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长沙晚报社。在《花城》《天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湖南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获2015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首届湘江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等文学奖项。
四岁的我和三岁的弟弟,分别受着不同的“刑罚”。弟弟被“捆绑”,而我被“羁押”。
那时我们的家被各种险境环伺:隔壁住着一个女疯子;前面是一条街道,来来往往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江对面来的异乡人,他们划着小船横渡长江过来要饭;后面是洞庭湖和长江交汇的阔大水面;屋子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沥青池子,我的父亲是装卸沥青的工人。
我们没有被隔壁的女疯子打过,但父母怕我们被街上的车子轧到,怕我们掉进水里,也怕我们掉进沥青池子。事实上,三岁的弟弟已经被一辆自行车从身上碾压过,四岁的我也曾差点被淹死在浩大的江水里,而我的父亲,他曾从火车顶上滚落,掉进了沥青池子。被工友们救上来侥幸保住一条命的父亲,满身都被沥青糊着。大家惊魂未定,他却假装轻松拍了拍衣服,好像他身上裹着的只是一些浮尘。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狼狈,却仍在笑着安慰大家:不要紧不要紧!无非是搞坏一身劳保服!再领一身就是!
我曾无数次长久地凝视这个沥青池子,它有一百来平方米,差不多两米高,离我家不过二十米。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它黑暗、幽深、无比巨大。父亲接到值班室的电话时会说洞幺洞幺(0101),收到收到,洞拐洞拐(0707),收到收到。这些神秘的暗语,代表着沥青池子的标号,需在值班日志上记下来。父亲并不识字,但能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每次接电话,他总有种神圣的使命感,仿佛他的工作是一件能挽救全人类的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虔诚地把听筒夹在肩头,腾出右手,认真记下标号。火车油罐车过来时,父亲便穿着长筒套靴、戴着长筒橡胶手套去工作了。他先要打开蒸汽管道将油罐车加热,待沥青化掉后,再顺着铁梯爬到油罐车的顶上,用钢钎撬开百多斤重的铸铁盖,接上管道。当漆黑的沥青倾泻而下时,他的剪影在蒸汽里晃动,仿佛随时会被黑色洪流卷走。
沥青池子对天敞着,周边并没有防护措施。很多年后回忆起父亲坠入沥青池子这一幕,我才恍然发现,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这个国家正在解冻的春天里,千万个父亲正从相似的黑色池沼中爬出,他们相信那身蓝色的劳保服能兜住所有坠落的命运。
父母都要出去上班,不放心把我们留在这个具有潜在危险的环境里,于是他们分别想出了两个主意。
母亲怂恿父亲做了一个木栅栏,用以阻隔我们和外面的世界。为了避免孩子们在家里出危险没人发现,他们敞开大门,只锁住这个木栅栏。这样,所有街坊邻居都可以帮他们看孩子。
木栅栏上面大约有半米高的空隙。平日他们上班,就把我们锁在栅栏内,他们断定我们决计想不出方法爬出去。事实确实如此,我智商一般,被“羁押”在房间里,双手扶着栅栏,徒然望着熟悉的小伙伴们在街面上呼啸而过,却从来没有想到,拿个椅子踩着就能爬出去。长大以后我养了一只猫,别人告诉我,要测试它的智商,就看它会不会利用工具。于是我把一个毛球吊在它够不着的门框上,它一次又一次腾跃,都没有办法触碰到,我便放了一把凳子在门框下,示意它站在凳子上去够,可它还是不懂,仍然徒劳地腾跃。鉴定完毕,它是只蠢猫。
我家前面那条街现在看来不过百米,小时候我却觉得它漫长得望不到边。街面东侧有个百草园,像神迹一样吸引着我们。废弃的铁轨枕木间,野苋菜从煤渣里钻出来,蒲公英的绒球飘过生锈的信号灯,不知名的小草沿着铁丝网攀缘成绿色瀑布。我们和邻家孩子在那里建起秘密王国:用碎砖搭灶台,捡煤核当燃料,铁皮罐头盒煮着马齿苋。最神秘的植物要数苍耳,它们悄悄地跟着我们回到家里,直到母亲洗衣服时才会被发现。
可是自从我溺水、弟弟被轧后,父母再也不肯放我们出门玩,这些我们统统看不到了。三岁的弟弟不肯待在家里,他哭闹着非要上街找小伙伴们。
既然弟弟不肯被“关押”,父亲想到的办法是把他拦腰捆在家门口的那棵苦楝树下。绳子留了两米。树上打个死结,弟弟的腰上打个活结,他们断定他解不开。在街坊邻居们的看管下,被捆绑的弟弟能够以苦楝树为原点活动,方圆两米都是他的领地,他既可以随时接受小伙伴们的羞辱,也可以随时接受小伙伴们的馈赠。他们像逗弄一条小狗一样逗弄我的弟弟,有时候骂他是鼻涕虫,有时候又给他送来陀螺或者垂死的蚱蜢。
童年的时候,我和弟弟隔门而望。我的胖子邻居小伙伴跑到家门口来,隔着栅栏告诉我:“你妈妈只放你弟弟出来,把你关家里,你妈妈重男轻女。”我便跟邻居的叔叔阿姨们说:“我妈妈重男轻女。”邻居的阿姨便跟我母亲说:“你家大姑娘说你重男轻女。”
