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壤之上

沈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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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电台:膏壤之上

沈学:1996年生。鲁迅文学院湖南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文学港》《散文百家》《散文选刊·选刊版》《岁月》《青春》《星星》等刊物。

天宝

一座山有多少宝藏,不是我掰指头能数清的。从一处原野到另一处原野,从一个窝穴到另一个窝穴,我的祖父像个探宝者,不时从山上捎回野物。我第一次见到野生的猕猴桃果,就是祖父用衣服兜回来的。它其貌不扬,个头矮小,果皮棕黄,表面附着无数纤毛,摸起来有些扎手。乍一看,毫无食用欲望。但祖父吃得香,并且赞口不绝。我想不通,那重峦叠嶂的世界,阳光雨露如此稀疏,猕猴桃树如何能长出可口的果实。事实证明,我有限的视野,的确小觑了自然的魅力。

我记不清自己这双稚嫩的手,究竟伤害了多少野生果树。从遭逢那棵柿子树开始,便开启了扫荡山林的生涯。我们中年纪最大的孩子率先发现它,他扬臂一指,惊喊出声,三两下攀上树,摘下果子,小心翼翼递给我们。这株野柿子树碗口粗,挂果并不多,但红彤彤的柿子让人看着就流口水。我们摘下全部的果实,兴致勃勃往回走,也没人矫情地找水洗,袖子擦一擦就开吃了。不想撕开皮才咬一口,涩味便像沙子般迅速充满口腔。众人直呼见鬼,一气之下将剩下的果子全扔了。后来听大人说,新摘的柿子要放一放,才会脱涩。可惜那棵柿子树已无剩果。我们的童年只用来寻找清甜,从不寻找苦涩,更不保管苦涩。

每年春天万物生发之时,祖父会上山寻鱼腥草。刚采来的鱼腥草根茎薄薄一层水光,夹带的泥香味令人神清气爽。我不喜欢吃鱼腥草,但也自告奋勇要去挖,可祖父执意不带我去,理由是山路崎岖不好走,到处荆棘丛生,容易刮破皮肉。他更希望我好好念书,所以我只能独自在脑海中描摹,那块生长鱼腥草的宝地是如何神奇。

往往在赶集的前一天,房子里的大盆小桶,不是装满了鱼腥草,就是堆满了嫩笋。笋长在自家后山,也长在对面山坳,满林子,满山坡。笋肉脆生生的,鲜嫩无比。全家上阵剥笋衣的场景,使我再次叹服起日月之功。仅凭几场毛毛细雨,几块沉默的尘壤,硬是养活鲜物无数。

有少数幸运的时候,祖父挖到过灵芝,他说是从深山挖到的。当时灵芝沾了露水,红光耀眼,旁生在腐树根部,肥大的菌肉像一把蒲扇。祖父眼里浮起神秘的波澜,他觉得那一定不是普通的菌物,以他数十年闯荡山林的经验来看。但长相精致的灵芝带回家后,并没有被祖父层层包裹保存,而是直接丢在厨房的四方桌下。我第一眼瞧上去,就被那股贵气吸引。它似乎与这座破房子格格不入。在我的认知里,灵芝是宝贵的药物。它有它该去的去处,不属于我们这个健康之家。

三天后赶集,祖父将其摆在菜摊上。即便我打探过,灵芝时价不菲,但祖父还是以极低的价格将它卖给了收药材的贩子,没有成为坐地起价的奸商。他不想在灵芝上多费心思,能换两口饭吃就够了。操弄一场人间诡计,不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农民能轻易做到的。

对岸的坡地里,种着家里的数十株茶树。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祖父闲不住,撂不下半坡茶叶。我随他前去采茶,他教我辨认茶叶的老嫩,叮嘱我掐尖要恰到好处。温柔的日光划过青竹的枝梢,在斜坡上缓缓流动。我不觉开起小差,手里的活停了下来。站在旷野的胸脯上,一时竟有些沉醉。田畴边,紫白色的蚕豆花开得正艳。树林里一阵阴风吹过,惊起无数雀鸟,齐刷刷飞到对面山上,断断续续地鸣叫。我忽然想起祖母勤勉的身影,她生前途经风雨,途经烈日,最后像一滴水消失在海洋。我如今背起她曾无数次与之厮磨过的竹篓,来到此处,试图寻找那些遗漏的时光,可是往日已经作古。

