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喜,你松手了吗

任明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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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潇:澳门科技大学创意写作博士在读,已出版剧本杀作品两部,儿童小说四部,幻想和悬疑作品各一部。累计创作超百万字。常用笔名鹿迢迢、鹿竹溪等。

1
“审讯室”的灯再一次亮起来,白刷刷的。王德喜紧张地看了窗外一眼,这是下午三点钟,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绿化带。他觉得开灯实在是太浪费了。
“王德喜,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松没松手?”
“没,没有!”

2
今年三月份,哥哥王德奎突然就到达了珠海站。他什么也没给王德喜说,只说是之前的猪场不干了,他想跟着王德喜来南方找个活儿做。王德喜一开始的确挺纳闷的——他叫哥哥来了好多次,王德奎也拒绝了好多次。
“这里热得很,这里的人一年四季都得开空调。你知道安一次空调得多少钱?两百,二十楼之上另加钱。”曾经的王德喜在电话里把这座炎热的沿海城市说得天花乱坠,他想鼓动哥哥来和他单干。这个念头存了好久了,自从他从客户嘴里得知老板一次收取的费用是他提成的四倍,他那颗心就没安分过。
王德喜早就观察好了,高空安全绳不贵,接活儿也不难,赚钱更是简单——安装费两百起步,如果是新机器,就让客户加支架费、打孔费;如果是老机器,简单了嘛,就说要加氟、要清洗,不管多贵的空调,到了他们老板手上,总是能给挑出点不大不小的毛病。一次活儿干下来,少说也要从客户口袋里掏走七八百。他们已经很久不接“光棍活儿”了,老板管那种纯安装、一毛钱不加的活儿叫光棍活儿。“和德喜一样,前光棍后光腚,裤兜子比脸干净。”老板老是拿他打比方,德喜就推推眼镜笑一下,显得很本分。
哥哥王德奎不这么想。“在天上悬着算怎么个事,挣多少钱也是拿命换的。不如养猪踏实。”王德奎说到做到,每年德喜劝他来跟着自己干,他就劝德喜回家养猪。终于有一次王德喜被劝烦了,在电话里冲哥哥发脾气:“养猪养猪,我回去养猪把脸搁哪里?搁尿罐子里让人滋?”王德喜的烦恼并非师出无名,他花钱上学了嘛。当时那个招生老师给他许下了这样的美好前途:“先上专,再升本,最后考硕博,进大学当个老师嘛。像我一样……”
高考统共考了三百分出头的王德喜一听这话只知道扶着眼镜笑,王德奎清醒一些,打断了招生老师为王德喜勾画未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那个学费多少钱?”
“不贵的,一万二,住宿是四千。”
“四年?”
招生老师体面地笑了笑,提醒王德奎四年的是本科,专科只要三年,他还强调:“是一年一万二,不是总共,不过您不能只看学费,您得看看孩子的未来,教育是一种投资。您做父亲的比我懂。”
王德喜尴尬地提醒招生老师,这不是他爹,这是他哥。
“都一样,都一样,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嘛。”招生老师几乎不假思索地把话圆上了。
“咱庄户人家,上专上本都一样。有没有便宜点的?”王德奎买猪饲料时也是一样,不挑质量,先问价。
王德喜在一旁急得脸红,甚至放话说今年要是再走不了他就去跳河。
他在县高中复读过一年了,去年差六七十分到本科线,本来是无所谓的,可班主任再三鼓动他复读,还给他报了个校外的复读班,据说这个复读班的老师是特意去毛坦厂中学考察过的。“全盘复制,稳得很。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在班主任的鼓动下,全班三分之一的学生去复读了。王德喜糊里糊涂也跟着去了。没想到学了一年,越学越倒退,今年险些连专科线也够不上了。
见王德奎还在犹豫,招生老师又添了把火:“你知道我们这个学校在哪儿?在珠海市,正对着澳门。澳门是哪儿?是‘马靠’!‘赌王’就住在那儿,大马路的台阶都包金边。那里机会多多,‘北上广’已经是过去时了,珠海就是新的‘广’。早去,读完了书,把根扎下,占据先机。”
澳门这两个字让王德喜心里一抖,他没去过澳门,也不知道澳门到底是不是遍地赌场,他只知道抖音上的那个电影片段:长发红衣的女明星跨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张扑克,手里的扑克像飞刀一样唰唰唰飞出去……
王德喜的录取通知书来了,王德奎账户里的存款也像飞刀一样唰唰唰没了。

3
这事,王德喜一直是对哥哥有亏欠的。
这种亏欠感一直持续到他在二〇二二年的夏天挣到了人生里的第一笔两万块钱。账户里的那个数字,是他之前当房屋中介时想也不敢想的——大学毕业之后,不出所料,王德喜没有升上本科。他只能再次跟随大流,加入了浩浩荡荡的中介大潮。他套上了白衬衫,打上了领带,每天穿着小脚裤在店铺门口跺脚,跟着店长大喊:“今天不努力,明天睡地板!”“你棒吗?我很棒!”
打鸡血似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四个月,王德喜就放弃了,不管店长喊得多响亮,每个月进到王德喜银行卡里的就那几千块钱。交完房租,吃完饭,看完电影,几乎就不剩什么了。
放弃了几次之后,王德喜发现自己除了这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别的工作。当初招生老师给他报的什么跨国商务管理专业,名头很大,就业时才发现选择面很小。珠海这座城市里没有哪个跨国公司需要他去管理,至多需要他去做一下淘宝客服。“既不来钱,又受气。”这是王德喜对这一类工作的总结。
去装空调还是店长的主意,店长给人们打了三年鸡血之后,自己去卖空调了。在他的劝说下,王德喜考了个高空作业证,浑浑噩噩跟着个队伍干开了。他算是空调安装队伍里最年轻的,在这里他很受用,很吃香。那张薄薄的毕业证把他的腰板子撑起来了。在别的地方不好使,在这里好使。和他一样悬在半空中的人大多也就是初中学历,顶破了天能把抖音刷得溜溜的,别的都不如他。有一次,他甚至用极其蹩脚的英语和外国客户交流了一下。其实也就是说了点“How are you ? I’m Fine”之类的,但这已足够在那些老师傅中传为美谈。王德喜经常感觉他们对自己肃然起敬。
入行的第一个夏天,王德喜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读那个野鸡大学。他把自己账户里的余额截图发给了哥哥,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这份收入。王德奎沉默了半小时后,小心翼翼地从王德喜那里要走了五千块钱。
“你嫂子想把屋顶修了。”
王德喜什么也没说,迅速把钱转了过去。这感觉让他很舒服,他想象着王德奎在嫂子面前底气十足的样子,想象着这五千块钱铺在老屋房顶的样子。一张一张,徐徐地在北方金灿灿的阳光里落下来。但这种想象很快就终结了,因为这张截图带给了王德奎一些不切实际的期盼:他开始每个月找王德喜要钱。
一开始还是有些借口的:“你嫂子修屋顶”“娘看病”“还老舅的钱”“你侄媳妇去县城”“你侄子换手机”……
后来就不用借口了,王德奎要求他每个月打给家里五千块钱。王德喜很为难地告诉哥哥,自己并不是每个月工资都那么高,也就是夏天多一些。“要不你来和我一起干!我都看明白了,不难的。咱哥俩搭伴,挣的都是自己的!”王德喜鼓舞着哥哥。
但王德奎只是为难地笑笑:“你嫂子说五千没有的话,两千也行。供你上学好多年,你嫂子说那时候要是拿那些钱进了猪崽,现在也有不老少了……”
王德喜惆怅地挂掉了电话。
哥哥这辈子似乎都和猪杠上了,少年时期跟着老爹学杀猪,青年时期去卖猪肉,人到中年又和嫂子一起开猪场。开来开去猪养死了不知道多少批了,还是一门心思地和猪绑定在一起。侄子也没好到哪去,他只比王德喜小六岁,却早早地就结了婚。什么都干过,修过车,贩过衣服,卖过烧烤,最后还是回家跟着王德奎养猪了。
“哥,咱们不能一家人都陷在养猪场了。你高低得让浩浩出来嘛。”浩浩是侄子的小名,王德喜劝过哥哥。
“出去干什么?出去也没得什么,像你一样,还是打工仔,不如在家养猪了。”王德奎神气得很。只要一提到当年上学花了他的钱的事,王德奎就很神气。王德喜迅速地委顿了。

