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的根

丘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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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脊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湖南省散文学会理事,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边疆文学》《北方文学》《啄木鸟》《星火》《延河》《雨花》《芳草》《青春》《芒种》《美文》《文学港》《当代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沿着一条河流回家》《地下的辉煌》,散文集《锋利的预言》《一条河流的走向》《深埋的竹笋在唱歌》。曾获第二届湘江散文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等。

出了正月十五,连云山就真正地“春天”起来,阳光很暖,空气很鲜,树叶发芽的声音,在风中轻轻地回旋。有人开始下地劳作了,外出打工的拎着大包小包,差不多都挤上了远去的长途客车,几头老黄牛,也在田野上哞哞哞哞地吼起了老歌。春天的脚步,来得真快啊!那些风,那些人,那些嫩绿,让接下来的日月,充满了激情和生机。王宗保坐不住了,他感到全身发热,积蓄了半个多月的力气,再不迸发出来,真的就会在他体内爆炸开。他得进山了。他的春天,还有他的生活,都在山林深处。
穿上一件油渍斑斑的破棉袄,王宗保出发了。他的工具,和他的穿着一样简陋。肩上扛的那把大锄,足足有六七斤重,除了锄口有一抹锋利的光亮,周身暗黑;而腰上缠的那把粗麻绳,甚至让春天也变得灰暗。然而这两样货色,却是王宗保的宝物,是它们,让他从春天开始的每一个日子,在阳光下变得饱满、厚实。
王宗保是进山去挖蔸的。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爱上了这个活计。他常想,世间的很多因缘,其实是没有由来的,有些人一辈子活在大山里,心底却有一片无比亲近的大海;有些人碰到芬芳的鲜花浑身发痒,闻到朽腐的败叶却如沐春风;有些人左冲右突、苦苦寻觅,始终不得人生的要领,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竟是儿时热衷的某项游戏的演绎……嘻,天性,是上天决定了你的心性,让你与某些事物血脉相连。就说挖蔸吧,自从十二岁那年春天进山******尝试之后,这一辈子,王宗保都放不下了。
挖蔸其实就是到山里把那些砍伐掉树干的枯蔸从泥土中挖出,挑回家做柴烧。对连云山人来说,这委实不是一件主流的事体,作田、种地、打工、做生意,那才是男人的事业呢。挖蔸算什么?不过是些半大孩子的历练和游戏罢了,再高一个田坎,顶多算是一个勤快汉子的闲时劳作。谁会把它当作生活的主业呢?谁又会乐此不疲呢?但五大三粗的王宗保,居然就把这项边缘化的活动,做成了人生的全部。
他愿意啊。他喜欢啊。他热爱啊。好多年前,十二岁的王宗保跟随几个邻家大哥进山挖蔸,就感到这事做起来其乐无穷。那些隐没在林木深处的枯蔸,就像潜藏的宝贝一样,吸引着他激情无限地漫山寻觅。拨开浓密的灌木找着一个,他就像找到奶奶藏着的糕点一样开心,掘开紫黑的泥土,那些深埋的秘密,常常让他惊喜得尖叫。他的成就感,就在一次次的发现中,慢慢积累起来。从此以后,王宗保就不喜欢平淡的生活了,他渴望自己的每一个明天,都充满了悬念。
王宗保的人生却是毫无悬念地展开了。拿起课本眼皮就打架的他,注定只能混个小学毕业,然后就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把巴掌大的连云山,当作自己演出的舞台。要命的是,在这个作田种地唱主角的舞台上,王宗保却迟迟不肯按规矩出场,每年从开春起,他总是天天肩上扛着一把大锄,腰间捆着几根麻绳,面无表情,目中无人地在山林里寻觅,晃悠,在人们将一担担饱满的谷子、山茴挑进自家仓房时,他也汗流浃背地将一担担的树蔸,啍唷啍唷地挑进屋前的柴场。他的幸福,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底,人们却一眼能看穿:除了柴场上被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大堆树蔸外,他只有一窝寡瘦的猪、一窝黑瘦的崽。
有人好心劝他:“宗保,要这么多蔸干什么啊,要柴烧砍几担就是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挖呢?况且,你这一坪树蔸,都够烧一辈子了!”
