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父亲了

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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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本名王虎森。中学教师,在《北京文学》《湖南文学》《雨花》《飞天》《佛山文艺》《鹿鸣》等刊物发表作品20余万字。《别人的嘴巴,我的故事》获《联合文学》第23届短篇小说新人奖推荐奖,中篇小说《好走》获BenQ第三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短篇小说《入石为安》获首届师陀小说奖。出版作品有《好走》《二十四个女人划条船》。

好小子,如果不是你迫不及待地要到这人世间来,你爸、你妈,还有你外婆,就不会在医院里面过年了。你翻着眼皮,眼珠又青又亮又大,定定地看着我。你大概在迷惑不解:这个抱着我的人是谁呢?
我要大声告诉你,我是你爸爸。

十二月二十五(我说的当然是农历,在中国农村,人们过的仍然是农历日子),你妈妈肚子有些胀,总要小便,厕所去个不停。有时候,水来得太快,你妈妈看见屋里没有其他人,厕所也不上,就在客厅或居室小便!
这是不是发作了呢?你爸爸我是一位知识丰富的教师,但对怀孕生小孩之类的事却是一窍不通,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你妈妈:“是不是要生了呢?”
你妈妈断然否定:“不是,预产期还有个把月。”
“那肯定是受了寒,肯定是昨天包饺子的时候冷了,得了感冒。”
你爸爸是教语文的,但这丝毫不妨碍我进行逻辑推理。
“也不是。”
你妈妈又加以否定。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事出总有因呀!不过,这“因”我查不出来,因为我不是医生。
你妈妈心里也没底,她对我说:“你快下去喊妈妈来。”
十分钟后,你外婆就上来了。她们忙开了,而我只能偶尔帮一下。男人嘛,笨手笨脚的。尽管你妈妈再三说不是发作了,但你外婆还是决定请医生来看看。
去镇卫生院请接生的张医生,这事很适合我这个大男人做。我飞快下楼(我们住在四楼),到了马路边,飞快地喊了一辆摩托,飞快地往镇卫生院奔去。看到专管接生的张医生,我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着话。
“肚子很痛吗?”张医生问我。
“不很痛,只是胀,总要上小厕。”我如实回答。
“预产期还没到吧。”
“是还没到。”
“那不是快生了吧。”
“她反正很不舒服,你吃累去看看。”
“我这里有事,抽不开身。”
这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另外的、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下雪了天很冷,还有就是怕麻烦。“你还是吃累去看看吧。”没办法,这个时候,必须低声下气求人。
“不是发作了我去了也没用,你喊村上医疗点的内科医生去看看。”她说完向一边走去。
没办法,我只好回来,去村医疗点请医生。平时这个医疗点有三个医生上班,由于天气恶劣,今天只有一个。这仅有的一个医生专管拿药,不能看病。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烦躁。
这时你外婆喊来了有几十年接生经验的接生婆。
人请来了。那个女人说,你妈妈不是快生了——这个,我们信,她做了几十年接生婆,经验丰富,不会出错。但她说的另一句话我们却半信半疑。她说你——好小子,在你妈肚子里很正常,头在下,脚在上,不是胎位不正。
你妈妈有气无力地说:“镇卫生院的张医生说是胎位不正。”
那个女人又在你妈妈肚子上摸了几个来回(好小子,这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然后,她很有把握地说:“不是胎位不正。我这双手摸了几十年了,难得出错。”她还说你妈妈只是受了一点寒,吃些散寒的汤就没事了。
但愿如此。那个女人走了。
你妈妈说:“她只怕搞错了。张医生说过,她还没出过一回错。”
张医生在镇卫生院,是不折不扣的医生,而这个女人并不专业,但不管怎样,她们有一点看法是一致的:你妈妈还没到分娩的时候。
我们吃了定心丸,你妈妈喝了些散寒汤。你外婆回家了,快过年了,家里的事够她忙的!
