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山西日报》《山西晚报》等报刊。
郑重画完最后一个圈,李维祥才肯从书房出来,问江慧芳要不要出去走走。江慧芳把眼珠子从电视屏幕上扯下来,她刚吞掉一个绿李子,酸得她直往回吸口水,红木茶几上她最喜欢的香葱味苏打饼干还剩最后一块。
“好啊好啊!”江慧芳猛地抬头,几乎要蹦起来,“等会儿,我去准备准备。”
江慧芳扯下一格卫生纸,抹掉手指肚上的油渍和碎屑,放在掌心揉成一个球,甩进广告纸折叠成的烟灰缸里,带起一簇烟灰。
“只是在附近转转,有什么可准备的?”李维祥同样盯着电视机,是一部言情剧,拥抱接吻的男女,身后还有群仿佛中了世纪大奖的旁观者,他对现在的演员和角色不太熟悉,******叫得上名的还是《渴望》里的刘慧芳。
“现在的演员可真不容易。”吻戏持续了一分钟,李维祥皱眉,转头对江慧芳说,“少看这东西,当心小脑萎缩。”然后嫌恶地关掉电视机,他实在是见不得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扭扭捏捏,也不知道当年自己在中心广场和江慧芳求婚是哪里来的勇气。“是是是,你说得都对。”江慧芳也不生气,脚尖挑着拖鞋往厨房挪。她有灰指甲,听了公交车上的碎嘴,在病患处涂了藿香正气水,说是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是玻璃瓶的那种,那种不够辛辣。
厨房炸馒头片和麻婆豆腐的油烟气还没有完全散去,搅着夏日里逃不掉的热浪,烘烤得江慧芳的胃直翻腾,她把窗户打得更开些,空气纹丝不动,一点点风都没有。
“我要是萎缩了,就换你照顾我呗!就怕到时候,我赖着不肯好。”
“那就赖一辈子,我还怕你不成。”
“你就会唬我。”
江慧芳抬手扇了扇,打开冰箱门,一股冷气激得她一哆嗦,倒是凉快不少,第二层搁着两根黄瓜和一个半蔫不蔫的毛桃。
一会儿,江慧芳从冰箱门一侧探出脑袋。“刘姐男人住院了,咱们要不要抽空看看去?就在市中心医院,806路能直达,或者打个车,也不贵。”这件事她考虑了好久,难得今天有机会和他搭话,自然是挑要紧的说。“他跟个山豹子似的见肉就啃,怎么就去医院了?”李维祥是不信的,又想着拿这种事开玩笑也不大可能,落到白大褂手里又不是啥高兴事。
“说是脑梗,江苏出差的时候犯的,一个人,给刘姐发了十几条乱码短信,差点死在酒店。”
“那怎么发现的?”
“说是同事有事找他,怎么敲门都不应,叫了前台开门,他已经躺地上了。”
“那可真够悬的。”
李维祥记得某个星期六,外面雨下得跟钝刀子似的,他还和刘姐男人喝过酒。刘姐男人酒量不错,两瓶红盖汾酒下肚,脸不红,舌头也不打结,倒是他,喝了半盅,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没有了平日里严肃的神态,变得小家子气起来,伏在茶几上号哭不止,捞起烟灰缸就要往脑袋上砸,好在刘姐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抢下,故事才没有演变成事故。一向自诩“神厨”的江慧芳那天也失了水准,一碗红皮花生米,愣是炒成了焦糖色,撒了两大把绵白糖才勉勉强强给压住味儿。他真该录下她的窘迫,成为日后要挟她不让自己戒烟的把柄。想到这儿,李维祥咧嘴笑了笑,忙收敛了,观察江慧芳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要说那天最完美的就是煮毛豆,刘姐一大早跑了几个菜市场才捡到的便宜,七块钱一斤,还算新鲜。她先是在水里放了盐、两片生姜、葱段、三瓣八角、桂皮、十五粒花椒,还有他最爱的干红辣椒,熬了几分钟,把剪去两端的毛豆呼噜噜全倒进去,再煮上一会儿,调料味儿腌进去,就算成功。
“你上次要是没把花生米炒煳就好了,刘姐两口子下次来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李维祥的声音高高低低,游在半空,飘不上去,落不下来,两只手在膝盖上搓了又搓。他心里总是觉得亏欠刘姐两口子。江慧芳已经拧开水龙头,筷子粗细的水流挤出来,把面儿上抹了盐的黄瓜和毛桃就着水反复冲洗。这招还是婆婆教她的,说是盐巴搓一搓,能把果蔬表面的农药残留洗干净,婆婆还说盐用处可大着呢,煮豆角啥的放盐还能保持原本的颜色,反正婆婆有她的理,也没什么坏处,江慧芳也就懒得和婆婆争辩。
“有些东西,懂的人自然不必说,不懂的人说了也白说。”
“胡说,我的手艺你还不知道?”
