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散文》《星星》《诗歌月刊》《绿风》《江南诗》等刊物,入选多种诗歌年选。著有诗集《秋天的一封信》。
深山蒋潭
每次出门,只要说是乡下,只要说是山里,我必要欣然,揣满肚子欢喜。有人笑我,在办公室像霜打了似的蔫蔫的,一到野外就枯树逢春,活了过来。
这次去的是蒋潭——深山里的茶乡。
前些日子见多了山,对山上的一切不再那么好奇。但是一听说茶乡蒋潭有小九寨之称,心里又如风吹草尖,悄然动了一下。
车子七扭八拐上了山,沿途风光自是不俗。太阳刚自对面山顶爬起来,懒懒斜照,光晕慢慢散开,群山的轮廓毛茸茸的,看得人心里也柔软得很。云雾这里蹿一下,那里蹿一下,根本猜不透它到底要遮挡什么,只能让你眼睛湿润润的。
山路原就不好走,忽然前方有一挂野猕猴桃开着粉白的花靠着峭壁,那么娇俏;忽然对面又跳出几丛鲜嫩嫩的映山红,一朵朵都像着了火,招引着你。你一恍惚,后面或者拐弯处就有车喇叭响起,催着让道,你索性就停下来,仔细与这些花们厮磨、纠缠。
这个山真好,什么都有野趣,什么都有灵气,峰峦如此,花草也如此。一路上,有人说晕车,我倒丝毫没有,只觉得自己像是坐着一条乘风破浪的小船,在绿海里颠簸。
我喜欢这种晕乎乎的感觉,临窗而坐,看蛇行的灰色的水泥路,看淡绿与深绿交叠的远山。山路盘旋,有时车子似乎拗着劲要把我们送到天上去,有时又好像倦了,信马由缰缓缓滑行。我想,开车的人定是十分辛苦,要看路,要看景,一双眼哪里够用呢。
前面有几树油桐,开得正艳。童年的梦里,油桐花占了大部分。老家有一片向阳山坡,一到谷雨,花开得铺天盖地。用铺天盖地这个词来形容彼时的油桐,一点也不夸张。花开在树上,半空是一片云霞,花落在地上,像覆上一层淡粉色的毛毯。花开得任性,谢得也决绝。倘若你站在树下,一瞬间工夫,你的头上、身上、脚边都是花,你找不到自己了,似乎脱掉自己的形体,化身为一缕烟,升腾而去。
我痴迷于所有的草木,一看到它们就想歇下来,就要拿出手机拍下它们的样子。有人不解,这些平常的东西,哪里都有,哪里都一样,拍它作甚?我不禁莞尔。
同样的花,在清晨,在暮晚,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悲欢。清晨开出来有笑的模样,中午开出来就有可能垂头丧气了。我喜欢的油桐花,它们在将谢未谢时,我觉得是心思最纯的时候,我看着你,你看着我,相约着跳下枝头,去另一个新鲜的地方。
我们姐妹三人,我排行老二。记得小时候,想避过父母出去淘气,只要大姐使个眼色,哪怕一碗饭才吃一口,我和小妹也毫不犹豫追随着呼啸而去。有时做了过分的坏事,母亲的细竹条落到身上,我们决不会供出是谁先惹的祸。在家乡油桐彻底被村人砍伐,三姐妹聚在一起怀念时,我们也是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跟我一样想到,那些油桐花就是情深意长的姐妹花呢?如今姐妹们散居各地,被俗事缠身,她们很难看到我眼前的油桐了。
思绪像绵延不绝的山路,而山路此时化为一条丝带,终于把我们带到蒋潭。
一棵银杏迎面而立。一入眼,并不是满冠的绿,而是苍黑的树干。那树干,好像用水泥浇灌之后经烟熏火燎而成,似乎在明代的一幅旧画中见过,似乎在祖母枕头底下的一张黑白照片里见过。树很老,也很大,即使你仰痛了后脖,也只能看到半幅树冠。那叶在风的缓缓吹动下,格外拥挤,几乎能听到阳光落在上面簌簌的声响。叶的绿,似乎沾染了田畴间油菜的黄,隐隐泛出鹅黄;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紫云英的香味也穿了过来,那叶又好像带了点甜甜的芬芳。
人站在树下,从头到脚被绿浸染,幽思勃发,仿佛自己也有一身古朴之气。树下有三两个老人闲坐,互相之间并不说什么,目光淡定而深远。我想,这棵树的年纪肯定大过他们,定是看着他们从青葱少年到双鬓染霜。有一天,他们不在了,而树只是脱掉一茬又一茬旧叶,依然站在这里。
人是多么强悍的动物,亲手栽下它,如果嫌它挡事,又可以亲手伐掉它。可是,能敌岁月的却是这树。
想起从前在书中看到这么一句话:山川草木远比一个帝国一个王朝坚固长久。是的,栽树的人再怎么心思久远,也断不会熬得过这树经历的几个朝代的风雨。
很早就听说蒋潭这棵银杏树,值得一看,值得一写。可是人在树荫下,我对它的过往一无所知,写什么呢?我是一身沁凉,两手空空。时候不早,更好的风景还没去看。
起身时,我又回头,银杏树葱茏地往后退去,而树下的几个老人不见了。
真是奇怪,我忽然心生恐惧,揉揉眼睛,银杏树也模糊成一个影子。他们之前或许根本就没存在过,一切只是我的臆想罢了。
好在时辰还早,好在春天还在,姑且丢下这个疑问,进山去吧。