晚上,你妈妈和你爸爸都没睡安稳。你妈妈从凌晨一点开始肚子胀痛,一直到早上七点多钟都是这样。如往常一样,你妈妈肚子不舒服,你爸爸就得不停地、来回地给她摸肚子。七点半我起床,你妈妈的肚子好像没那么胀痛了。吃过早饭,我对你妈妈说:“去卫生院看看。”你妈妈说不去,反正不是发作,去了也没多大作用。好小子,顺便给你说一句,你妈妈很讨厌吃药,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
你爸爸我向来是“小事糊涂,大事清楚”,我当机立断:“今天无论如何要去卫生院,必须去。要是发作了,快分娩了,我们就好做准备。即便不是,医生也好对症下药。”
你妈妈不再固执,顺从了我。
刚刚下到四楼,你妈妈告诉我,这时候痛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厉害。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去龙虎的中巴了,更没有可以搭乘的摩托车。我曾去央求两个有摩托的人,他们都不愿意载我们去龙虎——这个观念是很可笑很可悲的,他们认为载孕妇不好。天冷,下雪的天,能不冷吗?我一筹莫展了。
我对小铺子的老板说:“马司令,现在没办法了,你要帮我这个忙,用摩托送我们上去。”
这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愿意也没办法,马司令总不能见难不帮。就在他进屋拿了摩托头盔出来的时候,从龙虎方向开来了一辆出租车。我这时候可真是喜出望外。
在卫生院,张医生给你妈妈做了一个小小的实验。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们:“是发作了,早产,一双脚出来了一点点。你们去淮阳吧。”
你妈妈害怕坐车,她说:“就在这里生吧。”
张医生说:“胎位不正的我接生过很多,我还没出过一回事。不过,你们又是胎位不正,又是早产,万一脐带要断,我们这里没办法,没那样的设备。你们去淮阳生吧,保险些。”
我心里有点乱,但有一点我很清楚:现在最重要的是生产顺利,大人小孩都平安。
“会不会在车上生?”我提出了******的问题。
“******不会。五六个钟头内不会生,坐车去淮阳有时间。”
坐客车去淮阳,又挤又冷又不方便。我喊来一辆出租车,我们先回了学校,收拾东西,然后我们去了你外婆家。

一路上颠簸得很厉害。一九九七年冬天下了太多的雨,雨量是平常年份同一时期的好几倍。雨一多,路就烂。加上那几天又下了雪,路是烂上加烂。
我、你外婆坐在车上感到不舒服,你杨哥哥头伏在我腿上睡着了。你妈妈脸色苍白,露出虚弱而痛苦的神色。还好,她没流眼泪,看来她比以前坚强一点了。我和你外婆问她话,她都不回答,她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笑着对司机说:“等一下医院一检查,只怕会说不是发作了。”
终于到了淮阳,你外婆要司机在一处地方停一下。她下车去找你舅舅,你舅舅和舅妈在淮阳做生意。你外婆很快就回来了。上了车,她说:“忠伢收账去了,智妹子守铺子。我们走。”
“忠伢”就是你舅舅,“智妹子”就是你舅妈。
到妇幼保健院的时候,十二点过了几分,好多医生已经下班了。你外婆扶着你妈妈上楼,我去一楼挂号处挂号。
“是生小孩的吗?”挂号处的医生问我。
我急忙回答:“是的。”
“不需要挂号,直接上三楼就是。”
我跑起来,赶了上去,和你外婆一起撑着你妈妈上楼。
到了三楼,医生却说一定要先挂号。
你爸爸开始在心里骂人了。同一家医院,你说要这样,他说要那样,弄得我无所适从,疲于奔命。骂解决不了问题。我就跑下去。挂号的时候,医生说挂号之后要先到二楼化验室去搞化验。我跑到二楼,化验室没人上班。我又跑回三楼。
“你交住院费了吗?”医生问我。
“没交。挂号室的医生说负责收钱的医生下班了,她只负责挂号。”
“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医生总有办法。病人和病人家属能知道怎么办吗?这里是医院,而你们是医生!
你外婆看到你妈妈很虚弱,就催医生快给我们安排一个床位。
另一个医生说话了:“你们先把钱交到我这里。先安排了床位再说。你们带多少钱来了?”
