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德万:1995年生,文艺学硕士,曾获第十届匪帮文学奖,入围第二届再望书店短篇小说奖。作品散见于《莽原》《当代小说》《西湖》《文艺报》《光明日报》等报刊。
树冠结出一张黑色的网。阴影之外,几只泡沫箱靠墙放着。
本来,楼前有一大片空地,老杜在地里种了西红柿、黄瓜、南瓜、小葱和油菜。用大燕的话说,把菜市场种门口了。老杜隔一天去地里一趟,浇水、除虫,给瓜果打蔓,一趟能消磨掉两三个小时。地不是自家的,老杜借着单位的地,培植私人的菜场。到了公家收回土地盖楼的时候,她只能把蔬菜迁走,种到自己家的小院里。
醒时总是五点半。躺一会儿,等到脑子里的混沌完全睁开眼,老杜便下床,到小院去。往日的菜场被精简成三个泡沫箱,只留着西红柿。每个箱子都搭了架,看起来小有规模,竹竿相交处,被老杜绑上了女儿不要的铁质衣架。“夜里风大,我还挺挂着,”她摘去西红柿侧芽,问候着与自己一同度过长夜的作物,“今天日头不错,长吧,使劲长。”秧子抖动两下,老杜权当它在回话。
周遭的新楼一点点高起来,老杜的时间变多了。她坐不住,屁股长疖子似的,忙活完那点菜就往外跑。龙口算不得什么大地方,老杜四十年前随丈夫迁居至此,却也没摸透县城的全部。城乡公交在总站交会,延伸出几十条路线,数百个站点,每个地方都有些不同。老杜时常坐上公交,看县城的景致排着队从眼前过。前年盖高铁站,她乘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到县城边缘的车站观光。敲敲透亮的玻璃,仰头看车站红色的大字,一句“真好”在心里重复了许多遍。后来觉得口干了,才坐上公交原路返回。
大燕知道后,说:“你腿脚不好,就别老往外跑了。”老杜年轻时缺钙,脚趾轻微畸形。她动动隆起的二拇哥:“能正常走道,再说我也没见过高铁站。”老杜没告诉大燕,自己曾去过她的工作单位,去过小虎以前的学校,还是专拣他们不在的时候去的。女儿与外孙的落脚地,为老杜的漫游提供了锚点。去了,也只是在外面看看,然后到马路对面,眼巴巴地等公交来载自己回家。
那棵无花果树,从未出现在老杜的日程中。它像是一夜间长出来的。注意到时,树冠已盘踞在院墙上方,侵占了本属于阳光的地盘。风一吹,叶子扇动,炫耀般簌簌作响。老杜试着拨开树叶,一松手,那蓬厚实的树冠便杀了回来。
“谁?”许是枝叶弄出了响动,隔壁的门开了。
老杜扶着墙,矮下身来。听到一丝模糊的关门声,才慢慢站起来。
隔壁住着个男人,听说是前几年调过来的。老杜对他的了解,不多于那棵无花果树,提及时,只能以“隔壁”相称。不过大多数时候,老杜都不会谈到隔壁。照面时,男人从未回应过老杜的招呼。两人******的对话,进行得也并不愉快。
那天晚上老杜在家看谍战剧。军统特务抓住了潜伏者的把柄,连夜叩响他的房门。
老杜有点耳背,电视声音被她调得很大。彼时丈夫已经走了,没听清楚的剧情,不能找他给自己捋,只得把耳朵和眼睛黏在电视上,一幕一幕地听、看。
潜伏者被特务带走了,老杜隐约听着还有砸门声。她披上外套,去到猫眼跟前。凸透镜里是隔壁的脑袋,老杜把门开了条小缝:“什么事?”
