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的小世界

胡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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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散风:湖南宁乡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媒体人,曾获各类新闻奖三十多次,出版散文集《风景旧曾谙》等。


如何在尘世获得自由,这是一个大问题。

这种自由,当然是个体心灵的自由。当袁枚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时,他的意念变得越来越强烈,对“做自己”的呼喊,如响雷在头顶碾过。

辞官,移家随园,是袁枚一生的转折。这一年是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袁枚四十岁。袁枚一共活了八十二岁,这一年是他下半生的开始。

据严迪昌《清诗史》所述,移家随园不但是袁枚一生中的大事,也是清代诗歌史上的大事件。袁枚是清代唯一全身心投入诗的事业中的人,他开创了一个专业作诗、以诗为唯一事业的先例。当然不能说袁枚辞官是为了做一名纯粹的诗人,但不妨将其看成是他移家随园后的附带结果。因为袁枚的初衷是活出真我。居住随园后,他的老上司尹继善在江苏当最高长官,数次邀约他出来做官,并且在乾隆南巡时,还有意安排驻跸巡幸随园,都被袁枚拒绝。“入山志定”,是一种决绝,是一种清醒。

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中,袁枚活出了真我,同时又好好安顿了自己的身体。真就真在最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真就真在最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好恶,真就真在能实事求是地评估自己。

“至人非吾德,豪杰非吾才。见佛吾无佞,谈仙吾辄排。谓隐吾已仕,谓显吾又乖。解好长卿色,亦营陶朱财。不饮爱人醉,不醉爱花开。先生高自誉,古之达人哉。”这是三十九岁的袁枚对自我的认知,他不认为自己是至人,不认为自己是豪杰,绝不佞佛求仙,追求出世,他热爱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享受,同时又绝不肯摧眉折腰,纵心适性,如果有一个词可以描述,可名之“达人”。

“达”,是对宇宙、人生的一种最开放的面对。无论是在时间维度还是在空间维度,一旦能放宽视野,抬高眼光,我们就能对此时、此地、此身做出合理的判断。袁枚的通达在于,他看穿了很多追求的徒劳,洞悉了太多附载物的无用,他在人生的层层迷雾中冲刺而出,决心追逐很多人能看见或看不见的明媚阳光,不自设牢笼,不禁锢性灵。从官场跳脱出来,这是袁枚摆脱桎梏的必然之举。但需要注意的是,袁枚是跳脱官场,而不是逃脱官场。他并不是躲避这个现世,而是要在这个世间获得更大的自由。

袁枚暮年作诗,附录其同年吴棕坪的诗中有句“与我周旋仍作我”,正道出了袁枚的心声。“做自己,我的地盘我做主。”袁枚心里的地盘,是能安顿自我的地方。这种安顿,既是心灵层面的,也是身体层面的。随园就是一个能安放身心的物理空间层面的“大观园”。

我一直以为,包括《红楼梦》在内的四大名著,之所以能打动人心,就在于造了一个迷人的梦:《三国演义》是出将入相的梦,《水浒传》是快意江湖的梦,《西游记》是上天入地的梦,《红楼梦》是儿女情长的梦——少男少女在大观园里自由生长的梦。值得一提的是,袁枚所筑的随园,被认为是《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原型。

没有随园,就没有后来的袁枚。这不但是他的托身之所,也是他将要建立的精神道场,他不但将全身心投入野放般的生活,也将开启一场全新的文化实验。这是他早就跃跃欲试的。事实上,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乾隆十三年,当袁枚三十三岁,还在江宁任知县时,他便用三百两银子买下了当时金陵城郊的一座废旧庄园,此地原是雍正时江宁织造隋赫德的私人花园,人称“隋织造园”。

袁枚对这座破旧的庄园,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情趣进行了改造。“茨墙剪阖,易檐改途。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宦窔。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