进山记
我羡慕孤身上路的旅行者,在与大自然亲近时,恣意且能自知、自省,行走的自由感和快感随时袭来。
及至走进这个大峡谷,坐在桃源湖的画舫里,听周围人群的喧闹,我才觉得,旅游的意义真的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是否融入当地。
湖被群山环抱,不大,远处看去,像绿玉碗里盛着的水,清清幽幽。坐船到彼岸,要五六分钟光景。
人在船中,近处的山、天上的云朵,以及两岸的树,都齐齐向你敞开怀抱,相拥而来。不待你细看,已然水波微漾,这水就成了一块玉,一块含着鸟影、花影和人影的碧玉。你初一闻,有股腥味儿,再耸耸鼻,又好像是草木的香味,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好闻的味儿,总是让人沉迷。
船尾像一把剪刀,剪开一汪碧波。
我爱看水里交错的波纹,有时幻化成植物的形状,有时是人的眉眼,可是不待你深究,风就将它们抹平,什么都没有了。看着看着,就听有人说,到了,下船吧。我很想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将沿途的风物描摹下来,待日后回去细细品味。
其实,前面有更好的风景,抬眼,便是一株红艳艳的映山红,俏生生地迎面站着。这映山红与我在公园或路边见到的又不相同,它有着嶙峋的身子,花朵也明亮得很,带着与生俱来的风骨,美得孤傲。把它形容成一个面容姣好的侠女,我想一点也不过分。
是一条层次分明的山路,将我们带到峡谷的深处。
这是我第二次来大峡谷,还是春天,去年相识的朋友也应约而来。但此时,我对这幽深而拙朴的峡谷,这一路的溪水,这重重叠叠、飞珠溅玉的瀑布,依然有崭新的感觉,仿佛与心仪的人在此邂逅,又仿佛与故旧在这里重逢。
我是极喜爱山中的树木的,因其所处的环境与我平常在小城见到的迥然不同。它们既有一股子野性,又懂得收敛,在这个自由的天地间想长多高就长多高,但遇着同伴斜过来的枝条,却会尽量避让。它们周身散发着阴凉而湿润的味道,安静中积攒着暗劲儿。嫩芽初绽时,它们枝头上那一点点鹅黄,怯生生的,又娇俏俏的,总是晃得我眼睛火辣辣的,心也跟着颤悠。
年少时,新鲜的事物呼啸而过,我根本停不下脚去凝神注目身边的一草一木。活到中年,方知草木才是知己,如同最亲的人。此时,我就坐在浑身雪白的金樱子、黄灿灿的泽漆和开着紫花的筋骨草中间,我们彼此沉默,但似乎能感知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一行人迤逦而行,而我是拖在后面的尾巴。许多次行走都是如此,我舍不得错过一朵花、一棵草,或者一处风景,只有把它们拍下来留存,才安心。
此时,有人在山头大声呼喊,传来山壁的回声。我很羡慕他的率性而为:众目睽睽之下,面对包容一切的群山,吐出心中积存的块垒。这在常人看来,需要很大勇气。
溪水,一路追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灌满耳朵。这水声,有时像仙女身上的环佩,相互碰击,叮叮当当;有时又如山中隐士横一架古琴,轻拢慢捻,嘤嘤嗡嗡。
走得累了,恰好一潭碧水等着我们。这里是热闹的,虫鸣、蛙鸣、鸟鸣叠在一起,像是一部交响乐。虫鸣,是那种不急不缓、循环往复的旋律,犹如贝斯手在精心调试音色;蛙鸣是和声部,让我想起山间蜿蜒的溪水,它们似乎都是一个调子,沉稳、空旷,低声叫醒了群山;再高一些,是鸟鸣,深深浅浅,有时几只鸟同时发声,似乎在练习一首歌,有时是一只鸟先大声喧哗,然后有几只尖声呼应,好像在活泼地谈论某个话题,有争执,也有附和。山间每个跌宕起伏的音律,都有生机,都有野趣。
沉醉于这天籁之中,我的脚步似乎轻了些。突然一只长尾鸟,“呀”的一声,从我头顶飞过,落在一棵树上,又回头,望了我一眼。这让我想起了《后赤壁赋》里的一句话: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从峡谷深处飞来的这只鸟,是苏轼遇见的那只转世而来的吗?整个空谷,只有一人一鸟,对望着,像洞穿了彼此。
有人说过,“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此时,站在天柱山的大峡谷里,仰首,是峰;低头,是谷。我生出了归隐的想法,又想着自己红尘中还有许多未了之事,眼下是断难退而求之。
为两全其美,把这个大峡谷带回去?但我知道,这是一句戏言、一场美梦,只能由着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荡漾一下,可它却仿佛又从我的身体里挣脱开来,四处游荡,不知所终。
山中半日
