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小山之间夹着一条河，深不深，浅不浅，狭窄处，流水叮咚；宽阔地，碧波粼粼。河的下游是一个清澈恬静、美丽旖旎的湖，似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河水一路唱着跳着，不舍昼夜地向其奔跑、倾注。

湖畔水草葳蕤，如绿色的翡翠缠绕着湖水。湖很宽大，和风轻拂，湖面上便泛起朵朵浪花，啪啪地次第推送开去，散发出音乐般的节奏，婉转悦耳，美妙动听。风平浪静时，成群的鱼儿会钻出水面戏水，那闪烁着的片片银光，犹如晴朗夜空中点缀的点点星星，耀眼。也有一些鱼只爱在哗哗流水处聚集、嬉戏，河的入口处，鱼儿纷纷蹦跳、跃出水面，像是空中翻飞的蝴蝶，画出一道道轻盈飘逸的弧线，此刻，流水便有了生命气息，极富生趣，活泼可爱。

山区河流往往具有娴静和狂野两重性格。平日，一股山泉水滋润着河床，缓缓潺潺，一路逶迤而去，叮叮当当敲出琴声。暴雨过后，山洪如瀑，转瞬之间，翻滚的洪水如箭离弦，如马脱缰，潮涌浪突地朝下游狂泻。这样的机会，正是那些贪恋流水的鱼儿最佳的欢快时刻，鱼儿们迎着汹涌的洪水，从湖里飞身向上游进发。有的去产卵，繁衍后代；有的想拓展新的领地，寻找可口的食物；有的欲展示肌肉，证明依然青春强劲；有的纯粹就是贪玩，满足好奇心……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鱼儿们都会奋力逆流而上，哪怕伤痕累累，精疲力竭。

洪水来得猛，去得也疾。晴了一两天，洪水便消失得没了踪影，只剩下一泓清泉，像一条细小的白练，弯弯曲曲地漂荡在河心。很多鱼前功尽弃，随着洪水的消退，满是不舍地返回到了湖里，这次冒险的尝试就像少年妄想仗剑走天涯，似一个梦，待梦醒了，继续过着原有的生活，原来，那些令人仰慕的风光只是他人的故事、传说。可有的鱼并没有意识到洪水迅即消退的危险，就在它们优哉游哉地沉醉在周遭的神奇景象之中时，一不小心，滞留在了低洼处的一个个小水凼里。

太阳像个烧透的钢球，吐着白晃晃的热气，一条银色鲤鱼钻到了河边一棵柳树下。这次逆游，银鲤就想沿河看看风景，尽管湖面很大、景致很美，可那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是多年的夫妻，除了彼此守护，鲜有当初爱的冲动。“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鱼不停游……”银鲤一路哼着歌，不慌不忙地游着，生怕错过了沿途的景色，身随景移，不思不想。洪水像滚沸了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其实，银鲤这次畅游，除了看足喝饱了浑浊咆哮的洪水外，两岸的美景几乎都是模模糊糊的，似透过满是油污的玻璃，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银鲤有些累了，只想在一个安逸阴凉的地方打一个盹。不承想，一觉醒来，却被阻隔在柳树下的小水凼里。

银鲤安之若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河心，那股流水里还有不少同伴，若一艘艘生怕搁浅的军舰，小心翼翼地顺水缓慢下移。银鲤知晓，这个时候它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回到同伴之中，它早练就了这样的本事。曾经，它在湖里追逐小鱼时，穿越了丛丛莲蓬，跌落到水里时身上还沾满了莲花粉儿，周身清香得叫它不想抖落。银鲤看了看头上似火的骄阳，又将身体蜷缩在倒映着柳树的小水凼里。反正又不急着回到湖里，没必要狼狈逃命。银鲤始终不会忘记它遵循的信条，唯有卓尔不群才是个性的体现，活着就要活出自我，活出内在的修养，活出非凡的气质，似南极冰川上高昂着头的企鹅，似非洲草原上雄霸一方的雄狮……猛然间，银鲤看到了一条和它差不多长的青色鲫鱼，正在神情专注地戏弄着一根耷拉到小水凼里的柳枝。贪玩的青鲫咬着柳枝往水里拖，绷得直直的柳枝瞬间断了，弹了回去，青鲫飞身一跳，不但没咬到柳枝，自己反而啪地跌回水里。