4
但就是这样神气的王德奎,嘿嘿笑着出现在了珠海站。
“咋来了?家里的猪怎么办?”王德喜在地铁里挤出了一身汗味,但这不影响他提醒王德奎不要随地吐痰,“哥,注意素质。”
“你嫂子养就行,没多少了,老遭瘟。”王德奎对这件事一语带过。
对家里的情况,王德喜实际上一知半解。这些年他回去的次数用一只手数得过来,他主要是怕花钱。路费还好说,难的是那些人情开支。他刚毕业那年春节回去,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孙儿外甥来串门,王德奎总要让他包红包给人家。嫂子娘家人带着孩子来,他也要包红包送出去。少的二三十,多的一两百。一个两个是不多,但那时王德喜还在做房屋中介,磨薄了嘴皮子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来上几波亲戚基本就给他清零了。
老娘的身体也不太好,这里疼那里疼,去医院做了小针刀,背上糊着膏药,还练上了气功,折腾了两三年也没见好。王德喜少不了要留些钱给她。侄子也不是个省心的,明明只比王德喜小六岁,在王德喜面前却是个十足的晚辈。在饭桌上梗着脖子和他爹置气,要钱带媳妇出去旅游。王德喜这个做叔叔的,不得不拿出几百块钱息事宁人。
一个春节过完,王德喜的两张信用卡都欠款了,他靠着分期付款才熬过了那个春天。从此他就不敢轻易回去了。

5
到了王德喜的住处,王德奎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在洗手间漱口咳痰,又躺在沙发上看新闻。
王德喜提醒他,这是合租的房子,“哥,注意素质”。
王德奎把一口老痰吐到了客厅里的垃圾桶中,“狗屁素质,你们几个大小伙子住得比猪圈还脏”。
王德奎这话说得不重,王德喜的合租房原本是三室一厅,被房东隔成了七个房间,拢共塞进去了十一个人。的确脏得和猪圈差不多,王德奎进来的时候,先用脚把门口的杂物踢去一边才有了落脚的地方。王德喜的房间也没好到哪里去,地上扔着吹风机、拖鞋、洗头膏,和几本杂志。抽屉里的充电线像毛线球一样缠在一起,电影票根、超市购物的小票、卫生纸用完后剩下的卷轴也一股脑儿地团在里面。床上的被子很久没晒了,满屋子都是一股潮湿而油腻的“人味”。
王德喜认为这怪不了自己,他累,他实在是太累了。
在楼上悬着的时候,靠的全是腰劲。得绷着肚子挺着背,两条腿才能紧紧地踩住墙,人才不会飘来荡去;更累的是需要打孔的时候,有时候会遇到那种没有预留空调孔的墙体,王德喜得举着十六斤重的打孔机,打上半个小时。往往一天下来,他的手臂是麻的,到了夜里,就像有虫子顺着手指头一点点往上爬,一点点往上啃。那些细长的触角磨着他的神经,磨着他的大脑。有时候虫子的脸还会幻化成人脸,像当年那个招生老师一样,怅怅地笑着:“先上专,再升本,最后考个硕博,进大学当个老师嘛……”
这些王德喜没和哥哥说过,他总是有意无意把这件事说得轻松一些,他渴望在王德奎心目中,自己过的是一种体面的生活。他毕竟花了王德奎大几万嘛。
“你说的那个活儿真有那么挣钱?”王德奎挑着眉毛问。
王德喜的脸热了,他清了清嗓子,强调了一点:“是,但是得在夏天……”
王德奎把烟头搓灭在地板上。“干。咱哥俩去干。”
王德喜还想提醒哥哥注意素质,但他什么都没再说,他在想烟头留下的痕迹会不会让房东从他的押金里扣掉五十块钱。

6
“所以一开始是你负责安装,死者王德奎负责抓住安全绳?”
“……”
“后来为什么突然交换位置了?”
“……”
已经四点半了,王德喜紧张地搓着两只手。手汗都搓出来了。穿着西装的人走出去了,只留下一个穿格子衫的。穿格子衫的给王德喜拿了瓶可乐。“我们这儿的福利。你喝吧。解解暑。”
王德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真的,王德喜不渴,他只是饿了。从上午到现在,他一直没吃过什么东西。
“所以一开始是你负责安装的,对吗?后来你和王德奎交换位置了?”格子衫把头凑过来。
王德喜怔怔地点点头。
他发现自己还没有适应把“死者”这两个字和哥哥联系在一起。

7
一开始确实是王德喜负责安装的,王德奎只需要把绳子拴在腰上,站在客厅里和客户攀谈就好。但这个分工很快就出现了问题——王德奎听不懂粤语。
王德喜也不是多么精通,能听懂,不太会说。他在这座沿海城市待了三年,同学里除了他和一个内蒙古来的女生,大多是南方人。老师讲课也是讲着讲着就带上了方言。刚开学时,王德喜是想学的。他一想到哥哥为自己花的几万块钱就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就完成招生老师为他规划的升本、升硕、升博一条龙计划。他带着相当澎湃的热情,和几位广东广西的同学天天黏在一起,好不容易能听懂一些了,摩拳擦掌打算在下个学期的专业课上大干一场。再一开学,王德喜傻眼了,老师换了,来了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湖南老师。
老师们似乎都把那所民办专科当作跳板,一学期换三四次老师也是有的。天南海北来的老师,匆匆忙忙地来,再匆匆忙忙地走。没人记得这帮学生是谁,也没人在意他们到底能不能升本、升硕、升博。渐渐地,王德喜发现,老师们的面貌模糊了,倒是手机上的游戏越来越清晰。
在游戏的世界里,没有方言,没有学费,没有王德奎,也没有王德喜,只有浪潮一样席卷而来的快感。直到毕业那天,王德喜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要专升本的。
要说这三年带给了王德喜什么,那就是一口不太标准的粤语。不标准,引人发笑,但足够交流。当中介的那段时间,王德喜一开口,客户就笑。王德喜面红耳赤地暗暗发狠,要练一口流利的粤语,要让他们笑不出来。但很快王德喜就放弃了,工作后的时间过得太快了,远不像在学校里那样,留给他一个个悠长的假期用来练习粤语。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想不到,这点本事,在他偷着接私活后反而起了点作用。

