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含在草木深处的温情

葛取兵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
  |    | 

葛取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小说界》《文学港》《青春》《芳草》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作品入选中职语文教材、中高考试卷和 50多种选本,出版著作 8部。现供职于岳阳工商联。



一棵质朴的草就是一盏灯,照亮着乡人前行的路。
——题记

泽漆

我还是喜欢叫它五朵云。

我一念到它的名字,就想到了高远而蔚蓝的天空:纯净如大湖丰盈的水,五朵洁白的云,抑或更多,像外婆在秋天采摘的棉花——只是它们在天空中自由地飘荡,而棉花却被纺成了棉布,温暖着我的童年。我恣意地躺在大地上,姿势绝对奇特,仰望着天空,看云,看天,思绪飘散得很远很远。

那是少年时极喜爱的一种草——五朵云,准确地说是一种野草,遍生郊外,少有人问津。后来,我知道它的学名叫泽漆。过完春分,再下一场小雨,又到清明,泽漆就蓬勃了。泽——春天的光泽。我坐在堤坡上想,在春天中享受太阳的光泽,多好啊。在乡下,没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乡人总是把身边的草木叫作猫耳朵刺、狗尾草、牛舌头,与乡间的家畜相关联,足以说明乡人内心深处对草木的喜爱,这是一种昵称,无比温暖。正如我们年少时多被喊成牛丫、狗婆、猫婆。其实我们也是一棵草,在自然中茁壮生长。

泽漆,静下心来细细揣摩它的名字,你会觉得格外有意思,似乎兼具乡村女子的柔媚与泼辣。其实乡下的娃最喜欢叫它猫眼草,因为它的花苞更像猫的眼睛,透出一种闺中好友般的亲切。我却喜欢叫它五朵云,充满诗意和禅趣,路边多“绿云”,颇有一种浪漫的意境。并且,它们五朵一伙,结伴而生,多么团结温馨。或许年少时,我的性格里就有了一份文艺情愫。

泽漆正如乡下人的特质与禀性,好生好长,不择土壤,在荒郊野外的河堤、山坡上成片生长,气势不凡。春生苗,一株草分枝成丛,茎秆和马齿苋的茎秆一样呈红色,叶子像苜蓿,叶圆而黄绿。泽漆的造型很萌,同其他的野草有些不同。暗红色的柔茎顶端,有五片轮生的叶状苞,顶部生有杯状聚伞花序,形状像一把把纸伞。每一株撑出五支伞柄,每支伞柄又分出三根短枝,每根短枝都像一束包装精美的花。一簇簇,精巧而细致,让人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叶。俯视它,看起来好像一朵朵小小的卷心菜。全盛时,五根小伞柄升高撑开,就像五把小伞,又像杂技演员在玩顶碗游戏。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

泽漆的绿比翡翠还别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旷神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它的叶片层层叠叠的,显得幽深、神秘,而且它好像拥有一种绿色的魔法,让人深深迷恋。我看着看着,感觉自己正慢慢地变成一片新生的绿叶,随着春风摇曳起舞。

我喜欢长久地盯着泽漆,直至有点眩晕,有一种走进森林里的幻觉。这就是我喜欢的感觉。但我的行为让其他人对我产生了疑惑,有人悄悄告诉我的父母,说我或许病了,病得不轻。有时我从野外回到家中,父母会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甚至用手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摸上一遍,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对父母的怪异行为有些反感。但我还是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

这样迷离的草,如何让一个易感的人抵挡得住对它的倾心?

有一天,我遇上一群猫眼草,摘了一把捧在手心,左看右看,上闻下闻,自我陶醉。

村子里的际爹,一生喜酒,整天背着手,歪着头,斜着眼,头发像家中的鸡窝,似乎一辈子都没有整理过。他每天在村子里或野外闲逛,漫无目的,嘴里永远哼着什么,有人说是《汤头歌》。有时哼的又像是哪一段戏曲中的几句台词,我听不分明,只看得出他神情沉醉。他是乡下的土郎中,对草木格外熟悉,如数家珍。“没有无用的草,只有你不认识的草。”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际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喊道:“崽,这草玩不得,瞎眼睛。”在乡下,有句俗语:“猫眼草,抹抹眼,明儿早扣个大黑碗。”不是真的大黑碗,是指眼睛肿得跟扣了半边鸡蛋壳一样,看不见碗了。乡下的语言饱含智慧,值得玩味。

