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土地 黑土地

李春雷 孙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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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雷,1968年生,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等38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2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三届和第七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河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孙翠翠,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学会秘书长,吉林日报社记者。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最后的龙爪沟》《金色突围》《一生一念》《乡村振兴的9种姿态》《绝地生粮》等,曾多次获得“中国新闻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

您见过水稻开花吗?
细碎、淡白、清香。花期只有一小时,却香得纯朴,香得低调,香得深远。那是一种生活的香,生命的香。
每年的七八月份,稻田一片绿浪。发育成熟后的稻穗,随着茎秆的伸长,悄悄地探出毛毛头,又悄悄地拉长了腰肢。
在某个上午,晨露消退,太阳斜洒进稻田。稻穗上,水嫩的谷壳被轻轻推开,纤细的花丝迫不及待地探出头。啪!花药碎裂,花粉微粒随即散开。
一朵、两朵……千朵、万朵……一株稻穗上,有200到300个花药,一片稻田有百亿千亿万亿株稻穗。它们仿佛得了什么密令一般,总是在同一时段同时开放。
稻花没有花瓣,肉眼很难看到雄蕊或雌蕊。好奇者将稻花用手机拍下来,在显示屏上放大再放大,稻花的美才能呈现出来:一根纤长的花柄,花形如一只倒挂的又瘦又长的高脚杯。这是一种隐秘的柔美的高雅之美,有着晶莹剔透的生命质感。
微风轻抚,稻苗开始有节律地轻轻摇摆。一株挨着一株,一株挤着一株,把一望无垠的稻田涌成了一片无声的潮水。
迸射的花粉如烟似雾,毫无规律地在株群间穿行。它们在默默地寻觅,寻觅可以许以终身的雌粉,然后与雌粉子房中的胚珠结合。大约一小时之后,谷壳关闭,一个晶莹剔透的新生命便在其中慢慢发育了。
夏日的熏风中,在每一个上午9点到下午2点的时段里,一株又一株,一片又一片,成方连片的稻田,都在开花,都在孕育。
这些稻田,不是几十亩、几百亩、几千亩,而是几万亩、几十万亩、几百万亩,乃至绵延了整个松嫩平原。
可是,让人惊叹和意外的是,稻香之下,稻田之下,支撑花开的,竟然是盐碱地!

一、大地之觞
盐和碱,是人类的好朋友,是生命的必需品。但如果放错了地方,又是“毒药”,又是“敌人”。
比如盐碱地。
盐碱地是指表层盐碱聚集的土地,多呈灰白色。因为盐碱地的土壤含有过量可溶性盐类,比如钾、钠、镁的氯化物,硫酸盐,碳酸氢盐等,对植物生长具有霸道的抑制作用。因此,人们称那些盐碱化严重的地块为“地球之癣”或是“不毛之地”。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粮农组织不完全统计,2023年全世界盐碱地面积近10亿公顷,其中我国盐碱地面积,位居世界第三。
我国盐碱地主要分布在西北、东北、华北及滨海地区在内的17个省区,其中具有农业发展潜力的盐碱地占我国耕地总面积
10%以上。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如果按保守产量,一亩地产粮500斤计算,2亿亩土地便可增产粮食1000亿斤。这对我国解决人口粮食问题、保住耕地红线的战略意义十分重大。
松嫩平原西部是世界三大苏打盐碱地集中分布区域之一,面积超过4500万亩。之所以在盐碱地前加“苏打”二字,是因为其主要成分为碳酸钠和碳酸氢钠,也就是我们生活中常说的苏打和小苏打。由于集中连片,也被业内人士公认为是最具治理意义的盐碱地块、潜在粮仓。
然而,盐碱地治理是一个全球性难题,而苏打盐碱地同时具有盐碱并存、土壤板结、通透性差、养分贫瘠等多种特点,更是世界难题中的难题。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块面积巨大的“白土地”,在历史上竟是一块肥沃的黑土地。据《清代文献通考》记载,这里“长林丰草、游手别郡,丹马、驼、牛、羊之孳息考数以万计”。
松嫩平原西部土地盐碱化的形成既有自然因素,又有人为因素。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吉林省便开始了对盐碱地的调查和研究工作。吉林省农科院的调研结果显示:吉林省境内有大片可纳入耕地后备资源的土地。尽管这些土壤理化性质恶劣,但由于面积大,温光自然条件好,气候生产潜力大,未来改良与利用开发潜力巨大。
这是一笔多么可观的粮食账啊!

