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意: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电影专业(创意写作方向)硕士,曾获第八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优秀奖。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青春》《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
诺亚是一个极有天赋且勤奋的儿童文学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她秉持以儿童为本位的初心,以开放的姿态广纳各种思想和素材,不断与时俱进,力求在保持文学性的同时,尝试并探索着全新的有趣的写作路径。《白夜梦想家》就是她新近为孩子们献上的一部精彩之作。作品不仅成功延续了诺亚一贯的创作风格,更在叙事技巧和题旨表达上实现了新的飞跃,将可读性与文学性、儿童性与思想性融为一体,引领读者踏上一趟探索心灵的奇妙旅程。
《白夜梦想家》聚焦于“梦想家乐安”,书写了女孩乐安在进行心脏手术时的一场梦境游历,其间她遇到了北极星、球藻、豚鼠、海獭等人物,他们一起面对困难,解决问题,战胜恐惧,并完成了自己的成长。作品借由儿童视角,以写实和想象交错的笔法展现了特殊儿童在成长时期所面临的复杂挑战和内心困境,书写了深厚的亲情之爱,以及儿童在父爱关怀和引导下生发的巨大能动,体现了诺亚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关注现实、参与生活的社会责任意识,是一部真正展现儿童心灵变迁和精神成长的佳作。
疾病和成长在原创儿童文学的书写中颇为常见,而《白夜梦想家》在审美形式上有其创新性。诺亚认为:哪怕是一个很沉重的题材,也要尽可能用很轻的方式去讲述。如果你用很沉重的心情去写作,这种情绪必然会投射到你的文字里。孩子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就会觉得心情沉重。因此在故事中,诺亚将审美笔触探入主人公的情感世界,以悬念和童话想象的方式来呈现乐安在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困难。乐安在幼小年龄失去父亲,自身心脏出现问题,家庭经济陷入紧张,在校园被同学们孤立霸凌,等等,这一系列事件对处于成长中的儿童无疑是灭顶之灾。但是作家并没有在一开始就直接展现这一冷酷事实,而是将乐安心中复杂的情感进行抽象提取,创造出天马行空的人物,构建出怪诞奇幻的梦境情节,如“每天都会去捡石头来等父亲回来的豚鼠”“被扔入沼泽地的娃娃艾琳”“被大家误解却不愿解释的巨龙”“不受待见的人变成了猫的城市”“没有好桃子就会被抓起来的小镇”等,而乐安被边缘化和无助的现实情感只如草蛇灰线般断续讲述,点到为止。外显的跌宕起伏的冒险和内心的复杂情绪交织,构成了故事的多个吸引点,激发起读者的阅读期待,直到最后一刻作家才揭晓谜底和真相。这样的设置让读者紧紧跟随乐安的步伐,亲自参与到故事情节中来进行“解谜”,在“问题挫折产生—他人帮助或自我磨炼—解决问题—实现成长”的叙事中,见证了乐安的成长,消弭了读者和作品之间的隔膜感,彰显了儿童文学举重若轻的轻逸之美。这既是文学于生活的投射与提取,又是童话想象面对现实的超越和照亮。
在对生活有着智性把握的同时,诺亚也有着女性作家独具的细腻和情感感知力,她善于拿捏故事情节进程和人物情绪分寸,常以颇具喜感的方式来刻画悲剧,让幽默和忧伤巧妙融合,使作品具有丰富的故事调性。比如在《囤囤囤囤鼠》一章中,乐安一行人听闻镇上有个爱偷东西的坏豚鼠,而了解后才知道,这个豚鼠是因为想收集到一亿颗石头才去做的坏事。为什么想收集到一亿颗石头?因为它认为:囤满一亿颗漂亮的石头,父亲就会回到它的身边。“‘你希望再见到爸爸,所以才每天找石头?’‘不知道。’豚鼠高兴地挖着土,从里面掏出一颗棕色的小石头。‘那你为什么要每天做坏事?’‘只要做坏事,它们就会拿石头砸我。’豚鼠高兴地张开爪子,‘一次能有这——么多呢。’‘你不怕疼吗?’‘怕。’它点头,‘但我想要石头。’说完,它又蹿到另一边,快乐地挖石头去了……当它跳跃在森林里的时候,就像一只欢快的兔子。”豚鼠日复一日收集“一亿颗石头”这个荒诞行为本质上是对父亲的浓厚思念,这也正吻合乐安在童年时面对父亲离世这一事实的悲伤心理。但作家并没有直接点明这一联系,而是用大量笔墨去描写豚鼠的“笨”逻辑和萌态行为——当豚鼠看到树叶下面有一颗白石头,两眼放光,一头扎了进去,脸上写满了快乐。而当乐安对它说它一辈子都收集不到那么多石头时,豚鼠真挚地问乐安,那晚上也出去找,总该够了吧?成长的隐痛通过荒诞的对话成为故事表层的多个“笑点”,而在每个“笑点”的背后都是“痛点”,形成情感的张力。作家这种别有洞天的艺术巧思,既适时地缓解了父亲去世这一“紧绷”事实,又让读者在阅读后有惆怅的余味留存在心,让这部作品的“轻盈”如同展翅翱翔的鸟儿,而非仅仅是一片易散的羽毛。