8
拉客户、谈价、升单、收费,靠的全是王德喜。
王德奎倒没觉得什么,美滋滋地把安全绳往腰上一拴,抽着烟在客厅等王德喜上来。但次数多了,客户有意见了。
主要是因为王德奎有体味——不是臭,是一种人老了后皮脂味和烟味、痰味、猪圈味混在一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那味道挥之不去。王德奎往客厅一站,往后三四天客厅里都飘荡着那股味儿。臭味似乎被王德奎掰成了千八百片,絮絮地飞舞在客户精装修的客厅里。这不是王德喜臆想的,是客户打来电话抱怨时亲口说的。
王德喜试图解决过这个问题,他带着哥哥去了洗浴中心。泡汤、搓澡、药浴,一整套下来,王德喜的肉都痛了,但王德奎身上还是有些若有若无的味道。
王德喜穿着洗浴中心提供的大裤衩子,在哥哥面前徘徊再三,想找一个不那么伤面子的方式来谈起这件事。
王德奎比他先开口了:“做啥子?我问你,你在这里做没做过那个事?这些年次次找你要钱,你次次说没钱,是不是花到那个事上了?”
“什么事?”王德喜还没反应过来。
泡过澡后的王德奎满面红光,像一只田鼠那样嗍了嗍自己长长的门牙,“那个事”。
王德喜的脸迅速开始发烫。他向旁边瞄了一眼,很好,这里没有人在听他们哥俩说了什么。
“哥你说啥?我怎么可能?”王德喜几乎是愤怒了。尤其是王德奎脸上那种玩味的、看破不说破的表情,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矮了、扁了,像个小丑一样在王德奎的躺椅前蹦高。
“我怎么可能?我……”王德喜想说,“我好歹也是念过大学的。”但他及时刹住了话头。
别人不晓得,但王德奎晓得。王德喜这个大学,就是花钱买的嘛。不值钱的。“几万块钱买了张纸头。”这句话王德奎喝醉一次提一次。
“有也没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也没说成媳妇。说到底,还是哥哥嫂子对不住你。”王德奎拍了拍身边的躺椅,让王德喜躺下,很熟练的样子。
王德喜木木的,头昏脑涨,像木偶一样坐在躺椅上。他搞不清哥哥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头。

9
王德喜只有二十九岁,在珠海,还可以被叫“靓仔”。但在他们北庄,几乎可以和老光棍画等号了。
他侄子王浩浩二十岁就结婚了,先办的婚礼,满了年龄才扯证。表弟还要更早一些,不到十九先摆了酒。年纪再大一些的表外甥,也是二十五岁之前紧赶慢赶找了媳妇。
“男人三十一朵花”这句话在北庄是行不通的。因为适龄女人就那么几个,四肢健全、有鼻有眼、不痴不傻的,几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王德喜超过二十五岁之后,家里人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就越来越离谱。先是离婚带孩子的,再是一个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后来还有丈夫得了癌,尚没有真正去世的。介绍人说得很圆滑:“先认识嘛,先占下。是不是?等她老公死掉了,彩礼可就不是这个数了。”
那个女孩子王德喜见过,他甚至怀疑两个人在同一所初中读过书。女方的家人没告诉她这是一场相亲,只是劝着王德喜、王德奎哥儿俩买了一袋子水果去女方家坐坐。女孩子的哥哥还没有结婚,见到王德喜来了,高兴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直接替女孩子拍了板。
那个女孩子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哥哥的客人,黄着一张脸在厨房里做饭,头发蓬在肩膀头上。
“怎么不去北京看看?”王德喜小声地问那个女孩子。他听人说过,她男人得的是肝癌,等着换肝。
“家里不让去。换了也不一定能好。他爹说了,他有保险,人没了的话,还能留点钱养老。真去了北京,万一人财两空……”女孩子说不下去了,吧嗒吧嗒掉眼泪,直掉到锅里去。那里面是她哥哥让她给王德喜哥儿俩煮的葱花面。
王德喜总觉得这个场景他在电影里看过。也许是部爱情片,也许是部悬疑片,总之,他是看过的。他本来已经走出厨房,感觉好像有某段电影里的背景音乐响起来。他抬起的脚久久不敢放下,唯恐踩错了鼓点。他回过头看了看,那个女孩子背对着他,望着低矮的窗外阴沉沉的天。旁边的小锅已经煮沸了,粘在锅底的葱花散发出一阵躲也躲不开的焦香。王德喜的脚终于敢落下来了,他顺着电影背景音乐的鼓点,一步步返了回去。要了女孩子的微信,转过去两百块钱。从此两个人没再说过话。

10
王德奎已经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来讲“老王家怕是要绝后了”这件事,直讲得嘴皮子发干。王德喜给他要了些茶水,他嘶哈嘶哈地喝着,过长的门牙老是抵住杯子沿。王德喜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宽慰宽慰哥哥。
“我没得对象就没得吧,反正浩浩有。我们王家怎么样也绝不了后……而且,我还……”王德喜想说,他还是谈了一个女朋友的。就在年初,他在网上认识的。那个女孩子还给他寄过一个杯子,杯子上印了“王先生”。
不过王德奎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很大的兴趣,只是哼了一声,又四处摸索着找烟灰缸。吐出一口老痰之后,他把话题扯了回来:“德喜,咱哥俩说句体己话。我比你大十六岁,这些年真是拿你当半个儿子养。”
这话说得动情了,王德奎自己的眼也泛红了。
王德喜点点头,没有露出王德奎期待中感动的表情。因为王德喜心里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委婉地告诉哥哥,他身上有异味。
“德喜。”
“哥。”
“德喜。为什么我说咱们老王家绝后了,那不是咒自己。你侄孙女有病,你知道吗?”
“什么病?”王德喜紧张了。他怕是那种需要换肝的大病。
“拉不出屎。”

11
“事情发生之前,你和你哥哥吵架了?”
“……”
格子衫坐了过来,又站起身把门关了。半透明的玻璃门外人来人往。也不知道这些穿着西装和皮鞋的人在忙些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抱着厚厚的材料,跑过来跑过去,重重地拉开办公椅,重重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喝剩下的茶水倒在繁茂的发财树下,空调呜呜地吹着冷风,一刻也不停。王德喜突然觉得很遗憾,因为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有一份这样的工作。
“我家里也是那样。”格子衫笑了笑,把摆在王德喜前面的材料往远处推了推,“要钱,就是要钱。我们这些考出来的孩子,要我说,还不如没考出来。在外面打拼弄点钱哪里有那么容易嘛,真的是。”
王德喜疲惫地点了点头。
“朋友,我理解你。实话说,我也是被叫回来加班的。这活儿我也不爱干。没办法。”格子衫苦恼地笑笑,很厚的眼皮堆在了一起,“老爹老妈一身病,妹妹上高中。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是啊。”王德喜开腔了。他在格子衫身上,也嗅到了那种和王德奎很像的气息,混杂着汗水、炒牛河粉、香烟和猪饲料的味道。
“你家里也养猪?”他突然问。
格子衫闻了闻自己的手掌,自说自话:“没,可能中午吃了猪杂汤,赶时间,没来得及洗澡。你们哥儿俩也常加班吧?”
王德喜点了点头。

