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王奕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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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奕凯:1995年生。曾获第二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当代小说》《民族文汇》《延河》等刊物。

BJ-9510被送来时已经没有机能反应了。两名押运员说,是在海里发现的。海里?我愣了一下。其中一名押运员说,不合常理,对吧?我说,的确,迄今为止还没有仿生人被水淹死的案例。另一名押运员说,不,她不是被淹死的,而是在海底开启了自毁程序,至于为什么,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二十分钟后,两名押运员乘车离开。那时窗外正下着大雪,寂静无声。半小时后,公司会派两组人过来:第一组是验尸队,他们会解剖仿生人的尸体,分析死因,再出具一份准许销毁的报告;第二组是回收队,他们的级别要更高一些,主要负责收尾工作,比方说填几张表,问几个问题,临走时再将那些由验尸队从仿生人身上拆卸下来的、没有被污染的、还可以二次利用的器官及零部件打包带走。我找来一条毛毯,躺在椅子上休息,却始终睡不着,自从我开始戒酒,睡眠就一直不好。
我想我是见过她的,编号BJ-9510的仿生人。没记错的话,她是特别定制款,生产于四个月前,情感识别、表达、体验的阈值都被大大提高,并且赋予了特定人物的外貌与记忆。我当时负责出货工作,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调去干死亡登记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在我短暂的出货工作中,只经手了这么一件特别定制款,所以我清楚记得她的编号。从出货时间算起,不到三个月就送到这边来了,这未免有些太快了。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来了兴趣,绕着圈检查她的身体,可除了泡水的痕迹之外,一无所获。
快到四点半时,验尸队与回收队迟迟没有到,我知道这帮养尊处优的家伙是不会在大雪天赶来我这个晦气地方的。我关掉摄像头,戴上手套,从BJ-9510的右侧耳后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芯片。这是公司******禁止的行为,但只要我的动作快一点,没有人会发现的。万幸,没有设置密码。我将芯片插入随身携带的设备中。三分钟后,我看到了一串被命名为“达芙妮”的原生代码。我知道,那是她在人类社会的名字,而代码里所储存的内容,无疑是她开启自毁程序前全部的记忆。我开始尝试破解。
我是达芙妮。在拥有这个名字之前,我只有一串用来开启保护舱的密码钥匙。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我听见有人在保护舱外输入密码,声音清脆。舱门开启,我睁开眼睛。窗外有阳光照射进来,室温25℃,体感温暖。正对面一台悬挂电视,木质电视柜颜色暗黄,室内装修风格仿古。电视柜左边,立一面全身镜。透过镜子,我看到斜对面摆有一排长长的鱼缸,没有扫描到生物信息。
有人正在盯着我看,是一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性,身高一米六三,脸上有许多斑点,从骨相上看,很符合爱尔兰人的长相特点。我检索了她的资料,得知她今年三十九岁。三十九岁其实还谈不上老,在许多国家,此阶段的人群甚至正处于事业、婚姻、家庭的******时期。可眼前这张脸又似乎在向我反证这一点。我想,应该是那些斑点的缘故。
在生产初期,我已经植入了他人的记忆与行为特点,女人一进入我的视线,我便准确感知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您好,母亲,我说。不,对方摇摇头,别,别这么叫我。说完,她把眼睛垂了下去。那我要如何称呼您呢?母亲没有回答。一阵沉默过后,她重新抬起头来,换了一种语气,问我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我说,知道,我的名字是达芙妮。达芙妮是谁?母亲接着问。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给出两种答案。第一种是从名字的渊源入手。据我所知,达芙妮(希腊语:Δáφνη)一词源于希腊。在希腊神话中,她是河神林恩的女儿,因逃避光明与预言之神阿波罗的追求,变成了一棵月桂树。我的名字与此无关,我的名字是从一个小女孩那里得来的。小女孩名叫达芙妮·H,十三岁,去年二月份因车祸去世,当时她与母亲刚抵达那不勒斯,正准备去一家预订好的餐厅吃饭。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可哀痛始终没有消散。这一点从母亲的脸上便能看出。我选择了第二种回答:达芙妮是我,而我,是您的女儿。
下午,母亲带我去附近的商场购物。我们买了很多衣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这是小女孩生前最喜爱的颜色与款式)。我穿着它站在镜前,不住地打量自己,原来我是这个样子。人瘦瘦的,头发很长,脸蛋不是很漂亮,皮肤紧绷。或许我应该多笑笑?想到这儿,我向同样在打量镜子里的我的母亲做了个鬼脸。母亲没有说话。
自达芙妮出生后,这一家人就一直生活在威尔明顿北部。母亲是兽医,父亲是工程师。三年前,父亲因病去世,母亲郁郁寡欢。三年后,或许是出于亏欠,母亲带女儿去她最喜欢的国家旅行,那不勒斯刚好是她们在意大利的第三站。