“电视,声音,小点。”三个词,像三个炸雷,每个都听得清清楚楚。
“哦,吵着你了吗?真是不好意思,我的耳朵……”没等老杜说完,男人便走了。雷声掀起空气,留下冷风盘旋。老杜闭了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外套被她紧紧裹着。再提起隔壁时,老杜会说,这人没一丁点礼数,不行。难得的,大燕在这件事上与她已有共识,听到指摘也跟着摇摇头,让她离远点。
陷在高楼的包围圈中,一方阳光本就是漏网之鱼。如今那树张狂地探头过来,将院子的天空罩住了大半,委顿在泡沫箱里的蔬菜,只能从叶片的缝隙中得到光照。老杜想起那雷霆般的恫吓,于是随太阳轨迹动身,按日照方向挪动箱子。可叶片还是一天天地褪了颜色。穿行在黄色中,叶脉变得愈加清晰,如同抓痕,控诉老杜的苛待。
再次坐上公交车,透过车窗,老杜总能看到无花果叶片下参差的阴影。阳光落在脸上,暖乎乎的,几乎要把皱纹熨平。在这种时刻,她会为院里的蔬菜感到难过,它们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光了。赶在《养生堂》播出之前,老杜回到家中。她去了三个地方,分别买了苹果、鸡蛋、核桃,将行程画出一个阔大的三角。坐下后,老杜发现核桃不见了,也许落在超市了,也许在她挑完苹果之后留在了地上。阴影遮住了关于核桃的记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老杜给左卫敏去了个电话,告诉她,今天不要来了,姑娘来家了。在左卫敏提出问题之前,老杜跟她道别,挂了电话。每周二、四晚上六点半,左卫敏都来找老杜下军棋,雷打不动。今天老杜不太想摆出那副棋盘。她将外衣外裤泡进水中,换了身家里穿的衣服。衣服穿出去一趟,老杜就要洗一次。她头发全然白了,但身体很有力气,一双大手仿佛可以永不疲倦地做活。《养生堂》正播放夏日养生攻略:“******穴位,每天按揉一百下,打通人体经络……”老杜擦干手上的水,找出小笔记本来,边看边记。丈夫走后,她开始看这档节目,生活变得很有条理,譬如每天吃几个蛋黄、摄入多少油脂之类的,已经有专家帮她决定。记了半天,字数不见涨,句尾的标点被描了一遍又一遍,墨水透过纸张渗到了下一页。
“你院子里的无花果树,长到了我家,挡住了阳光,能不能把树砍掉?麻烦你把树砍掉,一半也可以。”老杜在脑中演练着将要发生的对话,她决定明天去找隔壁解决这棵树的问题。如果对方愿意,甚至可以领他到自己家看看。或者也不必麻烦,这件事论道理,就应该这么办。道理就是道理,比无花果树的根系还要坚固。
第二天上午,左卫敏来了。
她推开门便闯了进来,问出什么事儿了。
老杜说:“没事,我上午不能陪你下棋,还得出去。”
“又蒙我。昨天我看着大燕了,就在小市场买菜呢。”
“真没事,就是不想下了,乏得慌。”
“肯定有,”左卫敏从茶几下面拿出棋盘,“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拉什么屎。”左卫敏讲话与文明背道而驰,老杜总说“你注意点”。老左回了句,精神不文明,文明不精神。想想挺有道理,也就习惯了。她们认识二十多年,没退休的时候,都是技术员,总搭在一起干活。左卫敏横,天老大地老二,她老三。单位里,左卫敏就服老杜一个人。碰上老杜之前,她下军棋从没输过。
棋盘是张塑料布,老杜把它嵌在玻璃相框里。相框摆上桌,二人面对面坐下,将棋子倒扣。左卫敏率先翻棋,她向来喜好进攻,见子就吃。老杜总能在她杀伐决断时,开掘一条边线,拔旗取胜。
“啪——”吃子了,老左把塑料棋子重重地落下。玻璃发出一阵脆响,营长吃掉了排长。
“输了,就实话实说。”左卫敏发现,老杜的目光压根不在棋上,便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了出去。
阴影暴露在阳光下,心事像棋子一样被翻开。
老左撂下正占上风的棋局,要到院子里看那棵树。说是看,毋宁说是审判。老左又找出了树的其他罪状,夏天的飞虫、秋天的落叶,还有难以预测的矛盾。
“去找过吗,他怎么说?”左卫敏问。
“我正准备自己去呢。”
“这他妈的,还下个嘚儿啊。”左卫敏拉着老杜,恨不得把矮墙踹倒,直接踏进隔壁家院子。老杜让她等等,自己得换身衣服。
老左笑了:“你讲究,也得看对方是什么人,是不?”
