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不洒：本名肖品林，198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青年文学》《飞天》《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著有诗集《一个人过冬》。现供职于桂林文学院。
幸福花园小区接连发生两起恶狗伤人事件。伤者都是小孩，在小区玩耍，被恶狗咬伤。好在只是轻微抓伤，打完狂犬疫苗便无大碍。然而，行凶恶狗迟迟未落网，搞得整个幸福花园人心惶惶。
小区物业经理马军被狗咬人事件折腾得要疯，好几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物业成立了抓狗队，马经理亲自挂帅，靠前指挥，带头捉狗。几天下来，抓狗队对小区花圃、地下车库、楼顶天台、楼梯间进行了地毯式搜寻，几乎把小区翻了个底朝天。行动轰轰烈烈，却是一无所获。
幸福花园是H市的高档小区，这一点光是从物业费上就能体现。高档小区的另一个特征，就是狗多。一到傍晚，幸福花园小区里狗比人多，品种丰富，长毛狗短毛狗卷毛狗，白狗黑狗黄狗斑点狗，五花八门。凡是到过幸福花园的访客无不惊叹：啧啧啧，这哪是居民小区，简直是宠物狗王国啊。现在，恶狗伤人事件接连发生，养狗户们颇为紧张，轻易不敢出门遛狗。尽管他们养的都是名贵品种，是有素质的文明狗，平时连大小便都不在外面拉。这样的好狗，怎么会攻击人呢？什么狗才咬人？那是疯狗！幸福花园的狗都有健康证，都打过疫苗，不可能有疯狗，更不可能咬人！
在业主们的议论声中，发生了第三起恶狗伤人事件。
这回被咬的不是一般人，是业主张建林四岁的宝贝儿子，后果很严重。张建林是土豪老板，五十二岁才老来得子，把儿子宠上了天。这在幸福花园小区几乎尽人皆知。因为好几次他的儿子动手打了别的孩子，张建林不分青红皂白，骂骂咧咧找到对方家里讨要说法。如此一来，业主们对张建林敬而远之。大伙儿在背后议论，张建林就是一条疯狗，蛮不讲理，逮谁咬谁，咱惹不起就躲起。
张建林如一头疯牛冲进物业办公室，一脚踢坏玻璃门，进门把前台客服小姐姐骂哭了。这还不解气，又找来物业马经理，指着对方鼻子一顿数落。张建林说，狗都管不好，你们还搞什么服务工作？你这领导怎么当的？要是在我手下，你早就被开除二十回了。最后，张建林给马军下了死命令：五日之内务必抓到恶狗，老子要亲自扒它的皮。
物业马经理压力山大，连夜召集全员开会，研究新的捉狗方案。捉狗的首要任务是找狗。虽说幸福花园里里外外监控多如牛毛，但奇怪的是，三起咬人事件均发生在监控死角。再一个，三位受害者提供的信息过于简单，归纳起来就三点：黄狗、很凶、跑得快。这给物业锁定真凶造成了麻烦。但物业不敢怠慢，根据上述三个特征，请人设计了行凶恶狗假想图，发出重金悬赏捉狗令。
捉狗令一出，养白狗黑狗的业主松了一口气，压力来到了那些养黄狗的住户身上。尽管他们每次遛狗都牵了狗绳，人不离狗，狗不离人。就连公狗遇到母狗，想耍流氓都鞭长莫及。可毕竟狗不会说话，不会辩解，查不出真凶，小区里所有黄狗都脱不了干系。
时间又过去三天，捉狗工作依旧没有进展。这天中午，张建林又来物业中心问罪。自从他的宝贝儿子被狗咬后，他天天来物业中心检查工作，来了就坐在马经理办公室不挪屁股，不停训话，做新指示。如此一来，物业上下都怕他，连保洁阿姨也躲着他，生怕被他拉去训话，一训两个小时，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恶狗抓不到，又摊上这么一个难伺候的主儿，物业叫苦不迭，马经理连辞职走人的心都有了。
张建林坐在马经理的旋转皮椅上，一边骂一边转椅子。马经理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转啊转，头都晕了。马经理憋了一肚子气，心里在骂娘，脸上却还得挤出笑容。
“工作进展如何了？”张建林居高临下，气焰嚣张。
“我们做了大量工作，目前还没找到……”马经理如实回答。
张建林脸色大变，那张包子脸瞬间扭曲成一张卷饼，他打断了马经理的话。他说：“连一条狗都搞不定，你觉得你们还能搞好服务工作吗？”
马经理答：“做狗的工作我们确实不在行，我们的强项是做人的工作，为像您这样尊贵的业主服务。”