我一听,吓了一跳,立马把草扔在地上。这时,际爹抓起我的手看了看,又观察了我的脸,随即带我在路边沟渠里反复洗了手。随后采来几种野草,告知我,如晚上手肿发痒,就用这草煎水洗手。果不其然,晚上手又肿又痒,母亲用草煎水反复帮我清洗。第二天晨起,我发现手已恢复如初。

想不到这么可爱的草却是一株毒草。际爹说泽漆有毒,它的茎容易折断,折断之后有白色的乳汁流出来,这就是毒液。我这才对它有了一种畏惧之心。

“不过它是一味很不错的中药。”际爹说,“关键看我们怎么运用它。”譬如牙齿疼痛,际爹总会寻几株猫眼草研烂,用水泡,取汁,让你含在嘴里漱口,再吐掉,如此反复几次,牙还真的不痛了。苦有苦的道理,清我的热,解我的毒,再苦亦值得。有一段时间,村子里娃崽患上“抱耳朵风”——医学上叫“流行性腮腺炎”。际爹的方子很简单:取泽漆1两(干的5钱),加水300毫升,浓煎至150毫升,每次50毫升,日服3次。不到一个星期,太平无事。药对方,一碗汤。我不得不佩服这株草的药效。其实对于一株草,无所谓好坏,生命的呈现纯属自然现象。

际爹后来成了我的生物老师。他原本是一名乡村赤脚医生,因为没有行医资格证,被取缔了。阴差阳错,乡办中学差一名生物老师,他被介绍进来,又因为没有教师资格证,只能代课。但代课老师的身份丝毫不影响他的教师威望。他对待学生无比严格,谁如果不好好念书,就会被他用戒尺处罚。“不打不成器,棍子底下出人才。”际爹打学生的时候一定会说上这句话。每天上生物课,他会请四名学生上台回答问题,回答不上的,挨板子。考试不及格的,差一分挨一板。际爹打板子也有讲究,不打头不打背,也不打屁股,他打手掌,而且只打左手,不打右手。我曾经挨过几板子,第一、二、三板重而有力,痛呀,刻骨铭心,后面的板子却是蜻蜓点水,应付了事。际爹的严格,让我们班的生物会考成绩在全县拿到了第一名。我也认识了更多草木:黄精、枸骨、虎杖、车前草、益母草……当然都是中药材,这都是际爹教的。

乡间无闲草。每一棵草的背后都隐藏着神奇与诡秘。一枝花、一棵草、一段根、一粒籽,都有可能是良药,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将一棵荒野生长的草盛入一个古朴简约的陶罐,同时盛入风霜、雨雪,还有阳光、月色,再用忧伤和深情作引子,煎熬出来的药汁,有经年的暗香。我想到泽漆,在药典中如此深沉。药香如灯,穿越千年,照亮今人。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药方都可以抵挡病魔,泽漆对于乡下的三舅来说却是一种沉痛的记忆。

三舅生得牛高马大,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虽未能进学校饱读诗书,却能说会道,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俨然有领导的派头。他还是乡间种田的高手,垦田、耘田、播种、插秧、割禾、打谷,样样都行。种田之余,还要种黄豆、绿豆、豌豆等杂粮,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和温饱。然而,天地间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掌握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所有的智慧都抵挡不住命运之手。三舅并不是被命运关照的人,纵观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人乖命不乖,一生走得踉踉跄跄、坎坎坷坷。婚姻不如意,有一女二子。大女幼时不慎落入火塘,烫伤了半边脸,成了“阴阳人”。大儿子华华六岁时莫名其妙地咳嗽,白天咳,晚上咳,咳得昏天黑地,三舅带着他求医问药,从乡村卫生室到镇上卫生所,再到县、市人民医院,最终跑到省医院,都没有治好。无奈便寄希望于民间偏方:猫眼草可用以防癌止咳。三舅将猫眼草全草放在石臼里捣碎,用它的乳汁与蟾蜍一起熬药。乳汁干后,变成血一般的颜色,仿佛三舅的泪痕和伤痛。