12
这个夏天,他和王德奎爆单了。
哥儿俩接私活之前,没想到会这么红火。初夏的珠海似乎一夜之间冒出了高高矮矮的新楼,像林子里的笋似的,一场雨下去就多一个小区。买房的人各个都要安空调,王德喜要的价格不贵,相当于他老板报价的八折。他总是默默抄下那些客户名单,躲到洗手间把电话打过去,问人家愿不愿意跳单。
“你就不用问。我给你说,你便宜几十块钱,人就多得很。”王德奎怂恿他,“我们干脆去小区门口支个摊拉活儿。”
王德喜很为难,他不想和老板撕破脸。他现在也多了个心眼,哥哥王德奎毕竟是干不长的。王德奎走了之后,还是需要他王德喜自己跟着这个队伍混。
不过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有好事的客户还是把电话打给了王德喜的老板。老板不再允许他使用队伍里的面包车、钻头、扳手、尖嘴钳、安全绳。王德喜只能自己从网上买了一套二手的。
“好家伙。齐全!”王德奎笑开了花。
王德喜笑不出来,这些东西花了不少钱,但王德奎似乎没有和他分摊的意思。他现在和王德奎采取“分账制”。这个词还是他读大学时学的。说白了就是干一次活儿,一人拿一半的钱。只是王德喜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饭钱和房租谁出?
之前他也没想过计较这些,是王德奎先计较的。
那天在洗浴中心,王德奎把账本摊平了算的。他真的带账本来了。就在他黑漆漆的皮革包里。那个包底下已经裂开了,是王德奎买猪饲料时店家赠的。王德奎用了七八年,一点儿不嫌弃。
账记得很仔细,很清楚。王德喜从小学到大学的每一笔开支,精精确确写在上面。
小到二年级接他放学时买了一根冰棍,开运动会时买了一双运动鞋,大到大学三年的学费、住宿费、路费。
“这个也算吗?”王德喜的喉咙很干,嗓子里毛毛的,像有一团蛛网裹住了他的咽喉。他指着一行被划掉后又重新写上的条目。那是他毕业后第一次回家过春节,他什么都带了,就是忘了带自己的贴身衣物。他哥王德奎背着手,上村口的小商店给他买了一套大红色的秋衣秋裤。薄得很,穿久了还起毛球,可王德喜当时还是挺高兴的。他总觉得哥给买了新衣服才有点过年的意思,像小时候那样。
“算的,算的。”王德奎嗍着自己的门牙,反复尝试用上嘴唇去包裹住它。每当他面对什么大事的时候,他就习惯这样做。“你嫂子记的账,八十多。我就说没那么贵嘛,卖猪崽的时候又去问了下,四十九。没那么贵。”
王德奎还说了很多,渐渐地王德喜就听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一遍遍在模仿王德奎的动作,用嘴唇反反复复包住牙齿,直到门牙粘到嘴唇内侧,想开口也开不了。

13
王德奎尝到了安空调的甜头,一发不可收拾。
王德喜弄清楚了,他那一岁半的侄孙女得的是一种叫作“巨结肠”的病。一开始,他还搞不懂为什么小孩子拉不出屎要花十几万,以为是浩浩想骗点钱出去耍。
“不是,县城去过了,省里也去了。省里的大夫让上北京……”王德奎懊恼地揉搓着夹在耳背上的烟卷,“早知道不让他们去,去了一趟,花了三四千,医生也没给治好,只说是先天性的,肠子不动弹。”
“那怎么办?”王德喜急了。他是发自内心地急。他知道,拉不出屎事小,肠子不动弹事大!
王德奎用大拇指捏灭了烟,轻弹在小区花坛绿丝绒一样的草坪上。“医生也是胡闹,要在肚子上开个口,一辈子挂着个粪袋子。我给浩浩讲,反正是个小闺女,挂个粪袋子嫁都嫁不出去,说了让人笑话,还不如……”
王德奎沉默了几秒钟,王德喜很清楚他嘴里的“还不如”后面跟着的是什么。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嘛……有的治就好。”王德喜慌张地打断哥哥后面要说出来的话。
王德奎嘿嘿笑了笑,坚果似的长而黄的大门牙露了出来。“我也没说什么嘛。浩浩媳妇不乐意了,天天在家上房揭瓦,要抱着孩子跳河去。浩浩呢,也被她蛊惑得犯了浑,把家里的锅都砸碎了。现在两个人带着孩子去县里租房子住了。”
王德喜频频地点着头。只是点着点着他自己也就跟着矮下去。眼前的楼似乎越来越高,脚底下的地面似乎越来越软,他一步步踏在上面,实在想不出来要怎么样才能给王德奎凑出十五万的手术费。他和网上认识的那个女孩子一直没有见过面,他俩约定好,今年圣诞节要见一见,要一起看个电影。像珠海行走的所有青年情侣那样,买上一串轻飘飘的气球,抱着一盒爆米花,高高兴兴走在散场的电影院里。
他还和那个女孩子规划过未来的家——“我每个月都能攒下钱的,一年也能攒出来七八万。三年我就能付个首付,到时把你接过来,我们在珠海安个家。你知道吗,珠海对面就是澳门。澳门是哪儿?澳门是‘马靠’啊!‘赌王’就住在那里,大马路台阶都是包金边的。”
女孩子听了就笑,告诉他“赌王”已经死了。
王德喜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敢承认,自己在珠海这么多年,和澳门就隔了条河,但他一次也没有跨过那条河。
不只他没有,他的那些同学也没有。没毕业的时候,人人都许下过豪言壮语,他们站在那条河这边,指着对面金灿灿的楼群,说以后去了要包下哪几座哪几座。毕业了才知道,大家都是这条河里的小石子,一阵水涌过,什么都不剩,谁也别想渡过河去。
王德奎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他总是认为钱被王德喜花了、挥霍掉了。
“德喜,我不是逼你。你哥我是真有难处。手术是不用花那么多钱,但以后呢?”进楼洞时,王德奎还在念叨这件事。
其实本来他没想要这么多钱的,满打满算,他的账本上也只有六七万块钱。只是坐上火车之后,王德奎越想越气,越想越亏。他先是想到浩浩,又想到顶着一头黄毛、腿杆子比乌鸡脚还细的儿媳妇,再想到那个小脸尖尖、肚子鼓鼓的黄脸孙女,就觉得亏得很。他把这笔账都算到了王德喜头上——如果王德喜没有坚持上这个大学,如果王德喜和其他家的青年一样早早地就进厂打工,那么就能省六七万下来,说不定还能再补贴给家里一点,如果有了这六七万的闲钱,他大可以在村里、在镇子上给浩浩说个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好女子,哪里会生得下屙不出屎的娃娃?想来想去,算来算去,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王德喜的错。
在昏暗的楼梯间,哥儿俩对视了一眼。
窗外摇摇曳曳的都是高挑的椰子树。“要起风了,这单不晓得能不能干成。”王德喜突然说。
王德奎打了个寒战,说不上为什么,刚才他感觉自己看见的不是王德喜,是猪圈里迟迟不肯出圈的病弱猪崽。养到那种猪,算他王德奎倒霉。只知道吃饲料,一手指头的肉都不长,三天两头生病要扎针,见了来收猪的就哆嗦着四条腿……
“干不成也得干。”王德奎啐了一口痰,把眼睛从弟弟身上挪开了。