“一千。”
你爸爸撒了个谎,因为我想起了什么。
那位医生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说要交一千五。你妈妈在走廊上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她满脸的痛苦不堪。一千五就一千五,我又不是没带那么多钱。那位医生接过我的一千五百块钱,点了两遍。“还要交十三块钱。”她说。我迷惑不解,正准备问,那医生说:“十三块钱是保险费。”
我们被安排在二十九床。
你外婆带着你杨哥哥找你舅舅去了。
我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充饥。
医生来了,她要你妈妈到产房预备室去。
我一个人待在二十九床。进来了一位医生,她问我是不是二十九床的丈夫,我点头算是作答。她平静而大声地说:“你孩子胎位不正,又早产一个月,我们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要有心理准备。”
经医生这一吓,你爸爸成了憨子。好小子,你猜你爸爸当时最想干什么。我当时觉得血都往脸上冲,鼻子又酸又胀,想哭。我是男人,我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爸爸当然没哭啦,我看着窗外,窗外只有一种色彩:灰色。
“可能要剖宫产。”那医生又说。我这才回过头来面对医生,我说:“你们是医生,只要能平安,你们说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那医生走了。你爸爸相信科学,相信医院和医生,他们是内行,他们不会没有办法的。我是外行,我******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祈祷,祈祷一切平安无事。
你外婆来了,你杨哥哥没有跟着来。
我们进了产房预备室。你妈妈肚子痛,眼泪涌了出来。我给她摸肚子。你外婆对她说:“生小孩当然有点痛。就是要痛,越痛生得越快。”医生进来了,她要我们去做心电图。在一楼心电图室等了很久还没轮到我们。你妈妈说肚子越发痛了。我说别做什么心电图了。我们回到产房预备室。这时,来了一位老医生,她给你妈妈做了检查之后说,快进产房,不久就要生。你妈妈就进了产房。我和你外婆都不能跟着进去,我们只好回到二十九床。
我没对你外婆说起那医生吓我的话,让我一个人担惊受怕就够了!我怕到产房外面去听动静。你外婆倒是去了几回,每回她回到二十九床我就问,生了没有,她都说还没生。邻床吃晚饭了,我这才想起我们也该吃晚饭了。我对你外婆说:“妈,你先去吃饭吧。”
吃过晚饭你外婆上来,要我下去吃饭。我肚子倒是真饿了,但到饭店里坐下真正吃起来,又只能吃一点点。吃过饭,嘴巴一抹,我就上楼去。
“恭喜恭喜!”我还没到我们的病房门口,你外婆推门出来,看到我就这样对我说。
“生了?”
“生了。”
“没事吧?”
“大人小孩都没事。”
母子平安,这就好,平安是喜,平安是福。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颗心似乎直到现在才真正属于我自己。回想起来,当时我不是特别高兴(不是我不想高兴),伤心更不至于,但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到现在还说不清楚。
好小子,你在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五点半左右来到了人间。从这个时候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二十六日晚上,你舅舅、舅妈带着你杨哥哥来看你了。
你舅妈笑着对你杨哥哥说:“杨杨,你怕要降价了。叔叔有了自己的孩子,怕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了。”
你杨哥哥信以为真,他站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为好。
我说:“杨杨,别听信你妈妈的话。”
好小子,你出生之后,有一个人很“关心”你。他就是二十六床的家属。在向我恭贺之后,他就自告奋勇地为你算八字。你爸爸我是最讨厌迷信的,我始终认为,命运至少有一半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岂不是整个地将“人”取消了?但我并没有劝阻他给你算八字,好意难却嘛。这个人穿一件很不错的皮衣,黑脸,嘴唇两边的胡须特别长,说话的时候一翘一翘的。可以肯定,就算没有嘴巴,他那胡子也能替他说话!他说些什么?如果不是胡说八道,那就只能是一派胡言。他非常希望我能对他的话产生共鸣,至少也积极地回应。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让他失望了。他这个家伙真有本事,一点都没感到自讨没趣。和我合不来,他就找二十七、二十八床的病人和家属继续说算八字的事。二十八床的家属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见他扯得没边没际,趁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时候用力戳他一下。这个八字先生黑脸变成红脸,却坚持认为自己说的没错。四十多岁的女人马上发现自己不该插嘴,这个八字先生越是有人挑战就越是说得来劲——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女人不再揭他的短,也没有其他人再出来附和他或者反对他。他在几乎是自言自语的情况下,又说了将近半个钟头,直到他妻子连续呻吟几声,他才平平淡淡地问上一句“怎么啦”。那位专门护理婴孩的、矮小的医生问我怎么还没去领库奶来。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对库奶什么的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
“库奶到什么地方领?”我问。
“你去产房问医生。”这就是她的回答。
到了产房外面,我停住了。常识告诉我,我不能贸然进去。于是我敲门。里面明明有人在做事(但不是接生),可就是没人来搭理我。干扰别人的工作是不礼貌的,然而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再次敲门没人来开之后,我就推开门闯了进去。
“你来干什么?”产房仅有一位医生,她非常严厉地问我。
“有位医生要我来领库奶。”我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今天生的?”