二、嘎什根
嘎什根,蒙语意为“一家人”。
嘎什根乡属于吉林省镇赉县,位于松嫩平原西部。由于土地贫瘠,盐碱化严重,镇赉县曾是吉林省最偏僻、最贫穷、最落后的地方,被称为“困惑的西北角”。20世纪80年代之后,更是国家级贫困县。
过去,为了能在盐碱地里种出庄稼,农民成群结队地到远方,用板车拉回沙土,厚厚地垫在盐碱地上。这种最原始的治理盐碱地的办法,被称为“客沙压碱”。
虽然“客沙压碱”的方法,并不能让大豆、谷子、高粱等生命力顽强的作物获得丰收,但农民们依靠“广种薄收”,还可以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
不幸的是,1983年,嘎什根乡一带遭遇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内涝。内涝之后,土地盐碱化更加严重,原本勉强能种出杂粮的地块也无法耕种了。
怎么办呢?
“既然地里的水排不出去,不如干脆种水稻吧?”有干部建议。
嘎什根乡从来没人种过水稻,大多数人也没见过水稻。但事到如今,别无选择。
乡政府下了血本,拿出2万元重金作为种稻奖励,从当时有名的稻区吉林省永吉县请来了13位经验丰富的农民。
雄心勃勃的农民在盐碱地里忙活半年,颗粒无收,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撤退。
轰轰烈烈的种稻计划,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1988年,吉林省政府提出“人才西流”和“旱水”计划,鼓励科研人员到吉林省西部大干特干。
年底,吉林省农业科学院51岁的水稻专家李学谌带着30岁出头的隋鹏举、郭晞明,以及结婚仅18天的赵国臣进驻了嘎什根乡。
嘎什根乡气候冷凉,积温低,水稻无法在秋天完全成熟。
李学谌带着乡镇干部和十几户农民,在结冰的盐碱地上钻眼、扣棚,用提前“旱育秧”的方式,增加积温,延长水稻的生长时间。
转眼到了育苗时节,全乡上下竟然找不到能够育苗的普通土壤。
马对饲料的咀嚼不如牛细致,因而马粪中的纤维较粗,粪质疏松多孔,通气良好。把大量马粪搅拌到盐碱土中,可增加土壤的透气性、透水性,而马粪肥性好、肥效快,又可以很好地解决盐碱土缺乏营养成分的问题。
几天后,一套就地取材的“马粪调酸法”诞生了。
降低盐碱地中的盐碱含量是种稻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根据“盐随水来,盐随水去”原理,李学谌带着农民先将水田灌满水,让盐碱土中的盐碱充分溶解,然后再将水排出。这样连续“洗盐”三至五次,水田里原有的盐碱便大幅度下降,可接近水稻存活和生长的pH值。未来,通过水稻根茬还田以及多施农家肥来增加盐碱地的肥力,再利用水稻根系增加土壤空隙,来提高盐碱地的入渗率。盐碱程度低了,土壤肥了,入渗率高了,盐碱土的特性越来越弱,也就越来越接近中高产田的特性。
李学谌“以稻治碱”的办法既不玄妙也不高深,都是农民一学就会的“笨办法”。专家们心里清楚,指导农民种水稻的意义远不止让农民吃上粮食,这是一次对大地的呼唤。只有大地恢复了健康和活力,才有能力滋养万物,才有子孙后代的未来。
就是用这种办法,嘎什根乡种出了白花花的大米。
这片无比贫瘠的土地,终于有了新的出路!

