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巫性之光抵抗遗忘——评李颖散文写作风格

斤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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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小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散文若干,在《中国艺术报》《长江丛刊》《名作欣赏》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出版散文集六本。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教师文学年度大奖等奖项。

因为时间的无休无止,深入到生命内部探寻的旅途,以及试图通过奋斗来延长生命的举止,都容易被时间的混沌无涯吞噬得尸骨无存,荒谬无比,所以人们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留住小范围内的某些记忆,以此抵抗遗忘。科学家努力缩短时空距离,甚至“异想天开”地要发明时空穿梭机,试图凿出一条时光隧道,以便能随意地穿梭于过去与未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文学家呢,则奋力用文字留住已逝的光阴,以便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过去坦然相遇,通过写作,时间不再是直线型往前流动,而是可以自由回溯,任意剪辑,过滤取舍,披沙拣金。在这方面,马尔克斯率先作了成功的探索,他以“多年以后”开头的小说,及其叙事方式,给写作者打开了一扇窗,写作者们由此发现,写作可以不是传统的必然的线性叙事,而是随意地跳跃、截取并自行组合。
如果说马尔克斯的灵感源于加勒比海的神秘和哥伦比亚的独特风情,那么,同样神秘动荡、横无际涯的洞庭一湖,遍布楚地巫风的湖湘大地,孕育出独特的风俗人情,必定也可以孕育出神秘深邃的写作者,他必定可以通过童年的经验、成长的痛楚,深深领悟到:在人的世界,一切都会消逝;所有一切都会失去并终结,死亡和遗忘正在扫荡一切。有一天,他会拿起笔,以他独特的方式,去抵抗必然到来的遗忘,遗忘意味着彻底的消亡。而李颖,先天的才华与后天的际遇结合得恰到好处,堪当此任。
她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用来观测长江水位的城陵矶,那是她的出生之地。“那时我们的家被各种险境环伺:隔壁住着一个女疯子;前面是一条街道,来来往往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江对面来的异乡人,他们划着小船横渡长江过来要饭;后面是洞庭湖和长江交汇的阔大水面;屋子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沥青池子,我的父亲是装卸沥青的工人。”(《被折叠的春天》)复杂独特的生活环境本身就是一笔得天独厚的财富,加上合适的时机、时代特色鲜明的经历,李颖式亦真亦幻、亦梦亦醒的散文叙事开始了。

“童年如同一个巨大的沼泽”
倒流的时光带来的梦幻甚而虚幻之感,是巫性极为显著的特征之一。古代称能以舞降神的人为巫,巫与灵同义,通神通人,是人因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而设定的可沟通天地的形象。化到文学中,则可理解为对命运的反思与预测,弥漫在文字中的神秘幽微,具体到李颖的文字里,则是站在时间的彼岸对此岸的遥望,此时的她,俯视一切,如同先知。然而,正因为时光倒流,预知命运却无法改动命运,除了叙述,作家对自己如同神灵般窥探到的过往无可奈何,因此,这种叙述如梦如幻,充满虚妄。
李颖在多篇作品中,有意无意地将这种虚幻托付给童年,因为童年是一个人的出发点,当人们回顾童年,常常会发现,那时,时间漫长,一年相当于长大后的十年,可供任意挥霍,空间遥远,一里路就可以构成一个世界。缓慢和遥远里浸着温馨,因此,童年的细节总是能以童年的方式长久保存着,这才使虚幻的已逝变成了可靠的证据。
“我知道,在我父亲的沥青池、母亲的廊檐下,那些灿烂的春天虽被折叠,却从未真正被遮蔽。我的父辈们虽然平凡,却如此用力地活着,坚韧地为孩子们打开了通往春天的门,让多年以后的我,一想起那个童年现场,就如走进了被护佑的结界。”(《被折叠的春天》)
这样的例子,在李颖的作品中不胜枚举,对童年观感的痴迷,几乎覆盖了她所有重要的作品,正如她自己所说,“童年是一个巨大的沼泽”,一旦陷入其中,便难以自拔。如她的《星辰履历》写的是一段年少经历,但其实,那些虚幻的时光,细节呈现的方式都是作者童年叙事的延续。
童年是实,青年是实,现在也是实,然而,过去是虚,已然是虚,现实的前一秒也是虚。李颖的巧妙,正在于她将这种虚处理得比实还实,反而使实显得极不真实。那么,什么是实,什么是虚,实在无法分清。这就完成了她抵抗遗忘的第一个使命——再现。