王宗保说:“你不懂,我就是喜欢挖。”
那人说:“问题是你婆娘和娃崽要吃啊,树蔸又吃不得!”
王宗保眼皮一翻,硬硬地说:“又冇到你屋里来要,莫操空心啦。”
那人摇摇头,叹息一声,走了。
王宗保的脸上,竟然一下子浮上了胜利的神色,他有些骄傲地拍拍壮硕的树蔸,扛起大锄,又进山了。
是一条新修的进山公路,让王宗保的人生发生了逆转。

当一车车的树蔸,从王宗保的柴场被运往山外,那一路木质的芬芳,便刺激得连云山人鼻孔发痒。汽车还未驶出山口,有关王宗保发了大财的消息,就在田埂上飞奔,奔进张家寨,奔进李家庄,奔进高家塬……然后像四面山岭上的溪流一般,叮叮当当地汇集到了一块。
有人啧啧不已:“真是牛逼,五车,我算过数,拖了整整五车!”
马上有人反驳:“尽扯炮,又不是牛车,五辆卡车该装多少货色?我看顶多也就三车。”
“确实是五车,还没拖完哩,柴场上还码了两床晒垫大。”有人站出来证明。
大家就感慨:“宗挖蔸真是行了狗屎运,这五车树蔸,少说也要卖个万把块啊。”
“何止万把块哟,五千块一车,五五二万五,都可砌一栋红砖屋了。”知情者讲得有板有眼。
众人的眼,一下就放出亮光来,他们齐齐扭转头,朝山上望。肥厚的连云山,浓浓一片绿,众人的眼,淡淡一抹红。
“宗挖蔸来了!”一声高呼,又把众人的眼,扯回山脚这条坑坑洼洼的路。王宗保扛着大锄,裤裆前吊了一截麻绳,高高低低朝这边摆。
“宗佬,刚刚发了财,也不歇口气,又要进山挖宝啊。”一串笑声,连同一根纸烟,迎面打向王宗保。
王宗保立住:“发你个狗脑壳财!何事?”
“那买主,嘿嘿,还来吗?”
“来啊,一个月以后。你又没有蔸。”
王宗保话音刚落,一群人便“哦嗬”一声,瞬间散去,一个个发了疯似的,朝家里蹦,王宗保还没回过神来,人们便挥舞起一把把大锄,喊声喧天地冲进了山里。
寂静的连云山热闹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漫山遍野都是找蔸的人,惊叫声、挖土声、吵骂声,像一只只乌鸦,刺破明净的天空。到第四天早晨,进山的路上,就只剩下王宗保孤独的身影了。有的人,在山上东奔西走半天,一只树蔸都没发现;有的人,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那树蔸还是牢牢卧在泥土中不出来;有的人好不容易弄出来一个,却又没办法把它搞下山,挑也不是,抬也不是。经过三天的集体实践与检验,大家总算达成了共识——这活计,真不是人搞的,就是一只金蔸,也不去挖了。宗挖蔸,就让他发财去吧。
王宗保面无表情,似乎半点都不领情。这三天的热闹,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仍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钻到林子的深处,失望、收获、辛苦、快乐,都是他一个人的。他已习惯了寂静和孤独,当然还有沉默。他不想与人讲话,也不需要与人讲话,他只需用手中的工具,去与自己的目标用心交流。
偏偏别人要找他来交流。有脑壳灵泛而四体不勤的人,很快就打听到买主不单收蔸,还收树。砍树当然比挖蔸容易,但要把几百斤一棵的树扛到山脚路边,并不轻松。想要钱又不想出力的灵泛人,眼珠子转溜,主意来了。
“宗挖蔸,有笔大生意你做不做?”灵泛人神秘地说。
王宗保一脸严肃:“我从来不做生意,只挖蔸。”
“就是跟你做挖蔸的生意嘛。”
“怎么个做法?”