傍晚,我们从商场出来,乘车离开。在车上,母亲对我说,下个月是外婆的生日,我们要去看望她,记住,外婆还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达芙妮的事情,一年多来,我们都瞒着她,你要做的就是在她面前扮演好达芙妮,她身体不好,最后这段时间,我们谁都不想再叫她伤心了。我说,明白。母亲说,到时罗克舅舅也会回来,但不用担心,他是知道你的,老实说,如果不是他的建议,我可能还下不了这个决心。说完,她交给我一枚芯片。我问,这是什么?母亲说,这一年里,我们一直模仿达芙妮的口吻,与外婆通信,内容都在这里了,你拷贝下来,以防她提到上面的内容。我点头说好。
芯片上的内容不多,总共是二十六封邮件,篇幅不长,能从中提取到的信息更是少之又少。我注意到,外婆曾多次询问达芙妮在寄宿学校(母亲编出来的谎话)里的生活情况,达芙妮对此回答了很多,比方说,几点起床,几点上课,上了什么课,老师怎么样,交到了哪些新朋友,等等。回答得都很片面。另外,每当外婆问起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回去看她时,达芙妮也只是用学业繁忙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我将这些都记录了下来。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在母亲的陪伴下熟悉并训练达芙妮的行为模式:比方说,达芙妮吃饭时喜欢用右侧的牙齿咀嚼,她吃饭很慢,因为在饭桌上总是走神,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又看看那边;再比方说,达芙妮睡前通常会喝一杯冰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看门有没有锁好,才会回去睡觉;等等。老实说,这些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但母亲还是会再三强调。有一回,我遵照指示,走到门前去查看大门反锁的情况,母亲却从房间里跟了出来。她说,你的脚步声太重了。我说,脚步声?母亲说,嗯,达芙妮每次下地喝水都是光着脚的,她害怕吵醒我们。我点了点头。那是我接受训练的最后一天,待第二天太阳升起,我们就要出发去外婆家了。夜里,我不需要睡觉,但也要像人类一样躺在床上休息。我记得,七八点钟的时候下过一场小雪,现在已经停了。窗外静悄悄的。我开始在脑袋里回忆刚到这个家时的场景。那天,从商场回来后,母亲在家里吃了一顿便餐。母亲说,你可以在房子里四处走走,外婆家的布局与这里近乎一致。说这话时,她并没有抬头看我。事实上,自我被唤醒后,她一直避免与我有眼神上的接触。于是,我开始在房子里随意走动,从餐厅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再从卧室到厨房。吃过晚饭后,母亲将我领到一条长长的过道,在这条过道左边的墙壁上,挂着三幅风格迥异的壁画,其中,第一幅是杰克逊·波洛克风格的抽象画,第二幅是凡·高的《向日葵》,第三幅是中国古典风格的水墨山水画。在过道尽头,还摆放着一盆绿油油的,就快要触及顶部的幸福树。我的房间就在这里,在幸福树的右手边。母亲指给我看。四个小时后,也就是夜里十一点过两分,我躺在床上,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啜泣声从母亲的房间里传来。
第二天,我们去了外婆家。外婆住在海边,与******的赖茨维尔海滩相距不远。在达芙妮的记忆中,父亲尚在时,每一年夏天,她都会跟家人去赖茨维尔海滩度过难忘的一周。夏天的海边是极热闹的,许多人都会为了那片蔚蓝色的海水提前休假,跑过来冲浪、打滚、晒太阳,还有一些人会组成临时小队,与陌生的朋友在海边打上一两场排球比赛。这期间,达芙妮的父亲、母亲通常会躺在帐篷里聊天和看书,因为他们不喜欢晒太阳。可外婆不一样。外婆会从帐篷里走出来,陪她到海边去。外婆说,人一生能晒到的太阳是有限的,我现在老了,不比从前,所以更要到太阳下面去多走走。而达芙妮往往会对此反驳道,胡说,您可一点儿都不老!说完,就撒开外婆的手,跑上附近的一座海蚀崖上,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或许是因为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达芙妮对海有特殊的感情,她喜欢在海里游泳,喜欢去看去听去用手指碰触海下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更喜欢长长地吸一口气,然后潜至深处,去看看阳光渐渐消失后,海水在颜色上发生的变化……我没有见过海,但达芙妮的音容笑貌告诉我,大海一定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
到外婆家已经是下午了。我们上到四楼,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公共阳台,视野很好,走过去只要稍一踮脚,就能瞥见大海的一角。我由衷喜欢这一幕,因为这是大海第一次在我面前变得具象化,现在的它,不再是一个词语,不再是一组数据,不再是一张照片,也不再是一段影像,而是货真价实的存在,我看得到它,我听得到它,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在一公里以外的某个地方。我眨了眨眼,将眼部焦距缩短,再缩短……冬天的大海灰蒙蒙的,几乎与天空同色。海边没有帐篷。游客稀少。在铅灰色的沙滩边缘,我还看见了几只海鸥。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回过头,发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瘦高高的男人正站在我的身后。