只山雀来嘲笑自己吧。它把脖子扯成一根笔直的钓鱼竿,“哗”,钓鱼竿甩出去,它那个尖端微弯,与腿一样长的喙化成大号鱼钩,一下就钩中喜鹊的脖子。喜鹊一边喳喳大叫,一边缩着脖子将身子往朱鹮头顶上使劲蹦,蹦到朱鹮头上的一根树枝上,站在那里将身子猛地往下一扑:空中射下来一把“长扫帚”。眼看“长扫帚”就要砸到朱鹮头上,朱鹮扬起脖子用力一戳:一阵稀里哗啦,喜鹊也掉到了小苦楝树上。紧接着两声树叶的刮擦声,两道浅灰色的小身影从小苦楝树上射了出去——大山雀被彻底吓跑了。
喜鹊站在苦楝树上思索了30秒,作为以聪明、勇敢闻名于世的鸦科鸟类,喜鹊可不会轻易认输。它围着朱鹮打圈圈,寻找一切下手的机会。朱鹮也不傻,站在树上不动:你喜鹊不是擅长打游击战吗,我就与你打阵地战,看谁熬得过谁!
喜鹊围着朱鹮绕了5圈,眼看翅膀抡得越来越快,朱鹮的长喙又是一戳,这次戳中了喜鹊的腰部。喜鹊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往下掉的时候砸中了鸟巢的边缘,将鸟巢里的树枝掀落了一小半。喜鹊就势躲在半边鸟巢下面,一边高声骂,一边身子像拉锯似的,一会儿扯出去,一会儿又拉回来。朱鹮稳坐钓鱼台——它脚下的那根大树枝,高高举着它的长钓竿。当喜鹊拉第三个来回的时候,朱鹮的长钓竿再一次戳中它的头。
喜鹊终于败下阵来,骂骂咧咧走了。
以前这个鸟巢到底是谁的,我们搞不清。不过,我们很高兴朱鹮把喜鹊打跑了。先生更高兴,他正为自己渐渐灰白的头发而烦恼。现在,朱鹮让他找到了自信。看看树上的那只朱鹮,正心满意足地梳理着满头灰白的“头发”——柳叶形的羽冠。对朱鹮来说,那正是一只鸟是否成熟,是否能得到异性青睐的重要标志。
四
小溪在大拐弯处变得更深也更宽阔,溪水通过一条被野草覆盖得不见天日的小水圳,灌到对面的大片农田。朱鹮高唱着从大枫杨树上起飞,鹅嗓子般发出的声音就像敲响的锣鼓,一声声向田野传递着春天的信息:桃花、李花、樱桃、紫云英、油菜花吐苞的芬芳,各种野草吐出的绿意,以及夹杂着浓郁泥土味的某种食物的味道。
它落在一处田埂上,我们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保持50米左右的距离。为了让它对我们放松警惕,我们俩都佝着背,屈着腿,双手垂在胸前,尽量装扮得不像人样。当它停下来,用眼睛审视我们时,我们马上蹲下身子,低着头,装模作样在田里扯草。我们的举止成功引起了一个骑摩托车从溪边路过的当地村民的注意。那个人穿着一身绿色迷彩服,本来往前面骑过去七八十米了,又倒回来,对着我们按了两声喇叭,问,干啥呢?我们也不敢出声,只一个劲地朝他打哑谜:一会儿指指枫杨树,一会儿又指指不远处的朱鹮。先生还把两只胳膊抬起来,一上一下拍打着。那个人一下就明白了,朝我们竖个大拇指,打了两个响指,便骑着摩托走了。
老这样屈着腿,我们也受不了。前面有一小片樱桃林,我们便赶紧移过去,蹲在树下观望。朱鹮与喜鹊打架的时候,我只注意到它的喙的长度与形状,并没有注意到喙的颜色。当它伸出喙在田埂上敲敲打打时,我方才发现它的喙尖是红色的,就像皇帝手中的朱砂笔。它敲打田埂的样子让我想起儿时挥着小弯锄种花生的场景:戳一个小洞,丢几粒花生进去。只不过朱鹮戳洞与人类相反,它是从洞里淘宝。很快,一条筷子长的东西被它从田埂边拖出来。我和先生不确定它拖出来的是泥鳅,是鳝鱼,还是蚯蚓,便从樱桃树下站起来观望。
它叼着食物就飞。