为了这次谈判,老杜睡前就找好了服装。衣服是大燕在商场专柜买的,不常穿。洗衣粉的味道在衣柜中被压缩,见光的那一刻扩散得十分浓烈。过去,就算上食堂吃饭,老杜都要脱下工装,换件干净衬衣。她弄不懂小虎那些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垂着线条的T恤。大燕总要带她买新衣服,说家里这些衣服洗得泄劲儿了,“像什么样子”。老杜觉得自己的衣服很好,干净、整齐。穿出去,无论自己还是别人,都挑不出毛病。每次,她都跟大燕说,不用浪费那个钱。
换好衣服后,左卫敏搀着老杜,急匆匆迈步,又随她慢慢走出楼道,站到了隔壁人家的门前。
尽管腹稿打得很全面,那扇门打开时,老杜的声量还是弱了。
“你的树,长到我家院子里了,能不能砍掉?”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那个男人。他比自己年轻,但也足够老。个子没她高,头发节节败退,露出了一片闪亮的山丘。
听到老杜的话,男人瞪起了眼睛:“砍树?门都没有!”
老杜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眼白,黑眼球像宣纸上的两粒墨点。男人的嘴巴有点地包天,下嘴唇嚅动时,头上的毛发也跟着动。
没等老杜再次开口,左卫敏便骂了起来。在这方面,老左的词汇量异常丰富。男人脸涨得通红,头顶的血管似乎要炸开,他挽起袖子,作出动武的架势。左卫敏自是不落下风,说:“你以为我是惯孩子家长?”
都是动一动就要散架的年纪,百般作势也未见肢体冲突。
回去后,老杜问左卫敏,他最后是说了个“滚”吗?左卫敏说,他放了个屁。老杜从冰柜里扒拉出两盒冻虾,用最厚实的塑料袋给她装上。左卫敏赶紧挡住她的手,呵斥般说:“你干什么?”
老杜说:“不能白让你帮我。”
左卫敏一直将那两盒虾往外推,老杜看她表情并不那么坚决,拉扯了几个回合,左卫敏还是收下了。搁以前,左卫敏肯定不缺这两盒虾,现在就不好说了。老左加入了一个什么投资,每年能返12%,比存银行高得多。领了两年钱后,那家公司跑了,老左的养老钱折进去不少。左卫敏走后,老杜感觉自己的手冰得跟让小猫挠了似的。她也弄不明白现在的世道,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路上等着,预备着让人跌一跤。
刚才闹得挺僵,老杜倒觉得心里提了口气,精神了一把。先不跟大燕说吧,如果大燕出马,那就意味着事情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而处理的结果,只是将状况变得更加不可调和。老杜忍不住琢磨,要是老伴儿在,他会怎么做?社区,对,他肯定先找社区,然后等大燕来了,跟她说关于这棵树的事。因为不需要老杜插手,爷俩说话的音量也不会刻意放大。当老杜凑过去问时,他们会说“你别管了”。
你别管了。老杜打算,周一去找社区领导。她去到院内,剪掉西红柿的侧枝,看那阴影,似乎要比往日稀薄。今年热得早,这些颓萎的藤蔓可以趁着夏天,抓紧生长。隔壁无花果树已经挂果了,不出两个月,便会长成摇摇欲坠的驴蛋。
“等着吧。”
屋内,《空中剧院》重播,里头正演京剧。老杜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啊,呀嘿,早晚,给你,砍了哇。”她模仿着京剧的唱腔,哼哼起来。声音在自己听来也是朦胧的,哼哼到睡着,又被失去支撑的脑袋晃醒,睁开眼,就看到大燕坐在面前。
大燕手里有钥匙,方便照应。此时她正仰头喝水,老杜猜那吞咽声一定很响。喝完水后,她大口喘着气,手不断揪起衣领:“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忙不是。”
“你别管了。”
“我打算明天去找社区呢。”老杜拽掉家居服上的毛球,说。
“哎,妈,你脚也不好,又优惠,就别去找了。”
“什么优惠?”
