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恒岳: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少年文艺》《岳阳日报》等报刊。
我的老家地处幕阜山下,离老家百把米的地方有一口老井。井呈长方形,用麻石砌成。柔柔的、绿绿的水草长满了井底和井壁。拔掉水草,只见井底白沙翻滚,泉眼突突,如烧开的水沸腾不止。一截大竹筒连着老井和它旁边的池塘。挑水时,水草荡漾着,水也不向池塘流了,等到来担第二担水时,老远又能听见水流声。
寒冬腊月,水井上、池塘边,雾气腾腾。当我在池塘边洗衣服,或是洗蔬菜时,手是不愿意离开水的,只想一直洗下去,因为手一提起来,就感到冷风飕飕。
酷暑时节,我们把刚出箱的豆腐用菜篮盛好,浸入井中,拿一根木棍拴着,好几天,豆腐也不会变味。有时,伙伴们扑通一声跳入池塘,想来几下狗刨式,可不到五分钟,就大喊着“太冷了,太冷了”,跑上了岸。
在我心里,老井要么是与海眼相连的,要么就是瑶池的化身。
要不是背井离乡,我就不用去找水。
2000年,我在离老家五公里的大坪集镇买下一块土地,准备自己建房。我在扶梯间地下挖了一口井,这样既能解决基建用水问题,又可满足以后的生活用水需求。房子竣工后,发现水杯里总留有黄色的水垢,毫无疑问,这水不能喝,只能洗东西。集镇上的住户都忙着向周边的山头要水,找水源,砌水池,架设水管。我也找遍了周边的山头,可山上的水源都各有所属了。离我家两百来米的地方有一口水井,那是整个集镇唯一的水井,每天挑一担,我的挑水生涯便开始了。
2014年,我调到县城工作,挑水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父亲身上。父亲年近八十,腰腿疼痛。赶上风霜雨雪的时候,我就在电话里叮嘱再叮嘱:“只能挑半担水,千万要注意安全。”每次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最后一件事还是挑水。水,成了我的心病。“背井离乡”,要是能把老家的井背来,该多好!
到县城工作后,我认为自来水只能洗东西,不能喝。我小车的后备箱里总放着两只塑料水桶,哪里有井水就在哪里装。双休日回城前,我到老家装上两桶井水。在县城时,井水用完了,我就在县城近郊找水。几年来,县城周边我都找遍了,哪口井流量大,哪口井只能供半年水,我一清二楚。
今年五一节,一朋友约我在一农庄聚餐,我又拿出两只水桶准备装水。朋友说:“我们县城前年十月就用黄金洞的水了。水质二类,是那种掬一捧就可以喝的水。你不知道?”“能喝?”我半信半疑。“近几年建成的黄金河国家湿地公园,总面积有600多公顷,其中湿地面积就有400多公顷,那里的水没有任何污染,我们县15个乡镇60多万人的饮用水都来自那里。你不信的话,我们明天去看看,就当作一次本地游。”
5月2日, 我 们 驾 车 出 平 江 县 城, 走S308线,过长寿街,直奔黄金河国家湿地公园。不到两个钟头,就来到黄金河国家湿地公园的核心区——黄金洞水库。“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站在大坝上,面对宏大的水域,我想称它为黄金湖更合适吧。朋友介绍说:“水库的集雨面积有120平方公里,这一池水,水位常年保持在93米左右,库容水量达1亿立方米。”水面碧绿,像一颗巨型的祖母绿镶嵌在山间。山是空山,只听见鸟的和鸣。湖水倒映着天空,天有多高,湖就有多深。我们驾着电动竹排在如镜的水面游览,一座座小山就像一片片荷叶在水中摇曳着,扑面而来的是青山环抱的碧水和碧水环绕的青山。我舒张胸肺,尽情呼吸;我神情恍惚,如入梦境。天堂,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我们不生产水,我们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想着这样的自然之水潜入湖底,冲过闸门,沿着管道,抵达百里外的千家万户,我除了惊叹,更多的是愧疚——我竟辜负它那么久了。
5月10日,我父亲打来电话,说:“我们镇上今天也通自来水了,水源地就在黄龙山下的响水潭,那真是好水啊!我也不用担水了!”听着父亲爽朗的声音,我仿佛看见他菊花般舒展的笑容。
水,我再也不用找了。在乡镇,在县城,能喝上这样纯净的山泉水,是我没有想到的。而我知道,滋润我们的,远远不只是一杯好水,更有源源不断的好政策。
—树桐花
小时候,我认为离我们最近的鸟是麻雀。
晒谷场上,一张张竹垫子铺开,金黄的稻谷敞开来,浓浓的稻香就氤氲在空气里,让我想到的是白白的香喷喷的米饭,心里欢喜,来年春夏间不必再因为缺米而喝稀饭了。
要不了多长时间,从屋檐下或竹林间,飞来一只麻雀,落在竹垫子边上。它东张西望,啄几下谷子,又望一下四周,确定没什么危险,向同伴发出了信号。接着便飞来一群,啄食、打闹、嬉戏、狂欢,似乎它们是这些稻谷的主人,正在庆祝自己的丰收。