母亲为此非常气恼,她觉得自己的名声被我败坏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重男轻女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这对于一个有儿有女的母亲来说,是一顶难以承受的大帽子。她回家责骂我:“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到外面乱嚼什么蛆?”我疑心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母亲便不再爱我了。
母亲总是生着她的家属们的气,这个家属包括我父亲和她的三个孩子。母亲是一家之主,我家的户口本上,户主那一栏写着我母亲的大名,父亲和我们都是家属。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她读了很多书,但是嫁了个比她大十多岁、户口本文化程度那一栏填写着“文盲”的人。后来,她生了孩子,我们姐弟仨,户口本文化程度那一栏都填写着“文盲或半文盲”。我曾经指着户口本上这六个字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我们是文盲还是半文盲呢?母亲说:“这是一个术语,就是指你们这些无知无识的人。”
被“羁押”的日子持续到我五岁那年,我被隔壁的女疯子鼓动,拿椅子到门口,踩在椅子上,她从栅栏上面的空隙里把我抱出去,扔在街上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
那天母亲回家,发现我在屋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但她并没有责怪女疯子。女疯子秉性善良,有人找她借东西,她会赶紧拿出来;邻居孩子们去她家,她会沉默地拿出好吃的东西。女疯子也是个文盲,并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她有一个和我父亲同样忠厚老实的丈夫。母亲甚至喜欢和这个女疯子在一起,很多时候,她们都在一起织毛衣、拉家常。
女疯子正常的时候居多,平日沉默寡言,斯斯文文,见了人也不大说话,胆小害羞。她的三个女儿,和她一样胆小拘谨,并不和我们一起玩耍。彼时的母亲与女疯子,相对坐在廊檐下,四根竹针在毛线团里穿梭,给她们的丈夫、儿女织着时兴款式的毛衣,织出麻花纹、菱格纹。廊檐下的光阴比别处要长。她们仿佛都变成了温柔的女人,细碎地说着话,讨论毛衣袖口的织法,讨论孩子听不听话。更多的时候,我的母亲说得多一些,女疯子只是听着,间或微微地笑着。
自从我被女疯子抱出去后,母亲又心生一计。她要送我去上学,让学校看着我。于是母亲教我撒了第一个谎,五岁那年,她要我冒充七岁。那时的我是“吃黑市”的孩子,还没有上户口。但是我要去父亲单位的子弟学校上小学。学校规定,必须年满七岁才能上学。1978年的9月1日,我的母亲在家里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学一定要上,我们今天去报名,老师问你几岁,你就说七岁。”
到了学校,老师果然问我几岁,我低头攥紧拳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母亲非常笃定地说:“满了七岁了!”
老师说:“那看着不像呢,七岁才这么点点高?回去回去,到年龄了再来读。”
母亲强硬地说:“她不长个子,才满的七岁!”
反正没有户口便没有证据,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小学。那时候小学只有五年,这样的进程导致我十五岁就高中毕业了。所以,整个中小学,我都是班上的小不点。这么早把我送进学校,更重要的原因是,和我同龄的孩子都在上幼儿园,这样可以省下幼儿园的费用,同时也省下看孩子的精力。
上了小学后,我就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放学的时候,我能看见隔壁女疯子的婆婆坐在街上的空地里骂人,她认为这个儿媳妇生的三个女儿都是来讨债的。她有种神奇的技能,就是拿一块砧板和一把菜刀,坐在街边使劲剁,一边剁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命运不公,让她嫁了一个没用的老公,生了个没用的儿子,儿子娶了个没用的老婆,让她过不上好日子。她骂完丈夫就开始骂丈夫的整个家族。母亲总是走上前好言相劝。我问母亲,她为什么要拿菜刀剁空气呢?母亲说:“这是一种仪式。”
这时候母亲已经不允许我们叫女疯子为尚疯子了,而是要叫尚姨。尚姨的婆婆还有一种奇怪的举动,就是拿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插上一根点燃的香,然后到沥青池边,把竹竿插在地上,跪在竹竿下,一边拜一边开始喊天:“老天爷啊,你看看啊,这就是我的好儿媳啊!”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老天爷控诉自己天大的冤情。
我问母亲:“她为什么要插根竹竿再骂呢?”母亲说:“竹竿通天,这样老天爷才听得见。”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就不敢劝了,邻居也没人敢劝了,因为没人敢掺和老天爷的事情。
尚姨之所以被骂,盖因她生了三个女儿。我后来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婆婆在传宗接代这个事情上总是为难儿媳妇,就算生了男孩,也并不跟婆婆姓呀。难道是因为,女人一旦嫁了人,就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姓氏,把从前那个自己轻轻抹去了?