“我说耳朵又背。”
“好,我不管了,行吧?”
大燕去成都看小虎,前天回来了,今天想起来到这儿点卯。桌子上放了她带的成都特产,灯影牛肉、红糖糍粑,还有一个熊猫玩偶。老杜问,小虎怎么样?
大燕说,他是大孩子了,不用操心。接着便手舞足蹈地描绘起了旅程,坐飞机坐了近三个小时,天府机场很大,小虎和媳妇带着她吃了串串香。说着,又用两只手比了个圆形,模仿竹签聚拢在一起的样子。
“三个小时就到了?”老杜打开地图,龙口,成都,中国版图上东北与西南的两个点被圈得泛白,“这得有一千多公里吧。去济南,都得坐一夜车呢。”
“一夜?你当还是以前啊!”大燕憋着笑,“见着大熊猫了,妈,挺胖乎,就是毛有点脏。”大燕又说了些什么。那些字句像包了棉絮。棉絮充塞着老杜的耳道,她渐渐听不清楚大燕的话了,只能望着她不断开合的嘴巴。
变得耳背后,只有左卫敏说话,老杜能完全听清。大燕讲累了,开始削水果。新买的莱阳梨被一口干掉半个,趁她嘴没空,老杜说:“能不能领我去一趟成都?”
梨汁溢出一些,淌在嘴角处。大燕用被梨子堵住的口腔说了声“行”,又猛地点点头。“到时候住我孙子家吧,给你省点钱。”
大燕赶忙咽下口中的水果:“妈,别这样,你以为是自己家啊,想住就住。媳妇也在家,到时候人家怎么说。”
老杜靠在沙发上,乜了一眼。有时她觉得,大燕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孩子。她不知道大燕何时练就了这身泼辣的本领。有所察觉时,女儿已经演化成一个严厉的母亲,孜孜不倦地管教着她。大燕说,孩子总跟父母相反。这句评论并不针对老杜,而是指小虎。小虎被养育得愈发沉默,小时候还会用清亮的童声要西红柿吃。他说:“姥姥种的西红柿好吃。”老杜逗他:“有多好吃,有方便面那么好吃吗?”小虎咂摸着嘴里的味儿,说:“有西红柿那么好吃。”
西红柿轮作,果子从绿色变成红色,每三年一次。没过几番,小虎就长成大人了。大了,话就少了,也不要西红柿吃了。每次过来,坐不了几分钟,匆匆忙忙就要走。老杜赶忙摘西红柿,让他带回去吃。小虎甩荡着手里的袋子,迈大步朝网吧方向走去。路上,一个西红柿掉了出来,老杜在后面看得心里一惊。小虎步子没停,只朝西红柿滚远的方向看了一眼。老杜在心里骂他,熊玩意儿。她照旧侍弄西红柿,等待孙子的再次到来。
家里来了几个民警,是为树的事。隔壁的男人也被叫在院里,皱巴巴地站在警察旁边。警察在树上比量了一下,说:“大爷,你这个确实是影响人家,得砍。”隔壁没说话,依旧瞪着巨大的眼白,用不易察觉的幅度点了一下头。老杜看着那片入侵许久的阴影,想到阳光将再次降临,突然有些不适应。六月过半,西红柿还没挂果。大燕提出给老杜买双新旅游鞋,再买个行李箱。她们打算,树砍掉,就往西南去。
老杜等待着那棵树轰然倒下,每日晨起,拉开窗帘后,便预先眯起眼睛,以防阳光刺眼。阴影不增不减,无花果树始终立在那里。警局隔了一条街,接警大厅的民警已经认得这个跛足的老人。“其实这属于民事纠纷,不归我们管。”年轻的大盖帽重复了几次,才看到老人点头,悻悻离开。后来在调解室中,老杜再次申说那棵树给自己带来的不便。隔壁的男人说:“我知道,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只眼仁变成最小的深渊,老杜的心脏好似陡然下落。无花果树居高临下地耻笑她,风来时,叶片拍打声响亮,似乎有巴掌落在脸上。延伸在院子里的枝干结出无花果,过熟的果实无人采摘,离开树,坠向地面。地上绽开一团紫红色的黏腻物,引得蚊虫纷纷上前。三箱西红柿彻底宣告死亡,老杜无须侍弄作物,也很少踏足被占领的小院。气力像阳光一样,被密集的叶片吸走。笔记本不知道掉哪儿去了,怎么办?