“你去把我山上的树砍下,扛到马路边,树蔸你全挖去,白送。”灵泛人大方地说。其实按山里规矩,树蔸任何人都可以挖,并不存在送。
王宗保抬起头:“冇工钱?”
“树蔸我也没收你的钱。”
“管饭吗?一顿。”
“那怎么管得起,谁不知道你一餐要吃一升米、两斤肉。”灵泛人哈哈大笑。
王宗保也笑了:“那行,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架场。”
灵泛人笑眯眯地跑去打牌了,今天好手气,跟一个岩卵(方言,笨人)做了桩赚钱生意。王宗保也笑眯眯地回去做准备了,他并不觉得这个条约有失公平,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树蔸,在乌黑的泥土中,频频向他招手。
夕阳下,满山的苍翠,在清风中轻轻地摇,像一团绿酽酽的梦,玄秘地摇,摇得王宗保一贯平静的心海,荡起了层层碧波……

阳光很快就把山里的日子晒得热气腾腾。简易公路的两侧,堆满了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树木,绵延不绝。收树的卡车,呼啸着冲进来,又呼啸着冲出去。浓烈而鲜见的汽油味,让空气也兴奋起来。笑盈盈的声音,跟在车屁股后面,奔跑,翻滚,飞翔。这一阵子,忙啊,家家都忙,忙着谈价,忙着过秤,忙着装车,忙着数钞票,忙着盘算怎么去痛快地花钱,忙得山地的上空连一只鸟影也插不进来。
当然最忙的,还是宗挖蔸王宗保。
自从承接了灵泛人的生意后,一大堆灵泛或不灵泛的人,纷纷找上门来,要求依葫芦画瓢。无一例外,王宗保都点头应承。
他已忙碌了整整三个月,估计还得忙上一阵子。每天蒙蒙亮,他就进山了,锋利的斧头几下翻飞,一棵高大的树木便沉重地砸倒下来,“噼啪”声中,一个新鲜的树蔸,瞬间就跃现在他眼前。他并不急于去收拾倒下的成果,总是要先用激情的目光,把那树蔸温存地抚摸。看着看着,他的手就下意识地做起了挖掘的动作,斧头卷起一阵风,“噗”的一声,深深地砸进了泥土中。王宗保被震醒了,“嘻嘻”干笑两声,拔出斧头,“砰砰砰”,又狠狠地砍起伐倒树木的枝梢来。几只飞鸟,尖叫着从林中冲向云天,喊叫出了满地残绿的锐痛。王宗保的目光,还有他的斧头,却又投向了另一棵挺拔的大树。
上午砍伐,下午扛运,王宗保慢慢习惯了这种程式化的劳作,一天下来,他有本事把上百棵活生生的树木,变成公路边一堆堆硬挺的木块。当月光凄清地洒落下来时,王宗保归家的影子,把夜色晃得愈加幽深。
婆娘端上茶水和饭菜,心疼不已:“喉干气绝了吧!快吃。”
王宗保大口吃饭,大块吃肉。一鼎锅饭,一蒸钵肉,一下子就不见了。
婆娘立在一边,絮絮叨叨:“累死累活搞了几个月,都是人家的,自己分毛没进。要不,明天把自家山上的树,也斫些卖了?”