是一条乡间的小路将我们引领到这里。之前漫无目的随车游荡,直至走到村子的边缘无路可走,才拐到这一条道上。
这条遍布繁花和绿树的小路,让我感到异常亲切,却又有几分疏离。
离家数年,很多事物都已然陌生,但对植物的腐败味和泥土的腥膻,却是很熟悉的,我把它总结为家乡的味儿。
路边的树,往深里绿着。透过窗望去,后面的树一棵棵往后退去,前面的树又一棵棵扑面迎来。这好像我们的生活,总有人决绝地呼啸而去,不留一丝痕迹,又有人怀揣好奇,与我们并肩而行。
四月的天空辽阔而深邃,大朵大朵雪白的云堆积在蔚蓝的天宇。从山脚仰望,有几朵厚厚的白云,似乎凝固了,软软地搭在山顶的树梢上;而在你一低头时,脚边那口浅浅的池塘,又将它们全都扯下来,丢进绿幽幽的水里。
池塘的对面就是一大丛金樱子,远远的,雪白的一片,好似在跟云朵较劲儿,要努力与云朵们连起来。我穿过一大挂野蔷薇,想靠近它,想将它热烈开放的样子拍摄下来。
一棵鹅掌楸拦住了我的去路。
许是因我的名字里有个“树”字,我对世上所有的植物都倍感亲切。我常常长时间站在一棵树下,在记忆里翻找它的名字,端详它的枝干、它的叶子,仔细闻它的味道。这些树,不管是生在风口还是低洼处,总是那么安静、超然,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应对从容。我有时觉得,我的前世今生它们都知道,都怜惜,甚至我想说什么,它们也都明白。痴想得久了,觉得自己就是树的一部分,也有了树的冷静和平和。而我又是笨拙的,总是将它们的名字张冠李戴,记不住在哪里见过它们。我曾为此深深苦恼,似乎是自己辜负了它们。
面前这棵鹅掌楸,我是从一个花草软件里知道它名字的。
此时日头略略偏西,树上鹅掌状的叶片,托着一层泛着油绿的光,在风中簌簌作响,就像一个顽童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一刻不停地拍着手掌。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两声“咯咯”的笑,真是有趣。走近处瞧,阔大的叶片间,有豌豆大的青果顶出来,圆溜溜、虎生生的,好看极了。
可能是见多了乡下美的风物,而自己又词穷,现在我一看到自己喜欢的,就要用“好看”来形容。我真的觉得世上美好的东西,只有这个词才能配得上。人也是!
鹅掌楸是好看的,站在树下的人,也是好看的。
一阵鸟鸣从树丛中传来,非常动听,有斑鸠,也有鹧鸪,都是我从童年起就喜欢聆听的声音。这些鸟似乎闲得很,也浪漫得很,你叫一声,我应一声,有的蹲在树上叫,有的躲进草丛里叫,把寂静的山林叫得风生水起,把我缓慢的步子叫得急促起来,我像是被什么拽着似的,就想着往野花最繁盛的地方去,就想着把自己放倒在蓬松的草丛里。
路边的野花真多,多得数不过来。这边的开在石头缝里,那边的挂在碧青的松树上。有的低头沉思;有的把白嫩的小脸扬得高高的,傲娇得很;也有的鼓起腮帮子,仿佛要将粉色的小唢呐吹上天;还有的什么也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散发香气,把香气塞到你的鼻子里,推进你的怀里。深紫色的韩信草、雪白的金樱子、扣子大小的野山楂花,碎雪一样的六月雪……我手忙脚乱地端着相机,一个劲儿地拍。
其实我是个胆小的人,走在荒野中,一旦同伴脱离了我的视线,我就异常害怕,即使有那么多花开在身边,有大片的阳光落在身上,也抵不住一寸寸袭来的恐惧。即便如此,我也舍不得匆匆而过,掠过身边的一草一木。
我一边走着,一边频频回头,张望走在树荫下的人。有时想想,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若总有一个懂你的人陪在身边,该多么好,管他是伴着走一程,还是一路走到终点。可是有时又觉得自己过于自私,该走的总要走,有多少人能忍住冷清跟你相守于这一山寂寂呢?
昨日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里除了花的清香,还有落叶腐烂的气息。是的,这是一种历经了很多风雨和苦难后的衰败的气息,一种寒凉得令人想流泪的气息,只有侧身走过扬着清明花的坟头,屏住呼吸,静静凝视凋落一地的花瓣时,你才能闻得到。
我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尤其在这鸟语花香的山中,应该是很欢愉的。
我收拾起有点颓丧的情绪,头顶着一片从乌云里挣脱出来的阳光——我不想再放任自己去忧伤了。
在树的影子里,我慢慢地走着。恍惚间,太阳已经一点一点沉下去。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