有一次我回乡下看望华华,他特意带我去河边看泽漆。他说:“这就是猫眼草,它可以治我的病,是神草。”我说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五朵云。他说,猫有九条命,云,风一吹就跑了。说完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笑容。他望着泽漆笑,而我却仰着头,望着天上的白云。“对,就叫它猫眼草。”我对华华说。华华牵着我的手说:“我病好了,还要去读书,考大学,到省城里去生活。”他眼中充满了希冀与期待。事实上,他从没有悲伤过,他始终坚信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个世界上正常地生活劳作。一个人,之所以能在无边苦难之中,踉跄前行,迎接雨打风吹,就是因为对生命有着强烈的热爱。我觉得,这才是活着的力量。

华华十五岁那年走了。泽漆,虽没有挽救华华的生命,但确实延缓了他离世的脚步。他走时正是初夏,勉勉强强读完了小学。他硬是把老师带过来的小升初试卷认认真真写完了,说:“我终于小学毕业了。”他仿佛进入黑暗深长的隧道般,瞳孔里的光亮渐渐熄灭,在三舅的怀中,一张一合地吐完了在尘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平静、安宁。生前的最后一刻,他脸上浮现着笑容,那笑容的缘由,不是解脱,而是喜悦。但对于生者而言,中年丧子,这是怎样的人间惨剧?我至今记得那个晚上的阴沉与黑暗,雷轰电闪,却没有落下一滴雨水。也记得华华如纸白的脸,还有一身的药味,浓郁,像化不开的结。如今,三舅老了,或许,当他在野外看到蓬勃的泽漆时,内心依然会被深深触痛。

有一年清明,我回乡给外祖父上坟。下到山洼,居然偶遇一群五朵云,它们仰着翠绿的眼,与我相对而视,我们熟稔如故交旧知。我在它们眼中看到了那个叫华华的老表,瘦削苍白的脸庞透着清秀,却有一种倔的精气神,那叫坚韧。我知道华华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一定是没有伤痛的世外桃源。我相信,那个世界让他感到幸福安宁。我不知道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春夏秋冬,是否也有春分、小满、芒种、立秋,但愿一切都有。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成家立业,子女成群。那个世界是否也有五朵云呢?不,华华叫它猫眼草,学名泽漆,他是否会教孩子们认识它?

时光在草木的花开花落中一一走远。每一棵草木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故事。

泽漆,是不折不扣的一味中药,每年暑假,是它生长最旺盛的时候,也是收割它的最佳时节。我们小心翼翼地割断植株地上的部分,剔除杂质,洗干净,晒干,送到镇上供销社,兑取微薄的学费。当然也采摘其他中药,如青蒿、苍术、半夏、鱼腥草……如今回想少年时光,虽然艰辛,却是那么温馨而美好,盈满了草药的芳香,让人深深怀恋。

时光匆匆,人事迢递,岁月如长河,把每个人的青春带走。当年的少年已是中年,那个叫际爹的土郎中,还有叫华华的老表,早已在岁月的深处定格成一帧回忆,波澜不惊。乡下三舅老矣,总有一天他会去另外一个世界与他的儿子团聚。而泽漆却是年年春生、夏壮、秋收、冬藏,一岁一枯荣,来了,去了,用它的特质温暖着大地,也温暖着人间。一草一木一灵魂,草木自有草木的韧性。

又是春天,我居然在烟尘纷嚣的小区里发现了一株泽漆,禁不住涌起莫名的亲切感。俯身细看,它还是繁繁绿绿,尽管进了城,模样却没改变,像在山巅水湄一样。我不晓得它是春天的风吹来的,还是常在小区里走动的斑鸠或白头翁捎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从乡下来到了仓皇的城市。它似乎还有一股怯意,正如我当初进城时的心情。

我要把它介绍给院子里的孩子们:“它叫泽漆,也叫猫眼草,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五朵云。”