“它静静地泊在夏天”
炎夏中浮荡的光影是虚浮往事存在过的最好见证。四季中,最能将虚浮体现到优秀的是哪个季节?夏季,特别是在水汽充沛的南方,特别是在江波动荡的小城,因为夏天是涨水的时候,江水不知什么时候能漫进屋里,将水盆、鞋子漂起来,父母就要带着孩子和家什暂时离开,借住他处,一切是开放的、自由的,又是充满惊险的、永含未知的,你不知道水上会漂来什么——浮尸、一张破烂的桌子或者其他,而太阳会把大地笼罩在一片强烈的光和焰里,万物变形,虚荡无边。
对于那条“盛大而热闹的河流”,那个“炎热无比的酷暑”,李颖在《待业青年》中这样写道:“整个世界白花花的,马路上远远地蒸腾着一种类似水汽的东西,它把远处的车辆变得影影绰绰,但是走近,蒸腾的水汽又到更远处去了——似乎这是一个魔圈,人们被一个罩子像蒸笼般罩着,永远也别想走出去。我几乎认定地狱也不过如此。”认定这是地狱的原因,是作者高考的落榜,高考落榜意味着要成为“待业青年”,从童年、少年里走出来,从依赖父母生存的状态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这对于一个沉浸在语言文字世界的少女来说是质的改变,这令她恍若做了一场大梦,从此她要面对的不再是书本,而是整个嘈杂的社会,这又令她措手不及。
炎热是一个背景,待业是一种状态,当二者偶遇,必然带来生命的新发现。浮荡的光影并不能掩盖生活现实而残酷的真相,恰恰相反,感觉越虚幻,记忆里的夏天、人事越真实。此时出现的哪怕是一点点小的动荡,都会在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故而,那个夏天,隔壁因她的落榜而幸灾乐祸的粗鄙妇人,其表情、言语,都深深纳进了她的生命之中,与那段时间的黑暗一同起舞。多年以后,当她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时,那个妇人及其儿子、弟弟,竟不由自主地唱了主角。
炎夏让人心生浮躁、不安、迷惘、彷徨,由此散发;漫长的、走不出去的夏天,狼奔豕突的情绪,虚虚实实的感念,把整篇散文置于一种浓烈的气氛里,桩桩件件的往事,才能穿过时间的障壁,清晰再现;过往的碎片,飞速重组,见证真实,虚的过往,不再是没有证词的玩笑。
李颖用感受外物时通灵的巫性,成功地将过去重组,把遗忘拒之门外。