王宗保把筷子一拍:“斫你个头啊,留着!那满山的树蔸,都够我挖个三年五载的。”
王宗保时刻没有忘记他的树蔸。把各家各户的树木砍伐一空后,他又扛起大锄出场了。接下来的连云山,是真正意义上的他一个人的舞台啦,那漫山遍野的树蔸,都是他的道具,也都是他的观众。他要让这场简单的独角戏,发挥得酣畅淋漓,让自己的内心,痛快淋漓。
他扎紧裤腰,步履铿锵地行走在村道上,一辆辆崭新的摩托,像老鹰一样骄傲地从他身边扑过。“宗挖蔸,急什么火啊,又没人跟你抢,跟我们去县城开开眼吧,你山上的宝贝,没人稀罕呢。”一长串的笑声,在车后得意地翻滚。那些被气流挟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敲打着王宗保的耳鼓。
王宗保挺直腰杆,把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向路边。
来到山中,王宗保感到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往昔稠密的山林,如今已稀稀松松了,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歪瘦的杂木,还在风中沙沙地吵闹,而满山的树蔸,都在散发出柔白的光亮,像一只只眼睛,在急切地等待和欢迎他的到来。他刚刚有些不快的心境,瞬间开阔起来。这么多的树蔸,这么集中的树蔸,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就像一个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的乞丐,突然面对满桌的佳肴和满屋的白银一样,震惊,激动,怀疑,紧张。
他点燃了一根纸烟,让自己冷静。这些都是真的。这些都是我的。不要着急。不要贪婪。还是像先前一样吧,用心去挖掘自己的快乐。千万不能像那些摩托车一样,满足和沉迷于一时的刺激与快意。自己牛马般地劳累了好几个月,为的不就是能享受到更加长久的安然与乐趣吗?
那么,就像从前一样开始吧。
他挖。他不急不慢地挖。他娴熟地掘开事物的表象;他用锐利的目光,审视错综的细枝末节;他用纯净的心灵,直抵深埋的根本。哦哦,根本,当一个又一个的根与本,在他的努力下,终于裸露在阳光下时,王宗保就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与力量,他的内心,也就贮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幸福。
日暮时分,王宗保像往常一样,流着黑汗,把厚重的一担树蔸,颤颤悠悠地挑下山,挑上公路,挑过小店,挑过桥头,挑向自家的柴场。
他划过小店时,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地喝酒,有人叫他:“嘿,来来来,搞半斤。”王宗保咽了一下干渴的喉咙,摆摆手,换一个肩,走了。
挑过桥头时,麻将馆里一派热闹,有人打出一张幺鸡,叫道:“宗挖蔸,我这一炮,又损掉了你那担财宝的价呢,你敢来放一炮吗?哈哈哈!”王宗保也没回话。走出好远,王宗保还听到身后人们在败坏他,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挖蔸,不喝酒,不打牌,活得比狗卵都不值!
我不比狗卵吗?我就不比狗卵,咋整!王宗保颈根一伸,把一担树蔸,舞成了流星。

连云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季节在平和地流淌,王宗保的日月,也在平静地流淌。他每天从山上挖两担蔸回家,隔十天半月,就有汽车开到他的柴场,把它们接运到山外。接过买主递过的钞票,王宗保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然后交给婆娘:“按老规矩,大票子都锁到楼上去。”婆娘犹豫了一下:“宗保,给你去买件好点的衣服吧,你都大半年没买过衣服了。”王宗保眼一鼓,吼道:“我天天钻山挖蔸,要好衣服干吗?你带娃崽们去买些就是了。”婆娘说:“你天天出力,总不能太亏了啊。”王宗保想了想说:“那就杀头猪吧。”
王宗保的婆娘喂了很多猪,她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喂猪、喂鸡、生崽。她喂的猪和鸡,王宗保规定一只也不能卖,全都得收拾进自家的胃肠。
王宗保从屋后砍下一根竹子,破开,取一块削尖,然后拿了这把竹刀,从栏里扯出一头肥猪,两腿一夹,竹刀一捅,肥猪就呜嗷呜嗷地痛哭起来。一缕淡青的炊烟,从王宗保的灶屋轻快升起,浓郁的肉香,很快就在阳光下缓缓飘荡。
打着饱嗝,王宗保把剩下的猪肉剁成块,全放进了屋后山脚的地窖里。那是他的天然冰箱,盛夏季节,肉食放到里边,能十天半月不馊不臭。这个小小的地窖,王宗保从来没让它空过。这里,贮藏了他的另一种幸福。
婆娘领着一窝崽女,从镇上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穿着新衣服、新鞋子,标致极了!