青鲫那憨头憨脑、冒冒失失的样子，直把银鲤惹得盈盈地笑：好家伙，这不是遇到一个傻大个吗？

青鲫沿着小水凼的边缘蹿了几圈，不是碰了头就是擦了尾，却仍旧找不到出口。管他呢，继续玩吧！青鲫这次逆水而游，本来就是为了玩。它想到的还是那根没玩够的柳枝，奓口停在柳枝下眯眼观察。微风飘飘，柔柳摇曳，青鲫笨拙的身子也跟着在水中左右摇摆。

这个家伙，真是蠢得可爱！银鲤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游到毫无察觉的青鲫一侧，对准青鲫狠狠地甩出了尾巴。

谁啊？青鲫被戏弄得窝了一肚子火，瞠目张鳍就要开打。谁知，银鲤倏地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笑眯眯地将头迎迓上前。银鲤展示着银白矫健的身姿，银须闪翘，张鼓着一对红宝石一样圆圆的眼珠，盯着青鲫不断地释放善意。

这是要干什么？看着迎面这个俊朗的对手，身段墨黑的青鲫不觉有些自惭形秽，不敢贸然出手。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搁浅在小水凼里的青鲫和银鲤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青鲫游到哪儿，银鲤就跟游到哪儿，银鲤歇在树荫下，青鲫也黏着歇在树荫下。裸露的河床上开裂得有些厉害，如老农的脸，沟壑纵横，干巴巴的，没了血色。小水凼里的水哪经得起高温蒸发和河床干裂造成的渗漏？没几日的光景，青鲫和银鲤便游摆不开了，挨挤着像捆绑在一起的两叶小舟，一黑一白似刀背一样厚实的脊背暴露无遗，灼热的太阳似锋利的刀子，晒得它们生疼生疼。

贪玩的青鲫像是幡然醒悟，不免焦急起来。可银鲤依然整天轻歌曼舞，怡然自得地打理着明丽的鳞片。这样慌慌张张、愁眉紧锁做什么？来来来，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是在湖里生活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游戏玩闹。我们不断地唼喋亲吻水面，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闪过眼帘的画面。我们在水里尽情地游弋，像一个个舞者变幻着曼妙的身姿，优美地跳着一曲曲华尔兹，太阳下烁烁闪光的银尾金翅如轻盈的裙摆。我们有时会像一群调皮的孩子，悄悄地躲在墨绿的荷叶下乘凉，面含微笑，看水母散花，蜻蜓点水……其实，一条食鱼的大鱼正在不远处观望着我们，危险重重……许多时候我们不愿微笑，但又不得不微笑，当我们面对那条食鱼的大鱼时，除了微笑，还能做什么？

银鲤无厘头的故事激起了青鲫的回忆。在湖里生活的时候，青鲫也是轻松愉快的，除了吃喝歇息就是想着法儿撒欢、玩耍，可如今……青鲫不甘心憋在这水面越来越小的水凼里消耗生命，它要尽最大的努力回到湖水里去，就如这次惊险刺激的逆流而上一般。难道我们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吗？青鲫毅然打断了银鲤并不好听的故事，宛若猛然成熟了许多，开始寻求突围的路径。青鲫不后悔因莽撞而带来的窘境，也不后悔因贪玩而留下的后患，或许现在的局面其来有自，怪不得谁。

在小水凼与河心的那股流水之间，是一摊湿漉漉的稀泥。只要跃上稀泥，凭借胸前两鳍的划动和尾鳍的摆动，就有可能滑进河心那股流水之中。青鲫试过几次，由于白天的空气中缺乏水分，它不敢轻易冒失腾跃。入夜，空气湿润润的，青鲫感受到了从河心飘过来的氤氲水汽，不由得舒展开身子，企图跃向那摊稀泥。就在临跃的那一瞬，青鲫想到了银鲤，将黑圈似的嘴对着银鲤白玉似的嘴一张一合，示意银鲤跟它一起飞跃逃生。可银鲤没有响应青鲫的鼓舞。银鲤清楚青鲫要干什么，这个精力旺盛的傻大个从来没有停止过内心的狂热和躁动，总想创造惊天的奇迹。它也明白青鲫的举动将意味着什么，或许，青鲫将成为一块干裂的河泥，要不了多长时间，身体就会发黑腐烂，被下一轮洪水带进湖里，成为鱼儿们争抢的美食。