“今天生的。”
突然,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厉声说:“还不出去!鞋子都没脱!”
也许,我是坏了医院的规矩,可我是无意的。这里的医生,怎么一个比一个凶?
我赶紧从产房退出来。“库奶到哪里领?”
“哪一床的?”
“二十九床。”
“等一下我自己来。”
回到二十九床不久,那位矮小的医生又来了,她又责问我为什么还没领库奶来,她还说你呢,好小子,她说你早产,必须早点吃奶,不然会起肿块。我将产房医生的话如实相告。她没说什么,又看了一会儿,她走了。
好小子,你开始哭起来了。你妈妈喂你奶,可你不吃。你外婆偷偷地泡了一点奶粉给你吃,你叽叽咕咕吃了一些。医院反对喂奶粉给小孩吃。牛奶最适宜于喂小牛,羊奶最适宜于喂小羊,人奶当然最适宜于喂小孩。喂小孩,牛奶远远不及人奶,而且,小孩吃多了牛奶,今后病可能多一些。对医院的这些宣传,我相信而且深表赞成。我要你外婆少喂甚至不喂牛奶给你吃。
不久,那位产房医生来了。她捏了捏你妈妈的乳房,说:“这么好的奶,喂什么库奶!鲜奶是最好的,你现在就让小孩吃奶吧。”
你妈妈不好意思地说,她不晓得喂奶。
也难怪,你妈妈初为人母,没有别人帮助,她喂你吃奶自然就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医生手把手教你妈妈如何喂。说来也怪,那医生在的时候,你还吮了几口;她一走,你就不吮了,只是哭。你妈妈和我毫无办法。你外婆的办法就是泡奶粉喂你,对此我不怎么反对,总不能放任你哭个不停吧。

医院里的床真是太狭窄了。毫无疑问,你和你妈妈是肯定要睡在上面的。这样,床上剩下的地方就非常有限了。不管是你爸爸还是你外婆,要和你们同睡都必须蜷着身子——睡觉的时候都不能放松自己,那简直是受罪。起先,你外婆坐着,我睡在床上。不久我就起来了,我说,这样睡很不舒服,我宁愿坐着过一夜。好小子,和你睡在一起的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碰着了你。你呢,睡了,似乎人世间的一切你都不屑一顾。
医院里有暖气,但吃晚饭的时候暖气就停了。我坐着,背靠墙壁。幸福的时候,时间过于吝啬;而遭罪的时候,时间却又太大方了。漫长,漫长……开始的几个钟头还没什么,十二点以后,我就明显地感到身子发冷。抓过一床摇篮被赶紧盖在胸前,但这似乎起不了多大作用,头冷,两肩两臂冷,脚冷,它们一冷,胸口附近也跟着冷了。
我和你外婆轮流跟你们睡。如此反复几回,天也终于亮了。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头痛,恶心。我连忙出去,站到外面的冷风里。冷是冷,但清新无比。我仍然不舒服,但症状减轻了不少。
早饭后,护士来给你洗你来到人世的第一个澡。你外婆给你找衣服。你穿的衣服是找到了,裤子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是不是丢在家里?”我问你外婆。
你外婆这才想起来了,她说:“怕是的。我当时正在做事,你妈催我快些,她说孕妇多在车上待一分钟就多受一分痛。我手面都没洗,急急忙忙去收拾东西。人一急就忘东忘西的。裤子没带来,尿片也只带了两个。”
“算了,去买就是。”