王宗保折了一根小竹枝,剔着牙缝里的肉渣,扛上大锄,又出发了。阳光很好,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他感到内心一片亮堂,无比温暖。他把小竹枝惬意地弹射出去,咧嘴一笑:“这狗卵的日子,还真他妈的带劲!”
摩托车们、幺鸡们,还有酒徒们的生活,如今却不那么带劲了。树卖光了,钱也花光了,只好整天东游西荡,像条饿狼一般,到处撮皮打拐。哪像王宗保,手上有钱,山上有树,屋里有肉,每天还有一担两担的树蔸,源源不断地生财。幺鸡们愤愤不平起来,凭什么?凭什么这狗卵的日子竟比我们还好过!庞大一座连云山,又不是他宗挖蔸一个人的?不行,坚决不行!
他们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了,山脚的这条公路,修筑时王宗保根本就没出过一分钱,也没出过一分力,现在反而成了他的致富通路,这还有没有天理?!
又有人记起来了,王宗保每年都要杀七八头猪,你们谁看到他交过屠宰税?偷税漏税,这还了得!
在村长的带领下,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涌进了王宗保的堂屋。这个被人遗忘多年的角落,突然就辉煌起来了,激昂的声音,重重地敲打着玻璃窗子,火星四溅的目光,把空气都要点燃。狗子叫了起来,鸡子跳了起来,门前一树惨白的梨花,也纷纷扬扬漫空飞洒。
王宗保双手抱胸,歪着脑壳听了半天,明白了:“要出买路钱?要交屠宰税?”
村长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意思。”
王宗保烟屁股一甩:“对你个狗屁!我又没要你们修路,出什么鬼钱?眼红就把路挖掉啊,谁不挖谁就是我的崽!自己杀个猪吃还交屠宰税?你家杀只鸡吃,交不交屠宰税呢?”
有人喊叫:“王宗保,你太嚣张了!你不交钱我们就拦车!”
王宗保一个箭步冲过去,眼睛一鼓,指着那人说:“行啊,伢崽,你有手拦车我就没手扔车?你那个破摩托,老子一甩手就能扔到山背去,你信啵?”
村长连忙调转方向,低低地说:“宗保,你终归是村里的人,很多事情,还是要村里负责帮你解决的,有些事情,你也就应当对村里负责,啊?”
王宗保扛起了大锄,边朝外走边说:“我不吃你的不穿你的,要你负个鸟责,我退村行了吧?我直接对天老爷负责行了吧?”
村长苦笑着摇头,无可奈何。
有人就跟在王宗保的屁股后面高喊:“宗挖蔸,你做事太挖蔸了!你这个歹病瘟,你真的会遭歹病的啦!”挖蔸在山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做事太绝、太狠,不留余地,不计后果,不得好报;遭歹病则是山里最恶毒的咒语,骂出后常常让人莫名地畏。王宗保的婆娘心里一紧,她感觉门前那棵梨树,洒落的花瓣浸满泪水。
王宗保却昂着头,没听见似的,大步流星往山上奔,他的嘴角泛着一丝胜利的微笑,有些痛快,也有些狡黠。

夜雾像黑色的潮水,一团一团地从四周的山岭上漫流下来,把豆大的山村覆盖得严严实实。天边稀稀朗朗闪着几颗星,地上明明暗暗亮了几盏灯。王宗保已经搂着婆娘睡着了,爱扯淡的人们睡不着,一个一个被黑夜挤压到了路边灯火通明的小店。单调的夜空,就渐次丰厚活泛起来:
“听说宗挖蔸今天又杀了一头猪。”
“哎哟哟,做好事,那肉吃得?吃了要肿肚子的!”
“怪哉!冇喊你吃就颈都气得箩筐大?”