想一想它都敢把巢搭在村边的大树上,摆明了是要与我们人类为邻的。对我们的一路跟随,它虽提防着,但也并没有排斥。现在看来,要让野生动物相信人类,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从另一角度来说,就算朱鹮不把我们当敌人,也决不愿意与我们分享它的食物。
它擦着田埂,沿着不远处的一口水塘低飞。水塘对面有一只小白鹭正低头觅食,当它越过小白鹭头顶的时候,它的身子特意往右拐了一个大弯,大概是想避免与小白鹭正面撞车。小白鹭这时候还低着脑袋在发愣。朱鹮踉跄着落到水塘对岸,小白鹭方才反应过来,身子马上扭到了朱鹮屁股后面。朱鹮落地后脚步慢下来,当它走到第三步时,小白鹭的翅膀拍到了它屁股上,好像在说:“兄弟,这不是你的地盘。走,快走。”朱鹮不得不收起腿又往前飞了十来米,当它想再次落到塘边时,小白鹭将翅膀往后背上一夹,紧跟在朱鹮的身后小跑起来,意思很明了:“滚开,滚开,这是我的地盘。”平时见到小白鹭都是一副文艺青年模样,着一袭白衣,站在水边安静思考。跑起来却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姑娘,摇摇晃晃的。
朱鹮再一次起飞,在被无尽的绿笼罩的田野边缘化成一道灰白剪影,很快便飞到对面的茶山。茶山中间点缀着零星的大树,淡淡的薄雾在茶山和大树之间飘浮,朱鹮的身影没入薄雾之中,再也不见。
五
我们撤回到小溪边,那个穿迷彩服的男人竟然坐在枫杨树下没走。一看到我们,瘦削的脸上就堆满笑。他一边向先生递烟,一边双脚往溪边的草丛里使劲擦,沾满泥巴的解放鞋硬是被草丛擦得簇新。他说他姓郭,是董寨的护林员,住在离这里500米远的护林屋。他在那里发现有白冠长尾雉出没,100元一人一天,包看到,看不到不要钱。先生要我去看,他就留在枫杨树下等,看朱鹮是否还会回来。
我坐着老郭的摩托车在山里一路颠簸,骨头快要散架的时候,来到一座泥墙青瓦的老房子前,就是老郭所说的护林屋。屋前一条石头、落叶、蘑菇与青苔密布的小溪往山脚下流淌,旁边一根水管接着溪水,流入两口大水缸中。老郭从水缸中随手舀了一瓢水递给我,我掏出包中的矿泉水,礼貌地拒绝。老郭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矿泉水瓶,倒掉里面的水,硬是灌上了一瓶溪水。“你傻咧,我们这个水才是真正的山泉水。自打朱鹮到我们这里安家落户,山里土里,什么农药化肥都没用过咧。”他说。
在老郭巴望的眼神下,我硬着头皮喝了一口“董寨山泉”,一种笔墨无法形容的新鲜、清甜之气,立刻从我的口腔灌注到我全身每个细胞。我又喝了一口,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身体一下子恢复了元气。我好像回到了20岁。
护林屋左侧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上,走大概200米,有一个用黑色网子围起来的斜坡。斜坡中间凹,四周高,老郭说这是他一手打造的“鸟塘”。网子高约1.8米,每隔一两米便有一个人头大的洞,总共近40个,下面都放有一张小矮凳。老郭要我坐在小矮凳上不动,说白冠长尾雉一会儿就来,来了就会飞到鸟塘前方的大马尾松树上,或者马尾松下面的那块大石头上。“昨天还在这里玩了半天咧。”他特别强调了一句。