尚姨从不回嘴,她好像被季节封印着。春天一到,尚姨的疯病便要发作十天半月。她发作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既不打人也不闹事,而是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比健谈、爽朗的人,像个辩士一般,滔滔不绝。
接着整条街巷都在这个春天活了过来。卖豆腐的阿婆颠着小脚四处传口信,酒坊的跛脚掌柜扔下算盘,连总躺在竹椅里晒太阳的王瞎子都支起了身子。人们奔走相告:“尚疯子发作了!”
尚疯子发作,是这条河街上的一件大事。她发作后侃侃而谈“建安三神医”“伤寒杂病论”,她甚至谈到火星照片、莫斯科奥运会。她发作后最大的绝招便是开中药方子,谁家老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她一纸方帖,药到病除。
她发作的时候,母亲不让我出门,我便扒着门缝偷看。那个总是低头数着针脚的木讷妇人,此刻正立在突然热闹起来的河街上。她的蓝布衫被春风灌得鼓胀,像是突然长出了翅膀。人们围成半圆,伸长脖子听她演讲。她说话时神采飞扬,声音清亮得能穿透三月的烟雨:“取夏枯草三钱,配忍冬藤……”她突然能写字了,人们发现她并不是文盲,竟然会写字。笔走龙蛇间,苦艾与甘草的气息便在河街上蔓延。
尚姨发作的时间总是如此短暂。大约半个月,等到街坊们看好了病登门道谢的时候,她又变成那个沉默寡言的人了。她蜷缩在藤椅里继续数着织错的针脚,仿佛这些天的华彩不过是春日幻觉。
我上四年级的那个春天,尚姨又发作了。我和母亲因此有过一次对话,这次对话的意义,灼穿了我的整个人生,以至后来,无论我们母女间有多少不甘的误解,我都会理解母亲。
那天,尚姨在廊前向邻人大声解释着子宫的形状。母亲捂着我的眼睛和耳朵不让我出门:“尚姨疯病发作了,你不要出去。”
从母亲捂着的手指间,我看见了时间的裂缝。八岁的我满怀疑惑,问母亲:“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哪一个她是正常的,哪一个她是疯的?”
母亲看着我怔了许久,说:“她作为自己的时间,太短暂了。”
年幼的我未能理解这句话,却一字一句把它记住了。
很多年后我都在揣测,我的母亲,她静静地陪伴着那个沉默寡言的邻家疯女人织毛衣时,在想些什么呢?
我疑心她早就认为,每天和她坐在廊下织毛衣的那个尚姨,是不正常的,真正发作的时间,才是尚姨找到自我的时刻。
我疑心她早就发现,自己竟在隔壁的疯女人那里,窥见了女性共同的命运图景——那些被称为“正常”的岁月,不过是少女梦尽后的漫长荒野。
我疑心她早就明白,那些被称作“发作”的春日,不过是她体内蛰伏的另一个灵魂,借春暖花开的季节,得以完成对庸常的越狱。
我疑心母亲当年捂住我眼睛的手,何尝不是在遮挡她自己不敢直视的真相:所谓正常,不过是千万自诩正常的人共同签署的疯狂契约。
尚姨是她的一面镜子。我的母亲,她这一生,作为自己的时间,真的太短暂了。
现在我时常回望——在我的童年现场,西侧是漆黑深邃的沥青池,东侧是植物恣意生长的百草园,两个世界隔着铁轨,彼此对峙,如同命运埋下的伏笔,要等数十年光阴流转,才能读懂其中的隐喻。或许每个孩子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童年风暴,而我,终于在刑罚与托举间,在凝固与解冻中,在黑色与绿色、秩序与野性、现实与想象之间,长成了自己的形状。那些灼热的记忆终会如沥青一般冷却成路标,当我们在人生路上回看时,才发现真正的对峙,不在大地上,而在人心间——那些未被言说的暗影,它永远横亘在出发与抵达之间,在父辈的汗水与孩童的目光之间,在工业轰鸣与草木生长之间。
那个再也回不到现场的童年,比铸铁沉重,比春风柔软。我们搬离那条河街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尚姨。若她活着,也该八十岁了。我知道,那些曾经被剁碎的咒骂、通天的竹竿、砧板上的控诉,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因为她有要守护的三个女儿。我知道,在我父亲的沥青池、母亲的廊檐下,那些灿烂的春天虽被折叠,却从未真正被遮蔽。我的父辈们虽然平凡,却如此用力地活着,坚韧地为孩子们打开了通往春天的门,让多年以后的我,一想起那个童年现场,就如走进了被护佑的结界。
因为,护佑者,总是以寻常面目出现。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