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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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电台:

唐培源:湖南桑植人,2001年出生,现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电影专业(创意写作方向)研究生。《创作》杂志第一期改稿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芙蓉》《爱你·教师文学》《江南诗》《湘江文艺》《长沙晚报》等报刊。


那条河流淌在城中央,像划开群山的银色刀片,静静地流淌着,不知道顺着河流,多少人被它带来,又有多少人被它带走。整座县城,刘清池唯一爱着的景色就是这条河,在她病倒的那几年,她总盼望着能到河边去,倚着河堤上的石质栏杆,再看一看那些白色的水鸟,看一看河水在阳光下碎金一样的水波。

不过,在陈月安看来,母亲倒应该恨透这条河,若不是它养活了这座城,刘清池或许能够拥有更好的命运。

“叫这河跟着我走吧,跟着我回家去,我家门前就缺这样的水。”躺在床上的刘清池老说这样的话,“但回不去啦……回不去啦。”

十多年前,生活在华北平原的刘清池被丈夫陈康国用婚姻的锁链牵出了生她的黄土地,一趟绿皮火车跨越半个中国,“吭哧吭哧”地将她运到了一座建在深山里的南方小城。这座城就像群山之间裂开的一道东西向的缝隙,湿漉漉的空气,刺骨的寒风和蛮不讲理的、土匪一般心性的居民都没有给刘清池留下好印象。

月安知道刘清池这些年过得可怜,被安放在丈夫人生的棋盘上,做着最不起眼却不可或缺的一步棋,多少年来住在那座灰色的小城里,举目无亲。可最初的时候,她也曾有着改变生活的决心,穿着挺括的黑色大衣,烫着最时髦的卷发,想要让人生朝着最好的方向前进。面对深山里的冷漠,清池会把月安的小手捂在口袋里。“你问问妈,上次给嫂子用的那张烤火桌放在哪儿了。”她穿着皮鞋,年节的时候踩着一地的鞭炮残骸,追在大步走着的丈夫身后,总是轻言细语地提出那些并不过分的生活要求,“用上那张烤火桌,就没有那么冷了,月安这么小不扛冻,耳朵上都长出冻疮了。”但父亲陈康国却从不买账,永远拉着一张脸,将两条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露出一副漠然、冷酷的模样,用沉默应对着一切请求。

清池说,是深山的养育,铸就了康国的冷漠,重重叠叠的山峦包围着他的生活——多少年前,他就一个人在偌大的,由樟树、桦树、松树和柏树组成的山林里游荡,腰间别着一把镰刀,就像一个无依可处的灵魂。陈康国长大的那个村落叫作丰岩,四处都散落着散发着银色光辉的、边缘锋利的石头,那些坚硬冰冷的岩块是他生命里出现得最多的风景,它们占据了他的视野,也堆满了他的心——如果有一天,有人能到康国心里去看看,一定能在那里发现一个独坐着的黄毛男孩,穿着发黄破旧的褂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他的眼睛里充斥着对一切事态的无知,孤独是他的模样,一层又一层或深或浅的青黛色的群山早已困死了他的心,他从来不知道哪条路能带他离开,也不奢求有人能为他付出怎样深刻的感情,血脉延续是他的梦想,多念的几年书也打不开他的心门,固执和保守使他冷漠,梦想破碎使他无言。

