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家》《清明》《散文》等刊物。著有《街巷志:一朵云来》《掌上花园》等二十余部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芒种》双年散文奖等。
一棵粉花风铃木要死了。
深圳的街道上好多风铃木,有黄花风铃木、紫花风铃木等。粉花风铃木又名蔷薇风铃木,比黄花风铃木色重,比紫花风铃木色浅,每年三四月份盛开,在潮湿的天空中,举起大朵大朵的欢叫,招呼其他花朵加入这春日的第一场音乐会。
树木们个个精神抖擞,轻摇枝丫。一夜过后,只见一大片洋红飘在人行道上,干净、纯粹。哦,亦非无瑕,尚有一丝丝缝隙,仿佛瀑布被石头划破。
缝隙来自一棵濒死的粉花风铃木(姑且简称为“小粉”)。还算滑腻的树干失去了光泽,近瞧树皮,像生出一个个疮疤,有的已腐烂。仅有的几片叶子或半绿半白,或彻底枯黄,吊着,被风推来推去。
两月前的一个午后,那只天牛落在小粉身上时,它就知道大事不好。天牛长约一寸,两只长长的触角灵活地晃动,坚硬的身子左碰碰右碰碰。小粉希望来一阵大风把它吹走,但它紧紧扒住树皮,尖锐的口器一下一下扎进去。它要产卵,要以此处为产房。繁衍后代,对哪种动物不是大事呢?找一个凝聚日月精华又舒适妥帖的产房是罪过吗?不是。它和小粉有仇吗?没有。大家都是宇宙安排下的一分子,都在按部就班地度过一个个日出日落。如果人类把这称为“伤害”,天牛也懒得解释。
天牛确定小粉的位置后,开始向空气中释放信息素,告知附近的同伴:这棵粉花风铃木味道佳,脾气好,营养结构合理,吃一口长命百岁,吃三口万寿无疆,兄弟姐妹们赶紧来啊。
借助空气流动,这些信息素飞向四面八方。很快,三只、五只、十只、几十只天牛陆续赶来,也不知它们平时藏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它们的信息渠道为何如此畅通,总之,大家聚到一起了,互相碰碰触角,划分出一个个小小的地盘。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欢喜的气氛一波波荡漾开去。
小粉感觉到天牛的口器扎进皮肤的疼,又感觉到了天牛整个身体钻进肉里的疼,它甚至感觉到天牛的卵落在自己身体里时产生的微微震颤。这种痛感让它不舒服,也让它知道自己大限将近。这是命,它无法躲藏。
于是它开始散发一种特殊的气味,告知其他种类的树木:天敌来了,做好防备。
但前后左右都是粉花风铃木,这一条路上除了偶尔从树下偷偷摸摸探出头来的一两株杂草,再无别的植物,这让小粉感到泄气。粉花风铃木与很多植物一样,花谢后结出的种子,或随风飘走,或被水冲走,或被鸟儿、昆虫、大型动物们带到别处,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下一代再远走他乡。它们尽量避免同一宗族扎堆,起码要拉开一定距离。这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基因弱化,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其实植物们多已规避了该困扰,异花传粉时,柱头阻止自家花粉产生花粉管,从而不受精。另外可以避免争夺营养。最重要的原因是,同一种植物连片,极易将天敌引来。
换位思考下,虫子们的饮食,并非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它们挑食得很。对它们来说,一棵树只是一餐饭,吃完就没了,继续忍饥挨饿,紧紧巴巴过日子,这会影响它们的健康和寿命;一百棵树则是一个水草丰美的牧场,一张长期饭票,有利于族群繁衍,队伍壮大。到那些自然生成的森林里去看看,郁郁葱葱,一望无际,各种门类的植物掺杂在一起,这里有一棵樟树,很远的地方才有另一棵,这里有一棵松树,找另一棵就需要点时间,有着亲缘关系的它们遥遥相望,每日里会心笑笑,可不快哉?!
