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英雄的散文诗

谢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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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子:河南大学出版社编辑,现代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理论与创作》《长沙晚报》《散文百家》《河南思客》等报刊,《金色梦想伴云飞》被图书收录。

舅舅的个子得有一米八以上,瘦骨嶙峋的,并不雄壮;脸型瘦长,皮肤晦暗、粗糙,钝感很强的鼻子附近,毛孔粗大到可以盛下米酒。嗓门大,爱说话,气场强大,永远是一副“我就是真理”的姿态。他挑着担,竹扁担两头各挂一蛇皮袋,就那么晃晃悠悠地来我家了——专门来吵架的。
是的,别人是走亲戚,他是来找对手的。
舅舅出生于1930年,是我外祖父的独子,底下还有一个小四五岁的妹妹,也就是我妈。外公祖上是得过功名的读书人,有几分见识,所以他并不介意子嗣不旺,反而很开明地把一双儿女送进了私塾。舅舅淘气,于是,在儿子惹是生非、老子赔礼道歉、儿子继续调皮捣蛋的无限循环之中,这个家庭形成了母亲护儿子、父亲爱闺女的稳定局面。也是很热闹的。
我无从得见这兄妹二人童年的恩怨。多年后,妈妈翻旧账,舅舅倒也不争辩,一副“反正就这样了,你爱咋咋地”的表情。他俩一年就见两次面,一次是春节,另一次是我爸生日的时候。喜相逢的头几分钟,彼此都很亲昵。舅舅一口一个“妹妹”——他似乎从不叫名字,开口必称“妹妹”。妈妈张罗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坐下来细话家常。然而,我记忆所及处,他俩更多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状态:一个苦口相劝,另一个急于辩白,谁也不服谁。舅舅往往拧着脖子据理力争,脑袋还时不时颤动几下。争执成了他俩最日常的沟通方式。
斗气完毕,舅舅拉上妈妈去买牛肉和鱼。妈妈抱怨说:“就那么好吃吗?!恐怕不放进锅里煮,你连生的都敢吃!”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90 年代初了,社会经济日趋繁荣,我家虽兄弟姊妹四个,家庭条件倒还过得去。舅舅是退休工人,有国家发的退休金和其他福利,生活水准在当地也是令人羡慕的。但他每回来我家,都会毫不矜持地点菜,亲临菜市场“帮妹妹拎菜”。当然,佐酒、下饭的,除了美食、美酒,还有一道特色菜,名曰“兄妹开吵”。妈妈说,舅舅属于被宠坏的那种人,霸道又任性。
为什么舅舅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吵架?后来我有些悟了。妈妈是舅舅******平辈的血亲,他的一些不能对外人、对妻儿表达的情绪,只有在她这儿,才敢没有顾忌地一股脑儿倒出来吧?又或者说,舅舅根本是在故意惹她生气,就像小孩子总跟最在乎的那个人任性一样?妈妈一本正经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从点线面、远中近,各方面、多层级分析利害关系,嘱咐他不要专制,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多管闲事。三大主题常年不变。舅舅或嬉笑着敷衍了事,或脖子一拧,哼哼两声:“我错不了!”