通过人脸识别,我知道这是达芙妮最喜欢的罗克舅舅。像,真像啊,罗克舅舅一边在嘴里嘀咕着,一边向我走来,真不愧是大公司的产品,你说呢?站在一旁的母亲没有言语。罗克舅舅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回答说,知道,你是罗克·奥尼尔,达芙妮的舅舅,过去在农场工作,当驯马师,后来搬到威尔明顿生活,现就职于布兰迪万动物园;不抽烟,好饮酒,身体健康;半年前离婚,没有孩子。好极了,罗克舅舅赞叹道,但语气不对。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罗克舅舅说,在这里,你要忘记自己仿生人的身份,你就是达芙妮·H,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她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的舅舅,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你在这里长大,所以你要学会与我们亲近。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明白。罗克舅舅的话使我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的确,我是因为有特殊使命才被制造出来的仿生人,作为达芙妮在人世间最后的遗留,我不该只做一个携带记忆的局外人。好,那我再问一遍,罗克舅舅说,我是谁?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上前一步,伸手挽住罗克舅舅的手臂。这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像是在撒娇,但通过数据分析可知,该动作在达芙妮与罗克舅舅见面的场景中,出现概率高达76.2%。我笑道,你是罗克舅舅嘛!才多久没见,你就问我这么蠢的问题?是吧,妈妈?我歪头看向母亲,可母亲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老实说,我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在达芙妮的记忆中,除了父亲刚刚病逝的那些日子,母亲从未对她如此冷淡过。可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将一个母亲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解救出来呢?我求助似的看向罗克舅舅,但他并未理会。罗克舅舅说,走吧,去见见外婆,一年多没见,她每天都惦记着你呢。
外婆的房间在最里面。母亲说得没错,我们两家的布局十分相似,只是在装修风格上略有不同。外婆喜欢动物,年轻时曾养过一只猫和一只狗。后来狗被人偷走了,猫则一直活到了二十一岁。猫去世后,外婆就开始用各种各样的动物元素,来装点自己的房子。比方说,在达芙妮八岁时,外婆就开始打客厅那面背景墙的主意了。那一年,外婆不顾母亲反对,找来两名设计师,绘图、设计,历时半月,将整面墙都绘上了斑马纹。可斑马纹并未持久,到第二年春天,外婆又心血来潮,将斑马纹换成了更为张扬的豹纹。自此,外婆就像着了魔一样,每年都要对那面墙动一动手脚。达芙妮记得,在他们出发去意大利之前,外婆将这面背景墙设计成了丛林的样貌。那是一片很茂盛的丛林,画面中有又细又窄的猪笼草,有又宽又大的棕榈,还有三只掩映其中的鲜红鲜红的火烈鸟。现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年年翻新的背景墙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离开客厅,在罗克舅舅的引领下,走进斜对面的过道。过道里很干净,除一些标本摆件外,没有任何壁画或墙纸作为装饰。外婆的房间和我的一样,都位于右手边。罗克舅舅说,去吧,跟她说说话。我说,你不来吗?罗克舅舅说,我就不去了,还有晚餐要准备。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我点了点头。
外婆的房间比我预想中要干净得多,没有过多的杂物,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病人躺在床上,两侧床头柜上各摆有一束鲜花。花香浓郁。我走到跟前,正对面的窗被拉开了四分之一左右,窗外天气晴朗,一阵阵寒风吹来时,果真带有海的气息。听母亲说,外婆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好,但从未生过什么重病,这次之所以会垮掉,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恼人的病毒几乎侵犯了她所有的器官。我坐在床边,观察着眼前正在熟睡的老人。她的脸色很不好,除身体在发热外,血压与血糖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但好在生命体征还算平稳。我握住她的手,外婆的手很大、很烫,血管几不可见,皮肤松垮而又晦暗,一些比母亲脸上还要多出许多的斑点,几乎爬满了她的整个手背。然而,就是这样一双手,呵护住了达芙妮的童年。达芙妮记得这双手年轻时的样子,也记得外婆是如何用这双手牵着她在这短暂的人世间行走,可她对这双手逐渐衰老的过程毫无印象。是的,我寻遍达芙妮的记忆,也没能找到任何一段可以将外婆与衰老二字关联起来的影像,在达芙妮的印象中,外婆似乎永远都是一个阳光的、开朗的,且富有活力的形象。那衰老究竟从何处而来呢?难道人类可以在一年之中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我不明白,因为我既无法理解衰老,也无法理解因衰老而终将到来的死亡。