三、小县稻路
镇赉县位于吉林省西北角,盐碱地面积广泛。
嘎什根乡的种稻探索让整个镇赉县看到了方向。
冬天,李学谌带队在镇赉县开展集中培训。除了直接培训农民,还要培训农业干部以及当地的科技人员。
为了方便专家们挨家挨户指导,政府还给每个有水田的村子配备了一名科技村副主任。
品种是提高盐碱地水稻产量的关键。李学谌等专家一边教农民种稻,一边筛选耐盐碱品种。经过连续3年的试验示范,筛选出“长白9号”“长白8号”“吉优1号”等高产耐盐碱品种和品系。
1992年,镇赉县参加全国10万亩丰产田竞赛,这片贫瘠的盐碱地竟然获得了全国单产一等奖。
“以稻治碱”生态化盐碱地改良与利用技术,被越来越多的农民掌握。
2007年9月11日,吉林省西部土地开发整理重大工程在镇赉县奠基。这项工程依托已有的“引嫩入白”“大安灌区”“哈达山水利枢纽”三大水利工程,利用西部大量未利用地,计划建设高标准农田450万亩,其中新开垦耕地250万亩,总投资62亿元,分4年完成。这是吉林省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投资最多的“粮食工程”“脱贫工程”和“生态工程”。
此时,李学谌等人的生态化盐碱地改良与利用技术越来越成熟,“以稻治碱、以稻治涝、以稻致富”也成为镇赉县最基本的发展理念。
2008年,镇赉县政府和吉林省农科院签订了合作开发西部水稻的科技合作协议。此时,李学谌已经退休。
赵国臣接任水稻所所长后,成为入驻嘎什根乡的第二代科研带头人。他继续沿着原有思路探索,通过筛选耐盐碱水稻品种提高盐碱地水稻单产,核心技术就是“土壤改良+耐盐碱品种+灌排洗盐”。 经过4年的努力,镇赉县盐碱地水稻产量由2008年前平均亩产1100斤,增至2011年平均亩产1200斤。
2012年11月,赵国臣因病去世。侯立刚接任农科院水稻所所长,成为入驻嘎什根乡的第三代科研带头人。带着痛失老师、前辈的伤痛,带着更大的决心,侯立刚带队再驻嘎什根乡。
侯立刚团队的目标是在盐碱地改良技术上实现更现代化、更绿色、更生态、更安全、更可持续。
此时,正值吉林省委、省政府启动打造吉林大米品牌建设工程,全方位提高吉林大米品质。以镇赉县为核心的吉林西部所产大米,被归类为“吉林弱碱性大米”。
吉林省对大米品质的高要求,直接影响着侯立刚团队的科研方向:一方面,他们在盐碱地改良技术上必须实现更绿色、更生态、更安全、更可持续;另一方面,他们在水稻品种的选择上将食味值变成了第一要素——他们要在食味值高的品种当中,选择产量高、适宜盐碱地种植的品种。
重度盐碱地改良除了需要水之外,置换土壤当中的钠离子十分重要。用什么来充当这个置换的介质呢?为了保证水土不再二次受到污染,这个置换的介质必须是“清白之身”,不具有任何污染性。经过多轮试验,侯立刚团队在众多备选介质中,确定了吉林省东部地区盛产的天然之物——火山岩。另外,他们还研制了生物菌作为盐碱地生态改良剂。
很快,曾获得全国优质稻品种食味品质鉴评金奖的“吉粳81” “吉粳816”在镇赉试种成功,种植面积迅速突破10万亩。
好品种、好技术,再加上盐碱地所具有的“处女地”“弱碱性”等特性,镇赉大米不仅被认定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还成为中国弱碱性大米的典型代表,远销国内17个省份和巴基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家。
2014年,新婚不满1个月的助理研究员马巍告别妻子,来到嘎什根乡试验基地,正式成为第三代科研人员之一。
试验基地条件仍是艰苦,科研人员没有住的地方。为了把钱省下来用在科研上,马巍在距离基地1公里的地方以每月200元的价格租下一间农民闲置的半地下室平房。
