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愁两阕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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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第十一届政协委员。《回家地图》获第七届毛泽东文学奖。出版散文杂文集《暗权力》《历史有戏》《暗风流》《民国风流》《谁解茶中味》《将进食》《风吹来》等。

鼓盆而歌
老娘买了十多只鸡仔,麻雀大小,叽叽叽叽,不晓得说些么子话,我听不懂。没甚奇怪的,七八个月大的宝宝,咿咿呀呀,都听不懂呢,人与鸡关系再近,也隔着物种。跟老娘说过,要买就买半斤重的鸡,好喂,易喂,麻雀大的,难操心。老娘不肯。我喂鸡不是喂顾客,哄人去农家乐,夸口吃正宗土鸡。我喂鸡是喂崽,给你们吃的,哄谁都可以,不哄子孙。
老娘的意思是,有些店子,买来一斤两斤的鸡,放山间地头喂三五个月,冒充土鸡,买来两斤三斤的鱼,放山塘河池喂两三个月,冒充河鱼,这般鸡鸭鱼,吃起来味道好是好些,但怎么也不如从小养大的味道纯正。小鸡仔,店家不曾灌喂饲料;一两斤的,激素饲料已染五脏六腑,失了真味,即使再喂以纯天然的米麦及草菜,也难以补救。
坐在院子里,我兴致勃勃看着鸡仔们在水泥地上用脚写“个”字。水泥地上,鸡仔的足迹是不太显形的,但它们刚从水龙头下走过,脚底留水,“个”字便一行行印在地上了,如齐白石笔下的水墨画,淡淡的,密密的,也如疏竹在月光下的倩影。鸡仔们快乐无忧,在院子里漫游。院子比鸡笼大数倍,算是它们广阔的天地了,它们玩起来特别开心,地上有物,就低头啄一口,无物,就跟着狗狗,快快慢慢地闲逛。
老弟给狗起名叫来旺,名字俗气,这狗也不是很逗人爱。来旺不是宠物狗,自然不以媚主为专业,而是为生存。它先前见我,龇牙咧嘴,要吠几声。后来晓得我也是这院子的半个主人,便不吠了,但也不媚,不来我脚边撒娇,或膝下承欢。
来旺前头走着,迈着有些夸张的狗步,后头鸡仔或摇摇摆摆,或踮踮踩踩,居狗尾巴后,前呼后拥。到得紫薇树荫处,来旺趴着睡了,鸡仔们有的跳它背上,有的藏它脚弯里,有的啄它尾巴。来旺这条狗,如儿女满堂,姿态慵懒,看得出甚是受用。
鸡的娘呢?
鸡的爹是不太会管鸡仔的。公鸡对鸡仔没兴趣,它只对母鸡献殷勤,爱情来了,独立金鸡脚,身子斜侧着,向着母鸡倾倒,喔喔喔喔,转圈圈,突飞起,飞到母鸡背上,低头夹尾,眨眼工夫,提起羽毛,跑了,跑到桑树巅上,引吭高歌去了。老家形容男人向女士觍颜,叫公鸡打水。带鸡仔的,都是母鸡。母鸡带鸡仔,比狗专业。我家来旺,带着这一群鸡仔,没教它们啄食,只是带着玩。
猛然想起来,鸡仔们的娘呢?鸡仔是买的,它们的娘自然不在我家,那在哪里?鸡仔的娘还是鸡吗?
鸡仔的娘不是鸡了,是一个个电温箱。电温箱负责孵鸡仔,不负责养鸡仔。电温箱不会把鸡仔当崽,鸡仔也不会把电温箱当娘。鸡仔被人买下,来到鸡群里,鸡群里的鸡不把鸡仔当崽,鸡仔也不把鸡群里的鸡当娘。鸡仔认狗作父,认狗当娘。狗与鸡仔,没半点亲缘,它们的伦理关系,已不是血脉,而是情脉。谁生我,我不知,谁养我,我跟谁。科技改变鸡狗伦理,会改变人类伦理吗?以后,人可能不生子,可以由机器来“生”。那,谁来带人长大呢?