这时,外婆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睛,而后又缓缓地转头。从她忽然亮起又忽然暗下去的眼神中,我能察觉到,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我的模样,我的伪装,甚至于我的存在,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但外婆没有戳穿我,她只是把目光远远地瞥向了窗外。窗外依然是那片蔚蓝色的天空,只是多出了两朵被风吹荡而来的白云。外婆看着那两朵白云,缓缓地说,你不是我的达芙妮,对吗?我没有回答,因为系统的设定,我无法违背自己最初的使命,但我又不想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撒谎。一段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外婆又缓缓开口了,你是她,是我的达芙妮,对吗?我点点头说,是啊,是我啊,外婆。
之后,我们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至于交谈的内容,几乎与我在那二十六封邮件中看到的别无二致。我明白,外婆这样做无非是想借我之口,填补上这一年多达芙妮在她心中的空白。不过,有一个问题是我始料不及的,在我们复述完邮件中所有的内容之后,外婆忽然问,你说,人死后灵魂会飘向哪里?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天堂?地狱?还是漫无边际的宇宙?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合适。外婆显然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因为她很快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过去达芙妮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我们双双坐在海边,我信口胡说道,人死后,灵魂是要飘到海上去的。大海是地球上一切生灵的归宿。谁知道,这傻丫头听后还真的信了……这些天,我总是梦见海。我梦见海里有我的亲人、朋友,数也数不清。当然喽,我的达芙妮也在。我看见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精灵,一边扑扇着翅膀,一边向我招手。那时我便明白了,或许我说的是对的,早也好,晚也罢,我们这些人终归是要到海上去的。我无声地笑笑,学着达芙妮的语气说,胡说,您就在这里,哪儿也不会去的。外婆说,是啊,我就在这里,可人一生能晒到的太阳毕竟是有限的啊。你瞧,现在太阳又要落下去了不是?我抬头看向窗外,果真,原本还十分明亮的太阳,此时正在渐渐消失。
夜里,在我的陪伴下,外婆吃了小半碗稀饭,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我始终待在外婆的房间里,像小时候她攥着达芙妮的手那样,轻轻攥着她的手,从日出到日落,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对此,母亲和罗克舅舅都很满意,尤其是罗克舅舅,他将我视为福星,每天从外婆房间里出来后,我都要向他汇报外婆的情况以及我们谈话的内容。但我并没有告知外婆初次看到我时眼神上的细节,以及关于人死后灵魂会去往何处的话题。之后的几天,大家为外婆庆祝了生日,哼唱了歌谣,一切都很好,罗克舅舅甚至还计划着,待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些了,就带着外婆去外面走一走、逛一逛。
可外婆没有撑到那一天,在生日过后的一个礼拜,一个普普通通的日落时分,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从那天开始,悲伤的情绪就一直萦绕在这间房子里,而我这个已然卸下使命的仿生人,自然也就被所有人抛到了脑后。没人愿意理会我这张熟悉的面孔,因为它只会带来更加巨大的悲伤。于是,我被晾在了一边,独自待在外婆生前居住过的房间里。房间自然是没有任何变化的,只是少了一个年迈的病人和两束日日更换的鲜花。正对面的窗依旧开着,每一天的风都很大,我便在这样的风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争吵。是母亲与罗克舅舅。一开始,他们在商议有关葬礼的话题,但很快,话题的内容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罗克舅舅说,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个仿生人?母亲说,处置?罗克舅舅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按照合同,她应该被送回公司销毁。母亲没有吭声。罗克舅舅又说,她只是一个仿生人,是没有生命的机械,她不是你的女儿,把她强行留在身边只会使你更加痛苦。母亲说,我知道,可我跟公司签了半年的合同,时间还没到。罗克舅舅说,你忘了吗,合同中有这么一条,针对陪护型仿生人,陪护对象自然死亡后,是可以提前终止合同的。并且,公司还会返还一部分款项给你。母亲说,我没忘。罗克舅舅说,那你在犹豫什么呢?当初最反对订购的人可是你啊。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可——可他们真的会销毁她吗?罗克舅舅说,是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仿生人的销毁不等于人类的死亡,他们是没有生命的啊。