马巍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房子。房子举架很低,一扇玻璃窗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墙角处长出厚厚的绿毛,难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马巍的隔壁是一间养鸡室。虽然闲弃多年,但鸡的气味依然浓烈,这对于那些饥饿的老鼠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入住第一天,马巍在睡梦中突然听到无数利器摩擦玻璃的声音。他拉了拉被子,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假装一切都是幻觉。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好像无数只爪子就要透过玻璃伸进来。马巍实在躺不住了,只能壮着胆子拉开了电灯。只见玻璃窗外,几十只老鼠正站立着,用两只前爪不停地挠着玻璃,吱吱嘎嘎,吱吱嘎嘎。一双双黑豆大的眼睛,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在黑夜里发着黑色的光,凶猛又放肆。
马巍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汗毛倏地立起来,头皮像过电一般。
时隔多年,马巍每次讲起当时的场景,依然会竖起汗毛,全身鼓起鸡皮疙瘩。
11年过去了,嘎什根乡成为“中国水稻第一乡”,而镇赉县也早已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并连续5年在吉林省夺得“水稻产量第一大县”的称号,水稻产量持续稳定在20亿斤左右。

四、马尿红
老任头名叫任志国,72岁,是土生土长的大官村人。1998年大水,大屯镇变成了一片汪洋。水退之后,被淹过的大官村土地盐碱化更严重了,村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撂荒地。
撂荒,在农村是天大的事儿。镇村干部经过反复研究之后,决定将这些撂荒地承包给有经济实力的“爱心人士”,先把荒地种起来,做个示范,带动其他农户。
那年,老任头正值壮年,还是“小任子”,做生意有了一些积蓄。经过镇村领导几次劝说,承包了东方红农场的7000多亩撂荒盐碱地,准备大干一场。
没想到,还没到夏天,“小任子”就尝到了盐碱地的“厉害”。虽然镇里帮他借农机,又帮他找技术员,虽然他不惜代价地投放了几倍的化肥,但那片硬邦邦的盐碱地仍然光秃秃一片。
第二年、第三年,他把人、财、物都集中在盐碱程度较轻的地块上耕种,终于有了小小收获,但仍然赔得一塌糊涂。
就这样,在水稻的一茬茬生灭里,“小任子”渐渐变成了“老任头”。
2014年,老任头终于请来了侯立刚、马巍等专家。
老任头的水田土壤情况复杂,可谓三步一换土。有的土壤盐重碱轻,有的碱重盐轻,有的盐碱都重,而有的不仅含盐碱还含硝。
含硝的地块颜色发红,农民们形象地称其为“马尿红”。这种“马尿红”,不仅寸草难生,而且极难治理。农民们又叫它“绝地”。
马巍在水田里取土化验时,村民都来劝他别碰“马尿红”,白费劲儿。
马巍话少,只是闷头将地块按盐碱程度划成小块,再根据实际情况一地一策地进行准确治理和改良。
其实,让农民们望而生畏的“马尿红”,本质就是硫酸钠。马巍用发酵好的牛粪、猪粪、鸡粪、糠醛渣等提高土壤的酸性,再采用治理盐碱地的常规手段。仅用了1年时间,老任头的7000多亩水田中,便再也看不到“马尿红”了。
当年秋天,老任头的水田获得了大丰收,产量从原来每亩200斤,增加到每亩2000斤,足足翻了10倍。
大官村祖祖辈辈依附于土地,也受困于土地的命运,终于被改写了。
接着,侯立刚、马巍等人在生态治理技术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创新了一套“深厚耕层+肥沃耕层+降碍除障”的物理改良与生物改良相结合的耕层构建技术,进而完成了“建良田+选良种+用良法”盐碱地生态改良方案的第三代更迭。
如今,在老任头的7000多亩稻田里,集结了各种先进的水稻栽培新技术和各种先进的监测设备。
72岁的他,已经成为当地推动水稻种植现代化的代表人物。

五、新农民
年近七旬的辽宁农民毛印华,年轻时做生意攒下不少积蓄。2015年,他被吉林省西部土地综合治理项目的优惠政策吸引,只身一人不远千里来到镇赉县,在盐碱地里种水稻。