14
“你俩到底是为什么吵起来的?我知道,你侄孙女病了,要花钱……那你俩是吵什么?”
到了傍晚,王德喜和那个格子衫已经处得很熟了。
玻璃门外,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他们在谈论菜价,谈论楼下新开的咖啡店,还谈论三号线地铁到底什么时候能开通。王德喜听了一会儿,觉得这种日子离自己很远,也好像很近。
“为了什么?”他的肩膀耷拉下来,眼前出现哥哥躺在地上的样子。
胳膊折成了九十度,脚上两只鞋都甩了出去,蜡黄开裂的脚赤裸裸地露在珠海八月热辣辣的风中。哥哥不再是那个喂猪的老头儿,也不再是一路上打听着送自己去上学的庄户人,而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裁出来的人。他躺在地上,身下全是血,腰上盘着好长好长的安全绳……
“我说不让他安装,不让他安装,他又没有证……”王德喜捂着脸哭了出来。
格子衫表现得很理解,跟着他的哭腔点头。“就是,老家来的人就那么回事,越不让他们干什么,越要干什么,存心给你添堵,是不是?”
王德喜惆怅地点了点头。
墙角上,正对着他的红点闪烁了一下。他记得,他进来时,那个穿西装的和他讲过,这里要录音录像的。但他觉得没问题,反正他没做什么亏心事。

15
吵起来,是因为客户嫌王德奎身上有味道。
王德奎那段时间干得很疯,刮风也干,下雨也干。珠海的风,和他们北庄的风终归是不一样的。这是从海上刮过来的风,大的时候,吹得那些丛林一样的高楼大厦都跟着晃。
“屁。这是从‘马靠’刮过来的风,全是钱味。”王德奎说。
他没有高空作业证,也不懂什么叫安全操作,反正他觉得他学会了。简单得很嘛,把绳子拴在腰上,人在楼体上劈个叉,照准了墙壁刺刺刺地打眼儿就行。王德喜也不肯让他下去,但王德喜没办法。王德奎听不懂这里的话,也不肯学,让他洗个澡,更是难上加难。
“你怕我拿钱拿多了?”
王德喜记得,那天已经有过台风预警了。他和王德奎讲,今天要么不干,要么就让自己下去。可王德奎这样问他。
王德喜怔住了,王德奎又跟着嘿嘿嘿笑:“哥和你说着玩儿的。”
这一单干得很吃力,王德奎像赛跑一样,一进了客户家门,翻着窗户就下去了。
客户满脸的不乐意,他怕兄弟俩坐地起价。王德喜赔着笑脸,又把绳子在客户的红木茶几上绕了一圈,勉勉强强能拽得住。王德奎大概捣鼓了二十分钟,像片叶子似的在窗户边荡过来荡过去。连客户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让他上来。
“上门费我不少你们的,这个天气算了,我认倒霉,好不好?”客户这样讲。
王德奎不肯。到了手边的钱,他舍不得扔掉。上门费才五十,谁稀罕?特殊天气装空调,那可是六百起步。他王德奎又不傻。
“你上来,我说,你上来!”客户急了,拍着红木茶几冲着窗外喊。风把窗台上的花瓶都吹歪了,碎在木地板上,淌了一地的水。
“万一落个工具下去,砸到路过的人,我是要负责的,你们懂不懂?”客户把火气撒到了王德喜身上。
王德喜的脸迅速地红了,他一个劲儿向客户道歉。
“你把他拉上来啊!”客户骂了一句,“好似旧番薯甘。”
客户不知道王德喜是懂粤语的,王德喜也只能假装听不懂。这话骂得很难听了,客户在说他们是乡巴佬,脑子混沌得很。王德喜很想告诉客户,他不傻的,他是念过书的,他上过大学。但是这样的念头更让他头涨脸热。他只能憋着劲往上提拉绳子,可王德奎偏偏和他犟上了,两腿踩成弓字形,死死地贴着墙体。
“哥,你到底要做啥子?”王德喜听到了,王德奎在风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王德奎也是用方言说的,北庄的方言,就像北庄人常吃的辣椒咸菜炒鸡蛋,又咸,又厚,又噎。他们一说话就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冒出来,别人很难听懂。
王德喜能听懂,他哥哥在说:“你跟他讲,上门费涨价了。一个人是五十,两个人来,就得给一百。给了钱我就上来。”
这话让王德喜屈辱得想哭。他来到窗前,从高处望着他的哥哥。王德奎提起眼皮子瞅着他,脑门上全是挤出来的皱纹。
“给了吗?”王德奎的三角眼狡黠地眨了眨。
“给了,给了,你上来。”王德喜闷声说。王德奎上来后,王德喜就把安全绳挂在了自己身上。他把绳子另一端不由分说地交给王德奎,“我再下去看一眼”。
“再下去看一眼,那得让他再给看一眼的钱……”王德奎嘟嘟囔囔的,但还是握紧了绳子。
下去望了一眼,王德喜就明白了。王德奎压根没想着做好这一单,连铁架的孔都只钻了浅浅的一层。王德奎站在那里的二十多分钟,只不过是在盘算怎么要一些钱。王德喜屏着气,把王德奎安得歪歪扭扭的铁架子拆了下来。
“掉下去要伤到人的。”他把铁架子摆在窗边,“我们改天再来吧。到时我和您预约时间……”
客户抬头向外望望,嘴角一撇。
“走,哥,走。”王德喜催促着。
王德奎直愣愣地看着客户,又瞟了一眼沙发拐角摆着的充电器和手机,突然冒出一句相当不地道的普通话:“你付钱没有?”
“付了,付了。”王德喜用身子挡住了他,向外推着。
“我付你个大头鬼。”客户终于恼火了,一连串的话都是在问候他们王家先人。王德喜只能点头哈腰地道着歉,凭借身高的优势把王德奎硬生生推了出去。