母亲说,可我想再等等。我们再等等好吗?再等三个月,就三个月。罗克舅舅说,为什么?母亲说,我,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再死一次。我受不了……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屏蔽掉了所有的声响。老实说,我并不感到悲伤,对于自己的命运,我比谁都清楚。在眼下这个时代,仿生人对人类来说仅仅是一种消耗品。为了不违背纲常伦理,每个仿生人被制造出来之前,都要经过一个缜密而又漫长的申请过程。首先,申请人需要填写一张又一张表格,阐明自己需要仿生人的理由;其次,申请人要确定仿生人的种类,支付一笔昂贵的定金,再与专家敲定下仿生人最后被销毁的日期。所以,既然销毁无法避免,我自然也就无须为注定到来的死亡而感到悲伤与难过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因为仿生人是不会做梦的。但我的确梦见了自己,也就是达芙妮本人。她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呼唤我的名字。那是凌晨一点钟左右,我们一起离开了外婆家,然后沿一条由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路,来到了一座小小的花园。我们在花园里看见了母亲。达芙妮率先走了过去,坐在了母亲的左手边,所以我就只好坐在了右边。达芙妮说,小时候,每次来外婆家,母亲总要带我坐在这里,看天上的星星。我说,天上的星星?母亲歪过头来,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没有星星了,你瞧,一颗都没有了。我抬起头,天空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质。达芙妮说,可过去是有的,而且不只有星星,坐在这儿,还能听见海浪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可母亲却说,我们其实离大海很近很近,近到只要用脚,就能走得到。我点了点头,同时用耳朵去捕捉海浪的声音。这时,母亲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她说。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母亲说,你不反对?我说,我无法反对,销毁是每个仿生人必经的过程,就像是——达芙妮忽然接过话来,就像是人死后,灵魂会飘到海上去。母亲笑了,这句话达芙妮也跟我说过,可仿生人死后又能飘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回答。母亲说,他们会切割你的身体,拿掉一部分还有用处的器官或零部件,再将残余的部分统统丢进焚化炉里。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母亲说,可我不想你有这样的归宿,我不想你变成达芙妮那样,也变成一捧灰烬。听到这儿,我看向达芙妮,此时她半透明的躯体正散发出清澈的荧光。她仍坐在那里,仰望着一片没有星星的夜空。母亲说,你走吧。我不明白,问,走去哪里?母亲说,哪里都好。我说,可即便如此,我的生理机能也只能再维持三个月左右,三个月后,我依然会被公司接回。这时,母亲转过头来,第一次用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正视我的目光,我宁愿如此,你懂吗?她强调道,我宁愿如此。说完,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再之后,母亲不见了。我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就好像梦只做了一半,可梦里才见过的人就已经消失无踪了。花园重新变得空荡起来。我和达芙妮起身离开,走了整整一夜,终于走到了我曾在四楼阳台上眺望过的海边。夜里的大海是黑色的。我们手牵着手,爬上了一座不算高的海蚀崖。达芙妮看起来很开心。我问达芙妮,人死后,灵魂真的会飘向大海吗?达芙妮点了点头。我又问她,那仿生人死后,灵魂又会飘向哪里?达芙妮顿住了,我本以为她会回答我的问题,可她背过身去,动也不动地望向远方。在那里,我看到了两艘慢吞吞的渔船正在向我们靠近。接着,渔船不动了,有两束光向我们照来,而达芙妮呢,也正是在这样若有若无的光线中,纵身一跃,彻底消失在了与大海近乎同色的陡峭崖边。
达芙妮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在验尸队和回收队抵达之前,及时归还了芯片,可后来燃烧在达芙妮身上的那一场大火,却像噩梦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二年冬天,我辞掉工作,专程去了一趟威尔明顿。在那里,我看到了大西洋,找到了赖茨维尔海滩,还登上了那座曾在达芙妮记忆中出现过的海蚀崖。可海蚀崖下空无一物。冬天的大海无疑是孤独的。我在孤独的海边独自行走了两日。到第三日下午,也就是BJ-9510启动自毁程序一周年的日子,海边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我没有靠近,所以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一直在海边徘徊到了傍晚,她离开时,赤橙色的太阳刚好在海边垂落,而原本空荡荡的沙滩上,也恰到好处地多出了一束康乃馨和两束粉红色的玫瑰花。

责任编辑: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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