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出生于广东潮安，现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张战的诗》《写给人类孩子的诗》等多部及随笔集《雨梯上》。短诗《陌生人》获“2016深圳读书月十大好诗”奖，诗集《张战的诗》获海天出版社 2021年度“十大好书”奖，个人获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首届艾青诗歌奖提名奖、第三届谢璞儿童文学奖。
秋天我又打扫屋宇
秋天我又打扫屋宇
抹布洗得发白
柔软吸附每一粒灰尘
从何而来
以微小之力
灰尘宣布对一切祼露的占领
轻轻把你们拭去
在两个榉木音箱台面
在茶壶嘴和茶壶身的衔缝处
眼睛看到哪里
灰尘就会在哪里
你寻找，它就显现
阳光从东窗照进
野马尘埃
悬停在金色光柱里
有时吸尘器咆哮
床底下的小灰球
书架最高处的灰绒毛
我爱这徒劳的战斗
春天夏天我去了许多地方
现在我回到我的屋宇
我的地板上有大海铁灰色的脚印
我也更爱静坐
如红花绿绒蒿盛开时的垂首
秋天我打扫我的屋宇
阿波罗号从黑月亮里驶出
比尔·安德斯看见了地球
一粒蓝色灰尘从虚空中升起
再走一遍
总在花香中寻求庇护
我的四月是紫藤花
我有伤口对酒精的敏感
我有狗鼻子
出门往右长长一段紫藤花架
花簇垂累，花香深沉
徘徊又徘徊
今年，去年，前年
如我们所信赖的医生
花朵和月亮总是定期造访
递给我们药片
细声劝说我们咽下
如果我们走得足够慢
时间就真的停住
圆，不只是月亮
还有封闭在花香里的小径
瞧，生命在转圈
走下去，再走一遍
母亲
母亲选择丈夫时也许没有想到
她是为孩子选择父亲
母亲生下她的孩子却并不清楚
无数次夜半起身，替孩子掖好蹬掉的被窝
挡不了孩子未来的一场雪
她刚打完电话
有着羚羊妈妈看到豹子跃起
扼住她孩子头颈时的眼神
街边，两把花伞从绿树下浮出
汽车水镜一样驶过
路面湿黑，却看不见雨
母亲对孩子说的每句话后面
都藏着一句对不起
孩子笑着跌跌撞撞往前扑
母亲捂紧胸口
仿佛那样就捂住了地雷的引信
夜访山寺
山寺暮色一样
站在暮色里
来晚了
门还开着
依稀见门柱上彩绘剥落
屋檐衰草窸窣
我的同伴也第一次来
却熟悉如刚离家门的人晚归
酥油灯沉默而颤抖
我带来怯弱而羞惭的心
低低地念诵
把寺庙从暮色中微微抬起
读齐白石九十七岁绝笔牡丹
神要收回他的画笔
他的色彩
他五节的透明虾子的须
他的薄翼如蝉
他的蟋蟀白菜
白菜上的小青虫
（传说他年轻时就提前画好许多草虫
蜻蜓翅上有严整的膜纹）
早看不清了
九十七岁
色即是空
谁会愚蠢到执着于相
但还来得及
他拿起笔
以爪力
用丹砂皴擦出狮毛
那牡丹花瓣
狂怒
用焦墨刻出花蕊
如重兵
砍杀向空
以花瓣的力
蚀穿木头
铸铁
金条
美人凝脂的脸
蚀透兵荒马乱
尘世繁华
蚀空画纸
意义
时间
生
死
梦
墨叶团团旋舞
狂风中黑鬃狮王
向那虚空
咆哮
何有恐惧
九十七岁
花蕊已是夜之骨骸炼成
花叶乃召唤夜之魂魄凝聚
九十七岁绝笔牡丹
拔地而起
绝尘欲去
猛狮
头毛散乱
根脚稳健
九十七年的心力
全聚在
飞升时那一刻的勇敢
管他是千丈深渊
还是万丈光明
责任编辑：康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