“妈妈,奶奶是不是不喜欢爸爸?”躺在祖母家那张被虫蚀过的大床上,一只大肚子灯泡悬在月安和母亲的头顶上,被从瓦与瓦之间钻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月安只觉得冷,她钻进母亲的怀里,听着隔壁屋子里传来的,男人们为牌局结束而发出的欢呼,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这间穿斗式的木屋修在半山腰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年头,远远看去,它就像绿色巨人身上生长着的一块难以褪去的、褐色的疤痕,陈康国曾经就跟着哥哥和母亲在这里居住,远离着村子里其他的邻居与亲戚,与父亲孤寂的坟墓遥遥相望。月安的祖母王秀偏爱大儿子——连五岁的月安都看得出来,只有大伯带着堂兄回到家里,王秀才会从邻居家借来烤火桌,一张喷了清漆的正方形松木桌子,中间镂空,老太太提来烧炭的炉子放在桌子下面,再抱来一床厚厚的被子铺盖在桌子上头,这时候他们一家人才不必围在一方窄窄的火坑前,看着被烧得灰白的炭火,挨着山里降霜的寒冷,餐桌上才会短暂地出现腊猪脚——一只熏得蜡黄的猪脚会从火坑的上方被取下来,尚不服老的王秀将它利索地砍作小块,化身大厨,而康国负责向灶里添柴。猪脚煮了一大锅,辣椒段在泛着黄色油光的滚汤里上下翻跃,那香味像勾人魂魄的一只纤纤玉手,将月安拉到祖母的厨房里,站在灶旁。锅里腾升起的白色雾气罩住了她的脸,看不清上面写的是贪婪还是落寞——那时她不知道,祖母的偏心,有大多一部分是由于她的降生。

后来清池便不愿再回康国的老家去了,即使是在过年的时候,任凭康国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济于事,她情愿带着女儿住在县城里。那些挂在房梁上的腊肉日复一日安静地往下滴着黄油,冰凉的油点每一次落入火堆里,都会溅起一串转瞬即逝的火星,它们多数散落在覆盖着一层白灰的木质地面上,也散落在清池的心上。那颗坚守着自尊的心脏不断地被烫出虚线似的疤痕,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像一个个小洞,摧毁着她对爱情、婚姻和未来的幻想。她蹲在女儿面前,双手抓住女儿单薄的肩膀,嘴里说出的话不知是出于勉励还是不甘,她说:“月安,咱们不能叫人看不起,女孩一样能活出名堂来。”

那时的月安并不知道什么叫“活出名堂来”。面对着母亲的泪眼,她只记起祖母对自己的冷眼,过年时被不情愿塞来的、少得可怜的压岁钱,以及父亲在牌桌上总是被亲戚恶意地调侃:“哟,带着女儿回来啦,什么时候生二胎?”对此父亲只是摇头。

可实际上,留在县城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清池与康国商量,租下了一间深藏在小巷之后的小房子。由于警察职业的缘故,康国不能常常回家,加上语言不通,清池也没有朋友,一间不大的出租屋里,通常只有清池和月安母女二人。从那时开始,清池总是带着月安到河边去,走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头顶是流动着飘浮的云的灰色天空,清池喜欢密切关注河水的涨落,月安总能听到母亲嘴里喃喃地说着诸如水又浑了,水位线又上移了,那块河洲又出现了之类的话。牵着月安的手,清池将那些掠过水面的鸟指给她看,“你瞧啊,长脖子的,那是白鹭……”那时的清池还年轻呢,即使身上总散发着一种哀怨、孤寂的气息,但她是温柔的、坚韧的,月安觉得,那时候的母亲是一座城,尚未关闭城门,她还充满希望地迎接着新事物——不在乎出租屋外邻居猪圈的臊臭味,不在乎因为潮湿而开裂的卧室墙壁,不在乎“暂时”的孤身一人。