就这样,整个鸟塘,不,整座山里,我和老郭成了坐在观众席上傻等的仅有的观众。风刮着马尾松,松针作响,老郭向我打手势,它来了。结果,一只松鼠在树上翻跟斗。过了1个小时,胡颓子的枝头在乱晃,老郭说这回肯定没错了,胡颓子是白冠长尾雉的最爱呀。结果,胡颓子丛下传来灰胸竹鸡的爆笑:“地主婆,哦哦,地主婆。”又过了1个小时,远远飞过来两只长尾巴的鸟,老郭说这回绝对保证。在董寨,不,在中国,还有谁的尾巴有那么长呢?结果,两只红嘴蓝鹊从天而降,直接把长尾巴挂在洞口上方的一棵柿子树上,两只鸟坐在那里叽里呱啦聊了好一会儿天。太阳落到斜坡的另一面,鸟塘外面画眉、棕颈钩嘴鹛、领雀嘴鹎、白腰文鸟的叫声吵翻了天。而红嘴蓝鹊走后,鸟塘里面就只有几只早醒的青蛙,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呱呱叫。连松鼠都感到遗憾,坐在马尾松树上,将尾巴举成一个大大的问号。老郭不停地摸头又抠耳,说老师真对不起,今天是鸟塘第一天开张,鸟况还不成熟。不收你的钱。我想了想,老郭多少也陪了小半天,还是给他一点辛苦费吧,便硬塞给他30元钱。老郭双手推让着不要,我说您这第一天开张就不收钱,可不行。老郭接过钱,说,行,我记着你的情。
出得山来,先生坐在枫杨树下打瞌睡。他头顶上的那个鸟巢里,一对朱鹮头挨着头,你用喙给我擦擦脸,我就用喙给你挠挠脖子。我拍了拍先生的肩膀:“你看看人家朱鹮。”
六
晚上回到镇上,我们找到一个农家乐吃饭,点了一道小鱼虾。老板笑着对我们直摇头,说小鱼虾不是给人吃的,是留给朱鹮的。想起王大湾村口那条小溪,那些自由自在的小鱼虾,肯定没有农药化肥污染,味道一定很正。虽说很想吃,但一想着是留给朱鹮的,我们就没吭声了。我们的觉悟总不能比饭馆老板低,他本来是可以靠这个赚钱的。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夸老板眼光长远,牺牲小我利益来保护朱鹮。老板说这也不是他们眼光长远,而是政府抓得严。他提到一件事,说早两年有个人抓到一只朱鹮,只以为它像小白鹭一样,是本地常见的大菜鸟。他把它杀了,才发现它身上有一个铁箍箍。他把铁箍箍取下来埋到地下十几米深,以为就没事了。结果那个人在饭桌上和一伙酒肉朋友一边吹牛皮,一边嫌弃朱鹮的肉老、嚼不烂的时候,警察冲进屋把他抓了。朱鹮身上那个铁箍箍会发射无线信号咧,谁还敢抓。还有那些小河小溪里的鱼虾,现在也不能抓咧,要留给朱鹮的。
我们在镇上找了一家临河小宾馆,住在二楼。第二日清早起床,推开窗,窗下的桃树已布满紫红的花骨朵,一群红头长尾山雀、暗绿绣眼鸟,以及几只大山雀,各自抱着一个花骨朵扯着嗓门尖叫。看得出,鸟儿们已春心萌动。紧跟着,一串画眉的清唱声从雾气笼罩的河面传来,雾里钻出一艘小渔船,船上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我说这船来得真是时候,这个风景太美了。美?你再仔细看看!先生指着汉子。
我拿着望远镜一看,那汉子正背着电打鱼器在电鱼。先生说钓鱼其实问题不大,但电打鱼肯定不行,水中的微生物都会被电死,活水变死水,死水里什么也没有了。既然大家花了这么大精力来保护朱鹮,肯定有它的保护价值,可不能白费了心血。我得打个110举报。我说你现在要当好人了,你不是早段时间还买过山斑鸠吗?再说你一个外地人,在这里举报,说不定警察和渔民是一伙的呢。你不怕报复,我还怕咧。那,那不是以前不懂嘛。你以前不一样吃过野生动物,以后都不吃了嘛。那个想要报复的,冲我来就是。要是敢碰你一根手指头,我跟他血溅五步!先生拿起手机。
不知怎么回事,眼泪一下就充满我的眼眶。
“喂,110吗?你们保护朱鹮吗?