脚底下,乌黑硕大的蚂蚁爬来爬去,一辈子不闻汉唐,不知魏晋。恍然惊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凝视过一朵花、一棵草。值得庆幸的是,我尚且还有归田园居的机会,能够认领错失的点点滴滴。在这块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我见到先人或生或死都在,我远遁的岁日或零或整也在。

春天的尤物全部归集进屋子后,祖父拉亮了厨房最亮的灯。他脱下破了洞的外衣,撸起袖子,光着瘦削的臂膀,立定在灶台前,把整盆春茶倒进锅里。不一会儿,锅底升腾起丝丝热气,祖父把手插进茶叶堆中,有节律地上下翻动着。天色已经漆黑,电饭煲里还没煮饭,满屋子的宝物让我难挪腿脚。不一会儿,茶叶的清香弥漫开来,填饱了我和祖父的肚子。垂垂老矣的破厨房,蓄满了整个春天。

祖父叫卖这些时令产物,一方面是为补贴人情世故的开支,一方面是伺候那双闲不下来的腿脚。如果不是在迟暮之年,祖父这会儿已经种花生了。现在还在山田里轮回的菜蔬,品种已所剩无几。我老对自己说,应该学会种花生的,至少学会料理一块地。可我没那么多时间,埋下一粒种子容易,结果却需要等待。现在,祖父正在撒新一轮的菜籽。他最需要的是等待,最宝贵的也是等待。我满怀希望,希望秋天能照常赐下收获的恩典,让祖父看见这些泥土中再次结果。

地火

冬日的郊野一片凄冷,万物处于收束状态。喧腾的动物们在田地上匿迹后,留下一片荒凉。冒险出来溜达的,多半是出于食物短缺的缘故。村里人成天躲在火塘边偷懒,临出门,才抖索地裹上一件棉衣。此时,我无比希望那些鸟雀再次飞上屋檐,希望它们飞到更远的山林,再飞回来。可是大家似乎都在回避着这个冬天。祖父从秋天就开始早起,抄起柴刀,去山头砍下了足够的柴火,现在正整齐码在屋檐底下,一部分入了灶边的窝巢,一部分化作火塘里熊熊的火苗。

我独自踏足野外,揽收着自然灵气。山坡高高矮矮,高不过天,矮不过地。树丛间缀着的枯枝败草,一茬茬,了无生气。树木选择在凛冬凋零是对的,叶子需要一个缓冲期,才能顺利完成四季轮转。田埂上的野草都是假装枯亡,春天一声哨响便复苏了。

我身上携带着一个火机,在草丛里扫荡,脚下的泥土干冷、梆硬。我必须焚烧野草,替我驱去冰寒。终于,眼前出现一把枯草。随着火机一声脆响,一束火光腾地跃起。我用手掌小心翼翼护着火苗,还是被冷风钻了空子,火灭了。我又打燃火机,抵近草的根部。一棵草燃烧后,如染火疾,加之北风助威,火焰的势头很猛,枯草迅速烧成一团火。靠近火光,我感受到冰寒减轻,这暖和的一刻,是冬天最丰厚的窖藏。

祖母系着那褪色的围裙,从厨屋里走出来刷锅,唰唰声遥遥地传进耳朵,好似庙会时打锣镲的响音。她一眼看见了旷野中的我,于是直起身朝这边喊。莫要玩火啊!我理解祖母的担心,但这堆火不会扩大,不会对山林造成威胁,我心里有数。我应该担心的是,祖母的声音多久后会消失在火里。在我扭头想踩灭这蓬火时,它已经弱了势头。

我与火之间有剪不断的联系。在悬置炭盆的炕桌上,我不厌其烦地问祖母,炭火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那么暖和?我觉得祖母无所不知。关于火,她告诉过我不少事。譬如我一玩火便尿床的事实,还有儿时的传奇险事——我整个人扑进火堆,愣是没留下一点疤痕。祖母详细讲了制炭方法。我听得入迷,央求她改天带我去见识她嘴里的那口炭窑。

原来那个砌满砖块的洞是个窑,我一直认为是座墓,再不济,也是个窖。我见几捆木头堆在矮坡边,便联想起那些虚魅的野菜地时都不敢独自靠近。直至祖母讲述炭火的奥妙,我才真正消除想象中的恐惧。