16
“哥,洗洗澡吧。”
王德喜什么都没多说,提都没提自己落了一只工具包在客户家的事。他试图给客户打过电话,但客户只是一味地冷笑,临到挂电话,才委婉地告诉他:“你们走后,我屋子里这个味道三天都没有散掉。那个包上全是味,搞得好晦气。我早就让阿姨丢掉了。”
听到这话,王德奎从床上猛地翻下来,一脚踹开王德喜放在床边的塑料拖鞋,光着两只脚踢踢踏踏进了浴室。他在王德喜的床上留下了浑浊的人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就把王德喜的枕头睡得黄里带黑。
王德喜提醒过他很多次:“这是珠海,和北庄不一样,哥,你要注意素质。”
但提醒得多了,王德奎就会瞪眼:“你哥我花了几万块钱供你读大学,买来一张小纸头,落得一个遭你数落的境地。你要是有素质,把钱先还我。”
这种时候王德喜就会脸颊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他只能焦急地推推眼镜腿:“要还的,要还的。”
有人敲王德喜的卧室门,打开一看,是没怎么见过面的几位室友。他们直截了当地问,这个老头儿还要住多久。
“是这样的,小王。咱们这个电费、水费是按人头平摊的。一开始你爸爸来呢,我们都以为是短住,没有多说什么;但这也住了好久了,如果打算长期住下去……”
王德喜赶紧起身请他们进来:“那不是我爸,是我哥。来,进来坐!”
他们彼此望望,好像有人率先屏住了呼吸。
“小王,他长住吗?”没人在意王德奎到底是哥哥还是爸爸,他们只关心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摊一些水电费。
“他,不长住。要走了。”王德喜撒了一个谎。
三天前,他刚给房东转了半年的房租,又给自己续上了社保。他不敢花什么钱,因为他总想着赶紧把王德奎要的十五万凑出来。他相信,只要自己凑得出来这些钱,王德奎就不会把“花了几万块供你读大学”这句话挂在嘴上。
那几个人再次互相望望,其中一个忍不住了,翻了一下手机日历,告诉王德喜,要是下周老头儿还在这里,电费就要大家平摊了。
“好的,好说。”王德喜赔着笑。
刚消停了不过五分钟,王德奎踢踏着一双水淋淋的脚丫子从浴室走出来,室友再次拍起了王德喜的卧室门。
“我忍了很久了,一次两次就算了,每次都这样算什么?”室友拎着一瓶洗发水来兴师问罪。他说王德奎自从住进来,没买过牙膏,没买过沐浴露、洗发水,一直都是偷着用别人的。
“‘偷’这个字是不是用得太重了?”王德喜想和他据理力争一下,但自己一下子顿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来,王德奎似乎没有买过牙刷。那么偶尔的几次刷牙,王德奎用的是谁的牙刷呢?
王德喜的脸再次开始发红发烫,他感觉很对不住这些一起住了一年多的室友。
王德奎眨巴眨巴眼,那种狡黠的神情再次露了出来:“那我哪里知道嘛。你们放在那里,我以为是公用的,就用了。洗浴中心就是这样的,都是公用的,没有你的我的之分。”
“哥……”王德喜近乎哀求地喊了一声。
王德奎毫不在意,抬起一双湿漉漉的脚就上了他的床。
王德喜只好在这个租房群里发了个红包。“我哥初来乍到,有些规矩还不太懂。大家海涵。”
但没有人收。
“哥,你以后能不能讲点素质?”王德喜坐在床边,像个哀怨的婶子,背对着王德奎说。王德奎出乎意料地安静,也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再次搬出学费来说事。
“哥,珠海和北庄不一样的。我给你说过好多次了,在这里你要讲些卫生。我们出去装空调,你也要讲些诚信。你是要走的,你迟早是要走的,你走了之后,我还要继续做的。在这里把名声弄臭了,就没有人再会找你做活儿了。”王德喜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他感到酣畅淋漓。
他打算趁着这次机会,把钱的事也一并说清楚。“哥,亲兄弟明算账。既然你对我开口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哥,这里的房租不便宜,这里靠着澳门,只要和澳门沾边的地方,都贵。我不要你的房租,但是平时吃饭、水电,还有我们买的工具……”
王德喜没有说完,王德奎的手机已经砸了过来。

17
“你是说,你哥王德奎在事情发生的前两天打了你?”格子衫的眼睛亮晶晶的。
傍晚了,这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红彤彤的太阳隔着窗户把王德喜烤得好暖。桌上那份盒饭已经冷了,而喝了一半的可乐变得温吞吞的。
“算不上打,算不上打。只是拿手机丢了我一下。”王德喜连忙解释。
“用手机丢你,就是打。”格子衫啧啧地感叹着,好像很心疼的样子,“你看你,鼻梁还是青的,仔细看能看得出来。”
“是吗?”王德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你记恨他吗?”格子衫突然问。
王德喜迷茫地看向格子衫。格子衫站了起来,急得走出了小碎步。“我再拿瓶冷饮给你喝,好好想想,那天他打了你,你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

18
手机砸过来之后,王德奎整个人也像颗钢豆子一样炸开了。
“笑话。讲卫生?我烀猪食掏猪粪的时候,你在当大学生。要诚信?我扯着老脸挨家挨户借钱的时候,你在洗浴中心搓脊梁骨。你……”王德奎越说越悲愤,越懊恼。他悔得很,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拿那几万块钱去养猪崽子!
尤其是这次来了之后,王德喜这小子飘了,眼光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见了自己连声哥都没有叫,就一味地说什么素质、素质。
而且这个小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把满身是病的老娘丢在家里,全是他王德奎陪着跑前跑后地看病,卖猪的事都耽误了。侄孙女得了这么大个病,王德喜也只是摘下眼镜擦了擦汗,连给浩浩转点营养费的意思都没有。
王德奎紧紧盯着王德喜,他觉得王德喜那张动不动就红起来的脸,和他猪圈里一个劲儿地憨吃猛睡的壳郎猪没有太大区别。可恨就可恨在王德喜还不如猪,猪大了还能让他割肉卖钱,王德喜不能。
“是不是?啊?是不是?”王德奎接二连三地问着,到了最后,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要问什么。
王德喜急得手足无措,怕哥哥发火,又怕吵到那群天南地北来的室友。
“哥,小点声,你小点声。注意素质,这不是咱家,这是……”
王德奎更来劲了,一拍大腿骂了起来:“你小子,从我来的第一天,你就看我不顺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女朋友、女朋友,你提了没有八次也有五次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就想把钱自己攒下来,早早地带着你那个女朋友自己去过!”
王德喜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王德奎把女朋友的事听得一清二楚。
王德奎来的这段时间,王德喜是很想和他聊聊自己那个女网友的事的。只是每次一开口,王德奎就打哈欠,要么就换个话题绕过去。王德喜还以为他压根不感兴趣。
“啊?是不是?花钱供你读了大学,买了张纸头,啥也没给家里花过、用过,这就想单过了?想得美!我告诉你,我当时要是和你嫂子单过,要是把你一扔……”这话说重了,王德奎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他的脑子很乱,那一连串的“如果”又在他脑子里晃了一遍。
如果没有供王德喜读大学,就能把钱存下了;如果把钱存下了,浩浩就不会找那个黄毛瘦腿杆子当媳妇了;如果没有找那个黄毛瘦腿杆子当媳妇,家里就不会多出来一个需要挂着粪袋子过日子的丫头片子了;如果没多这么一个丫头片子,自己又能多养两百头猪了;两百头猪,一年得吃多少饲料?
想着想着,王德奎一嗓子嚎了起来,像山里的孤狼一样,嗷嗷直叫唤,惹得小区里散步的狗也跟着吱哇乱叫。他委屈啊,他太委屈了。花了这么多钱在王德喜身上,王德喜既没有功成名就,也没有让他跟着享到什么福,更没有回报给家里什么东西。钱全白瞎了,打水漂了。
王德奎蹦下床来,懊恼得拍着大腿哭。

19
“那你呢?你当时还手了吗?”格子衫饶有兴趣地问王德喜。
王德喜木讷地摇摇头。
“所以你当时忍下来了,憋着那股气,没有还手。”格子衫做了一个总结。
王德喜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他当时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
“对了,买保险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哥的主意?”
“我的。我们单干的第一天,我就买了。我看老板也是那样的,每个装空调的都得买。”提到这个,王德喜缓了一口气,“这个我还是懂的,高空作业,危险得很。必须得买。”
“受益人写的是……”格子衫手里拿着一台iPad,上面明明有全部的信息,但他还是想从王德喜嘴里确认一下。
王德喜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时间太久了,他得想想。“我写的我哥,我哥写的浩浩。”
“对,你写的是王德奎。他写的是……王浩浩。”格子衫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王德喜,又瞄了一眼那个亮红点的摄像头。