她又说:“那天单位有事,我不在,炒花生米的是刘姐吧?刘姐后来还跟我说,还好炒煳了,要不你们非得把咱家的酒搬空了。”
不过那毛豆是真不错,江慧芳咂巴嘴,颜色漂亮,滋味很足,她晚上回来吃了两碗。江慧芳直起腰喘口气的空当,外面没了动静,她忙架着两只手跑出去看。她太害怕这种静悄悄的感觉了。
书房的黑色皮椅座面儿上破了个洞,漏出里头的海绵,李维祥陷进去,左手摁揉着太阳穴,看着桌上一摞摞的稿纸本发呆。“我都不记得了,那天你明明不在,我们喝了很多酒,刘姐男人说刚换了辆新车,大众SUV。”
李维祥神色黯淡,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有些迟疑,不确定换新车的事儿是不是刘姐男人说的。
“没关系,你每天太忙了,那种小事儿,你不记得很正常。”
“不正常。”李维祥摇头,微黄的眼白上爬满血丝,“会不会有一天我把你也忘了?”
这简直是一件比地球爆炸还要可怕的事情,李维祥总忍不住去想,一想就害怕,越害怕越想,越想就越害怕。江慧芳手还在滴水,她想在衣服上蹭蹭,李维祥的脑袋慢慢靠了过来。江慧芳只得将胳膊肘撑在椅背上,同时靠过来:“烟入肺,你也戒了吧。”李维祥默然点头。江慧芳叹了口气:“我和你一起戒。”她断断续续抽了三年,原来还盼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后来也不想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三年了,也许是三年吧,时间过得可真快。”李维祥说,“明天拿去卖了吧,记得别在楼下那家,他家压价太严重,马路对面那家也要等到女人在的时候才好拿过去,那男人不如女人实在。”江慧芳笑。
“你整天在家,知道得还挺清楚。”李维祥望向窗外。对面那幢居民楼的楼顶,空了许久的鸽子笼又来了一批新住户,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都没有发现。“怪可惜的。”江慧芳吸了吸鼻子,英雄牌钢笔墨水的气味从发黄的纸张中渗透出来,最上面的一沓是刚放上去的,字迹还没有干,蹭出一团团蓝黑色墨渍。李维祥钟爱钢笔,爱墨水,尤爱蓝黑色的墨水,他说纯蓝太过张扬,黑色又不免死板,蓝黑色正好,张弛有度。
“遗憾才是常态。”李维祥大抵是认同江慧芳的观点,又不说话了。她最怕他不说话,她怕他变成了哑巴。
“刘姐男人喜欢的!你记得吗?”江慧芳突然尖叫起来。这么一说,李维祥似乎想起了一件事。那日,刘姐男人看到桌上的手稿,问可不可以给他看看,一边翻看一边用力拍打大腿。
“太精彩了!写得太精彩了!都可以拍成电视剧或是电影了!”刘姐男人嘴巴里塞了块虎皮蛋糕,短粗的手指摁住李维祥的肩膀,含糊不清地发出赞美之词。
“那些杂志社太没有眼光了,错过了这么一大颗明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刘姐男人看得不尽兴,还要把刘姐也唤进来,一同欣赏。
“等你出名了,可别忘了我们,朋友一场,也跟着你沾沾光。”
那日,李维祥和刘姐男人还共同作了一首诗,七言绝句,江慧芳将它裱起来摆在书柜上,就在刘姐男人犯病那天,裱框掉在地上摔碎了,李维祥胡乱塞进抽屉里,后来便找不到了。
说起刘姐男人喜欢,李维祥一下子振奋起来。“那等咱们去医院的时候,我要念给他听,说不准他听了,就醒来了。他还欠我一顿小龙虾,盱眙麻辣小龙虾。”