“保护。”
“这里有人电打鱼,你们管吗?”
“管,在哪里?”
“在……”
5分钟后,我们看到那个电鱼人突然丢掉身上的电打鱼器,连船都不要了,往河边的林子里一路狂奔。他的身后,两个警察在紧紧追赶。
河上的雾渐渐变薄,天空传来一阵“扑扑”的翅膀轻拍声,紧跟着几声鹅叫,一道灰白的剪影从参差不齐的墨绿色树冠层掠过,一只朱鹮落在河中央。
它把头整个浸入河水中,清洗几遍后,用长喙往脖子和后颈上又是抹又是蹭。慢慢地,这一片区域的羽毛颜色也变得更加浓郁,就像披上了一块灰黑色的纱巾。我明白了,这是独属于朱鹮的婚纱。
七
9年过去。
2023年6月30日。我挎着长焦相机,一个人在董寨的小路上游荡。王大湾的小溪还是那条小溪,乡间土路却变成了柏油路。原来朱鹮筑巢的那棵枫杨树还在,朱鹮却没有了。昨晚我住在老高的鸟友之家,向他打听这对朱鹮的情况。他说前几年朱鹮一直在这棵树上繁殖,这两年没见了,估计换地方了。或者,朱鹮老了,死了。毕竟野外朱鹮的寿命也就十几年。
我沿着小溪走了一段,到白云保护站门口的时候,碰到一个穿迷彩服解放鞋的人,精瘦个子。得,这人肯定是护林员。一问,果真是。我说我是来自长沙的观鸟人,9年前到董寨来看过朱鹮的,现在你们哪里还有朱鹮看吗?他说你姓肖吧,你问对人了,我姓杨,是白云保护站的护林员。我开车带你去看,保证看到。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姓肖?那不是你几年前到老郭家去看白冠长尾雉,没看到还给了老郭30元钱?老郭逢人就说这个事,他感激你咧,他家鸟塘现在生意火得很咧,是你给他带来的好运咧。他昨天得知你要来董寨看鸟,嘱咐我们都不要收钱,让你看个饱咧。
我一时满面通红,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惭愧。我昨天还看了老郭的朋友圈,7只朱鹮正缓缓降落在一片十几亩大的水面。这片水面以前是稻田,老郭把它改造成鸟塘,每天往里面投放泥鳅,就盼着鸟友们去拍。只是我这趟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进他的鸟塘去看。并不是怕又看个寂寞,也不是我觉悟有多高,而是我一心只想拍真实的,大自然状态下的朱鹮。我都没有和他提会来的事,估计是老高向他透露了消息。
八
老杨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还真有朱鹮。而且,我与朱鹮之间,只隔着1米的距离。
这个地方是董寨朱鹮繁殖中心,国内首个朱鹮迁地保护及野化放归研究地。
里面出来一个穿白短T恤的中年人。老杨一见这人就冲上去握手,两个人像兄弟一样聊得热乎。算起来,他们也确实是兄弟——工作上的兄弟,都是董寨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这个人姓徐,是繁殖中心的工程师。
一般情况下,繁殖中心不允许外人进入,怕打扰朱鹮休息。有老杨引路,徐工简单地问了我的一些情况,便领我进去参观了。
一个高达十几米的大网笼矗立在我面前,就像一个镂空的巨型蒙古包,这便是朱鹮的野化训练基地,称它为“野化笼”吧。大朵大朵的白云在野化笼顶的天空飘移,笼底下有个浓缩版的“董寨之窗”:小山坡,山坡上绿树成荫。坡底下是个大草坪,草坪旁边是三口面积不等的小池塘。看模样,以前是水田。8只小白鹭分散在池塘四周,抓鱼的抓鱼,散步的散步,还有2只在池塘里你追我,我追你,并没有因为被关在笼子里而表现出半点沮丧。
它们是怎么进去的呢?