“你怎么说话的，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一条狗？”张建林气得直拍桌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擅长捉狗，更不擅长破案。”
“别找借口！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最后三天，再不行就给我滚。”张建林在旋转皮椅上猛转两圈，一个急停，从椅子上跳下来，摔门而去。
马经理再次召集员工开会，商讨捉狗良策。正是午饭时间，会议开得沉闷，除了肚子咕咕叫，没人发声。自事发以来，这样的会议不知开了多少回，大家已无话可说。这回轮到马经理发飙拍桌子了。他再次强调：必须马上捉到恶狗，否则我们迟早要变成疯狗。
会议提出了捉狗新思路，当务之急是在幸福花园开展一次宠物狗大排查，不漏一户，不漏一狗。考虑到小区是高档小区，住户非富即贵，惹不起，排查不能硬来。最后，决定以举办宠物狗运动会的形式暗地里排查。
星期六天气很好，幸福花园首届宠物狗趣味运动会如期举行。尽管物业做了大量前期宣传动员，准备了丰厚奖品，可参与的人和狗稀稀拉拉。尤其令人失望的是，没一条黄狗参加。宠物狗运动会草草收场，捉狗行动再度陷入僵局。
说来也巧，那段时间物业正在升级门禁系统。以往出入小区需要刷卡，住户们提出意见，现在进入刷脸时代，谁还揣个门禁卡在身上，不方便。物业只好顺应民意，将门禁升级为人脸识别系统。所以，大伙儿都到物业中心录入人脸。这倒启发了马经理，何不借机搞个狗脸识别登记，既能揪出咬人恶狗，又能规范小区宠物管理。很快，物业成功采集到88张猫脸，312张狗脸，其中黄狗脸120张。这让马经理喜出望外，捉狗行动胜利在望。可是，他高兴得还是太早。经与恶狗假想图充分比对，这120张狗脸无一配对成功。起初，马经理认为问题出在假想图，设计不够逼真。于是，忍痛花钱请专业公司重新设计，五易其稿，又经数十轮比对筛查，仍没有找到真凶。
高科技玩不转，只好回到最原始的笨办法——人工识别。三位受害者及其家属对着一张张狗脸反复辨认，看瞎了眼也没认出咬人的狗。
恶狗逍遥法外，狗咬人事件恐怕要成为悬案了。正当马经理和物业上下焦头烂额之际，事情有了转机。
这天中午，终于逮到一条黄狗。
是一名绿化工人发现的。幸福花园环境好，小区里有座小石山，怪石嶙峋，有好几处山洞，崖壁上长满灌木，如一座天然的巨型假山。那天，绿化工人坐在山洞前吃午饭，吃的是红烧排骨。他啃掉肉，骨头往山洞里丢。当他丢第三块骨头的时候，那条黄狗出现了。绿化工人以为是狼，吓了一跳。可马上又镇定下来，城市里哪来的狼，分明是狗。他立刻联想到了小区里的重金悬赏令，既兴奋又紧张。为了稳住黄狗，他把饭盒里剩余的排骨全扔了过去。他说，祖宗，你吃吧，我吃腻了，你慢慢吃吧。绿化工人既担心黄狗咬他，又害怕黄狗跑掉。他掏出手机，对着黄狗拍了几张照片。这才拨打物业的捉狗举报热线。谢天谢地，一切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五分钟后，火速赶到的捉狗队封锁了现场。黄狗兴许是太饿了，只顾低头啃骨头，很快就被抓获。
恶狗终于落网。黄狗、很凶、跑得快，三个特征都对上了。无疑，它就是连伤三人的恶狗了。可是，这是谁家的狗？是野狗，还是小区住户养的宠物狗？必须要找出狗主人，否则光是找到狗，找不到狗的后台，麻烦还是物业的，赔偿还得物业掏腰包。
张建林闻讯第一时间来到物业办公室，破天荒表扬了马经理和捉狗队。他说：“你们不愧是金牌物业，希望你们再接再厉，顺藤摸瓜找到狗主人，到时我给你们送锦旗。”
张建林去看了落网的黄狗。那是一条精瘦的土狗，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见到张建林，黄狗赶紧低下头去，好像做了亏心事。
“你敢咬我儿子，是不是找死啊？现在怎么不凶了，怎么老实了？你倒是说话啊。”张建林骂着骂着就要去打狗。马经理赶紧拦住他，说这狗指不定还会咬人，你最好离远点。
“它敢！”张建林咬着牙说。
那黄狗被张建林吓坏了，浑身发抖，站都站不住了。
张建林说：“这狗看起来并不凶，你们是不是抓错了？”
“马上展开狗脸比对，如果对不上，我们会继续追凶。”
“那就赶快，越快越好，我要为儿子报仇。”