父亲看不下去。他在晒谷场上插上一根竹竿,竹竿上吊一块小红布,小红布随风起舞。父亲想以此唬住它们。才管了一两个钟头,又飞来了一只麻雀,试探、啄食,没什么危险,又来了一群。这样不管用。父亲于是安排我在家守候。一根小竹竿,加上几声吆喝,拉近了我和麻雀的距离。
从我们头上飞过的飞机,是离我们最远的“鸟”。
谷雨时节,乍暖还寒,下田扯秧、栽禾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总给我带来腰酸背胀、头晕目眩的感觉。
栽禾的队伍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看,飞机!”大家就一手撑着早已酸胀的腰,一手搭着“凉棚”,仰头寻找那一条粗粗的白线,又顺着那条白线极力寻找前面的飞机,直到飞机钻入云层。
毫无疑问,飞机像一只大鸟。我对飞机的认识,是从一个笑话开始的。对门屋里七老八十的唐娭毑看到飞机就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飞机肉’呢?”这是唐娭毑的无知还是幽默,我没有深究过。从别人的哄笑声中,我知道了,飞机不是鸟。但仅仅如此。飞机为什么会飞,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没有去想象,也无人说起,小山村里无人近距离见过飞机,更没人坐过。
介于麻雀与飞机之间,离我们不远也不近的是从门前飞过的“龙凤老鹳”。蓝天,白云,青山,绿地——静静的大舞台中央,三五只“龙凤老鹳”,或扇动着双翼,或紧绷着丝绸一样的身体,徐徐而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午,我的目光迎着它们从村口到山谷,看着它们落在田埂上、池塘边、小河里。下午,又目送着它们一路向下,消失在村口。
我曾来到它们到过的田埂上,想找寻它们活动的痕迹,可它们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很显然,它们与麻雀不同,和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骨子里似乎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柔软、飘逸、高贵、圣洁……
父亲告诉我,这种鸟吃泥鳅、虾米、螺蛳、青蛙、小虫子。我问父亲这鸟名该怎么写,父亲说只知道地方上的人是怎么叫的,至于是哪四个字,他也不知道。多年来,我凭读音思索着它的名字。白白的身子,高高的脚,长长的颈。那头、那颈,像龙又像凤,我便认为该写成“龙凤老鹳”。读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后,我想“龙凤老鹳”应该就是白天鹅吧。
我上初中时,每天都要经过一个大屋场。大屋场被古樟树环绕着,门前屋后除了樟树还是樟树。傍晚时分,一只只“龙凤老鹳”或在樟树上方盘旋,或落在树枝上歇息。眼睛在树林中寻找,还能看到几个大鸟窝立在树杈上。原来,飞往各个山谷的“龙凤老鹳”都落在这里过夜,这里就是它们的天堂。
屋场中有一位老人,德高望重,生养了十个儿子。他跟大家约法三章:不准砍伐屋场周围的树木,不准猎鸟,不准取鸟蛋。但到20世纪90年代初,老人去世,情况发生了变化。首先是鸟窝时常被捣。我曾看见一个人架起梯子,将鸟窝掀下来,枯枝枯叶装满了几个箩筐,成了他做饭的柴火。还有人一手提着气枪,一手提着“龙凤老鹳”的脖子,在村路上招摇而过。接下来几年,人们挖掉大树,盖起了房子。失去家园的“龙凤老鹳”,在空中盘旋着,发出“呱呱呱”的哀鸣。
当我再去考证“龙凤老鹳”的学名时,眼前随处可见的是水泥路、豪华的农家小院,“龙凤老鹳”却不见了。“龙凤老鹳”是被赶尽杀绝,还是集体遁形,去寻找一个能够容身的世外桃源了?恐怕没有人知道。
没有了“龙凤老鹳”,天空愈发显得空荡,好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中,少了一处点睛之笔。这样一种美好的鸟,在我没弄清它的名字之前,就消失了,我心里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20多年后的今天,山上禁猎,水中禁捕,田里禁用剧毒农药,生态至上已深入人心。
一天,在一位摄影师的朋友圈,看到他在汨罗江边拍摄的《鹭鸟天堂》,图中有一种鸟,竟和“龙凤老鹳”极其相似。这位摄影师是同村人,我问他:“我们村老屋场那叫‘龙凤老鹳’的鸟儿,学名叫什么?现在还有吗?”他回答道:“那是池鹭,消失了很多年,现在又回来了,数量还不少呢。”
近日,我同一位老作家闲聊。他告诉我,这种鸟是鹭科中的一种,俗名叫“桐花老鹳”,就是说它像油桐树上的白花儿。
我眼前又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一大片古樟树上,成群的池鹭,或张开双翼盘旋其上,或落在树枝上歇息,那里又成了它们的天堂。
绿树,池鹭,美如一树桐花。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