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杭州外国语学校语文高级老师。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散文协会会员。发表文章上百篇,共2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镜中的水仙花》。
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中,多次提起自己的表叔沈从文,说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从北京来的客人,家人告诉他是从文表叔,他招呼都没打就跑出去玩了,心里还想着北京来的有啥了不起。
后来住外婆家,隔壁一个中学生经常说一些深奥的道理,为了不在这个中学生面前丢人,硬着头皮装着对答如流的口气,问他知不知道北京的沈从文。“知道,他是个文学家,他写过很多书,好极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表叔有多厉害!于是借了一本沈从文的《八骏图》,看了半天也没看懂,骂骂咧咧着“写些什么狗皮唠糟的事”,把书丢开。后来长大了,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拿到老板发的工钱,用三毛钱去理了发,剩下的七毛钱买了本《昆明冬景》,也是冲着“沈从文”三个字去的,钻在阁楼看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看懂。这下他忍不住朝自己发火了:“我怎么可以什么都读不懂!”
多少年后,当他阅读了很多书,经过了很多努力,真正读懂了表叔沈从文的文章的时候,他自己也是艺术界的一位大师了。
我常常在想:假如没有故乡这片山水,没有一个表叔沈从文,会不会有一个画家黄永玉?
沈从文和黄永玉的故乡都在凤凰古城。沈从文蜚声中外的小说《边城》写的就是故乡的事。多年前,我来过凤凰古城,记得当时正是旅游旺季,沱江两岸的街巷,挤满了游客,很多小姑娘头戴街头随处可买的野花编制的花环,手上摇曳着以假乱真的银饰手链,身穿商店里买的同样款式的民族服饰,在相机面前摆各种pose(姿势)。沱江边满是琳琅满目的商店和酒吧,好些比翠翠年龄还小的小姑娘手捧着放满花环或手链的篮子向游客兜售,她们的眼眸不再清澈。半夜了,沱江还在酒吧的摇滚乐里震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心里有些感伤,只停留了一日就回来了。
凤凰古城不甘“边城”的地位,正借着沈从文和黄永玉的名气,铆足了劲往外冲。在这里,你很难再找到边城的清澈和宁静,反而多了些喧嚣与浮华。但我想,总有些东西,如这沱江的河水,是亘古流淌的吧?
今年二月份,我再次来到凤凰古城。因为是旅游淡季,而且一连好多天都下着雨,整条沱江和周边的街巷显得分外清冷。
参观沈从文的墓地的时候,讲解员声情并茂地诉说着沈从文对夫人张兆和讲过的情话:“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我突然觉得这与其说是写给爱人的情话,不如说是写给这片山水的情话。如果没有这样清澈的“青山绿水”,没有这座古老的小桥,没有桥上的“绿叶红花”,没有桥下的潺潺流水,再怎么牵起美人的手,也少了几分缱绻和诗意吧。
参观完墓地已是傍晚,路灯和商铺里的灯光一盏盏被点亮。我注意到在灯火阑珊处,有一个卖小首饰的妇人,面无表情,后背笔直,在微光里静默着,没有吆喝,没有招揽,像一尊塑像,仿佛这个世界与她无关。我很想给她拍个照,但又怕冒犯惊扰到她。于是就假装在她的小摊上挑首饰,看到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才问她可不可以给她拍个照。她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拍完照,她还用温和的目光一直目送着我,仿佛刚从自己的梦境跳脱出来,穿越到现实世界。
再行一段路,看到一个非遗基地,以为就是个商铺,进去却被惊艳到了,店里都是蜡染精品,出自蜡染大师王曜之手。我们在他的艺术作品前流连,问他价格,他淡然一笑,说:“你觉得好,欣赏便可,无需买回家。”见我们拿着相机想拍照,还热情地帮我们选择角度、设计动作。
我突然觉得,凤凰古城就是要慢慢走近的。第一次来,浮光掠影,看到的可能就是它的表象。而古城中那些千年不变的东西,可能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比如黄永玉,他十几岁离开故乡,走遍世界各地。但故乡在他眼中,永远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有一座大桥,桥上层叠着二十四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桥下游的河流拐了一个弯,有学问的设计师在拐弯的地方使尽了本事,盖了一座长寿宫,宫外左侧还点缀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桥上欣赏好看的倒影。”故乡的小桥流水,故乡的那座白塔,在沈从文和黄永玉的人生中,应该占着很大的分量吧。沈从文的《边城》中,也有一座白塔,它供奉着作者心中至纯至美的爱和人性。
为了欣赏这座白塔,我们费了不少时间。远远地看到了,但绕来绕去就是靠不近,无奈只能向一个正在干活的当地人问路。那人指点了一番,看我们还是一脸迷茫,就放下手里的活儿,“我带你们去吧”。就是这句话,把我们着着实实感动了。
感谢这第二次重游,洗刷了我之前对凤凰的坏印象。也让我明白:边城不是象牙塔,它正向这个世界慢慢靠近,向商业和浮华靠近,但它的塔基,是用坚硬的石头堆砌起来的,是世世代代人不断夯实、不会轻易损毁的。正因为有这个塔基,那座白塔才一直屹立不倒。它用它一身的洁白,召唤着远走他乡的游子,成为他们远航时引路的灯塔。
或许,沈从文是黄永玉的灯塔吧。黄永玉在全国各地漂泊,从事过很多行业,但是,沈从文所在的地方,就是黄永玉的方向,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理想坐标。有十几年的时间,黄永玉一直在外漂泊,江西、福建、上海、香港、台湾……1946年,黄永玉最初发表作品时是用本名“黄永裕”,沈从文建议他改为“永玉”。这一字之改,境界完全不同,也寄托着沈从文的期许:“永裕”意味的不过是物质上的富足,“永玉”则永远散发着精神的光芒。1947年初,黄永玉将40余幅木刻作品寄给表叔,得到了沈从文的肯定和欣赏,这无疑给了他很大的鼓励。1952年,他在沈从文的劝说下,偕夫人张梅溪从香港前往沈从文所在的城市北京,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于是叔侄二人交往甚密。黄永玉性格疏放不羁,却一直沿着表叔召引的方向奋然前行。
凤凰古城是沈从文和黄永玉的灯塔吧。黄永玉曾经说过:“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一边是故乡鼓励孩儿走出去闯荡世界;另一边是孩儿无论身在何处,故乡总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们召回。病榻上的沈从文抓住黄永玉的手说:“谢谢你,带我回凤凰。”沈从文去世后,按他的遗愿被安葬在老家,黄永玉给他补了石碑,亲笔题词“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历数从凤凰走出去的孩儿:沈从文、熊希龄、黄永玉、郑国鸿……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故土血脉相连,彼此相互感召。他们整个生命中流动着的真、善、美,已然深深铭刻在了一江沱水中。
所以,当有一天,你的故乡变得你不再熟悉,不必惊慌。因为每个故乡都要突破重围,往外奔赴。只要家乡的那条河还在,河边山头上的那座塔还在,远走他乡的游子一定会重返故里。这也许是游子和故乡相处模式中最为理想的双向奔赴吧。
责任编辑:任彧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