“我找律师写了诉状,他不砍,我打官司告他。”说这话时,窗帘没拉开。晦暗的室内,大燕的口型与声音同样模糊。老杜卧躺在床上,问:“什么时候去成都?要不咱们走吧。”大燕再度吹响号角:“树砍掉,就去,我还不信了。”
有时老杜想,干脆当一把恶人,趁隔壁不在家,找人把树砍了。
左卫敏听到她的想法,打岔一句:“你晚节不保了。”
她们的军棋下得不那么规律,老杜人走背运,输多赢少。哗啦啦收起棋子,左卫敏提了一句:“可以试试其他办法嘛,来点文的。”
“比如用不被发现的方式,让那棵树死掉?”话刚出口,老杜便被自己吓了一跳。游移中,她将眼神落到左卫敏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个正方形的表盘,直反光,没见走字。老左告诉她,这是一款可以降血脂的手表,就在街尾药房买的。
“管用吗?”老杜问。
左卫敏要拉着她去看看,说老这么窝在家里也不行,而且,买手表送一个旅游团名额。“你不是想去成都吗?”大燕从来不让老杜去药房,说:“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买,那些店员,都知道你有退休金,对你比对亲妈还亲。”手表1980元,老杜对功效也是半信半疑,但旅游团是真的。
揣着小方盒离开药房,在菜市场和老左分手。老杜溜达着,看见一个卖无花果的小摊。最先留意到的,其实是乱舞的毛发。拨开来往车辆,脚步不自觉地挪腾到小摊跟前。只见油毡布上撒满了果子,果皮紫红,看起来熟透了。
“怎么卖?”老杜喊。
“十、十块钱二斤。”
有几颗无花果的表皮已然绽开,种子与果肉嵌合在一起,裸露着。密集的白色小点像虫卵,展示着令老杜无可奈何的繁育能力。
老杜轻哼一下,提起裤腿,蹲在摊位前。
男人认出了她:“我不卖给你,你走吧。”
老杜说:“就为了这个?我出钱,你把树砍了。”一棵树,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哪怕树的寿命比自己还要长,哪怕它源源不断地产果,她也支付得起。
“不是这回事,别挡着我做生意。”男
人有些不耐烦,挥赶苍蝇般摆手。
“我告诉你,我们已经起诉你了。”
“那就等法院判。”
男人不为所动,老杜体内憋闷着的那股气一路盘桓,化为愈发粗重的呼吸。街面上渐渐吵嚷,到了下班时间,车与人多了起来,老杜无法通过声音预判路况,只能一下一下地感受推搡。发动机噪声逼近,她才留意到那辆农用三轮车,“让让,让让”。老杜在仓皇中避让,全然忘记了脚下的果实。
果子炸裂开,溅射出淡红的汁水。一股痒意漫了上来,男人正在扭拽她的小腿。
“你踩到我、我的、无花果了。”
老杜将畸形的脚掌从汁液上移开,原来隔壁是个结巴,语句缓慢,适当重复,让自己能听清他的话。
“你、你是、故、故意的。”
“不是的。”
“我要,报警。”
“我也报警了,谁会管这种事?”先前憋着的那口气顺势吐出,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男人没回话,老杜抠了抠耳朵。片刻过后,一阵呜咽从他口中传来。
“你赔我无花果。”他的五官挤作一团,话语被哭腔搅得有些模糊。
老杜将油毡布上的果子包圆带走。接过钱,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孔依然皱着。回去的路上她想,那深渊般的瞳仁,今日看来,不过是两颗黑豆。老杜血糖高,不吃无花果,她索性将果子放到小院里,任由苍蝇围绕着它们。老杜相信,隔壁能看到,这些不讲道理的东西正在腐烂。到了烂无可烂之时,老杜便把它们埋进土里,祭奠已死的西红柿。