清池的崩溃恐怕来自长年累月的失望和恐惧——“你总是什么都不愿意说,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到底在和哪些人鬼混!”短暂的假期里,康国总是在深夜醉醺醺地回家,面上两块酡红,嘴里喷着些难听的醉话,防盗门被“吱”地拉开,又“砰”地关上,那个因年久失修而往下耷拉的门把手随着门的摇晃瑟瑟发抖。月安总能听见母亲对着父亲吼叫,康国那张迷糊的脸上看不出愧疚的神色,熊一样的躯体,山一样地倒下,一张廉价的沙发被压得“叽叽”作响。“不可能,月安她不会差的,干吗让她留级?”拦在月安身前,清池用力将手按在被女儿写满了歪歪扭扭的铅笔字的练习本上,瘦如芦苇秆的她犹如一只护犊的兽,对王秀这样讲着,康国却将一个又一个烟头慢慢地按灭在烟灰缸里,如灰色绸缎一样的雾围绕在每个人身旁,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我们是一体的,月安,我的心,你莫辜负。”对着挑灯夜读的月安,清池这话说得小声、缥缈,“要站在妈妈这边啊,要站在妈妈这边啊,要站在我这边啊!”这样的话融进时光里,和清池在厨房里搅蛋的“嗒嗒”声、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上记账的“沙沙”声、雨打在防盗窗顶上的“咚咚”声混合在一起,最终以祖母王秀的声音作为结尾:“没有人让你到这儿来,跟你的丫头一起。”

月安不是没想过要做母亲的靠山,因为她忘不了,烈日下母亲骑着那辆剥落了色彩的自行车的模样,金黄色的汗水从那张长着细密斑点的面皮上滑过,微驼的背在月安眼前左右摇晃;夜晚的卧室里,那张窄屏电脑彻夜亮着,将母亲的脸映成青色,她一遍一遍地对着那些繁复的会计表格,为了保证月安的睡眠,她小心而熟练地摁着键盘。若是这样的日子里,没有母亲看到考试分数后长久的沉默就好了,没有夏夜里母亲落在自己额头上的巴掌就好了。“多可恨哪,你长得跟你爸爸一个样子,一个样子。”清池总是这样说,康国欠下的那些时间让她心生怨恨,于是不知道在哪一个夜里,当月安为她倒来热水时,她强忍住胃痛的折磨,将那双小手推开,就像要将一条小船推去河的对岸,清池没有看见女儿眼中闪动着的泪光。南方常见的辣椒,是或青或红的钝刀,它们一寸一寸地剥蚀着清池的胃壁,也分解着她的精神,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脆弱,她不能忍受女儿一分一毫的忤逆。曾因为月安没有遵从自己的命令,擅自将一群朋友藏在家里,她将月安的朋友们比作恶狼,还拿出一根闲置的鸡毛掸子,就像拔出一把利剑,当着所有人的面抽打月安。那一条条青紫色的、凸出的伤痕,不仅留在了月安的腿上、胳膊上,还永久地留在月安的内心深处,给她带来了无边的孤独。“妈妈,不要!”后来清池再也没有听过这种悲鸣,月安的脸上总挂着显而易见的冷漠——她像是向宙斯索要了永生的西比尔,蜷缩在牢笼里。

缩成空壳的西比尔说:“我想要死。”

而陷入迷茫与恐惧的月安说:“我想要逃。”

我想要逃出县城,逃离母亲。


“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那是月安记得最清晰的一件事,母亲穿着一件宽松的粉色长睡衣,从卧室里冲出来,气愤使她浑身发抖,她的手里拿着一沓略略发黄的试卷,只听到“哗啦”一声,那些重重叠叠的纸张在月安的眼前纷飞。母亲扬起的那些被月安藏在床底的成绩不理想的试卷,像时代广场上鸽子扇起的翅膀,试卷上鲜红的钩叉打进月安的人生,为她判定了分数。那天,她只觉得自己成了母亲眼中,一张可以逃离县城的门票——母亲无情的唾骂,让她浑身发冷。不等坐在高凳子上用餐的月安做出任何反应,清池就已经冲进了厨房,橱柜被拉开。一阵丁零当啷的碰撞声后,月安看到母亲拿着一把菜刀冲出来,只听到“哐当”一声,那把蓝柄的菜刀被丢在月安的脚下,它漫无目的地打着旋,刀锋泛着寒光。