扛板归

暮春,阳光正好。回乡,院子里的竹篱笆上攀缘着一篷绿绿的扛板归,细长弯曲的茎叶努力向上伸展,好像想把整个蓝天拥入怀中。看着眼前的翠绿,活色生香,我没忍住内心的激动,伸手摘下一片细嫩的叶尖,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口齿间顷刻溢满了阳光的味道。青青的生草,嚼在嘴里,我恍若一只啮草的山羊,在细细地品尝着春天的味道。一枚质朴的草叶,通过味蕾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美好。

在南方的乡野,草木丰盛:狗尾草、看麦娘、商陆、青蒿、红蓼……知名和不知名的,铺天盖地,扛板归也是其中之一。它时常出现在乡村阡陌,或农家院落的杂草丛中,细小,纤弱,攀附在别的植物之上。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心生一丝怜悯,想起《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来,生怕风一吹它就会倒。事实上,它内心强大,生命力顽强,不苛求,不讲究,只要有一点泥土,一丝水分,一线阳光,它就会漫山遍野地生长,一点都不低调,不羞怯,悄无声息地缠绕在其他植物上,利用茎叶上的倒刺“钩”着向上走,完全不是弱女子的做派。凡它所到之处,皆是它的地盘。

扛板归,在南方的土地上实在平凡,冬蛰伏,春发芽,夏疯长,秋天叱咤风云,妖艳而恣意。这是它的一生,正如众多的乡野草木,一岁一枯荣。

扛板归,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猛烈,我并不喜欢。在湘北的乡间,人们都亲昵地称它为猫耳朵刺,有些诗情画意。猫在民间更让人怜爱,恬静,温文尔雅,远没有狗那么嚣张与霸道,是少年们的宠物。确实,扛板归的叶子像极了猫的耳朵,不圆不尖,也不是规矩的长方形或正方形,而有点像三角形,向上还有一个小尖尖,没有比形容它是一只猫的耳朵更为贴切的了。只不过,它的颜色是翠绿的,比猫耳朵好看多了。扛板归茎秆上的小刺,类似荷梗上的刺,又有点像鱼的牙齿。但这刺比乡野间的刺泡儿、金樱子、荆棘上的刺柔和得多,不伤手,轻轻地抚摸,好像夏天的晚上奶奶在背上抓痒痒的感觉。但既然是刺,它就有自己的骨气。小时候我曾猛地扯了它一下,顿感手心火辣辣地疼。再弱小的刺也是刺,孱弱的身体里隐藏着一种坚硬,你若粗暴待它,它必回敬以“铮铮铁骨”。

扛板归是一种很有趣的植物,骨骼清奇,不拘一格。如果你蹲下身子仔细地打量它,就会发现它的独特之处。叶似三角,而托叶却是圆形,形状规整得像经过丈量和剪裁。果实又是球形。如果把茎看作线条,一株扛板归就是一枝穿插着三角形和圆形的插花。一株小小的植物,竟然是浑然天成的几何图形。扛板归的独特还在于它的果实,青的、紫的、红的、蓝的一整串,似乎没有哪种果实有如此多的色泽。再仔细观察,带颜色的这层其实是花序的苞片,花果在花被里头,里面又有两到四朵小花。新鲜的苞片是青黄色,渐渐变成紫红色,最后是青紫色。花果更有意思,从白色到淡红紫色,花都不打开,里面就有果实,渐渐长大,渐渐成熟,直至变成艳丽的蓝色,如宝石一般,闪烁着高贵的光泽,像一簇簇精巧的小珠子。而里面的种子很细小,又是暗褐色。一粒果实,蕴含着如此丰富的色彩,足见造物主的匠心与神奇。扛板归的叶子经过一个夏天的蝉鸣虫扰,走进静美的深秋,有点类似枫树和乌桕,变成漂亮的红色,将秋季的日子点缀得火红灿烂。

其实吸引少年的,不只是它的形、色。在少年眼里,扛板归不是一株野草,而是一种食物。饥饿无时不在,乡野里的植物我们大多品尝过,甚至是苦楝子,我也曾试着偷吃过一口,结果眉头半天舒展不开,苦呀。事实上,对于那些可食的植物,不管是枝叶还是根茎,我们根本谈不上品尝,而是囫囵吞食——肚子中的咕咕叫声如一双手,势不可当地伸向它们。扛板归的嫩叶芽,因为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成为我们不可多得的美食,它茎上的倒刺也丝毫阻止不了我们的贪婪。那弱小的刺,如何抵挡得住少年尖锐的牙齿?