打官司没那么快,大燕提出先带老杜去成都。老杜说不用,她就在这,等那棵树砍掉。她拉开窗帘,越过果树,直视着高悬的太阳。直到眼窝里蓄起泪水,才移开视线,看向别处的光晕。老杜决定另辟战场,试试其他办法,像左卫敏说的那样。
又一次巡游,老杜锚定了图书馆。她在标着蛇形字母的书架前,找到了一本《无花果树栽培技术》。扦插,修剪,光照。老杜读得很慢,用手按着字,一个一个向前推进。有时她会忘记阴影那回事,就这么一字字地看着,仿佛要用尚且明亮的眼睛,吃掉所有油墨。一则小注释告诉老杜,无花果树不能与桑葚树同种,因为一种寄生于桑葚树的虫子,桑天牛,会侵害无花果树。
桑葚树,12月份栽种,土壤温度不宜过高。撬开小院的地砖,松动土壤,种下苗株。幼虫生长,蠕动,蛀食桑葚树,沿枝干越过墙壁,钻进无花果树中。无花果树叶片变黄,脱落,整株死亡。
这是比法院还要公正的裁决。老杜仿佛看到无花果树轰然倒下,“我已经赢了”。说到这里,她笑了。
电话那头,左卫敏对她的发现不为所动。“我还翻过一本《植物风水》,说无花果是凶树,谁种谁倒霉,可瘆人了。”沉默了几秒,左卫敏幽幽开口。声音夹杂着噪点,老杜听不太清,让她大点声说。
“你的手表退了吗?”
“手表……退了,大燕去退的。”
“哦。”
左卫敏告诉老杜,女儿要接自己去青岛同住。走得急,晚上的车。
“那……”老杜想说点什么,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好像也被棉絮哽住。
左卫敏应了一声,似乎有人在叫她。
“你忙吧,”老杜说,“去了青岛,再给我来电话。”
“知道了,你个老家伙。”
电话信号传递着寂静。通话变得无边无垠,直到老杜扣下话筒。
距离12月,还有漫长的时光。早高峰过后,老杜便挎着布包出门。包是自己缝的,里面装着钥匙、零钱、水杯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嘀”,刷一下老年卡上车,晃荡一个钟头,然后托着腰登上图书馆的阶梯。有了方法后,问题便不复存在。手指在书脊之间滑动,偌大的世界让她找不到锚点。只能由桑天牛开始,将阅读类目从植物转向昆虫。跟书脊对视许久,才能选出一本满意的书,这时,上午也快过去了。
老杜翻过《昆虫记》,又找来百科全书。晶状体似乎因那棵树而澄明,现在读不下两行字便觉得吃力,索性就看看书里的插图。一页一页翻下去,只有手能听到页码的行进。抬头望钟表,老杜疑心时间也是跛的,那么久了,还没走完一个小格子。午饭没吃,她就开始犯困,于是趴下来,枕着双臂的洗衣粉味,闭了好一会儿眼。不知道睡着没有,混沌依旧糊在脑中。起来后,有一丝凉意掠过下巴,自己竟流出了口水。周遭一切如常,没人注意一个突然趴下身子的老人。空气凝固着,毫无声响;年轻人们托着腮、支着头,同样安静得很。
真的没动静?老杜心中掠过一个想法,想着想着,手心便出汗了。
“哎,哎——”她叫了几声,声音从咽喉传进耳道,前排读者回过头来,又转了回去。老杜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用力将口水擦净。水痕挪到了袖口,一番揉搓后,才察觉缝口露着毛刺,衣服穿反了。老杜心想,我真是傻了。
她从图书馆逃回了家。
楼前停着辆轿车,以前从没见过。车很新,是奔驰牌的,老杜就认得这么几个牌子。趁择菜的工夫,她好奇地透过窗户看着。没一会儿,出来个小伙子,隔壁那男人跟在后头,将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桶塞给对方。二人推搡了片刻,塑料桶还是回到了男人手上。