他将这座园子改名“随园”,一旦时机成熟,他将彻底投入此地。


王澍的《造房子》,其主旨就是一句话: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

在王澍看来,袁枚正是因为和当时主流社会拉开距离,树立一种生活风范,才真正影响了社会。

袁枚从三十多岁开始筑随园,与一般归老林下者不同,随园不但是其栖身自娱自养之所,更是他的文化实验之场。

在我看来,随园既是生活空间,也是园林空间、文化空间,还是消费空间。随园不只是私园,更是公园,同时也是袁枚进行文化经营的重要平台。这从几点可以看出,一是无围墙,二是办沙龙,三是开餐馆,四是设书肆。

先说拆围墙。《随园诗话》说:“随园四面无墙,以山势高低,难加砖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听其往来,全无遮拦。”

随园没有围墙,客观上是因为地形山势难以施加砖石,主观上却是因为袁枚的脱略之怀。“放鹤去寻山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这是袁枚集晚唐人诗句作的对联,挂于园内,向四方游客表明心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随园就是南京的旅游胜地,尤其是逢上乡试之年,四方学子集聚江宁,闲暇之余便相携来逛随园,络绎之众,成千上万,据说屡把随园大门门槛踩烂,门槛换了不知几次。

一开始,随园就不是封闭的空间,就像袁枚辞官,并非对世事的逃遁。袁枚在随园不设围墙,是其情怀的自露,是其为官时勇于任事、长于治事的素养在私域空间的自觉性延伸。

袁枚在溧水、沭阳、江宁等地做县令时,政声颇好。当他离开溧水、沭阳等地时,百姓含泪为他送行。“五步一杯酒,十步一折柳。使君乘车行,吏民攀车走……”

据他自言,刚到沭阳任知县时,正赶上连续几年灾害,旱涝交加,蝗虫肆虐。袁枚一到任,便奏请朝廷免掉沭阳八年农业税,并及时开仓放粮。他发动百姓捕捉蝗虫,组织青壮年修堤筑坝,扶持蚕桑业,全力以赴恢复生产,在处理狱案方面,做到及时、公允。

有一次袁枚父亲来到袁枚任知县的溧水,遍访乡民百姓,了解大家对袁枚的看法。听到的都是赞其断案敏捷公正、为人善良厚道的评价。

这些似乎都是真的。“才如子建,政如子产。”这是时人对袁枚的评价,袁枚的好友蒋士铨更是说:“使公为宰相,则三百六十官皆得其能者而用之,天下宁有弃物?”

这些时人的评论,难免有过誉之词。但在断案方面,袁枚确实是留下了《袁子才判牍菁华》一书,其断案之精明狠辣,确是可以见其综合素养的,此书在当时传颂一时。

如果要评“优秀县委书记”,袁枚是有竞争力的。在袁枚的字典里,最痛恨的一个字就是“庸”字。

袁枚不做庸官,突出表现就在于不避险难。无论是杖责将军家奴,还是深入基层,不辞劳苦,袁枚的锐气与担当让人眼前一亮。

一次,一个偏远村子里有医生诊死病人,袁枚连夜赶去处理,途中无住所,只得在寺庙中过夜。“铜井诊死人,促我车马忙。我时受卑湿,两足颇患疮。笑为民父母,痛痒真亲尝。出城九十里,一宿无所将。晚投海会寺,败草铺绳床。青苔古殿冷,梅灰脱疏梁。我与三尊佛,彼此同灯光。”(《宿海会寺题壁》)

袁枚在三个县连续担任一把手,历练丰富,政绩斐然,且有不错的口碑,按理是该升迁的,事实上,一直很赏识他的两江总督尹继善,极力推举他做高邮州知州,但未获朝廷的批准。其原因有多种说法,总之可证宦海沉浮,身不由己。

这当然是袁枚辞官的诱因,最深层的原因,在于袁枚对自我价值的重新体认。

“笼中野鹤少高唳,篱外寒花多久香。”

“爱他岭上孤云意,含雨空归作小凉。”

这些三十二岁时写的诗,充满着一种生命不得伸展的压抑感。而当袁枚逃脱官场的牢笼之时,他又怎么会满足于躲进一个叫“随园”的牢笼?