银鲤阻止不了青鲫的行动，只好艰难地将身子移到它身旁，亲昵地和它道别。青鲫无奈，虽然它有些讨厌银鲤没完没了的废话和看似有理的歪理，但它不得不钦佩银鲤那份难得的高贵，像一只低飞的小鸟企羡展翅翱翔的雄鹰。银鲤确实拥有雄鹰般自然闲散的高阔境界，活出了真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银鲤有它的追求，它的悲欢离合都属于它自己，是别人夺不走抢不去的。很多时候，即便是同为鱼，也不见得会知道各自为鱼的乐趣。每一条鱼对生命的理解不同，每一条鱼对生活的态度也不一样，青鲫不知银鲤所思，银鲤亦不晓青鲫所想，如人一样，彼此之间很难沟通、融合。

青鲫踟蹰了一会儿，憋足一口气，兀地一纵，身子重重地砸在通往河心的那摊稀泥上，晕厥过去。银鲤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它挣扎着试图去帮青鲫一把，却终因缺乏供它腾跃的宽阔水面而无力施展。也许青鲫没有想到，它这一跃将本来接近干涸的小水凼里仅有的水搅得四散飞溅，叫银鲤更加难以支撑。然而，银鲤并不责怪青鲫，它明晓青鲫有喊渴的权利，正是因为对生命的美好渴望而激发了青鲫无边的勇气，继而要去超越有限的一切。

一片鱼肚白出现在天边，缓缓地向河的上空飘移。一股清凉的风吹来，青鲫渐渐地苏醒了，它极力划动胸前的两鳍，将尾鳍摔得啪啪作响。遍体鳞伤的青鲫觉得离那股流水不远了，倘若再尽一把力，它就能滑进流水，借助流水的力量，回到仿佛久别的湖里。不断地挣扎，青鲫那干得冒烟的嘴似乎接近了流水，嘴唇翕动时，像是嘬吸到了凉凉的一丝水汽。太阳出来了，河岸边的小树上蝉声四起，仿若是在刻意地给青鲫送上一首挽歌，有些哀婉，有些悲伤。

青鲫已无力将身体再向前挪动一步，即或那股流水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不可逾越。“我的心渴望复归原地，在那‘无尽’的脚边……”气若游丝的青鲫分明听到一位诗人在吟诵，可“原地”遥不可及。青鲫将苍白呆滞的目光从流水处收回，缓缓地凝固、定格。

阳光灼灼，小水凼里的水只能淹没银鲤小半个身子了。银鲤聚缩嘴唇，极力吸入的却是泥浆。银鲤知晓自己即将要步青鲫的后尘，像是一个落寞的冠军，拥有再精彩的人生也会抱憾，不过，历来只懂得欣赏、敬重光环的人们，并不见得就会乐意去探寻。显然，银鲤已无法去重写或是修改生命这篇遗憾连缀的文章了，尽管它留恋世间的美好，尽管它相信明天依然会来，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余生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稍纵即逝。

银鲤在脑海里努力地搜寻着，它记起了爱因斯坦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我已经做完了我的分内事，是时候走了，我要走得优雅些。”依着最后的气力，银鲤拼命地摆动着身体，认真地理了一遍光鲜的鳞片，将鳍收紧遮挡住身体的私处，调整有些变形了的姿势，脸上洋溢着微笑，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光临。冥冥之中，它看到了头顶上瓦蓝瓦蓝的天空，就像曾给它无限欢乐的那一湖碧水……狂风骤起，蝉声如断了的琴弦，戛然而止。

太阳依旧炽烈，干涸的河床上，到处可以看到因搁浅而死去的鱼，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异味。蝉儿们像是感冒了，捂着堵塞的鼻子有一声没一声地歌唱。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大雨如注，瞬间，小河洪水漫溢，将残留在河道内的青鲫和银鲤的尸体冲得没了影儿。

洪水滔滔，波浪翻滚，密密匝匝的鱼抖擞精神，纷纷迎着浑浊的逆流飞身而上，宛如无数银花迸发，此起彼落，旷达绮丽。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欢歌，即便潜藏着致命的凶险。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