对女孩子来说,扛板归也是一种深刻的童年记忆。因为长满了刺,它们平时不太能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到秋天就不一样了,五颜六色的果子使扛板归容光焕发,对女孩子有着巨大的诱惑。她们将紫色、青色、金色、蓝色的果子一大捧一大捧地采摘下来,从妈妈的针线盒里找出针和线,穿成一串串蓝莹莹、紫漾漾的小手镯、小项链、小耳环,戴在手上,挂在颈间,吊在耳垂上,模仿电影里小姐们娇滴滴的神态,或是和伙伴们互相评比,谁做得更漂亮。农村长大的女孩子,儿时那亲近自然的时光,总是最柔软的。

村里的老中医有一句口诀:“识得半边莲,夜半伴蛇眠。屋有七叶一枝花,毒蛇绕着不进家。识得八角莲,可与蛇共眠。身藏扛板归,吓得蛇倒退。”扛板归是古人很看重的一种药,是治蛇伤的上等药材。在夏秋间采收,割取地上部分,新鲜或晾干皆可入药。它的名字背后有一段故事。据传有农人被毒蛇咬后,中毒而亡,家人没钱买棺材,将他放在门板上抬出去安葬。正准备下葬的时候,他的朋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给他服下了一种草药。农人服药后起死回生,大家便扛着门板开心而归。后来人们就叫这种草药扛板归。这样美好的传说饱含着农人对扛板归的喜爱。其实,每一棵草木都藏着一个童话,一个故事,一个小秘密。我总觉得把这种草叫扛板归有点遗憾,不像七叶一枝花、半边莲的名字那么有诗意。它的学名倒是直观贴切:贯叶蓼。这名字颇有前人诗词中“白苹红蓼”的深秋意境。当然它还有很多的别称,如刺犁头、老虎刺、犁尖草、山荞麦、退血草、犁壁藤、蛇倒退、河白草等等,每一个别名都是某个地域的人对它的昵称,饱含着一种挚爱。

扛板归不仅可治疗蛇伤,还有清热解毒、利尿消肿之功效。在民间,扛板归还是治疗带状疱疹的良药。带状疱疹,民间俗称“生蛇”或“南蛇疮”,多生在脖子上或腰肚上,发作时,一片密集的小水泡如腰带,或缠腰或缠肋或绕颈,灼热疼痛,让人异常难受。据说,一旦这些小水泡首尾相接,人就会一命呜呼。我的童年小伙伴超文,小名“扁脑壳”,居然得了南蛇疮,痛苦不堪,当时到乡卫生院做了治疗,效果不佳,他家人遍寻良方,在一位老中医的指点下,采来扛板归,用石臼捣成泥糊,敷在疱疹上,并煮水当茶喝,不消几天就基本好转。这一次见证,让我对这种草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村人经常用扛板归煮水喝,酸酸的,有时加点糖或蜂蜜,味道还不错。听说扛板归还有一个奇特的功能,就是可以毒鱼,熏壁虱。我小时候没试过。想一想,一口山塘,得要多少扛板归撒到水里,才能让鱼儿漂起来呢?

乡野里每一种草都是护卫我们的良药,纤弱的身姿也好,壮硕的根茎也好,草木内心隐含着强大的意志,那是大自然赋予人间的温情,祛除我们生命旅途中的风寒痹痛,在多灾多难的世俗与凡尘中彰显旺盛的生命力。一株质朴的草就是一盏灯,照亮着乡人前行的路。没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理解不了一棵草蕴含的生命哲学。

花开花落间,人已到中年,渐渐熟知草木,开始喜欢扛板归这个名字,因为一个“归”字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九月九,重阳日,正是游子归乡的时节。回到故乡,与扛板归不期而遇。秋季万物凋敝,扛板归茎叶不再葳蕤,趋于寒简寂寞。我们流逝的青春也隐遁在岁月的深处,无处可觅。

草木,正好治疗思乡的毒。

责任编辑:杨红燕



关注我们

微信号|长沙文艺

Copyright 2025 长沙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技术支持:赛联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