我看了看野化笼的网眼,几只麻雀把脚爪扣在上面,用羡慕的小眼神望着里面的小白鹭。它们的身子太大了,无法钻过网眼。我试了下,我的一根手指勉强可以在网眼里转个圈,估计小白鹭连喙都钻不过。难道它们是繁殖中心养的?徐工说哪能呢,这些小白鹭还是亚成体的时候,就从网笼的缝隙里自己钻进去了。长大后,它们干脆把网笼当成自己的家,还有在里面的树上繁殖的呢。多的时候,里面有二十几只。我们把它们引出去,一不小心,它们又摸进来了。不过,留几只小白鹭在里面也不是坏事。它们既是朱鹮的好玩伴,又是竞争对手,能够让朱鹮更健康地生长。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喜鹊与朱鹮争巢,小白鹭赶着朱鹮跑。踏入“社会”之后,朱鹮要面对的问题多得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小白鹭钻入笼子里抓鱼抓泥鳅吃,在树上筑巢繁殖,其实是大自然派来的“陪伴天使”与“自然老师”。它们让朱鹮为下一步适应社会,提前做好了准备。
紧挨着野化笼的是一个中型网笼,四五米高,是朱鹮进入野化训练前的过渡笼。过渡笼外是一条绿色走廊,一簇一簇茂密的竹林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底下时不时传来强脚树莺娇滴滴的问候:“你——是谁?”旁边的大树上,蝉在扯着嗓子高歌,时不时来一段大合唱。还有一群灰喜鹊一边敲击马尾松树干,一边发出“唧唧唧”的咂嘴皮子声,“呼啦啦”的翅膀拍击声,大概率是抓到了几条毛毛虫在搞庆祝活动。大树边沿有一条小溪,几个本地小孩正在里面嘻嘻哈哈抓鱼。过渡笼的中间有个小水池,水池四周是各种碧绿的野草,零星开着几朵小黄花。3只朱鹮在草丛里觅食,1只朱鹮在小水池里抓泥鳅,还有2只在靠里面的两个木制双杠下面溜达。双杠约2米高,上面被鸟粪淋得白花花一片。看得出,这是朱鹮晚上睡觉的地方。
阳光透过树顶射进过渡笼里,一波波的树影、竹影、网笼影,在朱鹮身上流淌。洁白的胸腹两侧透着隐隐的粉红色调,脸颊处的颜色也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种鲜红,而是橙色。很明显,这几只朱鹮身上都没有长出灰黑色的繁殖羽,它们还是两三岁的亚成鸟。它们在过渡笼里学会自己寻找食物,基本熟悉本地生态环境后,就会被转到野化笼里进一步训练。
过渡笼旁边是朱鹮的“繁殖笼”,其实也是一个朱鹮的集体宿舍,分上中下3层。乍一看很像小朋友们玩的蹦蹦床。上面两层是朱鹮的“婚房”,每间婚房里都配有一个人工搭建的圆形大吊篮——朱鹮的巢。有几对朱鹮夫妇站在巢边发呆,身上的繁殖羽黑得像抹了一层厚厚的锅灰。徐工说这些朱鹮都是工作人员给它们点的“鸳鸯谱”。我看了半天,实在分不出朱鹮的雌雄,这可不比区分两只兔子的雌雄容易。徐工说雄鸟的个头要大些,喙要长些,脸颊上的红斑也要大些。我看了看,一对朱鹮在一起时还稍微有点可比性。可那边笼里有一只单独的朱鹮,又怎么判断它的雌雄呢?徐工说这个就要借助他们的经验来判断了。
最后我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生蛋的肯定是雌鸟。
繁殖笼的最下层是朱鹮的“托儿所”。朱鹮孵化期28天,在20天左右由工作人员工拿出来,放到孵化箱里再孵一个星期左右就出壳了,出壳后由人工抚养。想一想这种方式有点残酷,为什么不让朱鹮自己带孩子呢?徐工说笼子里还是会干扰,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朱鹮就会弃巢。