不同于成人的思维模式,“自我中心思维”是儿童所独具的特征。儿童在现实生活中以我为主观察世界、认识事物和理解现象时,容易产生一定程度的混杂和变形,还常常把人类思维特征扩展到无生命的事物上。诺亚从儿童视角出发,以这种“万物有灵”的写作理念塑造了《白夜梦想家》中的人物群像。比如,在《好桃子》一章中,听诊器、心电图机、白色口罩、注射器和病历本全都聚集起来,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想要抓住乐安。“我重重跌倒在糖果色的地面上,很快就要被注射器追上了,它钉住我的衣服,心电图机和听诊器一起摁住了我。许多白色床单像幽灵一样飘荡在四周,冰冷的寒气缠上我的双腿。”作家赋予了原本静默无言的客观物质以生命,对乐安真实的精神世界进行了外化和还原,让读者自动代入人物境遇,从而更好地理解并认同乐安所做出的选择。此外,诺亚在描写具体的动物时,还运用了许多真切细节去展现各个动物的行为、情态和习性。这不仅极大地增强了故事可信度,使之更加贴近现实,也让这些动物角色变得血肉丰满,而这需要书外的功夫。比如,作家在塑造豚鼠这一形象时,对故事中的三花豚鼠和加州豚鼠进行了外表上的区分:囤囤镇的三花豚鼠长着完全相同的外形,它们全都拥有黑色、棕黄色、白色这三种颜色;而坏豚鼠是加州豚鼠,它像一只暹罗猫,身体大部分是白色,只有脚尖、耳朵和鼻尖上的毛发是黑色。当坏豚鼠被乐安从井盖中拉出来后,“它站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拼命揉脸,好半天才停下来。‘谢谢师父。’它张开嘴,露出大大的门牙”。理性的科学知识和可爱的外表描写在叙事上自然融合,实现了知识性和儿童性的统一,让儿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生命有更多的了解和尊重,激发起他们对自然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值得指出的是,诺亚在塑造人物群像时还追求着一种更为深刻的题旨表达。诺亚的笔触犹如一把精细刻刀,缓缓探入每个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使这些人物在伴随乐安成长后并没有沦为纯粹的背景,而是有着各自独特的故事。在这些故事背后,饱含了作家对现实人生和童年命运的深切关怀。北极星代表着乐安父亲。无论乐安所处的境遇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北极星始终保持在同一位置,陪伴迷失方向的乐安走出阴霾,重获前行的力量。但北极星有着自己的骄傲,它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方式爱着乐安,不愿意当面直接承认自己是乐安的父亲。这从另一种角度让乐安意识到:虽然父亲已去世,但是父亲的爱如同天边闪闪发亮的北极星,并不会随生命的消亡而消散,而是沉默坚定地伴随自己一路成长。这样的设定肩负起了儿童文学生命教育的重任,让孩子们在安全的文学世界里体验到离别的酸楚与成长的阵痛,从而学会以更加成熟和理性的态度去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分离。同时,在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后,也领悟到这些生命背后所蕴含的强大情感力量,从而更感恩并珍惜身边的亲人。球藻是龙王的三太子,它渴望变成一条鱼,却屡屡失败,甚至被叼走。读者忍俊不禁后明白,成年人应当用一种更开放和灵活的态度,尊重并接纳孩子们的多样性,鼓励孩子们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探索、学习和成长。北极兔总是从负面角度去解读生活中遇见的事情,因此很容易感到悲伤,它认为世界上没有真正幸福的动物,这个荒谬夸张的人物却从反面让读者意识到:反正现实都是这样,那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给予读者在面对不可回避的痛苦时乐观的精神力量。笑笑和乐安本是好朋友,但因为大家都不喜欢乐安,所以笑笑也选择疏远乐安,并丢掉乐安送的礼物——这使镜头聚焦于那些隐藏在校园角落里的冷漠,让社会关注到特殊儿童在成长中遭受的隐形群体霸凌,同时引导社会各界为特殊儿童创造一个更为友善的成长环境。这些都体现了诺亚身上秉持的强烈人文主义精神,她无时无刻不在对身处幽暗低谷人生境遇的儿童做着持续的价值关怀。