物业把落网黄狗的脸拍下来，与系统里的120张黄狗脸逐一比对。让人费解的是，这次仍没对上号。也就是说，落网黄狗先前并没有录入系统，无非两种情况：一是狗主人为了避责，故意瞒报不录；二是这是小区外来的无主狗、流浪狗。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要知道，幸福花园戒备森严，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何况是一条狗？不可能！所以，只存在第一种可能，狗主人故意瞒报。如果是瞒报，那就进一步证明了黄狗咬人的事实，做贼心虚嘛。
很快，小区显要位置又贴出一纸重金悬赏通告。这回寻找的不再是狗，而是狗主人。
直到两天后，物业才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举报者特别强调，大约半个月前，他连续两天深夜在电梯里遇到那条黄狗，由一位老人牵着下楼去。当时他还纳闷，这三更半夜的还下楼遛狗，狗不睡觉吗？这狗也有失眠症？第一次他没问，毕竟不认识，不好随便打听。第二回，他忍不住问了。那老人一口土话，叽里呱啦讲了一通，他一个字没听懂。他只注意到那是一条黄毛土狗，眼神怯生生的，怕人。那位老人呢，可能是从乡下进城来的，也有点怕人，眼神躲躲闪闪的。后来他想起小区不能养土狗的规定，那老人必定是偷偷养了土狗，白天不敢出门，趁着夜深人静下楼遛狗。
物业立即调取了单元楼的监控，很快锁定了黄狗的主人。他们上门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显然没人在家，或者畏罪潜逃了。
正当物业准备报警之际，狗主人自动送上门来了。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自称牛有田。他说：“狗是我家的，是一条土狗，叫拉布。”
物业马经理说：“小区有规定，不许养土狗，你为什么要违规养狗？”
“不是我养的，是我爸养的。”
“就是你爷爷你祖宗养的，也不能违反规定。”
“我知道，我爸那也是没办法。”
“其次，既然违规养狗，为什么不管好？”马经理像审犯人，问题一个接一个，穷追不舍。
“我爸最近进城来看病，临时住在我家。老家没人了，没人照看狗，他只好把狗带进城来了。土狗在乡下自由惯了，关不住，结果跑掉了。”牛有田说。
“跑了你们也不管？小区里发生了三起恶狗咬人事件，你不知道？”
“我昨天才听说，不过我向你保证，绝对不是我们的拉布干的。”
“笑话，你能替狗保证？”
“拉布胆子小，在乡下连鸡和老鼠都欺负它，到了城里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你就是借它十个胆，它也不敢咬人。”
“只要是狗，就有可能咬人！”
“它真不咬人！在我们乡下，凡是咬人的狗早进油锅了。”
“反正它咬人被捉到了，你得负责。”
“你凭什么料定是我们的拉布咬的？你有证据吗？”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它咬的啊。”
“我不想跟你争，我要看看我的拉布。”牛有田看上去老实，凶起来也挺吓人。
马经理只好把牛有田带到物业中心的库房。昏暗角落里有个铁笼，拉布就被关在铁笼里。看见牛有田，拉布兴奋地摇着尾巴，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拉布，拉布。”牛有田喊着狗的名字。
黄狗拉布也不叫唤，耷拉的耳朵竖了起来，尾巴摇得更欢快。可拉布哪里知道，它已经被认定为咬人事件的凶手了。牛有田难过地说：“拉布，当初我爸就不该把你带进城，要受这种冤屈折磨。”
半个月前，牛有田的父亲老牛进城来看病。他的左侧肢体突然就不听使唤了，手脚用不上劲，走路一瘸一拐，重点是干不了活。干不了活他就着急，在家弄了些草药吃，反而更加严重，这才急匆匆进城来找儿子。老牛很少进城，儿子在城里买房后，想接他来享福，请都请不来。这回要不是生病，他也不会来。城里就是城里，乡下就是乡下，乡下人进了城就像泥鳅上了岸。况且，他还有拉布，拉布是条好狗，养着它等于有个伴。他进了城，狗怎么办？所以，他把拉布也带来了。他盘算着进城看病最多不过十天，很快会回去，带上狗不是什么麻烦事。