托儿所里大多是2个月到1岁左右的小朱鹮,最大也不过14个月。与过渡笼里的哥哥姐姐相比,它们全身的羽毛白中透黄,颜色就像在泥巴里滚过的咸鸭蛋。我以为它们够丑的了,结果徐工揭开旁边一个单独的笼子,里面有3只小朱鹮:母鸡大小,缩着脖子,没有尾巴。身上的羽毛反的反,顺的顺,脏得像一辈子没洗过澡。事实上,它们的这辈子才刚开始:这是几只出壳才20天的小小朱鹮。小小朱鹮得徐工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工作人员最初只能喂两颗饲料,现在还得用注射器喂。
人工喂养朱鹮这么烦琐,那野外的朱鹮怎么办呢?徐工说,现在他们所做的,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朱鹮能在野外自然生存。想起老郭的朱鹮鸟塘,那到底算是自然的,还是非自然的呢?我还真想不明白。
九
老郭从老高处得知我想看到野外的朱鹮,便介绍一个当地的司机李师傅给我。凌晨3 :40,李师傅便到白云山庄来接我。他顺手递给我两个热乎乎的肉夹馍,还有一份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炒鸡蛋面。说是老郭特别交代他做的,送给我吃,不收钱。我问按正常价这份早餐多少钱,李师傅说,30元。
4 :00左右,李师傅把我带到一处乡村小路上,说朱鹮就在对面的马尾松林里夜宿,要我安静等待。此刻靓蓝的天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月光洒向大地。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正漫步在广阔的田野间。由蟋蟀、纺织娘、青蛙组成的大合唱,穿过田野,越过小路,一波一波回荡在披着露珠的菜园,间或传来几声狗吠的村庄,以及对面的马尾松林里。林子里黑黢黢的,朱鹮尚在沉睡中。
半个小时后,村里传来第一声公鸡的啼唱。与此同时,马尾松林里传来鹰鹃的歌声。天空变成灰蓝色。
5:00,天空变成瓦蓝,隐现一丝红晕。马尾松林开始呈现一片绿油油,里面有上下跃动的朱鹮的白色身影。它们一边张开喙打着哈欠,一边发出“哦哦”的低沉嘟囔声,就像鹅嘴里塞满食物时满足的咕哝——这是朱鹮准备起床的信号。
5 :15,林子里到处都是嘟囔声,就像菜市场似的热闹,这是朱鹮即将出发的集合声。我数了数那些上下蹿跳的白色身影,总共有55只。李师傅说实际上在这里夜宿的朱鹮有近70只。有一些睡在马尾松林的深处,看不到而已。
5 :16,一群白鹭从马尾松林上空穿过,林子里传来翅膀拍打声。
5 :17,第一只朱鹮起飞,往西边飞去。
5 :18,马尾松林里响起连环的松针撞击声,翅膀的拍击声,“哦嘎哦嘎”的欢呼声,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林子里冲向四面八方,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分钟后,太阳从董寨的上空升起。天空大亮,一片碧蓝。
马尾松林里一片静悄悄,一只灰头绿啄木鸟跳上了松树的枝头。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