“我气?我发癫才气呢!是山神爹爹、土地爹爹心里烧!”
“胡扯!他杀头猪吃关山神土地屁事?”
“你那个猪脑壳就是转不过弯。我问你,宗挖蔸为何有资格吃肉?还不是有了几个小臭钱;为何又有了小臭钱?还不是挖了几只臭蔸;蔸是谁的?你说,蔸是谁的?!”
“哎呀,真的是啊,宗挖蔸一年四季在山神、土地身上舞弄,挖得他老人家千疮百孔,是烧心,是该气!”
满屋子的人,一下就莫名地兴奋起来,惊讶,叹惜,怀疑,畅快,期盼,种种脸谱,在灯光下诡秘地闪,一粒粒邪门的种子,迅速在每个人的心底,以各自的方式生根发芽,肥厚的夜,像一块黑土,将它们催长得枝繁叶茂。
太阳才从山坳上爬起,就照例迎来了满面红光的王宗保,一只昨夜在小店为他操心到半夜的幺鸡,眼皮泡肿地追过去,拦住了他:
“宗保哎,宗保啊,你……你昨夜吃了几碗饭?”
“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昨夜跟婆娘放了几炮也要给你报告?”
“我……我是问你还吃得饭啵!”
“何解啰,我餐餐都吃得一升米。”
“哦哦哦。”幺鸡有些失望,闪了。
黄昏时分,王宗保挑了一担树蔸,划动着手臂,从浑浊的夜空中劈开一条通道,呼哧呼哧地扭下山来。家家户户的房门,这时像统一接收到某种强烈的信号似的,齐齐敞开一条缝隙,探出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脑壳,眨巴着眼睛,张望。一只幺鸡,犹豫了一下,钻了出来,又站住了,最终还是跑了过来:
“宗保哎,宗保呀,你中午……吃了饭吗?”
“你没有宝气吧?不吃饭我挖得蔸动!”
王宗保肩一挺,把一担树蔸晃得更欢。他觉得真是稀奇,这些人怎么一夜之间全神经兮兮了?回头,他发现一双双眼睛,正在警觉地躲闪。
起风了。风从黑夜出发,蹑手蹑脚,无声无息,鬼影一般在山村里游荡。游荡了几天,风声就呼呼地啸叫起来,迎面把王宗保的婆娘骇个半死。
婆娘扯着王宗保的手,追魂似的赶到高家塬。玄道师笑笑:“张家寨的四眼狗做了这个梦。”他没说自己做了,还是没做。
来到张家寨,四眼狗喷出一团烟雾:“你问唐鸡屎吧,他知道。”他也没说自己做了,还是没做。
婆娘急忙拉着王宗保,又要去找唐鸡屎。王宗保猛然把手甩开,炸雷般地吼叫:“老子怕个鸡枪!喊山神土地爷来收拾我啊,我叉开大腿等他们来咬我的卵子!”
没有谁来咬他的卵子,连那呼呼作怪的风声,也一下就潜伏起来,隐遁了。日子还是水一样地流,把连云山洗刷得花花白白。
王宗保还是进山。婆娘拖都拖不住,他要进山。时令已是冬季,往昔绿得发稠的连云山,如今一片枯焦,稀稀疏疏的几棵歪脖子矮树,光秃着脑壳,腰杆精瘦,胳膊纤细,病恹恹地在寒风中发抖。一阵小风吹来,残存在枝头的几片黄叶,歪歪扭扭地滑落下来,落地无声。山林里一片空荡,一片死寂,一片肃杀。王宗保突然想哭,想找人说话,掏心窝子地说话。可是漫山遍野,只有一个个他挖出的坑洞,以及一排排等待他去挖掘的树桩,与他相对无言。树呢?那些高大葱茏的树呢?一团朦胧的影子,从他眼前快速地跃过,一个低沉的声音,像一记闷棍打中他的心房:“还不都是你斫掉的!”他惊恐地四处张望,什么人都没有。残留在眼前的那个影子,他非常陌生,那是谁呢?而回响在心头的那个声音,却是那么熟悉,那又是谁呢?王宗保的神经一缩,本能地在心底抗议:“怎么怪我啊?我又没卖一棵树,没得一分钱。”他这个念想刚一浮起,那个影子又尘烟般地跳出来,闪现,丢下一句话后又隐没了:“就是怪你!你是凶手,你砍得我好痛啊!”