20
这件事王德喜撒谎了。买保险不是他的主意,是王德奎的。
“买上。这个楼高得咧,万一我掉下去也好给浩浩留点东西。浩浩和他媳妇也就不会愁成那个样子……”王德奎抽着烟,嘿嘿直笑。那天从洗浴中心出来后,哥儿俩好久没说话。半夜了,王德奎不睡觉,到处摸烟盒子。找到了烟,就盘腿坐在床尾抽。在黑夜里星星点点亮了半个小时,给王德喜留下这么一句话。
王德喜一开始没当回事。他认为这事不吉利,不该讲。但王德奎很执拗,他隔两三天就要催一次王德喜。
“哥,保险是人没了才起效的。要真是到了那一天,人没了,要钱干什么?”王德喜终于急眼了。
“人没了怎么了?”王德奎一瞪眼,“钱没了才要了命了。”
这事说起来也不好办——一个眼见就奔五十岁的外地户,一身基础疾病,还做着高空作业的工作,哪家公司敢卖保险给他?
王德喜想来想去,把电话打给了自己的大学同学。说起来,他有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做了这个行业,要么是卖保险,要么是卖房子,想留在珠海,好像也只能走得通这两条路。
“老同学,我把话给你讲清楚了。现在像你哥哥这种情况,我们一般不愿接。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家里遇到事了?”同学问得很隐晦。他又更隐晦地告诉了王德喜一件事:他们公司最近收紧了农村中老年人的意外险业务,因为有几个地区的业务员汇报上来的数据不对劲。
“这话也就是咱们老同学之间说。”那天太阳很大,马路白晃晃的,同学把这件事讲得神神秘秘的,“那些村镇上的老头老太太买了意外险之后,都很快就发生‘意外’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德喜热得直冒汗,一个劲儿应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就浮现出了那个一边掉泪一边给他们煮葱花面的女孩。
她一定拿到赔偿金了。那她还会哭吗?王德喜晃过这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这位老同学起了点作用。在他的“指导”下,王德喜替王德奎体检了一次,又让王德奎隐瞒了高空作业的营生,在“职业”一栏只填了“外来务工”。

21
王德喜不常撒谎,但这个谎他认为自己撒得值。从被带进这间办公室,他就在想,他们为什么要带自己来。现在他想明白了,他们一定是想搞清楚王德奎是不是有意寻死。这方面他还是懂一些的,有意寻死的话,就不赔钱嘛。
“我哥哪里懂保险?哪里懂赔偿金?一个庄户人家。”王德喜自信地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喝了口可乐。外面没有办公的人了,他感到很放松。
格子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王德喜怀疑他叹了一口气。被带到这里之前,已经很多人找他谈过话了,有客户,有物业,有警察,还有那个卖给他保险的老同学。
“你是说,这个活儿本来是你下去的,后来王德奎让你上来了,他下去了?”老同学是这样问的。
当时王德喜木木的,站在停尸房前。里面冷气开得好大,从门缝里一刻也不停地扑出来。王德喜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才是躺在停尸房里的那个人。
“是,是,我先下去的。我哥其实不太懂安装。我没有撒谎,客户家有摄像头。”王德喜语无伦次。他的舌头冻得有些麻木了。
老同学似乎也叹了一口气。
“你给警察做笔录也是这么写的?”老同学紧接着问。
王德喜抓抓耳朵,说还没来得及做笔录。警察让他先处理医院的事,过两天会再联系他。
“你再想想,再想想,到底是王德奎自己要换下去的,还是你要他下去的?”老同学的话一如既往的隐晦。王德喜的脑子很乱,他只能坦白地讲,实在想不起来了。
但现在,王德喜一下子就明白了。不因别的,就因为那个格子衫和他的老同学一样,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王德喜的脑子里一片澄明,他通过想象完成了“一拍大腿”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就要害得我哥连赔偿金也没有了。”王德喜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老同学一定认为王德奎和那些村镇上的中老年人一样,是有意骗保险的。不只是老同学,那个黑西装,这个格子衫,都是这样认为的。一定是这样的。
这样想着,王德喜发出了一声“哈”。
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哈”,倒是把格子衫吓了一跳。
王德喜靠向了沙发椅背,整个身子摊开来。老实讲,这里的沙发蛮舒服的。也不晓得要花多少钱。拿了赔偿金后,浩浩会不会用它去买个这样舒服的大沙发?
发现自己走神后,王德喜懊恼地抓了抓耳朵。

22
“你刚才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
格子衫不动声色地盖住iPad屏幕,清了清嗓子,笑着问王德喜饿不饿。
“不饿,不饿。我们继续吧。是不是早点聊完,赔偿金就可以……”王德喜精神抖擞,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明白了。
格子衫抿着嘴,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做什么,总之看着王德喜看了很久,表情蛮凝重的。
“说啊,说吧。”王德喜还是没沉住气。
格子衫也一下子松懈下来,抓抓头发,笑着问:“我刚才问的是,你们最后一次安空调——就是王德奎出事的这次,一开始是你绑着绳子下去的,怎么又换成他了?”
这个问题让王德喜心里一阵闷痛。他一抬头,好像看到王德奎盘着腿坐在角落里正抽着烟看着他。
“因为……没什么。也没因为什么。就是我累了嘛,换他。他也是会干的。”王德喜喃喃地说。

23
在急救阶段,王德喜才知道了哥哥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臭味到底来自哪里。
他零零星星地听到医生说,王德奎有腹股沟疝,应该有很久了。他也零零星星地瞥到小护士在擦王德奎身上的血迹,零零星星瞥到了王德奎蜡黄色的身体。最后是一张白布从头盖到了脚,也盖住了那股他熟悉的,浑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那个,那个腹股沟疝,会让人身上有味道吗?”小护士和医生推着王德奎出来,碎碎地说了好多话,但王德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记得自己抓住了那张冰冷的铁架子床,只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小护士的脸像鸭蛋白一样透着冷气,白皮子底下藏着一点青。她奇怪地瞧着王德喜,说也有这个可能。她说这话的时候,王德喜似乎看到王德奎一骨碌从铁架子床上坐了起来,抓住手机丢过来。
“我让你说我!我让你整天嫌你哥哥没素质,嫌你哥哥不洗澡!我是因为没素质才臭的吗?我是因为不讲卫生才臭的吗?我病了,我病了好久了!我舍不得花钱去治,身上才有这股味。你的狗屁大学都是我供的,你哪里来的脸皮说我没素质?啊?”王德奎在骂他。
王德喜却笑了,他觉得哥哥说得很对。
他捏了捏王德奎的手,却发现那手硬得像石头,有一根手指也歪下去了,贴着手掌心。
“有些手续办一下吧。”小护士催他。
王德喜抬起头,眼前一切都像马赛克一样,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五彩缤纷的,只是不太结实,一吹就散。他用哈着气似的声音说:“好,好嘛。”