白炽灯光直射下来,在李维祥的身下投出一片暗影。刘姐男人姓雒,皮肤白里透粉,胡子也少,不像个爷儿们,个子不高,略胖,啤酒肚,说话的时候肚子挺得高高的,五官拢在一块儿,见谁都笑眯眯的,像一尊佛,仿佛从来没有烦恼。他在一所传媒学校食堂负责食材的采买,他做事极认真,数字和食材的品质上从没有出过差错。女儿在深圳一所律所实习,还在单位附近贷款买了房。
刘姐男人喜欢文学,“之乎者也”能扯上不少,去年在北京还特意请假去了某个大作家的作品签售会,李维祥羡慕了好久。
“人总是要走的,怕就怕走的时候没人在跟前,连个通气儿的都没有,那才叫孤家寡人。”李维祥忽地说。
他戴一顶黑色棒球帽,走路一瘸一拐,样子滑稽,抬胯,一条腿弹出去,这只脚来不及踩实,那只脚就跟着飞出去。烧烤摊上的食客一边撸着撒满孜然的肉串,一边扭转膀子看过来,原本懵懂的孩子从爹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嘻嘻哈哈地学他走路,愣头愣脑,一下闪到马路边儿,差点和迎面来的自行车相撞,吓得自行车上的人跳下来,大叫着让把自家的孩子看好了。
有人冲出来,指着骑自行车的人就骂:“你个瘪犊子,老大人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一对年轻情侣从李维祥身边经过,女孩挽着男孩的胳膊,短袖下衣摆很长,看不到短裤的款式和颜色,两条大长腿,路灯下晃了又晃。
女孩瞥了他一眼,说:“看,那是个瘸子。”男孩笑起来,开心、漂亮。嘲笑声刺破他的耳膜,直蹿天灵盖。李维祥往下扽了扽帽檐,兀自站了会儿,低头急忙往黑暗里去,越是走得快,样子就越是滑稽。树影下,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终于停住,示意江慧芳把马扎给他。他双腿在发抖,带动整个人晃晃悠悠。有人牵了条金毛,金毛扭着屁股凑过来,被那人拉开了。一到夏夜,附近的居民都会来这条街散步或是夜跑,临街的铺子开得多,门关得晚,人自然不少,大家规划的路线都差不多,走上两圈,都能混个脸熟。
“你别这么想。”江慧芳忙追上去,没有越过他,只是不紧不慢跟在他的身后。
“你看刘姐男人,多好的人,姑娘有出息,将来嫁个有大本事的,再生个胖小子。你的本事也大……”江慧芳把马扎和毛桃递过去,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说生死就说生死,怎么又扯到了生孩子上。
李维祥心里有两个解不开的疙瘩:一是腿,二是孩子。车祸发生时,李维祥和教导主任请了假,开着辆二手大众拉着江慧芳去省妇幼做孕检,刚下过雨,朦朦胧胧中车轮打滑撞在了快速路的护栏上。
那一撞,很多东西都撞没了。学校来人慰问,带了花篮和水果,李维祥带的三个班的班干部也来了,病房里闹哄哄的。他在来人的脸上看到了惋惜,听到他们说“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护士要他们安静点,不要打扰别的病人休息。
江慧芳在另一个病房里躺着,李维祥的丈母娘里里外外伺候,医院里缴费、取药都电子化,她也不懂,楼上楼下地跑,急得直抹泪,江慧芳的父亲走得早,娘俩相依为命,这当口,除了自己,谁也指望不上。“我从学校辞职的时候,校长扯着我的袖子要我考虑考虑,考虑什么呢?”李维祥说,目光转向不远处依旧亮着灯的十三中,高二的孩子还在奋笔疾书,稀稀拉拉的家长在门口走来走去。
“他和你说的一样,说我本事大,带过的学生没有考不上好大学的,学校的升学率就指着我呢,可怎么算考上好大学呢?专科一定不如本科吗?考了二本的就一定不如一本的吗?地球离了谁又会不转呢?”