那天，牛有田带父亲去医院看病，把拉布关在家里。可谁想到，到医院一查，严重脑梗死，脑血管几近堵死，必须住院治疗。牛有田在医院跑上跑下，办理住院手续，带父亲做CT检查、核磁共振、脑电图心电图，一天下来累得够呛。晚上，牛有田也在医院陪护，哪里还顾得上狗。第二天，他才回家取生活用品。当他打开门，拉布就冲了上来，像一头疯牛。父亲病重，牛有田心情不好。他就骂了拉布两句。实际上，在乡下老家，骂狗是正常的事，父亲老牛也会骂狗。
晚上，牛有田还得去医院陪护。他在宠物店买了狗粮。可拉布对昂贵的狗粮没兴趣，死活不肯吃一口。他又骂了拉布，说它不识好歹，城里狗都爱吃这个，你真是乡巴佬。但他没料到拉布会跑。他一打开门，狗就冲了出去，消失在楼梯间。牛有田追了两层楼，没了狗影。他赶紧乘电梯到一楼，在单元楼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得去医院了，再也没精力去管一条狗了，就随它去吧。土狗嘛，在乡下四处乱跑，也饿不死，在外面疯够了，自然会回来。
接连一个礼拜，牛有田都一头扎在医院。父亲的病情不容乐观，脑血管堵塞严重，还有高血压、高血脂、痛风、糖尿病，一身毛病。医生说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手术。牛有田忧心忡忡。他自幼丧母，父亲一手把他拉扯大。为了他，父亲含辛茹苦不说，也再没找女人。尽管不断有人上门攀亲，父亲都回绝了。父亲的苦，他心里明白。所以，从小他就懂事，特别能吃苦，学习总排第一。大学毕业后，他自主创业，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两年前，他在H市买了房，算是把根扎在了城里。他想接父亲进城享福，父亲却病了。他害怕失去父亲，日夜陪在病床前，盼着父亲早日好起来。
听完牛有田的讲述，马经理充满同情，甚至有些感动。可是，一说到要带拉布回家，马经理死活不同意。
“我不管，我今天必须把拉布带走。”牛有田很生气。
“不行！”
“凭什么？你们这是犯法。”
“就凭它咬了人。”
父亲住进医院后，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好一阵他甚至把拉布给忘了。搞得牛有田很紧张，如果连拉布都想不起来了，父亲就真的危险了。所以，他每天都盼着父亲提到拉布，又怕他问得过细。直到前些天，父亲突然说起拉布，牛有田才松了一口气。父亲说：“糟了，我的拉布呢？我是不是把它弄丢了？”
牛有田没敢把拉布走失的事告诉父亲。医生说了，病人千万不能受刺激。这时候父亲需要静心养病，不能激动。他告诉父亲，拉布在家里好着呢，别担心。
“你一天到晚泡在医院，没人管它，它不会饿死吧。”
“拉布好歹是条土狗，土狗比城里的宠物狗有能耐，哪里饿得着它，再说我给它准备了狗粮。”
“它只吃白米饭肉骨头，哪怕吃屎，也不吃狗粮。”
“那就给它吃骨头。”
“其实，我就怕它乱跑，这城市那么大，人那么多，它跑出去肯定会迷路，千万别让它乱跑。”
“知道了，你别担心，养好病再说。”
老牛仍放心不下，又说想拉布了，非要让牛有田回家拍几张照片。牛有田有些不高兴，他说：“你还信不过我？”
老牛说：“不是不相信你，我真是想它了，我跟拉布的感情你不懂。不瞒你说，它就是我的另一个儿子，是你的亲兄弟啊。”
牛有田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只是拉布跑掉了，上哪儿去拍照片？他曾想过在网上找两张照片应付过去，可他知道糊弄不了父亲。于是，他在小区找，兴许拉布没跑远呢，就在小区里晃悠呢。幸福花园那么大，比他们老家的村子还大，够它晃悠的。他特意跑了一趟小区公告栏。以往住户丢了猫啊，狗啊，都是在公告栏贴告示。果然，牛有田看见公告栏上有寻狗主人启事，照片上的狗就是拉布。可是，启事的内容把他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小区发生了恶狗咬人事件，拉布被当成了元凶。
物业经理的态度强硬，牛有田只好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对拉布说：“别怕，过两天我再来救你，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从不咬人。”