给你买东西可不能少了裤子就只买裤子,老板说,要买就买一身。买一身就买一身。少了尿片,就把你妈妈的一件衣服撕开,做了三个。
好小子,你是个懒鬼,还是不愿意吮奶。你外婆说:“二十八床的小孩多好,一个劲地吸。”
你妈妈说:“他们的小孩超过预产期二十多天才生下来,生下来有七斤。我们这个小家伙只有五斤六两,又是早产,恐怕吃奶的力气也没有。”
“也是。”你外婆说。
你不吃你妈妈的奶,医生又不给我们库奶,你外婆就只好选择将奶粉作为喂你的唯一食品。
我打了个电话给马司令,要他告诉你老外婆,你已经顺顺利利生下来了。我们放心了,她也可以完全放心了。
年底了,每家有每家的事,再说,我手中的钱已所剩无几,因此,我们都想早点回家。然而,医生坚决反对我们这么做,他们的理由无可辩驳:又是胎位不正,又是早产,小宝宝脚上青了好几块,医院必须对产妇和小孩负责,最好多观察两天,医院条件比家里好多了,在这里可以完全放心,有暖气,有热水,医生、护士随叫随到。
看来是要在医院里过年了。
我对你外婆说:“妈,你回去,你家里有好多事。我们在这里过年。哥哥他们都希望你回去。你不回去,好多事他们心里没个数。”
对我这个建议,你妈妈极力反对。她说我和她都是第一回带小孩,毫无经验,一旦你不听话,我们毫无办法,而你外婆总是有办法的。你外婆听了她女儿的话,就留下来了。
既然这样,我就先回一趟家,弄点钱就上来。
好小子,你爸爸走了。咱们明天见。

下了车,我学校也没回,到铺子里买了几挂鞭炮,就到你外公家报喜。吃过中饭,我回了黄桥,先到你大公公(大伯公)、二公公(二伯公)家报了喜,然后才去山上,向你已故的老公公(曾祖父)、阿公(祖父)报喜。
接下来,我就要去弄钱了。你赛姑姑设法给了我五百元。还有一个小生意人租了我们一间房子开店子,年租金五百元,我们原本商定二十八日他给我钱。我把情况说给他听了,问他能不能早一天给我。他说没问题。手里有了一千块钱,明年春节做人情的钱也够了,我心里就不慌了。
我又到了你外公家。吃了晚饭,我早早上床睡觉,我要赶早班车。睡觉之前,我对你外公说:“爸,明天早点喊我起来。”这里只有一趟车直接到淮阳,误了这班车,得乘车到别的地方转车,麻烦得很。
你外公第二天一早叫我起床。我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刷牙、洗脸,准备走时回身看墙上的钟,才五点四十分,太早了点!
几分钟之后我到了马路上,天还没亮。很冷,我得走动,不停地走动。如果不走动,我非冻成一块冰不可!脚下的土地咔咔嚓嚓地响,水结成了冰,天上的星星瑟瑟缩缩,发出微弱的寒光。等了将近两个钟头,我才坐上那辆中巴。中巴却不立即走,司机还要等乘客坐满些才开,生意嘛,得好好算计算计。公路两边的茶树全身结满了冰霜。这个早晨,我算是对冬天和寒冷有了透彻的理解。
车开动了。太阳出来了。但不久,太阳又跑了。打了这么厚的霜,按照生活常识判断,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可是,天,一下子又阴了。我像其他人一样盼着这天晴过来,盼了无数回。现在又是阴天,我这几个钟头白冷了。
到了医院,我看了你一眼之后就坐到暖气前面,我把双手双脚放到上面去。如果可能,我会把整个人放上去。我似乎真冻成了一块冰,烤了一会儿,我的手和脚开始融化,我似乎听到了冰块融化之后的水在一滴一滴往下落!