作家在坚持儿童本位方面有自己的考虑。诺亚从不对儿童进行刻板说教,她强调故事的第一要义是有趣。诺亚认为:只有孩子被故事本身吸引,他们才会去思考文本潜意识层面渗透出来的价值和意义,也只有在这种愉悦中,儿童的审美感受才会进一步提升,并体会到从文本游戏中衍生的积极情感。因此在创作过程中,诺亚极其重视情节的设计,用丰富的想象力去贴近儿童思维,吸引着儿童读者在文本阅读过程中尽情遨游嬉戏。比如《我亲爱的小西瓜》一章中,海獭在地上捡到了一颗白色星星,一举起来后天空竟暗了下来。当大家回过神来时,地面已经消失了,而众人都坐在了月亮上。但没想到球藻变成的自行车太重,让月亮缓缓往下沉,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掉入了水里。待再次睁开眼睛时,竟看到一辆倒挂的火车从头顶飞驰而过。众人赶忙蹲下去躲避,却踩上了一辆小汽车。这辆小汽车载着大家一路向前,顺着垂直的公路开进了云海。作家描写众人在短时间内上天入海的神奇经历,让读者随着主人公乐安去切身体验在日常生活里无法实现的冒险。而在“惊讶”的刺激和推动下,儿童读者自身的思路、情感和情绪大为开放,不仅在意外的认同中获得审美的狂喜,同时也能保持甚至激活内在热爱自由的天性,让其想象力得到完全的释放。
在以儿童为本位的前提下,优秀的儿童文学无疑还隐藏着成人视角。通过自我的阅历和情感体验,形成对儿童精神世界的影响和扩展,激发和培育儿童自身的主体性,正是儿童文学的核心要义。在《白夜梦想家》中,诺亚通过对原有童话进行解构和重述,将她自身独特阅历和智慧所形成的价值观巧妙融入故事里,潜移默化地对孩子产生影响。作品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对传统公主王子关系的解构。在《“星”月夜》一章中,当小凡叔叔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公主,却在给公主画了一幅美丽的《星月夜》后选择离开。当乐安不解地追问他时,小凡叔叔告诉乐安,公主很重要,所以他会回来。但在此之前,他想去看更多风景、画更多好看的画。乐安又去劝公主,但公主只是轻声说:“你知道,一个人最好看的是什么时候吗?是他追逐着梦想的时候。”故事并没有走向传统童话的路径,即“王子历经千辛万苦追求到公主,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恰恰相反,作品中的情节指向公主和王子的分离。但读者会在阅读过程中感到“分离”并不代表惨淡的失败,而是代表着相互理解的爱,散发着期待的光芒。作家跳出了狭隘单薄的占有式爱情观表达,不把个人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转而去强调个人主体性的建立。这对儿童的精神成长具有重要的引领价值。童年时期所读的故事会让儿童确认自身最初的存在关系,同时认识到: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我应该怎么样做。在现在儿童自我主体性普遍缺失和低龄化抑郁问题严重的时代,从《白夜梦想家》走出来的小凡叔叔让儿童看到:打磨自身的价值,找到并坚定追寻自己的热爱,追求更高更远的自我价值实现,自然而然就能散发出光芒。而唯有在此前提下,爱才能健康生长。
此外,作品对经典童话中的巫婆形象进行的颠覆性书写也让人眼前一亮。乐安为了帮助小凡叔叔获得好听的声音,进行了巫婆招聘。有个长得瘦小、眼睛明亮的巫婆来了,她结结巴巴地对乐安说:“喝、喝了我的药水,你会拥有好听的声音,但……什么也不会发生。”故事中的巫婆拥有造出药水的智慧和能力,同时也有着善良的心肠——她没有在药水中附带任何恶意和诅咒,轻逸有力地反驳了传统童话里“巫婆一定会干坏事,因此巫婆一定得死”的故事逻辑。从更深层角度而言,这也是对男性话语体系下被妖魔化的智慧女性的去污名化。同时,作家在书写时还超越了巫婆这一形象,提出了自己对于童话中实现愿望的药水常伴诅咒的疑问:“我不明白,为什么追求幸福必须承担某种诅咒?”这是作家对生命价值的深度探索,而这个问题也并没有一个简单确定的答案,它更像是一个开放式的哲学议题,鼓励每个读者在成长过程中认真思考幸福和苦难的关系,给出自己独特的回答。
通观整个作品,《白夜梦想家》不仅是一部充满奇幻色彩的儿童文学,更是一部深刻反映特殊境遇下儿童生命主体性和探索精神,以及亲情之爱的艺术佳作。它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呼吁我们关注特殊儿童的成长,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为他们创造一个更加包容和友善的社会环境。同时也鼓励每一个读者珍惜身边的亲情与友情,勇敢坚定地追寻自己的梦想,用自身独特的创造力去书写彩色的生命篇章。
责任编辑:任彧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