其实,舅舅从不空手来我家,一定要带些土特产,比如腐乳、猪血丸子和腊鱼腊肉,这些大多是他亲手制作。妈妈说,他“和你外公一样巧”。舅舅只挑好的拿来,品种多,分量又足。那透着香气的鲜辣腐乳,肌理细致、肥瘦恰当的腊肉,在家门前河里游泳、吃螺蛳长大的大肥鹅,带着阳光芬芳的血粑……对于我们小孩子而言,“舅舅来了”就意味着过节、过年!对舅舅的期盼,那份欢喜,极像后来的孩子们对于圣诞老人的礼物的期盼。
舅舅爱吹牛,会讲故事,他的到来如一阵风,给我们稍显静谧的家庭掀起一阵波澜;又似一场春雨,噼里啪啦声中就长出鲜活的花,结出了奇异的果。
他爱讲打仗的故事。
舅舅是抗美援朝老兵。当年,他跨过鸭绿江,荣立了三等功。后来荣归故里,国家予以优待,安排他在县水利局工作。职场上的舅舅是何等风采,不得而知。也许是要求上进的方式、方法不对,又或者与领导不对脾气,反正没谋到一官半职,也没有获得嘉奖,早早地退了休。作为退伍军人和退休工人,舅舅从此致力于发挥余热,在乡邻中充当“家族事务长”。其实也就是帮助老乡断对错、理纠纷,用自己的脸面、自家酒肉,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中给人做和事佬。对此,妈妈十分不满:“你这是回老家当刺头了!”总之,乡邻中的老实人敬他,按家族辈分叫他一声“四爷”;一般人也不敢惹他,见面就递烟作揖,客套一下。脑子灵活、能言会道,外加性格强势、气场强大,身高一米八的舅舅走在老家街上,有那么点狮子王的派头。
不要以为狮子就是粗野和无礼的。舅舅会亲切地称呼我为“宝宝”。在小学生眼里,舅舅就是巨人一般的存在,做这样“厉害”的人的“宝宝”,这让我很骄傲。晚上,匆忙两笔做完功课,我们就去找舅舅讲故事了。他乐此不疲地讲,眉飞色舞、意气飞扬,仿佛正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端着他心爱的机枪。所以,从小到大,不论是学习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还是看黄继光的故事,关于英雄,我全都在脑子里补上舅舅的形象。志愿军军帽上的五角星、战场的子弹壳、用过的弹药箱,还有志愿军搪瓷缸子——上面有红色的大字:“献给最可爱的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赠给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舅舅都送给了我们。战斗故事使他赢得了崇拜,他的纪念品却没换来小孩子的珍视,把玩一阵子,这些东西基本都隐没于岁月的尘埃里了。
长大后,年轻时,我想,舅舅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吧,有英雄梦的那种。
个子高、反应快、胆子大,所以他做了机枪手。他讲了太多战斗故事,多年后,我却只记得他彼时一脸不屑的神情。对于敌方机枪手铺好垫子才投入战斗这事,他很瞧不上:
“矫情!打仗呢!!叫你铺!!!我一梭子(子弹)过去,叫他立马用不上(地垫)!”
这个细节,这句话,他说了几回,我就笑了几次。这饱含自信、不屈以及忘我的言谈及神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叫他一声英雄,不为过。
在生死仅一线之隔的战场,只有血性之人配拥有胜利。为了国家荣誉和使命的达成,舅舅们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多少回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们经历炮火的洗礼,蹚过血海和尸身,一定有太多深及肉体和灵魂的伤痛与记忆。然而,舅舅不嗟叹苦难,不宣传奉献。他讲他的机枪,讲战友的情,讲敌人的“蠢”,讲一个聪明的解放军战士如何在战场中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他教我们如何更快、更稳地架机枪、做伪装,如何准确判断对方机枪手的位置……当年的我年纪小,听不太懂,但我始终相信,战士舅舅一定像狮子一样勇猛、机警。我甚至认定,他就是传说中的冷枪手。