老娘老了,没精力了,倒回二三十年,她会选母鸡来孵鸡仔。
想要做母亲的母鸡,样子是不一样的,羽毛厚而密,翅膀大而宽,“咯咯咯咯”叫个不歇气。见母鸡心情迫切,老娘找来一只用坏了的箩筐,在里面塞满稻草,选十几二十个“壮实”的鸡蛋。母鸡在旁边看着老娘,见到最后一个鸡蛋被放了进去,就噗的一声,跳入箩筐,张翅展毛,伏了下去。整日整夜,母鸡伏在鸡蛋上,偶尔跳出箩筐,喝口水啥的,立马又跳进去。羽毛展得宽,就有些乱,衣衫很不整。老家形容不梳头的村姑,叫鸡妇窠,典出于此。孵鸡仔的母鸡,从不注重它自己的形象,一门心思,所有精力,都放在儿女身上。孵上二十多天,某夜,老娘一手持电筒,一手插进鸡窝,摸出蛋来,再一手窝成半月状,一手持电筒,照鸡蛋。鸡蛋里鸡仔初成形的,放回母鸡肚子底下;里面浑浊的,就是孵坏了,拿出来。次日煮着,老娘先是叫我吃,我不吃,转而给父亲吃。老娘说,没见天日的鸡仔,是最有营养的。
母鸡孵出来的鸡仔,母亲慢慢养成大鸡。鸡与老娘,结成最亲密的关系。鸡,还有狗,都是家庭成员,可以家里家外随意出进。鸡和人如此亲密互动,鸭、鹅与人,却没有。鸭子或是男孩子吧,去了春江,中流击水,不着家。鸡如闺中女孩般,都守在鸡笼边,在院里随意走,也出入堂屋、卧屋,吃饭时,竟会跳到饭桌上来,与人同餐共食。
与鸡仔共处,偶尔会带来麻烦。鸡仔小,乱窜,猛然窜到脚底下,坏了,被踩着了,不动不叫,“死”了。老娘见之,忘了骂人,急急复急急,找来铝脸盆,倒扣,把鸡仔放进去,操着一双竹筷,“咚咚咚咚,嘣嘣嘣嘣”,急管繁弦,轻打慢敲,快节奏与慢节奏相交替,高分贝与低分贝更迭。未几,翻开脸盆,鸡仔站了起来,忽地蹦跶着,跑了。此举不知有何科学道理。
生命有我们不知道的神奇。我也曾干过坏事,见着一窝鸡仔,趁母鸡不注意,来一个飞毛腿,一脚把鸡仔踩了,母鸡不要命地拼死啄我。我也不顾,学着母亲样,拿来脸盆持木棍敲。嘈嘈杂杂,鼓鼓噪噪,急如奔马,慢如鹅步。后来读了书,晓得庄子也曾这样干过,“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技术不行吧?其使劲鼓盆,揭盆而视,没见庄嫂骨碌爬起。而我踩“死”鸡仔,敲脸盆作歌,鸡仔竟然活转,重新与我人禽共处。人死,鼓盆不能活;鸡“死”,鼓盆而活。
细想来,鼓盆而能使鸡仔活,盖因鸡仔本来没死,而只是被踩晕过去。
孵仔累,母鸡累,老娘也累。老娘老了。门口货郎喊:“卖鸡仔鸭仔鹅仔狗仔哟。”老娘闻声而出,拄着拐杖,买来现成鸡仔,先放养于院子,等鸡仔大些,关进小坪去。鸡在家里乱跑,这情景多年不见。

村庄最早消失的
总觉得铁炉冲少了什么。
我看到铁炉冲多了很多。对门垄里,没有“一行白鹭上青天”,倒有几只白鹭飞田间。我说的田,跟我们原先的田不太一样。原先的田,田里要长水稻,“风吹稻花满村香”,没有稻谷的地,叫土,不叫田。也不对,叫土的,种白菜萝卜,种芋头麦子。啥都不种的,叫荒地。白鹭飞的地方,叫什么呢?
铁炉冲好像来了很多新客,叫不出名字的鸟,不像是到铁炉冲走亲戚的,像是来铁炉冲安家的。院子里来了很多媳妇,穿牛仔裤的,穿齐膝裙的,穿花格子衫的,都说是铁炉冲人,可我都叫不出名字,这个不奇怪。我回老家,打个转身就走,好多小伙见着都面生,他们的堂客,外地来的,认得才怪。铁炉冲来了很多鸟,让我惊奇,听得鸟鸣于山涧,鸟鸣于桂树,鸟鸣于屋顶,如添小崽,如见孙、甥,如给铁炉冲添丁。我常常去爬山,爬到山高处,一屁股坐在山林里,养耳,养肺。鸟声养耳,风声养肺。
铁炉冲多了很多,而我,总感觉少了什么。
老娘喂了很多鸡与鸭,公鸡喜欢打鸣,鸭子喜欢唱歌。三姐给捉来一只鹅。三姐家对面,有一条小河,正好养鹅,给老娘送了一只。老弟从别人家抱来了一条狗。鸡飞鸭叫,狗吠鹅鸣,觉得生活没缺少啥,生活全部在,六畜兴旺。静坐桂花树下,闭目养神,惊起,家里好像没有猪了。老娘什么时候开始没养猪的?不晓得。老娘什么时候开始拄拐杖的?我也不晓得。很多事物在时光里出现,在时光里消失,而我们不知。老娘爱养猪,一年至少两头,还养了多年母猪,一年生两三窝猪仔,都卖人。一头小猪的钱,够我一年学费,一块后腿肉的钱,够姐买一年衣衫。猪,平时不太会叫,喂食的时候,吃得欢,声音明快,耳朵扇啊扇。老家问人吃饭,常常这么问:耳朵扇了吗?