人类喜欢在城市里建造景观大道。这一条路被命名为木棉路,笔直的道路两侧便全部种上木棉,二三月份,深红的大花如成千上万的红眼睛,站在高处瞪着你。另一条路被命名为簕杜鹃路(又名三角梅),你便看到粉红的簕杜鹃一粉到底。人类一直怀着这样的审美标准:整齐、艳丽,宏大叙事,却不知已改变了树木的生长逻辑,导致只需几只虫子到来、繁衍,就能致其灭亡。
在粉花风铃木这里,人类并未袖手旁观。作为这些树木的主人,具体的养殖者,他们会动用一些手段来进行防控:一是在树木基部埋灌内吸性农药,借以毒杀天牛;二是寻找有新排泄物的孔洞,用铁丝钩出幼虫,或将蘸有敌敌畏的棉花球塞进虫洞熏杀天牛幼虫。
而这仍是零和游戏。什么是和谐呢?和谐就是妥协,大家都不是特别满意,但都还可以接受。假以时日,粉花风铃木和天牛之间也许能生发出另一种对抗方式,即,不再是你死我活,而是各退一步,你活我也活。你无法疯长,我也不会泛滥成灾,甚至互补,你用某种方式帮助我,我用某种方式喂养你。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岁岁年年,双方或者多方一点一点磨合,直至关系稳固。
但当下留给它们的时间太短了。不知不觉间,天牛已在小粉身上繁衍了三代,枝干上的天牛越来越多,在清晨的亮光中舞蹈,在路人龇牙咧嘴和“好恶心”的感叹声中跌落到地面上。
苟延残喘之际,小粉依然有事要做。这便要提到菌丝。
菌丝长在树木的根上,简单描述就像一团棉絮,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貌似树根发霉了。其实,那也是生命体。在莽莽森林中,一棵树和另一棵树各自独立,亮出自己的花、叶以示区别。你走过去,在不同的气味、不同的表情中迷失。殊不知,这只是一种姿态,对于一棵树来说,地下的根才是心脏,是运转的中心。它们的根须和根系已在地下建立了一个互通的隐秘世界,哪怕不是同一种类。它们握手、拥抱,是菌丝连接了彼此。树根和树根即使纠缠在一起,也无法直接交流,菌丝既充当植物间的通信光缆,又充当它们的翻译,如此,树和树便可分享旱涝灾情以及病虫害信息。
或可做这样一种想象:树木与土地本是一体的,它将根须插入土地,和土地有了物理上的连接,又通过菌丝和土地交谈。或者,菌丝只是肉眼可见,在树根与菌丝之间、菌丝和土地之间,还存在着更多的人类技术检测不到的暗物质,使得树根与土地的交流与转化更加平顺、丝滑。土地也是有生命的,那是生命与生命的你来我往,只有菌丝及这些暗物质能听懂这些语言。它们把土地的私语传递给树木,树木理解、消化、执行并体现为树根,当人们掘去浮土,看见一条条扭曲的、或棕红或雪白或乌黑的、蠢笨的根须,以为那就是树木的真谛,断章取义、喜上眉梢时,根本不知土地已悄悄闭上了嘴。
这段时间,小粉与菌丝的联系异常密切,它要将自己毕生积累的糖分通过菌丝网络分享给附近的邻居。植物世界和人类世界、动物世界一样,共同遵循着“争夺”的天道。它们要争夺阳光、水源和营养,倾轧、厮打,但当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时,营养便成了累赘,何不赠予友邻,所谓树之将死其行也善。
小粉左边的邻居已经和它一样,花叶枯萎,快要毙命,也正紧忙将自己的营养往外输送。右边的那一棵似乎还好,身上只有零星几只天牛,也许是它早做了预防,散发了天牛并不喜欢的气味,到底如何做到的,人类尚未得知。小粉想,右邻收到了自己的营养,会增强对天牛的抵抗能力,也许就能熬过这一关。
该交代的交代,该托付的托付,再无牵挂的小粉从此可以含笑九泉了吗?它到底有没有人类那样丰富的情感,在离去的那一刻充满悲伤、不舍和轻轻的叹息?它有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或许很淡然、平静地走完(乃至享受)整个过程?这一切,只有菌丝知道,而菌丝的嘴又是那么严。
一个春日的傍晚,作家王国华站在枯萎的粉花风铃木跟前,想了又想。他知道,人类只是走得稍远一些,切断了和那些植物痛感的连接。本质上他们也是属于土地的,通过一个个更加隐秘的途径,和周围的动物、植物连接,通过菌丝以及其他暗物质过渡到土地。这个平滑的过渡,人类不得见,却都知道结局。无论是谁,最后都要融入土地。小粉没有告别,只是告别了天空。接下来,土地会把它紧紧抱住,将它消化掉。
王国华感觉到自己也正在一点点被消化。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