讲故事的舅舅自带光环,熠熠生辉。
除了荣誉勋章,我怀疑,朝鲜战场的纪念品,舅舅早就以蚂蚁搬家的方式,全部送给了他的外甥们。我妈当然也有礼物,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匣子。应该是铁或铝制的,深黑灰色,不大,极窄,又深;开关时需要在箱盖的两侧同时启动合页装置;把手是活动的,拎起来非常方便。这应该是弹药箱,舅舅在战场的随身之物,机枪手的象征。我以为,这是一件象征着铁血的东西,妈妈却拿来装了女红用品。打开小匣子,跟姐妹们分享衣服纹样时,妈妈应该是怀着一些不言自明的炫耀之情吧,毕竟这战斗英雄是她哥。
礼物不止这些。舅舅给我买过两身衣服。有一年夏天,他从镇上——没错,从小镇时装店淘来了一套上世纪90年代初女孩子都稀罕的广式套裙。小西装掐腰上衣,百褶小短裙,鹅黄与白色的搭配,还有蕾丝图案的拼接。那套衣服让我在同学中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还有一次,他捎来一套漂亮的衣裤。面料应该是棉麻的,上身后会慢慢变松垮,于是我穿着它,从学生变成了上班族,它也从外出服变成了家居服。真是经久耐穿,经济实惠。妈妈笑称:“你舅舅真是从来不做吃亏的事啊。”
“能从战场平安归来,真是祖宗保佑了!”“庚生还能立功,真要感谢造化了!”我外婆经常这样感叹,在她看来,舅舅是行大运了。
事实是,离开部队,舅舅的光辉岁月就戛然而止。
舅舅是自作主张去参军的。据说,后来外公给部队寄去一封信,表达了对独子的担忧和身为老人的无助。于是,按照政策,舅舅回国了,归乡了。舅舅为此怨了外公一辈子。外公去世得早,在这个并不贫困的家里,我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张外公的照片。现在想来,事出有因。小时候我问妈妈外公长什么样子的时候,她就说:“和你舅舅一个样子。”
我猜想,这或许是兄妹二人争吵不断的深层原因。舅舅读书不多,“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豪情万丈的句子,他说不出口。但,在为国效力的疆场建功立业、实现自我价值,这是何等的幸运与光荣!理想之光照进了农家子弟的平凡人生,正如白日照见了米粒一般渺小的苔花。可回了国,离开部队,舅舅的梦就醒了。 
他应该是彻底愤怒和绝望过的。
上班,结婚,生儿育女,退休,回乡,舅舅过起了平凡生活。除了在讲故事的时候,这个老兵已经看不出一点英雄的痕迹了。冬天的雷锋帽和军大衣是两个例外,每年冬天他都是那副装扮。
老兵也有栽跟头的时候。比方说,在村里被人打了。为了翻修河上那座风雨桥,他张罗着让附近几个村自筹一部分建设资金。每户该出多少钱,谁家困难,谁家有余力,这些本就是一碗水端不平的苦差事,舅舅偏要自封家族长,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替人强出头,于是,被晚辈打了。打得并不重,但这事让舅舅很没面子,为此骂了好一阵子。骂归骂,喝完人家的赔罪酒,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人人尊称他为“四爷”,对这个“爷”字,他有自己的理解。
舅舅变老以后,更愿意来我家了。大到翻修祖屋,小到儿孙辈的琐事,都愿意拿来吵上一吵。
有一次,妈妈拍了桌子,攥着小酒杯的舅舅,依旧倔强地拧着瘦长的脖子。我们不知道该劝谁,只好在边上赔笑:“舅舅,喝酒;喝酒,舅舅……”作为晚辈,我们不知道是该羡慕这老兄妹的孩子气呢,还是要劝他们尽量少在一起。工作以后,每回舅舅来,我总要送点小礼物或者现金给他,略表敬爱和体恤之心。舅舅不推让,也不说谢谢,而是赶紧揣进兜里,连声说“好”。说“好”时,头点得很重,表情诚挚,仿佛他得了一个天大的好处,从此就认了你,要做罩住你的“江湖大哥”了。