好小子,睁开眼睛看看,谁来了?不认识吧。是你舅舅、舅妈带着你杨哥哥来了。说了一会儿话,他们问我交了多少住院费。我说一千五。
你舅妈说:“交多了。医院就是这样,你钱交得越多它越欢喜,它反正要给你花光。”
你妈妈、你外婆也是这么看的。同一病房中,二十八床交了一千,二十七床也交了一千,二十六床只交了三百。
你爸爸我也不是毫无头脑的人,当时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权衡之后,我认为只要你和你妈妈能平平安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医生进来了。我们停止了关于住院费的谈话。医生对二十六床的男人说:“必须对你女人进行剖宫产手术。你女人高度贫血,剖宫后要输血,你快去准备钱吧。剖宫,你必须先去签个字。”
那男人站着没动,嘴里念念有词——别人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医生说:“你得赶快决定。我叫人堵住了小孩。如果不剖宫,小孩有生命危险。”
“医生,是伢子还是妹子?”二十六床的男人问。
“我不晓得。”
那男人走来走去,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么几个字:“怎么办?怎么办?”
医生说:“你还要不要小孩?”
“小孩我当然要。”
“要就跟我来。”
似乎是没了主意的男人跟着医生出去了。
二十六床是南乡人,比我们早来几天。那个女人严重贫血,她的血量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预产期到了,她一个人去了乡卫生院。乡卫生院由于前不久接生时死了两个产妇,加上她情况特殊,不愿意给她接生,一个电话打到妇幼保健院。妇幼保健院当即派了一辆救护车。因为丈夫不在家,那个女人死活不肯来医院。救护车去了一回又一回。丈夫回来了,那个女人还是不肯来医院,因为丈夫没松口。救护车第九次来才把他们夫妇接来了医院。我可以肯定,其他人都没受过如此的礼遇。男人带五百多块钱来了,他交了三百元住院费(据他自己说)。到二十八日,他的住院费用完了,医生再三催他交钱。他苦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对付医院方面,他挺有办法的:一是拖和骗——“明天上午有人给我送钱来。”二是诉苦——“我一个人,要照顾女人,我脱不开身。我家里没钱了,要是脱得开身,我一天可以借一万来。”三是装傻充愣,脸皮厚,样子痴痴呆呆,说话结结巴巴,反应迟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个男人没钱,不是一般的没钱,几乎是一无所有。前两天,他还在眉飞色舞地吹嘘自己打扑克、打麻将只赢不输,今天却表现得如此狼狈,那牛皮不是吹破了吗?
二十六床的男人进来了,他一脸笑容,手舞足蹈。我们都大惑不解。他说:“医院真好,那个刘医生真好,她看见我没钱,就给了我三百块钱,我真是感激不尽!”

你杨哥哥跟着你舅妈二十八日就回家了。你舅舅二十九日上午才关铺门回家。临走时他说,初一下午他喊车来接我们。回家过年,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有莫大的吸引力,而且,按照我们这样的情况,也可以在二十九日出院。我去找了三回医生,我说我们二十九日下午回家。我的软磨硬泡没有结果,医生说最早也要等到初一下午,还这样说:“过年有什么新鲜的,年年过。”
二十六床的小孩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必须转院,转到人民医院去,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好。不然,这小孩能不能活还很成问题。二十六床的男人举棋不定。一转院又得交钱,他没钱。医生说:“有没有钱都得转院,人命关天!”“好吧。”这个男人很勉强地说。这时,我看了看你,我对自己说,我必须做好一个父亲,我必须爱你妈妈和你。
十二月没有三十日,所以二十九日就是大年三十了。我站在病房往外面看去,发现街上比平时冷清了许多,能回家过年的,肯定都回家过年了。晚上,我除了看你和你妈妈之外,也跑到离病房很近的办公室去看春节联欢晚会。虽然是断断续续看的,但晚会毕竟给予了我一点温馨和感动,而且这样走来走去,时间也就不是特别难挨。你外婆一直在病房里陪着你和你妈妈。
一九九八年正月初一下午,你舅舅喊了一辆车来接我们回家。我们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出院手续也办好了,二十七床还要等两天才能出院,我们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病房。
一九九七年的冬天淹没在阴雨之中。而今天,是个艳阳天,一九九八年开了个好头。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好小子,让我们跟医院说声再见。
好小子,回家啰。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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