接下来的几天，牛有田吃住在医院，24小时陪护父亲。马上要做手术，父亲要做各种检查，配合医生做手术方案。老牛倒是挺安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牛有田就不一样，坐立难安。尤其是主治医生找到他，跟他说明病情和手术风险时，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心里没底，感觉危险随时会降临。可是，手术必须要做，没有选择。当他颤抖着手在手术协议上签了字，便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人跑到住院楼的楼顶站了很久。
没想到老牛还记得照片的事，非要看拉布的照片。牛有田只好翻出手机里的照片让他看。老牛把照片放大，再放大，细细地看，用力地看。看着看着，眼泪流下来了。只听见他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带拉布进城，万一我回不去了，拉布该怎么办呀？”
牛有田赶紧打断父亲的话。他说：“爸，你咋这么想呢？拉布还在家等着你呢。等你病好了，你俩就跟我住在城里。”
病中的老牛还是那样倔强。他说：“那不行，我在城里待不惯，你们小区又不能养土狗，还是回老家好。”
说到这里，牛有田想起拉布还被关在铁笼里，指不定要受冻挨饿，受各种折磨，心里一阵难过。可他不能让父亲察觉。怕什么就来什么。老牛发现了照片上的异样。他说：“不对，拉布怎么在铁笼里？”
牛有田惊出一身冷汗，很快又镇定下来。“我怕它乱跑，就买了个笼子，也算是给它一个窝。”
“难怪它看起来不开心，还瘦了，回去赶紧放出来，它从没被关过笼子。”
牛有田答应下来，赶紧夺过手机，免得他再看出破绽。
陪父亲吃过晚饭，牛有田回了一趟家。刚进家门，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父亲说：“我要看看拉布，我要跟它说说话。”
牛有田有点慌，支支吾吾地说：“拉布睡着了，别看了。”
“别骗我，它不会那么早睡。”
“它进城习惯了早睡早起，别打扰它了。”
“没事，你把镜头对准它，我就看一眼。”
牛有田没法再编下去，赶紧关掉视频。
到了医院，老牛仍揪着拉布的事不放。他说：“我就想看一眼拉布，你怎么突然挂电话？”
牛有田解释说：“手机没电关机了。”
没想到老牛一把抢过牛有田的手机，还有80％的电量。老牛很生气，大声质问道：“为什么骗我？拉布是不是出事了？”
事情瞒不住了，牛有田只好说了实情。老牛听完暴跳如雷，吵着要马上出院，要去解救拉布。他说：“我的拉布虽然是土狗，但是它很温顺，养了这么多年，从没咬过人。”
老牛情绪激动，原本就有高血压、脑梗死，这下被气得喘不过气。牛有田赶紧给父亲倒水，让他冷静。
“我要把拉布救出来，他们不能冤枉一条好狗，是不是？真是太欺负人了。”老牛喝下一口水，呛得不停咳嗽。
病房里闹出动静，护士匆匆赶来，告知病人和家属要冷静，不要伤了身体，影响手术计划。同病房的两个病友也过来劝老牛，要他安心养病，狗的事就让儿子去处理。牛有田向父亲保证，第二天再去找物业，让他们立即放狗。
“一定要告诉他们，我们的拉布是一条好狗，从不咬人，要是他们不信，你可以当场验证。”
“怎么验证？”
“你打它两巴掌，看它咬不咬人。”
“那样太危险，万一被咬了呢？”
“狗日的，连你都不相信拉布。”
“不是不相信，狗毕竟是狗。”
“那我自己去验证。”
“好好好，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去。”
一整夜，父子俩都睡得不踏实。牛有田躺在折叠床上，听见父亲在病床上翻来覆去。他知道父亲在担心拉布，而他担忧的是两天后父亲的手术。
次日中午回家，牛有田直奔物业中心。父亲下了死命令，必须想办法救出拉布，否则他拒绝手术，直接出院。牛有田清楚父亲的脾气，也明白拉布在父亲心中的分量。正如父亲所言，它是父亲最好的陪伴，是他的另一个儿子。父亲的心情他可以理解。再一个，父亲的病情已等不起，必须尽快手术。
正是午餐时间，物业中心空无一人。牛有田在大厅里犹豫了一阵，心想何不趁机把拉布救出来？他朝关押拉布的库房走去。经过经理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个粗暴的声音说，今天必须把那条狗处决掉，为我儿子报仇。另一个声音说，再等等，我们得征求狗主人的意见，看他是否愿意赔偿。那个粗暴的声音说，不行，我就要它死，不要什么狗屁赔偿。另一个声音说，再等等，你何必跟一条狗过不去。那个粗暴的声音大吼道，我说了，今天必须除掉恶狗！