“我只挖了几只没人要的树蔸。”
“你还好意思说树蔸,要不是你挖蔸,连云山会变得快断子绝孙了吗?”
“我……以前不也挖嘛,都从小挖到大了。”
“以前你是随意地挖,无心地挖;现在你是刻意地挖,恶意地挖!
“我不是恶意地挖!顶多是无意中伤害了山林。”
“无意犯下的小错可以原谅,无意酿成了大祸就必须承担!”
“你是谁!你管得真宽!”
“不要问我是谁,我只问你:没树了,你还能挖到什么蔸?山空了,你的肚皮还呷得饱?”
是啊,挖完了这些蔸,他再去干什么呢?作田?打工?做生意?他不会,也不乐意啊!他才四十刚出头,他的人生,还远远没有到达尽头,他不能让自己的想望就此冬眠,更不能让自己的生活从此冻僵。奔涌而来的畏惧与恐慌,惹得王宗保的牙齿打战,他狠狠地搓揉着自己的眼睛,想找出那个神秘的影子,然后与他当面对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训斥甚至是惩罚,真心实意地祈求他指引一条光明的道路。然而,王宗保的眼前除了一颗颗细小的星星在漫空飞闪外,什么都没有。王宗保着急地扯开喉咙,大声呼喊:
“山神,你快出来——”
“你快出来——快出来——出来——来——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雄阔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破天荒地,王宗保空着手下山了。
破天荒地,接下来好些天,人们都没有看到王宗保上山。

又起风了。风本潜伏在地下,魔鬼似的钻了出来,呼呼呼地围着山村喊叫,把每家每户的窗子打得叮当作响。坐在家里百无聊赖的王宗保听到了,他的婆娘,也听到了。
婆娘问:“你还进山啵?”
王宗保没有回答。
婆娘说:“外面风声好大。”
王宗保仰头喝下大口烧酒,说:“让它刮吧,刮一阵,就没了。”
风声果然渐渐就停息下来了,一场大雪却紧跟着到来。这是入冬后的首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天地一片银白。绿幽幽的炭火,烤得王宗保的骨头发痒,满身的血液发烫。王宗保感到体内积淀了好些天的力量,又要爆发出来了。他站起来,又坐下,才坐下,又站了起来。他站到窗子边,定定地望着外面的山岭。突然,他从门弯里拖出那把笨重的大锄,发了疯似的往山上奔。
婆娘追着喊:“哎哎哎,这么冷的天,你干什么干什么?”