李维祥不看学校了,也不看江慧芳,低下头自顾自说着。难得他想说,江慧芳也只是听着。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想被别人当成麻烦,那些客套话是别人出于礼貌嘴上说说罢了。“你还记得给我讲过的鸵鸟心态吗?鸵鸟遇到危险就会把脑袋埋进土里。”江慧芳蹲下,和李维祥保持平视,眯眼微笑着打量他。“我们未来的小说家,可不可以写个小说,就写鸵鸟,写一只遇到危险不会把脑壳藏起来的鸵鸟?”江慧芳哪晓得鸵鸟有什么可写的,她只晓得李维祥的小说要写下去,而且是必须写下去。她不想李维祥变成只会把脑袋埋起来的鸵鸟。
离开学校,李维祥说他想写小说,哪种类型的都好,那样就可以不用出门,不用说话,不用见人,没有其他工作比写小说更适合他目前的处境了。写小说是个脑力活,也是个体力活,李维祥比她更知道这一点,可李维祥就是不想动,准确来说,是不愿意动,一动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他厌恶自己现在的样子。
三年过去,像是过了三个世纪。“世纪”,是个浪漫的词语,现实毫无浪漫可言。李维祥在写小说这条道路上没有任何起色,拒稿信收了一封又一封,理由都是统一的说辞,托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送去杂志社的稿子也没了音信,长期的久坐阻碍血液循环,加速肌肉萎缩,他瘦了十斤。
好在刘姐男人应下了她,在李维祥写小说这件事上,表现出极大的热心和赞赏,刘姐男人该封个最佳演员、金马影帝什么的。他对自己的演技不甚满意,会问她,李维祥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为什么还总是闷闷不乐的。
“应该没有。”江慧芳说。
管他呢,刘姐和她男人都是这么想的,只要李维祥不胡思乱想了就好,这可是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得知刘姐男人没了的消息,是在中秋节的第二天。
江慧芳和李维祥刚吃过饭,准备拎着双合成月饼和三斤土鸡蛋上刘姐家一趟,自从刘姐男人病了,那个家就阴沉沉的,李维祥放心不下。李维祥和江慧芳上次去医院时正好碰到打饭回来的刘姐,一盒小米稀饭,两个馒头,一碟小菜,看起来,她老了十几岁。刘姐男人躺在病床上,脸颊凹陷,鼻孔插着管子,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的右手被一根三指宽的灰色带子和病床护栏绑在一起。
“也是没办法。”刘姐把饭菜搁到一边,扯了毛巾给他擦嘴角。
“要是不绑起来,他会不受控地用胳膊击打床栏,我怕他疼。”刘姐说着要哭,江慧芳忙上去说一些宽慰的话。
李维祥从手提袋里抓出几张小说草稿放在床头,是他挑出的最满意的一篇,绿色燕尾夹夹在上边缘最中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如刘姐男人生病前的模样。而直到李维祥和江慧芳离开,刘姐才伏在自家男人身上小声抽泣起来。
“这消息太突然了。”江慧芳一时没了主意,忙抓着手机躲去阳台。
人们都团圆去了,小区里很安静。“我以为会没事的,手术那么成功。”江慧芳说完这一句,看了李维祥一眼,李维祥也看着她。“欣欣回来没?”欣欣是刘姐的女儿,刘姐说欣欣哭了一路,刚刚睡着了。谁能不哭呢?江慧芳心想,连她这个外人都忍不住,但她不能哭,李维祥正朝她走来。
“谁的电话?”李维祥问。
“刘姐。”江慧芳又对电话那头说。
“我们会过去的,你可不能倒了,大家都指望你呢。”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江慧芳“嗯嗯”应了几声,才挂掉电话。
“刘姐男人没了,要我们过去。”
江慧芳也不隐瞒。“咱们去吗?”
李维祥像是一下泄了气,没说话,转身回了客厅。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去的,就剩刘姐和欣欣了,怕她们忙不过来。”江慧芳捏着手机,看向茶几上的月饼和鸡蛋。
“还要拎吗?”
“还要拎吗?”江慧芳又问了一遍。
葬礼从简。江慧芳回来后,如此形容她看到的。
刘姐自始至终没有哭,她的眼睛红肿,脸和嘴唇没有血色,只有一双手,紧紧拉着江慧芳。
“他明明好了很多,突然就不行了,他说吃方便面,我们就去买,没赶上。”为了一袋方便面,刘姐没赶上见她男人最后一面。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吃方便面了。“欣欣呢?她和她爸感情最好。”
欣欣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刘姐说欣欣回深圳了,回去把那边的房子卖掉,工作也交接一下,孩子不放心刘姐。”李维祥点头,到目前为止,害怕的只剩自己了。“我该去的,该把小说念给他听的,他再也听不到了。”江慧芳也沉默了,那个见谁都笑眯眯的男人,该是真的喜欢李维祥的小说吧?
李维祥仍旧坐在那把破洞皮椅上,右手握着钢笔,说:“小说, 我不写了。”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