反正我觉得,如果他不是我舅舅,我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舅舅迥异于老家一带礼数周全的谦谦君子。他实在是一个固执、热烈而又张扬的人。妈妈始终埋怨他霸道、专制、不心疼人。不被心疼的人,所指对象是舅妈。舅妈年轻时很漂亮,也勤快,但我舅舅说她“不太聪明”。舅妈没什么文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和婆婆、小姑子相处融洽;对丈夫,除了说他“好喝酒、爱打牌”,再没有别的怨言。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大半辈子,到老,舅妈却要求去女儿家住——分居。舅舅气得跑到省城来抱怨:“她嫌弃我!”语露凄凉。偷听到这话,我懂了:原来还有他不得不服气的人和事啊。狮子到底是老了。
舅舅和舅妈生育了两儿两女,可惜,在他们家,也延续了父子不睦的传统。舅舅似乎不知道怎么与儿子相处,但到底也没发生过出格的事。大表哥接班进了工厂,后来成了工程师;二表哥学木匠手艺,后来去沿海家具厂打工,早早地建了叫当地人羡慕的二层楼房。至于两位表姐,舅舅一手包办了她们的婚事。
他充分发挥阅人、断事无数的专长,相中一个性格淳朴、手艺精良的木匠——也就是我二表哥后来的师傅,给老实本分的大表姐做了夫婿。二表姐该出嫁时,舅舅敏锐地意识到,跑交通、帮助乡邻们“走出去”或者“请进来”,是可以发家致富的。于是,他招了个踏实、勤快、会开汽车的小伙儿做了二女婿,又赞助一些钱,让他俩去汽车公司租了车,跑附近乡村的客运。后来,二表姐他们买了自己的车,再后来,跑车的线路发展到省城,舅舅就经常坐着女儿的车来“看妹妹”啦。
当年,漂亮又泼辣的二表姐是有自己想法的,毕竟男方家里不富裕,且外形条件一般。不知舅舅用了什么办法,也没见二表姐怎么闹腾就嫁了。可见,舅舅做思想工作的本事还是有的,到底在部队锻炼过。
当然,舅舅很愿意征求他妹妹的意见,亲自带着小伙子来家,“给姑妈看看”。那神情,既有“献宝”的得意,又有“妹妹,你把把关”的虔诚。如今二表姐是镇上数得着的富户了,两口子关系处得更是融洽,真不知道是二表姐调教得当,还是舅舅慧眼识珠的功劳。
总之,做当家人,掌控局面,舅舅是相当有见识的。我妈却不这么看,她的说辞是:有这样的岳父,哪个人敢变孬?!
舅舅的离世是有些糊涂和冤枉的。他爱喝酒,切掉一半胃以后,又高高兴兴喝了很多年,然后又不得不去做了直肠手术。那年夏天,术后的舅舅在大表姐家休养,我们前去探望。远远地,我看见他躺在竹凉椅上,细长的身板就那么直直地挺着,苍老又虚弱的模样,仿佛一根枯竹。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舅舅真的老了。
见到我们,他并没有起身,有点浮夸地拉住我爸的手,连名带姓地招呼他,招呼“妹妹”,包括“宝宝”我,以及我的丈夫,一个不落。他的脸色苍白。我转身,发现妈妈脸上毫不遮掩地涌上来一层凄然之色。她开口就骂。我递了一支保健品给舅舅,他一口喝了,一连声地说“好”,那神情活脱脱一个撒娇成功、心里暗爽的孩子。但,舅舅到底是大意了,他不再被幸运之神眷顾。
舅舅去世后,我到山上祭拜。那是一座石头多过泥土和植被的祖山,舅舅坟前的石头显得格外多、硬,一如他强悍的个性。面对那堆新土,还有冰冷的墓碑,我忽然记起那句“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舅舅,他的心里其实有一团流动的火吧,只是梦里金戈铁马、沙场驰骋,醒来不过是松风吹雨、窗前自语,一壶浊酒,饮尽凌云之志。
这头老狮子,结局看似不是那么体面。
舅舅走后,妈妈多了一层孤独。退休后的她,除了买菜,就是呆坐着看报纸。几年以后,妈妈确诊轻度阿尔茨海默病。
我经常想,到最后,舅舅还有没有怨恨外公?他时常跑来看望的“妹妹”,是不是他心底里“家”的代名词,或者是他来不及亲近或热爱的他父亲的代言人? 
妈妈却说,舅舅的一生是舒服、快活的。我更愿意相信,舅舅是豪放与洒脱的。“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舅舅的一生就像一首风格明快的散文诗。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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