“盐碱多,咱们就用水洗盐,土地贫瘠没劲儿,可以多上些化肥,怎么都能打出粮。”第一年种盐碱地,毛印华信心十足,他觉得办法总会有的,只要肯往地里投入。没想到,他用传统思路和方式在盐碱地里种稻,还不到5年时间,便把积攒的300万元几乎赔光了。
这一年春节,赔光了全部家当的毛印华显得有些狼狈。过年时,妻子和儿子对他进行了集体“批判”,严厉劝阻他进一步在盐碱地投资。
但毛印华不甘心啊。
这一年,为了打一场翻身仗,他以年薪10万元的高价聘请了一位种稻技术员。
很快,技术员便给出了一套种稻方案。虽然细节复杂,但归结起来仍是两个字——高肥。
技术员将1.5倍甚至2倍的化肥撒进养分严重缺失的稻田。起初稻苗长得茂盛,毛印华也有了丰收的信心。临近秋天,别人的水稻已经抽穗扬花了,毛印华的水稻还在长个头。进入秋天,别人的水稻渐渐发黄结出籽粒,而他的水稻仍然绿油油、直挺挺的。秋熟季节,一阵狂风,这些高高壮壮的水稻几乎全部匍匐在地。
虽然他心里火急火燎,但贪吃的麻雀们并不理解他的愁心,仍然聒聒噪噪,每天聚集在他的稻田里啄食。
他恼怒地燃放“二踢脚”,驱赶这些不速之客。
盛怒之下,一不小心,他将左手拇指和食指炸成了肉泥。
在被推入手术室前,毛印华将秋收的细节一项项交代给从辽宁赶来的儿子毛旭。刚过而立之年的毛旭,大学毕业,是沈阳市某单位的公务员。
正是这一场尴尬的秋收,让毛旭第一次参与到盐碱地种稻事业当中。
两代人的观念冲突,也就此展开。
毛印华相信种稻“老把式”,毛旭相信科班出身的专家。
第二年春天,毛旭把马巍请到了农场。
马巍经过细细化验之后,认为造成这块稻田贫瘠的本质原因不是缺失肥料,而是土壤中盐的含量和碱的含量过高。这种情况下,如果采用传统种稻方式,以大量施用化肥来提高肥力,不仅治标不治本,还会起到反作用。大量施用酸性肥料,虽然可以中和土壤中的碱,但酸碱中和生成盐,就会使地块中的盐胁迫更严重,出现死苗现象。这正是新开发的盐碱地一入夏就出现死苗现象的根本原因。而且,施用过量化肥,必然造成那些本可以打些粮食的“老地”出现只长个头不结粒的贪青,并发生倒伏。
马巍的诊断征服了毛旭,但毛印华仍然坚信,不加肥,水稻不会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成长和成熟。
父子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决定,把所有水田划成两部分,一部分由毛旭负责按马巍的建议管理,另一部分由毛印华负责继续让技术员按老路子管理。
在马巍的指导下,毛旭更换了耐盐碱的水稻品种,又用科学方式进行浸种和催芽,保证种子的高出芽率。在水田里,毛旭先是放水泡田,然后放水洗盐碱。三放三排之后,毛旭先是深厚耕层,又用有机肥和氨基酸等替换化肥,肥沃耕层,为贫瘠的盐碱地补充养分。在施肥方式上,也由传统的“一炮轰”变成了“少量多餐式”按需定量施肥,以保证肥料的及时和准确供应。
很快,技术员管理的地块又出现了死苗现象,而马巍指导的地块,绿油油一片,稻苗又壮又整齐。
随着稻苗一天天长大,两块地的差距也越来越大。还没等毛旭与毛印华开口,技术员便悄悄地离开了。
毛旭按照马巍的指导,接管了所有的水稻种植。
这一年,毛印华的农场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年。水稻单产达到每亩1000斤,共盈利30万元。
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稻田和父亲佝偻的身影,毛旭心里波涛汹涌。除了心疼父亲,他似乎也明白了父亲,同时,他也看到了盐碱地种稻的前景和重要意义。
这一年春节过后,毛旭和妻子先后辞去了稳定的工作,陪着毛印华一起来到农场,成为一名普通的职业农民,也成为盐碱地治理的“稻二代”。
2023年,毛旭的水稻亩产达到了1300斤,与黑土地上的产量相当,共盈利60万元。

六、螃蟹作证 
58岁的孟庆江本是学农出身,走出校门后一直从事化肥、农药等农资销售工作。
2010年,孟庆江联合40多户社员,注册了镇赉县庆江种植养殖农民专业合作社,在莫莫格蒙古族乡元宝吐村的盐碱地上种稻。