地上燃起的火,是有不同属性的。失手的,故意的,明亮的,灰暗的,都只在特定场合出现。火像受人豢养的猛兽,平日里温暖可亲,一旦翻脸便冷面无情。人与火源要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火源与着火物也要维持友谊。好在在祖父母那里,野火更多地充当了善意的角色。枯藤秸秆就地生火,化成尘灰用来肥地,来年春风乍起,又是草木葳蕤。

那些昏暗的年岁里,是火在灶台里的诚恳,伺候了我们的一日三餐。当我嚷嚷肚子饿时,米饭的香味已经在屋子里弥漫。当我想要洗澡,灶上的热水便替我洗去脏汗与疲惫。我喜欢与火塘为伴,就算是简单地加柴也充满乐趣。火所做的一切不是吞噬,而是原模原样地归还。那些木柴烧尽留下的火灰里有新的种子,只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那些稻田丰收的时刻,其实就是这些火灰累积出来的。

稻谷从地头源源不断转运过来时,稻穗上还带着润润的地气。经过坪场一天的晾晒,金黄稻粒的夺目之光无处遁形。饱饮光华的粮食归仓入库后,爹娘也退回到火神据守的厨房,开始为第二天的劳作蓄力。角落里被筛除的稻叶稻絮,是极佳的引火材料,一点火星就能轰然燃起。我经常在晚上擎举着火把,拨弄那摊草絮的是非,试图用火给夜幕烧个窟窿。几声脆生生的爆裂后,我竟闻到了米香味。原来是炸开的稻谷变成了胖乎乎的爆米花。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找到了新的快乐之源。我欣喜地领受着火花的赠礼,任由灼烫的火光映照脸庞。正是做梦的年纪,爆开的谷子是点点河星,更是一粒粒饱满的梦想。

我常常一个人思索过去。电器用得多了,愈发贪恋火塘。大雪封门的时令,家人闲聚在火堆旁,气氛温暖可亲。既聊收成,聊旧事,也聊希望,聊命运。那团火焰,似乎能从年初燃到年尾,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飘浮的日子,将天南海北的游子拢在一起。祖母总将我冻得发颤的手放在她手心温着,暖暖的热流既来自祖母,也来自火塘。

火不断将木头或人变成灰烬,若干年后我才完全明白,祖母被那团火送走后,我也将化作一团火。

每当故乡炊烟失落的时候,我都要靠一把柴火续命。

我还在野地玩火,只是人将至中年。

钓徒

我把我的水乡称作伊甸园,在一切尚未骤变的时候。那高悬的明澈日光,是我茁壮成长的靠山。软硬可亲的土地,既指引了回家的方向,也充当着我认识田野的恩师。

我习惯了在夏天网罗精灵,但凛冬一至,定会收起钓钩,遵守休养生息的法则,如同对待昼夜轮转那样。

江河湖海对我们而言是禁地,甚至是口耳相传的吃人魔兽。还好,所住地东南边,荒弃的良田中卧有一处小水潭,可以供我们玩味与较劲。潭子里的水不算清澈,带点土黄色的浑浊,直径也就两三米,被一圈灯草与水蓼围着。远点看,很像地上长出的一面镜子。这样的平平无奇,没人对其生起野心。不像那座山里的无主孤湖,被一名野游者发现,电话唤来大帮入侵者。一张完全撑开的巨大渔网,一个下午的工夫,将整片湖翻了个底朝天,鳊鱼和草鱼整整装满四只蛇皮袋,大皮卡才潇洒地满载离去,只留下满湖狼藉在山间晃荡。

这方水潭耐得住性子。我起先不知道潭底藏有虾群,被伙伴的惊呼吸引过去才发现。他们斜了斜手里的桶,给我看里头的好些龙虾。这还只是一钓的成果,刚刚放绳子就咬钩了。我们曾在一天之内,扫荡了四五处水坑,从村东边走到西边,南边走到北边,像个野外生态学家那样,几次调整了野钓策略,终究所获不多。现在,我们发现了新的天地,于是把这处水潭层层合围了起来。

来这儿之前,我们人手置了一把趁手的钓竿。毛竹林里砍下嫩竹,柴刀削去旁生的枝叶,竿头系上根丝绳,一根钓竿就制成了。抄起那根钓竿走在田垄里,那是一种行走江湖的雄风。拨开一片草叶,涓涓细流带来的惊喜,让一个少年无限欣悦。只是饵料不太好找,要去田里摸螺蛳或者打泥蛙,肉腥味最合龙虾的口。我们从家里偷过猪肥膘,钓虾效果极佳,奈何沉不下水,最后不得不委弃荒野。

