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宇:1984年 10月生。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星星》《作品》《扬子江》等刊物。曾参加《诗刊》社第 34届“青春诗会”,获 2021年度人民文学奖诗歌奖。出版诗集《雪山入梦》。
雪夜独行记
是夜,大雪。一个人徒步
去郊外的石桥边,访古、看雪
这一生,有太多天真美好
需要雪的应和;有太多丧乱孤愤
要用雪来平息
途中看见碗口大的树枝
倒在地上,断口清晰如闪电
偶得句:松树断臂,狮子负雪
到古桥上,已是深夜
静立半晌,然后离开,足迹
旋即又被新雪覆盖
一个人形单影只领着自己的童年、少年
和随之而来的中年,孤身走在深盈一尺的
雪地。
要多寂寥,就有多寂寥
要多浩荡,就有多浩荡
香水大师
桂花树是自然界中调制香水的
顶尖高手,能与之媲美的是蜜蜡沉香
那用月光和黑暗调制的香水秘藏
你初次闻到它们的时候恍若隔世
回忆起来又觉得,触手可及
在兰陵堂
在水边写诗
诗歌不会因此变得清澈
反而更加浑浊、杂芜
但空气中的波纹,会悄然潜入
句子和句子空隙,形成一个
隐秘的异度空间
文字的礁石,也会露出
被水反复冲刷的神秘纹路
河水从来不写诗,唯一的一行
最终,还奔向虚无。它只是用
它的深度,测量天空的准度
一个人在河边静立片刻,会发现
自己的影子,随两岸垂柳
和水生藻类,在水底缓慢生长
而他心中的那首未竟之诗
最终,将得以呈现
昨夜,我在梦中
写了一首黑夜之诗。醒来后
再也难以捕获。只好把它置于水底
任凭一江春水,翻动白色的册页
向东流去
地平线
一根单调的线,并不能
编织盛世的图景。但它在天书上
画出了重点
当我走出群山,来到平原举目远眺
看到那寓言般松弛、漫长、无解的线条
其上落日汹涌,而后群星寂静
才终于领会,大地的深意
它的一端,握在时间手里——
时间也可能只是一位,不存在的骑士
不然,为何如此松弛?甚至微微卷曲
不能太过用力,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扯断
虚空就会从断口跑出来。很多次
我看到河流,带着尘世的诸多秘密
投靠大海,直到遇到水坝
才稍有悔意。随后,转到巨大的涡轮
继续前行
不要试图挽留一条去意已决的河
更不能以刀功天下第一自诩
说不定它也有苦衷
如果你真心原谅一条河。并且
手里握着地平线的另一端
就可以在暮色中,把走散的村落和羊群
悉数牵回家,变得微微透明
仿《瑞鹤图》
一只孤鹤耸立在屋檐上
像去年冬天未消的残雪
在春风的救度下
大病初愈
孤鹤的流线和檐角
微微上翘的弧度
源于同一种美学原理
并在一条垂直线上,形成
向上的拉力——
白鹤收敛翅膀,檐角振翅欲飞
白鹤飞去,檐角还停在那里
作为救赎的力量,它需要
更为恒久的悲悯忍耐
洁白的孤鹤和黑色的瓦片
融会得如此和谐
似乎有一种深沉的应和
在这片古老的天空下流转
而介于两者之间的炊烟
最终也被牵引出来
当一家人结束一天的劳作
围坐在低矮的饭桌前
面带欢愉地享用晚餐
那种被灶火无限放大的欢愉
仿佛是虚心的赐予和领受
雨中读吉尔伯特
从空中落下的绵绵细雨
和屋檐下的滴水,略有一些不同
穷人的屋顶让雨水有两种依附
经过屋檐的耐心转折,演化成
一阵线状的局部大雨
而细雨几乎没有什么声息
你要独自在山里走过一段
漫长的光阴,才会发现衣服
被打湿,身上有种久违的凉意
不知道雨何时来访,此刻
我正在读一本吉尔伯特的诗集
它的开篇是一首关于永恒的诗
“让他满意的是别墅就在被大太阳
剥落得光秃秃的山顶上,周围
是一千堵坍塌的石头墙……”
是书房的白炽灯和纸上的反光
为我带来了一片晴空。窗外
那棵梧桐通过叶缝间的滴雨
赞美这个世界。它枝繁叶茂
而我,也由荒芜渐至丰饶
并试图借用落在地上的静默之辞
去爱万物生长。虽然我们属于
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
却在同一境遇之中
被这清澈的光芒所照亮
降临之诗
天空降下雨丝
月亮降下清辉
神降下恩典
所有降临都是从高处
落到低处,只有一种例外
每一次,女儿仰头看我
都有一片甜蜜的光
从她天真无邪的脸上
把我彻底照亮,让我俯身
投向这永恒的发光体
怎么拥抱,怎么爱
都不够。称之为女神、天使
只有用语言填补这
永不满溢的匮乏
坚硬的尘世,也因此变得
无比温柔
天问
有没有一座开满樱花的雪山
雪山下,庙门口
静卧着刺血抄经的老虎
有没有一片不带咸味的海
其上涌动的
是绝无声息的天籁
有没有一种矛和盾
当你说到无坚不摧
全天下的盾,全部破解
当你说到无坚可摧
全天下的矛,纷纷折断
为什么我对完美总是有
如此深的执念
我也写诗
用一颗历经沧桑的童心
写一首,永不可及的诗
蚂蚁与尘世
有蚂蚁的地方
才配得上尘世这个称谓
这些一团漆黑的微尘
终其一生,都在尘土里筑巢
繁衍生息
它们从田野那一头
千里迢迢地运来碎叶、残肢
这些续命的东西。仿佛
活着才是唯一的真理
它们,为人间分担了那么多
奔波之苦,依然要趁着难得的闲暇
舞动触须与细肢,与白云
分享这片刻欢愉。像一个
高唱秦腔的人,在茫茫天地间
以沧海一粟之身,独自奏响
秋风中那根命定的琴弦
责任编辑: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