牛有田忍无可忍，一脚踢开经理办公室的门，看见马经理跟一个肥头大耳的光头男人在争吵。
见是牛有田，马经理松了一口气。他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你来得正好，这是张建林，受害者家属，我们一起商量怎么解决这件事。”
张建林不耐烦地看了牛有田一眼，说：“你就是狗主人？”
“对，被抓那条狗是我的。”
“你他妈的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的狗咬了我儿子，你不知道吗？”
牛有田说：“只要拿出证据来，要杀要剐随你。”
“土狗有咬人的毛病，明摆着的事，还要什么证据？再说，我已经让我儿子来看过，另外两个受害者也指认了，它就是咬人的恶狗。”
“你别血口喷人，我们的拉布不咬人。”
“狗改不了吃屎，也改不了咬人！”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牛有田转过脸，对马经理说：“我今天要把拉布带走，你快放它出来。”
说着，牛有田冲向物业库房，马经理拦不住，只好紧随其后。拉布看上去又瘦了不少，对比之下铁笼显得大了些。原本浓密亮丽的黄毛变得稀疏暗淡，它眼皮耷拉着，没了精神。看得出来，这些天它吃了不少苦头，就好比影视剧里那些受严刑拷打的囚犯。
“拉布，可怜的拉布。”牛有田要求马经理把铁笼打开。张建林说不能打开。马经理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是我的狗，听我的！”牛有田说。
“它咬了我儿子，听我的，不许动！”
牛有田气红了眼，他感觉自己鼻孔呼出的不是空气，而是火。他对张建林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就想让它死，替我儿子报仇。”
“你休想动它一根毫毛。”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能证明这恶狗不咬人？那你来试试看，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不咬人的狗。”
“好，放它出来，我现场验证。”
张建林大手一挥，下了指令。马经理打开铁笼的锁，往拉布脖子上套了狗绳。拉布伸展四肢，抖抖身上的毛，后来牛有田才发现它是在发抖。
“来吧，开始你的表演。”张建林说。
牛有田脱掉外套，挽起袖子，露出白净的手臂。他把手伸到拉布面前，不断挑衅。拉布紧闭嘴巴，舔都不舔一口。牛有田说：“看见了吧，它不咬人。”
“你打它试试，狗急了才咬人，你这样温柔，肯定不咬你。”张建林提出新要求。
牛有田没办法，照着拉布的屁股来了一拳。拉布回头看看他，似乎有些茫然，并没有攻击他。
“打它的脸，都说人怕打脸，狗也怕打脸。”
牛有田看了一眼满脸横肉的张建林，像一头猪，真是没见过这么过分的人。牛有田感觉自己要爆炸。但他还是尽力控制自己，为了父亲，为了拉布，他必须忍。他打了拉布一巴掌，拉布依然没有还击。
“打得太轻了，你这是挠痒痒呢，用力！”张建林得寸进尺。
牛有田怒目圆瞪，扫了张建林一眼。他又照着狗脸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拉布呜呜直叫唤，它还是没有还击。
“我明白了，你是狗主人，它肯定不咬你，让我来试试。”张建林从马经理屁股后站了出来，慢慢走上前来。
没等牛有田答应，张建林抡起右手，猛地打了拉布一巴掌。他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咬我儿子，我叫你咬我儿子，我今天打死你！”拉布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它还没稳住脚，左脸又挨了一巴掌。拉布连吃三个巴掌，这条老实巴交的土狗毫无野性，甘愿挨打。牛有田心里难过，这狗也太本分了，遭人如此欺负竟忍气吞声。他倒希望拉布给张建林来一口，可它并没有。