在邻居的耕田里捞几颗螺蛳,打死几只泥蛙,是无人计较的。于人而言,田野追逐只是一番可有可无的儿戏。对于活蹦乱跳的蛙们,山野突然成了广阔的逃亡之路。田螺比蛙类好招呼,水边石头底下摸起,半截砖头伺候,再迅速去壳,在纤细的钓绳上缠系几圈。这点荤腥,足够酝酿一场垂钓阴谋。

龙虾何时安居在我的水乡,没人说得出个子丑寅卯。好似在这片土地有所归属之前,它们就成群地繁殖开了。当它们第一次被接纳为餐桌上的一员后,几近灭绝的危机也就随之而来。在人类的口腹之欲面前,物种末日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相比大人收敛些,顶多图个片刻欢愉,尚且派不上用渔网或者篾笼的阵仗。

外形各异的钓竿被寄予了同种图谋,一根根被我们沉入水下。我们握着竹竿蹲守在潭边,注视水面的微小动静,像正在捕寻猎物的猫,眼睛射出精准的箭矢。我们暗自约束着岸上的声响,连互相搭腔都轻声细语。这种专注,在我们以后的人生中都甚为少见。

浑浊的水面是这场诡计的唯一分野。我们守在一旁,将战事局限在这分寸之地。虾必须随时保持洞明风险的神光,而我们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旦线有晃动,就轻轻挥竿提起,缓缓往岸边拖拉。运气好,预判不差,一只虾是跑不脱的。因为没有刺穿鱼嘴的钓钩,我们并没有十足把握,收网便尤为关键。于是我们腾出一只手,将簸箕徐徐放入水中,从虾的来处断其后路。卷尾而退的虾们自以为逃出生天,怎料又掉进了新的陷阱。

钓虾是个斗智斗勇的技术活。虾中,有的极灵闪,有的极愚笨。机敏的,见状不利,拼命甩动虾尾隐入水下,在眼皮底下逃之夭夭。有的只要受了小惊,便立马弃肉而逃,还自此学乖,不轻易咬饵了。而愚笨的虾,一直咬着钓钩上的肉,死活不肯松口,甚至三五成群。它们并不知晓从水里到桶里的距离,是从生到死的距离。

小小的水潭里,可放下八九根竿,起完这根再起那根。无论水下的虾是精是愚,是因为饥饿还是贪婪。在那起起落落的反复中,我们揭开了一生的真相。

天色向晚,桶内的战利品堆满,我们雀跃凯旋。满满登登的水桶里,有青红渐变的小虾,也有深红的老虾、羸弱的瘦虾。它们抻着两只爪子,在桶里爬来爬去。那只爪钳极大的虾指不定是哪个部落的统领,若在塘里还能发号施令耍耍威风。可在这小小桶池里,只有静静退居一旁,饱尝权柄中落的滋味。它们顶多只能吹起胡子瞪着眼睛,替那些聒噪的小虾们拉拉偏架。稍微有悟性的,兴许意识到了早前失踪者的下落。但丰满的餐桌之上,没人会原谅一只虾的少不更事和鲁莽,更不会为那些顿悟的智慧奖授厚礼。

长大后,我总是偏执地希望获取更多零碎的快乐,这也是我不爱钓鱼而爱钓虾的原因。尽管钓鱼更有苦尽甘来的意味,但烈日底下光秃秃的事实令我却步。不过,在时间并不那么使人焦虑的童年,我和伙伴们的确越过无数关栏,假模假样尝试过像长辈们那样钓鱼。

只是那会儿,我们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将鱼线抛得老远,鱼竿插在石缝中,就绕湖摸鱼去了。我们无所谓又一天两手空空。只要太阳还在水面上,我们就不恐惧山林里呜啼的野鸟。等太阳下山,大湖完整地吞下那座孤岛,吞下水底数不清的鱼,就是我们收工之时。

鱼虾即便被逮上岸,也并非末路一条。皎洁的月光可以作证,我偷偷把鱼和虾归还给水塘过。比起大腹便便式的温饱,这种快乐更令我迷醉。我知道,做某些事,必须与众,而做另一些事,只能与己。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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