王宗保丢回一句话:“我歇得烧心啊,挖两个树蔸,就回。”
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王宗保轻快地爬上了连云山。山上一片惨白。王宗保迫不及待地摆开架势开始劳作,他亢奋地一锄下去,一个树蔸的旁根,就白森森地被他斩断了。久违的快感,让他的大锄挥舞得更欢。很快,一个硕大的树蔸,就在雪地上黑白分明,那个新挖的坑洞,还袅袅升腾起一股热气。王宗保感到自己也是热气腾腾的,他脱掉破棉袄,顺手就往旁边的一个树枝上挂去。棉袄却“噗”地落到了雪地上,原来没有树。树呢?“树不是都被你斫掉了吗?!”那个神秘的声音,突然又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耳鼓。王宗保抬起头四处张望。这时,他看到了,他震惊了,他吓坏了——满山满岭都是仇恨的眼睛,在凶凶地朝着他瞪!那些他挖过蔸的坑洞,没有一点雪,黑咕隆咚,就像骷髅上深凹的眼洞;那些砍伐后的桩,顶着一团雪,就像死人凸出的白眼珠。这些白的黑的眼,在他的面前,散发出逼人的阴气,寒彻他的心扉。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突然,他感觉那些树桩全部复活了,站立起来,一个个影子,朝他逼来。他一声惊叫:“我的神啊!”然后惊慌失措,没命地往山下狂奔……
王宗保病倒了,病得起不了床。发烧,脑痛,咳嗽,讲胡话。村里的郎中看了,说是重感冒。吃了药,打了针,却不见效。送到县里,也说没什么大碍,回去休养一段就好了。但平时有一身牛劲的王宗保,现在一天天地轻飘起来,他感到腿脚发软,浑身无力,咳得喘不过气,一闭上眼,脑壳里就有千万个影子,在里边一锄一锄地挖,挖得他哭爹喊娘,满床打滚。
玄道师来了,摸摸王宗保的头说:“哎,我早就说过……准备两只叫鸡吧,今晚我来舞弄舞弄,灵不灵只能听天由命。”
幺鸡们来了,有些内疚也有些推脱地说:“宗保哥,莫怪我们嘴臭,实在是你挖得太狠了。”
四眼狗也来了,他指着提来的一捆草纸说:“宗保叔,我陪你去烧些纸钱给山神吧,山神收了钱,总要给你消些灾的。”
王宗保闭着眼睛,一个都不理睬。
众人一边摇头,一边退出了房间。
王宗保突然睁开了眼,对婆娘说:“把楼上藏的钱,全拿去买树苗。”
婆娘一脸惊愕,沉默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一分都不留吗?”
王宗保说:“一分都不留。”
婆娘着急地说:“不盖红砖屋了?”
王宗保说:“不盖了。”
婆娘又说:“不买农用车了?”
王宗保说:“不买了。”
看着瘦得像根高粱似的王宗保,婆娘泪眼婆娑连连点头……

开春了,王宗保又要进山。他扛着一把大锄,锄把上挑着一捆树苗,脑壳上扎着一条白毛巾,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拄着棍子慢慢在村路上移。一个幺鸡,赶紧把摩托车开了过来,心痛地说:“宗保哥,送你一段吧,上山的路难得走。”
四眼狗麻利地抓起一把锄头,追了上来:“宗保叔,我帮你去栽,你身子骨弱着呢。”
王宗保摇摇头说:“你们费累啦,我自己造下的孽,只能由自己去赎还。”
泥泞的道路飘着落花的气息,空气很潮湿,春天的脚步浅浅深深地在大地上游走,王宗保佝偻着身躯,也在浅浅深深地往山上走。他走成了一个恍恍惚惚的影,走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点。
幺鸡们和四眼狗,远远地望着那团越来越瘦的影与点,想哭。
…………
春就深起来了。阳光很暖,空气很鲜,树叶发芽的声音,在风中轻轻地回旋。给最后一个挖去树蔸的深坑栽上苗子,王宗保连咳嗽的声音,都充满了笑意,他爬爬走走,走走爬爬,终于爬进了自己的家门,爬上了自己的床铺。一躺下,他就睡着了。他的身子骨劳累啊,他的内心轻松啊。劳累得连鼾声都是那么急,轻松得连梦都是那么绿——千条万条的树根,在厚实的泥土中疯狂地生长,长出一根根的枝条,长出一片片的翠叶,长成一座莽莽苍苍厚厚实实的连云山……
婆娘端着药碗进来了:“宗保哎,吃药啦!”
王宗保猛然从梦中惊醒,发出一阵咳嗽,一口浓痰牢牢地堵住了他的气管。他憋红着脸,张大嘴巴,紧握双拳,眼珠子死命地往上翻,突然手一松,不动了。
婆娘一声惊叫,号哭着扑了过去,瓷白的药碗掉落到地上,碎了。
王宗保的梦,也碎了。
而他的人生,却从此圆满。连云山的日月,也从此安然。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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