“既然不愿意听我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清池大吼着,身子佝偻着,两只下垂且干瘪的乳房在睡衣里大幅度地晃动着,她的脖子上青筋暴露,一头毛糙的长发也脱离了抓夹的管控,披散下来,“朝这儿砍!朝这儿砍!”多年后,月安只能回忆起面对失控的母亲时内心的震颤,但不记得这件事如何被了结,那时她至多十五岁,隔着一层陌生的面纱观察母亲,她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一只被囚进牢笼的老麻雀,正以瘦弱的身子奋力撞击着牢门,发出愤怒的啾啼。

即使月安已离开县城多年,她仍然会因母亲曾经的癫狂感到战栗。

可在得知母亲病倒后,她还是决定第一时间赶回来。请了长假,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开着车驶向那个她厌恶了许多年,母亲也厌恶了许多年的小城——路还是那样的窄,群山连成一片,滑坡防护网固定在路边开裂的山体上,挡住不时滚落下山的碎片——她是缠绕在小城山体上的一只风筝,飞得再远,还是会被收束,车子途经山壁上的杉树、桦树、松树,她终究还是回到这儿了。

“你恨我吗?”很多回,月安都能在搀母亲起床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问话,“你早就恨透我了吧?希望我早点死掉。”清池总爱这样讲,但当那只已经变得粗糙的手握住月安的手时,月安总能感受到母亲对她的强烈的依赖,所以她总是沉默,以无言面对母亲所说的一切。偶尔她也会拿无关的话题搪塞,从不正面迎向母亲的提问——不再像从前那样,瞪着一双眼睛,让一些伤人的话脱口而出——即使母亲的话再怎样刺伤她的心。

“你永远都对我不满意,永远都不满意,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把我当成一个人?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她仍然记得高中时母亲落到她脸上的那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又热又麻的触感唰地扩散开。母亲满脸潮湿,在她发疯般的言语反抗中夺门而出,留给月安的只剩门“嘭”的一声巨响过后,满屋的寂静。

其实,恨不恨的,月安自己也想不清楚,她只看着母亲在生病后,一天赛一天地瘦下去,矮下去,脸颊逐渐蜡黄、凹陷,像是身体里的水分随着时间消逝,带走了曾经的失望、不满和怨怼。

有一天晚上,月安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梦见睡在隔壁的母亲正一寸一寸缩小,缩成婴儿大小,再逐渐缩得只剩枣核那么大。她从梦里惊醒,想起枣核母亲在床上细弱的哭声,仍然心有余悸,她想,她是害怕的,对于有可能会失去母亲这件事。

月安从床上爬起来,在身上披了一件珊瑚绒的长睡袍,蹑手蹑脚地溜到清池的门前,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见母亲的一张小脸还好好地露在被子外,她正沉沉地睡着,一呼一吸中发出悠扬的哨声。月安轻轻闭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小阳台上的窗帘有一半没拉,外头路灯和商店的光幽幽地透进来,月安走到阳台旁,一只手揪住窗帘的边,眼睛看向外头。这里是十楼,迎面能看到的是连成一片的山,此刻它们黑洞洞的身影已经在夜色里隐去,只留下一条模糊不清的轮廓,分割着山体和天空,一排店铺开在山脚下,像一条拉锁上排列整齐的牙,有些店铺深夜还在营业,银色或金色的灯光从落地玻璃里透出来。一时间,月安想起了一些美国小说中描述的边远小镇——偏僻,落寞,人们用无尽的午夜狂欢或重复无趣的工作掩饰着内心的迷茫无措。

月安一把将窗帘闭上。

第二天,月安搬去了清池的房间睡。恍惚中,清池看见她的小女孩,只有六七岁的模样,抱着一床比自己大许多的被子,颠颠地跑进她的房间。“妈妈,妈妈。”小女孩说,“我怕,今天爸爸不在家,我要跟你睡。”可一恍神的工夫,她的眼前只有一个早已成年的月安,月安将被子丢到床上,又用手将床单抚平,自顾自地说:“以后我陪着你睡,你一个人睡,我不放心。”