随园的无围墙,是一个象征,是一个知识分子以一种他能完全左右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的友好互动。或者说,他要以一种异于传统的方式,造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小世界。

这个小世界,是开放的,是热闹的,是有烟火气的,是可以无限生发的。它与清冷、孤寂、自享、封闭的园林彻底拉开了距离,从而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生活态度、生命品格。

有意思的是,这种罕见的品格与态度,却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相吻合。这种众乐情怀,是儒家精神在私域空间的一次畅快表达,当然令人既惊又喜。这不能不令袁枚收获巨大声望。

袁枚八十岁所作自寿诗中说:“家馀旨畜邻分润,园少墙垣贼见怜。”自注:“园无藩篱,恰不失物。”

当一个人向世界坦坦荡荡,本身便有了征服的力量。


之所以有征服的力量,除了本身的文化自信,更重要的原因是有坚实的物质支撑。

中国的读书人,一向讳言孔方兄,而实际上,很多读书人的苦痛,恰恰是因为囊中羞涩,治生之苦,难堪莫名。

缺乏治生之才,不懂理财之术,是众多文人之短,却是袁枚之长。应该说,袁枚四十岁后,基本上已实现了财富自由,此后直到晚年,始终牢牢占据了“作家富豪榜”最耀眼的位置。他在遗嘱中说,晚年已有“田产万金余,银二万”。

即使以今天的眼光看,袁枚的经营理念也极富借鉴意义。场景消费是目前很火的概念,袁枚堪称场景消费的祖师爷。

从不设围墙就可以看出,相比当下收取门票的景区,随园在理念上就高了几个档次。请注意,袁枚辞官后,最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治生。守着这一栋大宅子过活,是难以为继的。这也是他在辞官之时最纠结的问题。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把生活空间的商业价值开发到了极致,如其自言,“解好长卿色,亦营陶朱财”。

不设围墙,就是对流量打开了大门。何况随园吸引人的东西,实在太多。

袁枚在其遗嘱中说:“随园一片荒地,我平地开池沼,起楼台,一造三改,所费无算。奇峰怪石,重价购来,绿竹万竿,亲手栽植。器用则檀梨文梓、雕漆枪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图书则青田黄冻,名手雕镌;端砚则蕉叶青花,兼多古款,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也。”

袁枚费心营构随园,但他并不指望随园能够长久,在他的遗嘱中,他只愿他的子孙能好生料理,把随园撑持六十年,就足以告慰。

物质难以长存,这是中国人从无数次的治乱兴衰、人事沧桑中得出的结论。知道它迟早会消失,但并不影响自己以最大的热情去营构。并不是因为长久就美好,而是因为美好才经得起长久。比如说随园的美。

随园很美,袁枚写过多篇《随园记》,时人也多有对随园的吟咏,并且还有随园图传世。随园的美,首先是一种园林的美,它的很多营造手法与传统园林是相通的,如主从与对比、对景与借景、渗透与延伸、节奏与韵律等,曲径通幽、回环往复、别有洞天。但与此同时,随园里有不少人无我有的布置,显示出袁枚超前的审美眼光,比如玻璃窗。

玻璃有蓝、绿、白等多种色彩,不同的房子镶嵌不同的玻璃。满窗嵌白玻璃,湛然空明的房子,名之为“水精域”;满窗皆蓝玻璃的房子,名之为“蔚蓝天”;满窗皆绿玻璃的房子,名之为“绿净轩”。楼台竹树,秋水长天,一色晕绿……

“朱藤花压读书堂,分得桐阴半亩凉。新制玻璃窗六扇,关窗依旧月如霜。”这是袁枚颇为自得,也是当时最受人瞩目的随园景观。

又比如说随园的美食。

袁枚宣称自己有九大爱好,吃排第一。袁枚的《随园食单》,详细记述了326种菜肴和美酒名茶,大到山珍海味,小到一粥一饭,无所不包。便是冲着美食的名头,也值得向随园一往。