24
“所以,我们再确认一下,事情发生之前,你们吵过架,王德奎打过你。对不对?”
格子衫耐心地询问。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腔里落下来,像北庄腊月里飘过的大雪。
“我好久没看到下雪了。你们珠海不会下雪的。”王德喜突然这样说。他认为这样说会显得他冷静一些。他毕竟是个大学生。他读过大学的。
“啊,是。我们珠海不会下雪。刚才我问的是,王德奎在前几天打过你,对不对?你也承认了的,心里一直记恨着。”
王德喜眨了眨眼睛,说是的。
“好的。”格子衫长长吁了口气,“第二件事,一开始进到客户家里,你绑着安全绳先下去了,十六分钟后,你要求换王德奎下去,对不对?”
王德喜点了点头。
“因为,你觉得累了,所以想让他下去,是这样吗?”格子衫小心翼翼地问。
王德喜伤心地点了点头——其实不是这样的,是王德奎说客户一直开着通风扇,然后又反复地打开门,打开窗。王德奎认为客户嫌自己身上臭。
王德喜不想再用“臭”这个字来形容哥哥了,他抬头看看角落,坐在那里闷声抽烟的王德奎垂着头,很高大。影子也很高大,被灯光拉得好长,像他小时候记忆里的那样。
“你觉得累了——”格子衫暧昧地笑了一下,“所以,王德喜,你松手了吗?”

25
想来想去,到底是得赖那条绳子。
王德奎小气得很,不肯和王德喜分摊购买工具的费用。王德喜心里也憋着气,工具都买的二手的。那条安全绳滑滑的、沉沉的,是一个离开珠海的小工头卖给他的。也不知道是浸了雨水还是沾了些油,总******德喜一挂上安全锁扣,就觉得滑腻腻的。
新的绳子也不贵,但王德喜就是存了点心不甘情不愿。王德奎是无所谓的,王德奎觉得只要钱花得少,那就是花得妙。钱这个东西,谁花多了,谁就是欺天。
把王德奎放下去之前,王德喜耽搁了几分钟。他觉得那个安全绳的结扣好像有点松了。那种扣叫作意大利半扣,既能让人缓缓降下去,又能逐步收紧绳索。王德喜让王德奎别那么急着往绳子里钻,他要再检查一遍。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说得不够客气,王德奎的脸红了。
王德奎的脸很少红,但在那个一直蹙着眉把门开了关关了开的客户面前,他的脸突然就热辣辣的。
“行了,别费事了。掉下去算逑。”他抢着从王德喜手里接过安全绳,嫌弃王德喜慢手慢脚。
王德奎吊在十六楼半空时,王德喜还从窗户里探头看了看他。
“哥。”王德喜喊。
王德奎扛着冲击钻噌噌噌地打孔,大汗淋漓的。在珠海的一片椰林上空,离他不算太远的那条河对岸,就是澳门。他和王德喜站在河边看过很多次,但一次也没去过。
“哥,那边是澳门。”王德喜突然喊他。
“知道了。”他在碎屑乱飞的风中抬头,不耐烦地说。
王德喜放松了,摸摸腰间的绳子,殷勤地把鞋套又往上提了提。

26
“你确定吗?是因为你松手了?”格子衫追问。
王德喜的手心里好像有一条蛇滑过去,而王德奎就坐在角落双目无神地看着那条蛇。他手里的烟头好像掉了,掉在他没有穿鞋的脚上。大脚趾像一块冻住的蜡,烟头掉上去的一刹那,王德奎整个人都化掉了。只有亮着红灯的摄像头在那里。
“我……当时手滑了一下。”王德喜的胃里泛出一阵恶心。他看到王德奎化成了一摊蜡水,倒在墙角。
“我把我们刚才聊的整理一下。您看一下是不是这样。”格子衫说。
王德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把“你”换成了“您”。这让王德喜很舒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
“王德奎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找您,也就是王德喜要钱,对吗?”
“对。”
“他自称是因为孙女生病了,但是您心里其实是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的,对吗?”
“……对。”
“您提出来的,让王德奎买上保险,但是他把受益人填成了他自己的儿子,没有如您预想的那样填您。”
“对,这个没错,保险是我让我哥买的。这一块我懂的比他多一些。但我……”
“事情发生前,王德奎打过你。”
“是的。”
“你们因为琐事吵过很多次。”
“没错。”
“所以,王德喜,你到底松手了吗?”
这间办公室安静下来。时间好像陷入了凝滞。窗外的夜色越来越厚重,似乎有云被钉在了天上。
“绳子很滑——但这绳子是您特意买的二手的,您在刚才的记录里也说了。”格子衫提醒着王德喜。不知道为什么,他比王德喜还激动,王德喜觉得他的呼吸声很吵。
“我们两个人交换位置了,我哥急着要下去,我好像没有来得及把绳子再绑到冰箱或者沙发上。不,不是这样,是那个房子里根本没有别的家具了。对,没有别的家具。”王德喜双眼向上翻着,因为他发现这间屋里各个角落都坐着王德奎。有的端坐着,有的还在融化。他没法看他哥哥。看过去,他的眼也要融化了。
“我在我腰上拴了好多圈。但是起风了,一直抖。我喊客户过来帮个忙。客户走得很慢,我的手很滑。真的很滑。”王德喜蜷着腿,给格子衫展示自己无力的手掌。
“王德奎来珠海找你之后,一共降下去五十七次,对不对?这是你刚才写过的,你忘记了?之前有没有滑?”格子衫捋了一下头发,换了个姿势来提醒他。
“没有。”王德喜没发现,他把“您”又换成了“你”。
“为什么在他打了你之后就滑了呢?”格子衫很好心地笑着。他提醒王德喜现在已经错过晚饭时间了,如果肚子饿的话,他可以帮忙点个外卖。
“绳子就是滑了啊。”王德喜筋疲力尽地解释。他搞不懂绳子滑不滑有什么好说的。
“绳子滑的时候,你的手,对,你的这双手——是不是这样?”格子衫笑意吟吟地牵住了他的手。
格子衫不笑的时候很洋气,一笑起来颧骨上就有隐隐的裂开的红色,让人猜想他有着在山上晒过很久太阳的童年。
他正在一截一截掰开王德喜的手指。
“是这样吗?我是说,绳子滑的时候。”他问。
“绳子滑的时候,我肯定没握住。我握不住的。那绳子像蛇一样,我使过劲了,但是握不住……”王德喜嘴里说着车轱辘话。
外面办公室的灯突然全亮了。那些人好像根本就没有走。接待过他的短发女孩,提着警棍的保安,还有他那个有些驼背的老同学,原来他们都没走。他们都坐在摄像头另一边看着他。
“所以,王德喜,你松手了吗?”

27
晚上十点,格子衫终于走出了保险大楼。
他迫不及待地把电话拨给某位朋友,“今天遇到骗保的了。两个农村的。高空坠落骗保。这事我见多了。藏不住的,嗨。那点心眼子,绕来绕去就是为了钱。我能让他如愿吗?转交刑警那边了,全都录像录音的。他自己承认的,他松的手。”格子衫尚觉不过瘾,想骂句脏话。
但他身后有人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骂了出来。
他错愕地回过头——保险公司十六层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像夜鸟一样的人从上面飞了下来。
只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八秒或者十三秒,格子衫没来得及细数。
他看到王德喜趴在地上,和王德奎一模一样,两只手向上张开着,而光着的脚上沾满了泥土。鞋子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操!”
格子衫终于骂出来了。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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