“难得你不嫌弃。”清池嗫嚅着。

深夜里,月安躺在母亲的身侧,微闭着眼睛,她知道母亲也没有睡着,良久,一只温热的手从另一个被窝水蛇一般钻进了她的被窝,月安感受到母亲的抚摸——窗对面的灯光此刻正打在她的脸上,月安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多么干枯的一只手啊。

有多久,有多久她们不再一同躺在床上,感受彼此的呼吸了。

“是不是你不怀这次孕,这个病就不会被诱发?”这句话是月安多久前问过母亲的?为什么在她的记忆里还如此深刻呢?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怨不着别人。”清池当时是这样答的吧,那天她正好出院,被剃光了头发的脑袋上戴着灰色的绒线帽子,站在明媚的晴天里,看起来比纸片还要脆弱。

陈康国就在这时走过来,为清池拉开了车门。面对着苍白的母亲,月安只觉得陌生。“你不是我妈。”她说,“她早已经丢了,我找不到她了。”

那才是月安与母亲关系彻底破裂的分水岭吧。

面对躺在病床上、身上接着各式仪器的母亲,月安感觉自己心里的麻木远大于痛苦——罔顾自己早已透支的身体,清池用上了各种偏方和药剂,使自己的身体里住上了一个承载“陈家香火”的继承人——那个曾在世上生长过六个月的、胯间生长着凸出生殖器的男孩,让清池的脸上出现了这十多年来都没有过的笑容,她就像一个找回了王冠的王,那样清澈的喜悦反衬着月安的无措。

妈妈啊,你是否也看到了爸爸的关心不再是施舍——原来我曾经的生命那样廉价,那么多年的岁月难熬,好在我们相依为命,我以为自己的身上承载着你的希冀,如今连你也要将我抛弃?妈妈啊,你的爱开始若即若离,是不是没有这项生育政策的开放,我永远认识不到自身的可悲,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孤寂?

月安心中强烈的痛楚不是突然出现的——她在命运中窒息,就像是一艘被打沉的战船,逐渐沉没于无边的大海之中——她在母亲的“背叛”中头晕目眩,就像被卡西莫多的大钟击中,满耳的轰鸣,她从不是能拯救母亲的爱斯梅拉达,对不对?——她朝母亲伸出的双手不是救赎——她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插入母亲人生中的利刃,无论怎样努力她都没法拯救母亲于深渊,因为她的胯间从一开始就没有携带那把能够打开母亲牢门的钥匙,对不对?

可那个孩子最终没能来到世上,因为被查出先天畸形,他的生命过早地结束了,而引产过后不到半年,清池被确诊为脊髓空洞症,很快接受了手术——长发被残忍地削尽,一条丑陋的疤痕在她的脑后落脚,快乐被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抹除——前段时间生命的绚烂只是一场烟火表演,昙花一现后,消失无踪。晦暗无光的生活里,她甚至连月安也失去了。

“等我死了,把我烧成灰吧。”清池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苍老,不知道她是在说给月安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把我撒到河里去,让我跟着水走吧,哪里都不需要我,我哪儿也不去。”黑暗中,月安感觉到母亲的孤苦顺着血脉灌注到自己的身体里,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母亲有没有看到,她不知。 


清池六点多就起床了,月安睡得浅,她感受到床垫轻轻地凹陷,然后听见了母亲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声音,拖鞋的底子擦着瓷砖地板,发出“嚓嚓”的声音。

玻璃杯与饮水机龙头碰撞,清池“嗤嗤”地吸溜着热水。等到月安翻身起床,到客厅里去的时候,她看到母亲正站在大开的窗户前,将双手重叠着压在白色的窗框上,呆呆地望着远处山上飘起的一缕灰烟。