袁枚把随园的鱼池、田地租给别人,这些租户为随园提供粮食、肉禽等食材,同时还在随园从事打扫、接待等工作。随园有个厨师,名叫王小余,袁枚专为他写了篇传记,说人们闻到他烧菜的香味,没有不下巴抖动、歆羡向往的。如果说那个时候有网红店,随园必是其一。

再说随园的文化氛围。

随园里有一堵诗墙,由四方学子、诗人的诗稿垒叠而成。因为袁枚诗名大,尤其是其随写随印的《随园诗话》,是当时最有名气的文学评论,时人皆以作品能被袁枚评点为荣,一时间,投向随园的诗稿堆积如山。一面诗墙,既自炫亦炫人,引来无数人打卡。

更不必提,随园还是出版社,自刻自销作品,经常举行诗会派对,同时还开班授课,女学生云集……说不尽的话题,让随园时常占据文化舆论场的热榜。

既有园林之乐,又有风味之趣,还有文化之胜,袁枚将自己的生活空间打造成了园林空间、文化空间、消费空间,以致“倭国都来购诗稿,佳人相约拜先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随园成了南京城里的网红打卡地,甚至已经火爆出圈,成为一个文化胜地。与历代辞官归隐者的消极避世不同,袁枚的辞官移居是积极的人生选择,是他在开拓一种新的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

就如袁枚所言,“尝谓功业报国,文章亦报国”。他清醒地认识到,做一个纯粹的文人,有着与追求功业相同的人生价值。

不是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吗?不是说“诗穷而后工”吗?袁枚偏不。我绝不认为上述袁枚的那些经营活动是其人生的最高目标,他只是在证明,通过当诗人,也能获得现实和物质层面的成功,这在中国历代的诗人中,是一个奇迹。

袁枚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保持了自身的完整性,从而让自己站到了时代的高处。

我曾经在南京求学几年,好几次去随园故处徘徊,想找寻昔时风景,当然一无所获。往日的亭台楼阁、池沼园林早已被宽阔的马路和高楼覆盖,人世沧桑,世间一切以远超人能想象的速度在改变着。

物质化的存在看似坚挺,其实很脆弱,对此,袁枚当然有足够的认知。明明知道一切都会衰朽或者泯灭,但是依然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其中,袁枚已经揭示了生活的意义。

我就是在四十岁这年开始捧读《袁枚全集》的,不知道是什么缘由让我买回这十来册的一套书,只是恰好翻读,才知道袁枚在四十岁那年,内心经历了一场风暴,而这场风暴让我产生了共鸣。

有人说,四十岁是个坎。究竟是个什么坎?很难说。从生理上说,四十岁以前,还可以说自己是青年,但一过四十,便无论如何都只能算作中年。到了这个年纪,内心会有对自己的重新认知。“恐年岁之不吾与”的岁月催逼感,必然作用于心理,半生已去,来者何如?

我就是在四十岁这年,写了一首《岁晚有怀》,颇见一种焦灼心态。

收拾风尘归旧梦,摒除丝竹入中年。

已耽昨夜沉沉醉,又负今朝漠漠天。

一样山河空岁晚,半生心绪付流连。

且扶春力登高去,寄语羲和莫着鞭。

“人世杳如流水,忽忽已近中年,回首半生,真飞鸿影里、弹指声中。雪泥鸿爪,尚留来往之痕,日月升沉,一仍山河之旧。而白发渐生,能无感慨乎?”这是当时写在诗后的话,白发倒未必明显,但沧桑之感却是看得出的。

何者是我,如何是我?我将焉适,我将焉处?

当袁枚在四十岁那年决定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时,这些问题此前已在他脑海中盘旋良久。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不但是在思想上说服了自己,更在行动上进行了证明。他成全了自己的小世界,他的小世界也被后人无尽地追怀。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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