男人对着风张嘴,奔驰车没有等他的话说完,疾驰着离开了。
“就不能勤回来看看,”老杜想起了小虎,“算了,回来干什么,怪远的。”等她缓过神来,才发现隔壁正看着自己。他们对视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各忙各的。或许是因为距离,老杜看那眼仁没什么特别,跟自己的一样。
《养生堂》六点半结束,老杜关了电视,等左卫敏来下棋。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风声般的耳鸣偶尔响起。她想起左卫敏不会来了,又打开了电视。风声变得忽远忽近,老杜拖沓着脚,去到院子里。当真起风了,无花果树在空中舞动,像是冲她招手。几颗果子落下,摔得伤痕累累。老杜想,也许该告诉隔壁,在家中种无花果树并不好。她找来一只铝盆,将掉落的果子装了进去,随后抱来椅子,把盆放在树下。想法转了几圈,还是被咽下去了。睡觉前,盆内落了三五颗果子,老杜将盆放到了墙沿上。第二天再去瞧,铝盆放在原处,盆中的果子被取走了,她拿过铝盆,重新放回树下。
尽管无法揣测隔壁的想法,老杜仍相信,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铅字看久了,犯困,头晕,于是在钟表走得慢悠悠的白日,老杜搬起马扎,坐到了窗边。无花果微颤,她开始猜测,哪一颗果子会先输给重力。靠西那颗,离自己最近的那颗,还是顶上那颗。有时很久也等不来结果,便望着日光出神。老杜想起做女儿的时候,母亲将塑料袋攥成一团,让她闭起眼睛,听。黑暗中,塑料袋发出清脆的舒展声,老杜看到它一点点绽放开来,又看到了春天的河面,冰正破裂,水从缝隙中溢出。现在她日复一日地看那棵树,用眼睛补偿耳朵,预先探听无花果与果柄的告别,并在一天的结束和开始,同隔壁进行交接。她希望,那棵树能与自己活得同样久。
专家说,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不知道那是第几天,起码是第二十二天以后了。清晨,盆中的无花果还在那里。果子溃烂成酱,散发出酒精的味道。往后的日子,放在墙沿上的无花果依然无人理睬。或许他的孩子换了口味。老杜将铝盆洗净,擦干,放回橱柜。新的习惯还未出现,她照旧盯着那棵无花果树,直到另一个清晨。那天,老杜的耳鸣响得像发动机一样。她去到院子里,发现阳光格外浓烈。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隔壁摆弄电锯,锯齿转动,反复切割空气。
“你要干什么?”老杜喊道。
回话被电机的轰鸣完全吞没。
碎屑在阳光下飞溅,阴影开始摇晃。
在噪声的间隙,老杜听到了一声澎湃的“妈”。
“隔、隔壁要锯树?”她问大燕。
“咱们准备去成都了,”女儿的手掌在老杜肩上拍打,传递出雀跃的节奏,“现世报,真是现世报,隔壁老头,脑出血死了。那破树没人要,我寻思赶紧砍了吧。”
身体随着手掌的拍打打战,老杜搀住大燕的胳膊,到沙发上坐下。困劲儿又上来了,她用胳膊兜起一面网,弯下身子,慢慢趴在上面。
像浮潜一样,过了很久,老杜从臂弯里抬起头来。
“是有个人死了吗?”她问。
窗外,树干倾斜,倒下。枝丫刮擦地面,发出声响。它穿过棉絮,来到老杜耳中,听起来像谁叹了口气。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