张建林发疯似的还要打狗。这时，牛有田猛冲过去，照着张建林的大脸扇了一耳光。张建林被打蒙了，他以为是狗在还击，半天才反应过来，竟是狗的主人打了他的脸。这还了得，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敢扇他张建林的耳光。
“狗娘养的，敢打老子，老子今天要弄死你！”张建林放开了那条狗，号叫着朝牛有田扑过来。牛有田一个躲闪，张建林没刹住车，重摔在地，啃了一嘴泥。他再次号叫着爬起来，抄起墙角的一把铁锹，猛劈过来。牛有田又是一闪，铁锹劈在地上，劈出一个大坑。张建林拔出铁锹，后退三步，猛冲过来，眼看手中的铁锹直刺牛有田腹部，马经理一个熊抱，拖住了张建林。
就在此时，牛有田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医生让他立刻赶回医院。一场血案被及时遏制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牛有田走后，气急败坏的张建林竟对那条黄狗下了毒手。马经理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收场的，总之张建林打狗的画面久久在他眼前闪现，挥之不去。
过了半年，又是新一年的春天了。这天，马经理在小区里遇上了牛有田。天气很好，小区里草在变绿，所有的花都在开放。其实，马经理老远就看到了牛有田。牛有田低头推着一架轮椅慢慢朝他这边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个陌生的老头。马经理本想转头避开，这半年来，他一直害怕见到牛有田，没想到一次也没遇到。自那天接了电话匆匆离开之后，牛有田就再没出现过。马经理几次想登门道歉，甚至都备好了礼物，每次都打了退堂鼓，他心里没谱，一直没有攒够勇气。
也许是明媚的春光给了马经理勇气。他硬着头皮迎上去，主动跟牛有田打招呼：“有田，好久不见，一切还好吧。”
牛有田停下来，抬头望了一眼马经理，似乎不认识他了。
马经理听见牛有田很平静地说了两个字：“还好。”
“对不起，那天的事我没处理好，我有责任，我向你道歉。”马经理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牛有田并没有生气，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不怪你，跟你没关系。”
“如果你要赔偿，我也可以赔给你。”
“过去了，不说了。”牛有田说。
这时候，马经理才留意到轮椅上的老人一直没开口说话。老人头戴一顶暗红色毛线帽，下巴底下垫着一条毛巾。老人安安静静地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细看才发现他的嘴巴歪向左侧，嘴角挂着浓稠的涎水。
马经理不认识老人。他发现老人那双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好像眼睛会说话。马经理吓了一跳。好在这时，牛有田弯下腰去为老人擦口水，挡住了那双直勾勾的眼睛。
马经理意识到轮椅上的老人就是牛有田的父亲，可他还是问了一声：“这位是你父亲？”
低着头的牛有田“嗯”了一声。
等牛有田替老人擦净嘴角的口水，重新在阳光里站直，马经理发现老人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他。眼神直勾勾的，似乎充满了仇恨。马经理心里又是一惊，目光慌忙躲开，投向远处一丛正在盛放的紫玉兰。
牛有田说：“这花开得真好，我带我爸去看看花，晒晒太阳。”
马经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连忙说：“好的，再见。”
马经理站在轰轰烈烈的阳光里，望着牛有田推着老人缓缓走远。春光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马经理突然想追上去，陪牛有田父子俩走一走，看一看。这一天的天气真是太好了，似乎万物都在开花。
拉布死后，幸福花园小区恢复了平静，直到有一天恶狗咬人事件再次发生。这回监控拍下了全过程。行凶的，正是一条黄狗。
责任编辑：朱恋淮
微信号｜长沙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