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当代代表性诗人之一,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等多种文字传播。
零
从一到二的写作中
我挣扎太久了,
从零到一的写作还未到来。
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一片烂菜叶
一只废纸篓都足以
让我凝神。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是可悲的。
磨损,还余四座城门。
每日背着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着。那合乎自然的
丧失之美还未到来……
河面你看到多少泡沫,
就有等量的
泡沫,在上一秒已破灭掉。
无法猜测欲望与人性经过
三年多的淬炼,将生出什么样的根和芽
河上有空驳船,吃水很浅,一片片的。
风往哪边吹着
船舷就往哪边不停地浮动
没人能从那上面卸下什么
我无端端想高喊一嗓子,
又深觉没有什么需要宣泄。
想起本雅明在谈论布莱希特时
曾说:“深处,根本不会让你抵达
任何地方。深处是一个脱离的维度,
它懂得它自己体内,
并无一物是可见的。”
再均衡
在众多思想中我偏爱荒郊之色。
在所有技法中,我需要一把
镂虚空的小刀——
被深冬剥光的树木,
行走在亡者之间。
草叶、轻霜上有鞭痕。
世界充溢着纯粹的他者的寂静。
我越来越有耐心面对
年轻时感到恐惧的事情。
凝视湖水:一个冷而硬的概念。
在不知何来的重力、不知何往的
浮力之间,我静卧如断线后再获均衡的氢气球。
止息
值得一记的是,
我高烧三日的灼热双眼
看见这一湖霜冻的芦苇:
一种更艰难的
单纯……
忍受,或貌似忍受。
疾病给我们超验的生活。
而自然,只有模糊而缄默的
本性。枯苇在翠鸟双腿后蹬
的重力中震动不已
这枯中的震颤
螺旋中的自噬
星星点点,永不能止息……
双樱
在那棵野樱树占据的位置上
瞬间的樱花,恒久的丢失
你看见的是哪一个?
先是不知名的某物从我的
躯壳中向外张望
接着才是我自己在张望。细雨落下
几乎不能确认风的存在
当一株怒开,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让
兰若寺
蝴蝶只活在蝴蝶这个词中
才是最安全的
世上并无恒常不易的表达
连一阵风过,也说不明白
哪怕是建在一粒灰尘
之内的寺院也会倒塌
蝴蝶时而一动不动
活着,比飞起来有更少的笔画
孤月图鉴
松上月,沟渠中月,井底月……
在城里我已多年没见了。
月亮的亿万分身,没有一个让人焦灼
最沉闷的物种,只有我们
小时候,我推门,月亮进门。
小院月,小镇月,黑松林
之月,闷罐车之月……
万籁俱寂,骑自行车二十分钟。
万般挣扎,又浑然不觉。
它如痴如醉荡漾着的样子
我已经多年没见了
今日之我怎么可能从
昨日之我中,生长出来
我只是在那儿不寐过,动荡过,失踪过。
它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板结的
发光体,一座光的废墟?
从什么时候起,它的浓度
被稀释了,歇斯底里的消磨开始了
牺牲者的面容显现了……今夜它
仿佛只是由这些具体的、
轻度的、我能数得出来的创伤构成。
它在碑顶,在井底,在舌尖,
但没人再相信它
可以无畏地照临
薇依临终时曾指月喃喃:
“瞧,不可蚀的核心,还在。”
而今夜,我笃定、佯狂,
同时驱动,炽烈与清凉这两具旧引擎
癸卯年腊月记事
月光从窗户烂掉的部分漏进来
月光的照临,只有入口
没有出口
有幽灵的乡村是慢慢耗尽的
“一个生命,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没有了呢”……
我父亲的死亡曾长达十年,
一点一滴地离开
到了最后,医生也不想再去拯救他。
每年临近除夕,总有人在小桥头
在空了一半的菠菜地里
在井栏边,见到他
一句话也不说,但有脚印,有影子
“你住在城里,哪能理解这一切”
荒野月亮长着暖暖的羽毛
“而你顶上,是纸剪出来的,一枚假月亮”
“一个生命,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回得来呢”……
我父亲的死亡曾长达十年
复活,也将是一点一滴的,需要更漫长的
时光
我当然相信这死而复生的奇迹
但必须发生在恒久、淡漠的乡村风格之中
责任编辑: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