我以为,猪是铁炉冲第一个消失的。不是。年前,我老早就回到老家,某日听得“喂喂喂喂”,叫声猛恶,甚是惨切。投眼望,是小明家在杀猪。小明,我都忘记他的真名了,是我小学同学,老爹是煤矿工人,他去东岭小学读书的路上,书包里常常揣饼干啥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小明家过年竟然还杀猪,可证,猪还在我们铁炉冲的生活里。
去恩高冲散步,我看见好多黑山羊,怕有四五十头吧。一头头羊,脖子下挂着铃铛,咣当咣当响,声音很清脆。山羊不是新鲜事物,打小,我也当过牧羊郎,但只牧一只,只牧一两年。村里一次养这么多羊的人家,以前没有。可惜,这个牧羊的,不是牧羊女,我应该喊她嫂嫂,人家或许已经做了奶奶,或者外婆。牧羊女为浪漫,牧羊婆是生活,没啥诗意,若有,也是有人间烟火气。
往恩高冲里面走,看到了好几头牛,黄牛,棕黄棕黄的黄牛,它们站在田里、土里、荒地里,埋头吃草。草木茂盛,绿油油的,青翠翠的,田土也成了南方草原似的。黄牛们吃得很专注,没看到不远处,有个半老头子,痴痴地,傻傻地,欣赏它们用餐。主人不知哪去了,想必主人是个细伢子,跑到红薯地里,偷红薯去了。以前,我若把牛放在田里,回家要挨竹扫把打的。如今田是草场了,把牛栏打开,不用牧童用绳子牵着牛了。遍地非田、非土,田与土都是草地,牛们无须人牧了。
我晓得了。铁炉冲最早消失的,是水牛。看到了黄牛,我想起水牛。说到牛,我不会想起黄牛。水牛高大,样子威猛,但性情温驯。水田犁起来需要大力气,水牛力大,套一只牛轭,后面挂着犁铧,主人一声吆喝,它背起牛轭就走。水牛背的不是牛的生活,而是人的生活,一辈子为人艰难耕耘。“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自无一毛利,主有千箱实。”
我来人间,所干的第一件正经活,是牧牛,三四岁就开始挣工分了。东方刚红,太阳刚升,父亲把我从睡梦中提起来,给穿上一条开裆裤,去牛栏牵牛。队里牛栏蛮大,比我家房子大很多,一格一格的,一栏一栏的,里面都是牛。牛栏好啊,是我们的游乐场,入秋,入冬,乡亲把稻草都堆积在牛栏上,牛暖和,人快活。一群细把戏,稻草里面,钻山打洞,躲猫猫,玩扑克,好生快乐。去年年底,我特地去看了牛栏,全塌了,乱瓦上,茅草深深,用脚踢开瓦与瓦上草,牛栏还在,也没谁捡,劈开做柴火烧,是好柴啊。乡亲不怎么烧柴火了。
人没得三泡牛屎高,先踩在牛栏木杆上,把牛绳从牛角里解开,牵牛到田埂上,有模有样,一手持草绳,一手持竹鞭。一片片稻田,一片片蛙鸣,埂上青青草,草上莹莹露,牛吃得欢。小把戏天天牧牛,一身力,一身劲。
包产到户了,我家人多,分得了一头水牛,毛色淡黄,但不是黄牛。早晨上课前,我先牵牛去吃草;下午放学归,腰上插刀,牵牛去高山坳,那里草深,草青,草密,草嫩,最喜的是,没稻田,没麦田,没白菜红薯,把牛放在那里,随它吃草。我先自登山爬树,砍一担枞树柴,余下时间,打扑克,挖葛根,垒土起灶,偷人家红薯,烤着吃。过了五十多年生活,再也没有过当牧牛郎与小樵夫那般的快活。
铁炉冲什么都可以少,就是少不得一头牛,牧童牛背吹笛,这般虚头巴脑的诗意,或许可以从乡村消失,而乡亲苦力谋稻的生活,哪能没有水牛?铁炉冲几百亩稻田,都是先由水牛把地翻个遍,再把禾插下去的。牛翻过了的田,满田绿禾,满田清水,满田青蛙,“呱呱呱呱”,每一个村夜,都歌声嘹亮;田底里,还有泥鳅呢,鲜嫩肥腻的泥鳅,是乡村美味佳肴。这些,都是水牛的附加值,水牛的正加值是,禾稻青,禾稻黄,禾稻香,耕犁千亩实千箱。
铁炉冲什么都可以少,就是不能少水牛。铁炉冲什么都没少,就是少了水牛。居铁炉冲几度寒暑假,我都没看到水牛了。自然,日之曦兮,看不到水牛在田埂吃草,日之夕兮,看不到水牛归栏;牧童横笛,见不到了;父老牵牛,扬鞭吆喝,听不到了。站在阳台上,望江南,山叠嶂,水纵横,莫名生发惆怅:曾经于铁炉冲而言重要的水牛,却是较早消失的。
惆怅复惆怅,惆怅复何如?惆怅之后便是释然,去的去,来的来,如今的乡村,吃草的水牛大多由喝油的“铁牛”代替,这是乡村演进的自然逻辑。这未尝不是水牛的解放。独立阳台上,眼前画面如诗: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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