“前尘往事奔来眼底”
神光照进心灵的若干瞬间会永远停驻于生命中。不可否认,存在与虚无,原本就没有严格的分水岭,或者说如果不去抵抗遗忘,过往就如同从未存在过。当然,没有人能将往事一一记住,人们说“前尘往事奔来眼底”的时候,其实是一个又一个瞬间集聚爆发。
如《被折叠的春天》中,坠入沥青池的父亲“我”去上学的母亲、一到春天就“发作”的女疯子,作者将记忆推到高潮。
《待业青年》中的几个瞬间,构成了时间的圆形排列状态,使作者在往事与现实中来去自如。第一个瞬间是她当待业青年的最初,倔强地随同学一起去端洗盘子,结果不小心将汤洒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个慈悲的男人对她说的是“没关系”,这引出了她对男人慈悲的好感,往事回到了现实中慈悲的丈夫这里。第二个瞬间是她第一次开吊车时差点酿成大祸,她的师傅迅速带她冷静下来,回到冷静理性的状态。第三个瞬间是在她家的楼梯上:“一个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穿着禅服的男人。他经过我的时候我一下就被他的气质震慑了。我在瞬间对他怀有宗教般的信仰。”这是爱的萌芽,他触发了她心底对美的执着,而当她对他的学问满怀憧憬时,竟发现他只是一个骗人的出家人,最后她又回到了丈夫身边。而事实上那时候的丈夫已经学有所成,后来摆在书架上的岳麓书社出版的标有“傅小松”名字的书,就是那个时段出版的。当她对异性世界产生好奇与自我判断时,过去的若干个瞬间,使她找到了现在的她。
时空交错,很多东西都会消逝,但连接着现在的那些瞬间会永远停驻于她的生命中。这样的表述,在李颖的其他散文中也随处可见。
“在我的童年现场,西侧是漆黑深邃的沥青池,东侧是植物恣意生长的百草园,两个世界隔着铁轨,彼此对峙,如同命运埋下的伏笔,要等数十年光阴流转,才能读懂其中的隐喻。或许每个孩子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童年风暴,而我,终于在刑罚与托举间,在凝固与解冻中,在黑色与绿色、秩序与野性、现实与想象之间,长成了自己的形状。”(《被折叠的春天》)过去和现在,在李颖类似的若干叙述里,已经完全连通。将时间的节点安排得复杂而不混乱,遗忘无处生根,作者则在时光中充当一个熟知一切的神明。

“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逃离那荒谬的废墟般的现场”
逃离,回望,重塑,追寻,过往因诡秘而持久散发魅力。不可否认,生活虽然平静且平常,但总是会给不同成长阶段的人一些不同于常人的经验。平常尚且如此,不平常的更会因其中人物命运特异的本质而引起作者与读者长久的震撼。
《被折叠的春天》里隔壁的女疯子长期被婆婆以奇异的方式咒骂,在春天里“发作”成为另一个自己,一个肆意绽放的自己——“我疑心她早就明白,那些被称作‘发作’的春日,不过是她体内蛰伏的另一个灵魂,借春暖花开的季节,得以完成对庸常的越狱。”《待业青年》里的待业青年,在那段愁绪无法缓解的彷徨岁月里,他与一个被火烧毁了五官、年龄比他母亲还老、丑陋得令人无法接受的女人相爱并公然同居,“我揣测,是丑陋女人温暖的慰藉,或者仅仅是肉体上的安慰,成了他无望前程的微弱烛光,她召唤着他,成为他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引领者”,但站在另一生命的角度,这个青年又何尝没有给几乎丧失生活信心的老妇以温暖?所以“多年以后”长大的男孩因病去世前,最后守在他床边的还是他的初恋情人。
他人的故事之所以令人动容,是因为其中真诚的特性。李颖的作品中还有不少类似的奇特事件,以各种面目出现,比如《星辰履历》中,母亲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后事,父亲在临走前为自己掘坟;《秘密人脸》中,她“义结金兰”的姐妹进行崇拜和祈祷的人脸,母亲突然粒米不进,妹妹远嫁山乡;《乞讨者》中,父子俩只有一条裤子的“河姐子”一家。之所以奇特,是因为当时的无法懂得,以后的隐约明白却又无法说清,不知是真是幻,是实是虚,存着无法解释的荒诞。因此,李颖写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逃离那荒谬的废墟般的现场。”过往一切以文字的方式重现,只不过是作者经过逃离,停顿回望,重塑人物,追寻过往,那消逝了的一切皆因不可解释的诡秘而持久散发魅力,这正是李颖所有散文的特色。
在回溯中的搜寻,点点滴滴的往事与现实完美对接,时间与空间自由转换,使得李颖的散文产生了通神通人的艺术效果,有力地抵抗着遗忘,从而使当下的存在更具价值。正如李颖所说:“我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这样的对话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永无止境,占据整整一天,占满了整个土堤,把堤上那些滚烫的石子呀,长势潦草的小草呀,都挤得没地方立足了。”如果土堤、石子和小草都能在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会被丢弃呢?

责任编辑:任彧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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