“你也不怕着凉。”月安的声音里夹杂着才起床的鼻音,她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将窗户关上,让清池清爽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面布满水渍的玻璃。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清池问,她的两只眼睛深陷着,黑眼圈挂在眼眶下面,乌青着一大片。

“九点多。”月安上去搀住母亲的手,“回去坐着吧,这儿冷。”

清池长长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多少年,多少年……都这样。”她抬起早已塌下的眼皮,看着眼前的月安——从眉眼、鼻子到嘴角,那张曾与丈夫别无二致的脸,如今已有了自己的模样。她记得月安曾在她面前说的那句话:“我的母亲早就丢了,我找不到她了。”她想起某一天夜晚,自己站在那面落满了灰尘的全身镜前,看着自己全裸的模样——腰和胯臃肿,臀部两侧却深深地凹陷下去,肚皮上垂着的一块块皮肉,让她想起了油烟机里日日下淌的油,一张面皮罩在头骨上,让她想起超市里包裹特价水果的保鲜膜——发黄、起皱。岂止是月安呢?连她自己都已寻不回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了。

“我去给你买早餐。”月安进到里屋去,换上了一件风衣,两把钥匙被她拿在手里,“叮叮”地响着,“你要稀饭还是豆浆?”

得到了清池的答案后,她推开防盗门,又回头跟母亲说:“天冷,不要再去窗口吹风了,知道吗?”

大门“咔嗒”一声关上,月安吐出的一团白色气体在她面前扩散开。

“又跟妈妈吵架了?”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康国推门进到家里,制服还未换下,看着坐在那张白色长沙发上,红着眼圈的月安,他问。

“妈妈去了哪里?”那一晚,康国帮月安擦去了脸上的泪痕,他领着女儿,骑着妻子那辆粉色的自行车,在寂静的城区里,搜索妻子的踪影。他从不说“清池不容易”这种话,面对女儿和妻子的争吵,他总表现出超人的冷静,那一晚的风不算凉,伴随着踩脚蹬“嘎吱嘎吱”的声音,月安的愤怒在夜风里消解,她的目光落在河边那些雕花的白色大理石河堤扶手上,那条河还在静静流着,不悲不喜,“哗啦”作响。

后来,月安时常梦到一个夜晚,大雨中一座灰色的城——她熟悉的那座困住母亲多年的小城——她赤着脚跑过冰冷的街道,喘气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还是在逃离。

那条路会顺着她的脚步延伸,永远也到不了尽头。她也总会忽然回忆起母亲的刻薄尖锐,听到母亲的冷笑,和苍老的声音:“你要是想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不管你,死了干净,残废了我可不管你。”

她会忽然看到母亲用温柔的目光审视着自己逐渐隆起的、柔软的腹部,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还总会想起在医院门口她跟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你不是我妈。”

直到梦境的最后,月安也重现不了那一晚的场景——她和父亲在县城里最高的那栋橙色建筑的顶楼找到了穿着睡裙的清池,风吹拂着她耳边的碎发,转过来的脸上,镶嵌着两只仿佛盛满了死水的眼睛。

她只知道梦境永远只会在她找到那条母亲爱了多年的河之后结束——在那里,她总能看到黑色玻璃般的粼粼水面上,一只水鸟正用河水洗濯着身上的白色羽毛,而下一秒,死寂的夜里便会传来刺耳的裂帛之声,河边柳树的树梢会割裂水鸟扇起的翅膀,血的鲜红会划破黑暗,瞬间刺伤她的眼睛——很多次,月安害怕水鸟陨落,害怕它那双绝望的眼睛——就像那天夜里,母亲的那一双。

“我要救它。”月安每回都这么想。

但似乎,她永远都够不到,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

“你打算留在这里了吗?以后。”下到一楼,月安将手揣进兜里,想起前一天母亲问过她的话。坐在床边的清池剪着短短的头发,像脑袋上顶着一只黑色的章鱼。月安不想留在这里。“好啊。”她说。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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