干了大半辈子化肥、农药销售,孟庆江深知这两把“双刃剑”的厉害。它们促进了粮食的增产,但长时间过量使用化肥和农药,也造成了环境的污染和黑土地的板结和退化。
孟庆江笃定,盐碱地虽然贫瘠,却是“处女地”,是最洁净的土壤。通过生态改良方法,在盐碱地上种水稻,一定会产出出 色 *的大米。
孟庆江在马巍等专家的指导下,先进行生态化洗盐洗碱,解决盐碱土壤的高盐高碱问题。把土壤pH值降至水稻可以生长的范围后,又通过大量施用农家肥来增加土壤养分。
为了试验哪种农家肥更高效,他将流转来的3000多亩水田划分成三块,分别施用马粪、驴粪和牛粪。
每年秋收后,孟庆江便和专家们一起进行各种农家肥的制作。他们先化验水田土壤成分,根据土壤营养成分含量等因素,将粉碎的玉米秸秆或水稻秸秆按科学比例分别搅拌到马粪、驴粪和牛粪当中。经过一个冬天,在微生物菌剂的催化作用下,秸秆和农家肥完全腐熟,变成了理想的有机肥料。
孟庆江的妻子张瑞平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为了支持丈夫种稻,不得不整天和各种粪便打交道。买粪、拉粪、拌粪,在水田里扬粪。赶上个大风天,满身满脸满鼻子都是粪味。
盐碱地种稻,困难重重。即使像孟庆江这样的科班出身,也同样要经历各种磨难。
第一年,贫瘠的盐碱地没带给夫妇二人一点收成,所有投入都白白打了水漂。
张瑞平看着只有6平方米的简易房,做饭的铁锅连着火炕,屋顶漏着小雨。冬天,火炕烧得烫屁股,头顶却吹着冷风,冻得脑瓜皮生疼,她再想想自己赔的钱,掉下了眼泪。
这个结果,早在孟庆江的意料之中。盐碱地归根结底就是生了病的土地,谁生病能一天就好呢?总要耐着性子静养。第二年,孟庆江的种植方式更为精细。
秋收后,利用秸秆还田增加黑土地有机质;冬天,根据土壤情况制作不同的农家肥;春节前,到各地去选耐盐碱的好种子;第二年开春,先用盐碱地生态治理方法排盐洗碱,清碍除障;重新检测土壤后,施用发酵好的农家肥……
足足用了6年时间,夫妻俩终于把硬邦邦的盐碱地“养熟”了,水稻产量由每亩200百斤,提高到每亩800百斤。
2018年,孟庆江有了新想法,他决定挑战更为生态的水稻种植方式——稻蟹共生。
众所周知,螃蟹对水质和环境要求极高,但凡有轻微污染,就会一命呜呼。这种对环境的苛刻,与孟庆江种植有机水稻的想法正好契合并形成互相验证。
孟庆江从外地高价引进蟹苗,又带着工人在田埂周围挖一圈环沟。然后,在水田里挖出三五条“井”字、“十”字形田间沟,用来让螃蟹隐蔽和觅食。
6月,稻苗的根系已经稳稳地扎入泥土中。在一个大晴天,张瑞平将一桶一桶纽扣大小的蟹苗投向了稻田。
几天后,数万个小螃蟹,在水稻田里手舞足蹈,向人类宣示着、证明着生态的美好。 
好大米,蟹作证。
也许是老天有心,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丹顶鹤也经常来到她的田里,帮她吃虫。
张瑞平,这个爱美又爱干净的女人,在阳光下晒得黑黑的。
但笑得灿烂。
那是黑土地的微笑。
…………
2023年9月14日,中国·白城苏打盐碱地资源综合开发利用研讨会在吉林省大安市召开。中国工程院院士陈温福在会上做了一个专题讲座——《种稻与盐碱地利用和黑土地保护》。
他表示,据实测,在风干条件下,水稻籽粒、茎秆与根系的重量比大致为1 :1 :0.75,若每亩地能产稻谷1200斤,则会有900斤根留在土地当中,如果收割时有意识地进行水稻高留茬,则有1200斤根留在土地里。而科学研究表明,如果稻田每年还田根茬和稻草700斤,就可以基本保持土壤有机质的平衡。1200斤根茬还田,会让土壤的有机质逐年增加。如果再辅助成熟的配套治理措施,盐碱地改造将不再是难以攻克的难题!
据统计,2024年,镇贲县水稻种植面积达到155万亩,成为“吉林省水稻种植第一县”,而种稻面积广阔的嘎什根乡,则是名副其实的“全国水稻种植第一乡”。
昔日的白土地,正在一天天变成黑土地,变成丰产田。
而生态化治理盐碱地,更是中国盐碱地治理的长久之路!

责任编辑:杨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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