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大地的深情歌者——姚茂椿散文集《和吟声声》读记

傅异星 陈俊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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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异星,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文学评论》《中国文学研究》《文艺论坛》《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和评论30余篇,出版编著《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书·文学评奖史料卷》,多次参与《湖南文艺发展报告》撰写工作。
陈俊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

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学形式。它在文体、语体上呈现的特点与创作者的个性密切相关。散文创作没有固定模式,多样性和丰富性是创作者发挥自由个性的结果,所谓:“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文心雕龙·体性》)每一独特个体,当他以真诚之心书写个体经历、见闻、思考,他的散文就以其独特的生活气息和生命力量吸引人、感染人。姚茂椿以多重身份、多重眼光追昔抚今,写下了湘西侗乡改革开放的时代变迁,引入他所处时代的地域风采与人民情怀。他的散文朴实情深,兼具蓬勃的时代气息以及多样的地域文化色彩,尽显其赤子情怀。

描摹山乡巨变的伟大时代
姚茂椿的家乡新晃侗族自治县位于湘黔边界,是多山少田的苦地方。在《晴雨里的蒿艾》《粑叶》《酸甜坛子》《杂粮麦面》等文章中,他回忆家乡食物给他留下的香甜印象,呈现当时物质贫乏的生活状况。年少读书时,他要承担艰苦的劳动:“一阵刺骨的冷,通过黏稠的田泥,包裹着我们的双脚小腿。我们靠手脚不停地劳动,增加热量暖和身子。”(《蚂蟥田》)“柴堆增高,饥饿感从肠胃开始向周身蔓延,此时明显占据了整个身体,砍柴的成就感完全变成肚子里的煎熬感,累也升级为几处小范围的痛。”(《辛涩的早饭》)劳动的艰难给予少年的他对劳动者的同情之心。进入机关工作后,他常到少数民族聚集地调研民生状况,到贫困地区开展扶贫工作。所到之处,所见之情,所做之事,都与地方的民生、发展相关。几十年间,他跑遍三湘四水,目睹各地的发展变迁。特定的经历形成了茂椿散文鲜明的题材特点:聚焦变迁发展。
他的散文以今昔对比展现湖南少数民族地区从贫困走向小康的历史变迁。《瞬间的寂静》《细雨边城》《潇湘的毛尖》《小城暖年》《乘上回乡的高铁》《深山腊肉》等文章以小见大写地方发展,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交通基础设施改善。《遍地花开》是其中一篇写大湘西变迁的散文,他追忆当年到虎形山花瑶和湘西调研民生时看到的触目惊心的贫困之景。那时的花瑶人“一个破锅子,几个黑瓷碗,放粮的瓦缸没一粒米”,“地板的一角铺着几层稻草,连薄薄的棉被也没有”。现在,“瑶山没有杂质的空气中,飘荡着苞谷、土豆、萝卜的香甜,飘荡着中药材和金银花绵长的希望,还飘荡着《呜哇山歌》独具一格的豪情”。站在繁华清明的今日,通过他的文字,我们看到,一个伟大时代留下的奋进倒影以及侗乡变迁的动人画卷。在描摹三湘四水发展振兴的长轴画卷中,他也写全心全意投入扶贫工作中的领导和同事,回忆他们的工作作风带给自己的影响。这些人事内容丰富着散文的内涵:伟大的时代正是默默付出、辛勤劳作的人所铸就的。不过,这些人事不是他描写的重心,各地的历史、民俗、民生是他始终关注的焦点。这使得他的散文有着鲜明的人民立场。
写时代的进步,他还有更出色的一手,即他对故乡变化的深情勾画。比如书写家乡食物的变化:油茶在“大集体年代的配料除了葱蒜,就是点缀几粒炒米”,放米粑花生的极少;现在“煮茶的汤汁水平也上了几层楼,从清汤寡水,变成了猪筒子骨汤,更加鲜香的还有土鸡汤”。(《馥郁的黑油茶》)家乡人对田土感情的变化:“尤其是走出校门没种过田的山里青年,对田的感情不断淡薄,有也好无也罢,种也好荒也罢,不太在意。因为现在的田,已经不能主宰他们的生活。”(《甜的田》)还有家乡某些职业的消失:“我”少年时羡慕赤脚医生是农村里摆脱繁重农活的“自由的鸟儿”;现在,“集体劳动没有了,赤脚医生自然也就没有了。路边田和赤脚医生家的木楼,在某年,一同被县里一个单位征收。那个地方,从此变成了眼前的两层砖楼”。(《路边田》)他从生活细节入手,娓娓道来改革开放后家乡生活的变化,既见贫困生活中温暖的亲情、乡情,又窥见少年身处贫困时的自强精神,读来令人感慨、感动。
如果说茂椿散文的题材特点与他的人生经历分不开,那么对他乡、他人倾注的关心则见出他同情大众疾苦的人生情怀。他的情感常为村寨的发展所牵:“我夜不能寐,并不因为瑶乡的夜景,也不因为穷山僻壤干部的住房条件……农村改革多年了,还有这么大面积的地方没有解决温饱,极度贫困,让人难以接受。”(《遍地花开》)作为扶贫工作者,他不满足于村寨脱贫,思考常为村寨发展所牵:“传统村落,特色村寨,能够长久的产业是什么?能够连接山外,融入市场的业态又是什么?……事业不能半途而废,不要像多年前有的地方个别脱贫村,扶贫队一走,繁荣的景象难以为继。”(《瞬间的寂静》)甚至他观看世界的眼光也为此所牵。即使在去观光旅游的时候,他所看到的还是当地人的生活情况:“捕鱼的老人,成为种田的好手,他的儿孙,有的都市打工,有的留学海外……桃花源,用变迁的春种秋收,婚嫁喜庆……繁育着勤劳的后裔,一步步走出古文的世界。”(《夜宿桃花源》)他出生于湘西侗族的普通人家,即使远离大山、贫困,身居要位,他依然感同身受大山中人们的不易与苦楚。他写下的这些朴实文字,是他多年不变的赤诚情怀的写照。 

追忆侗乡文化生活的淳朴与温情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茂椿,青少年时期处于巨变时代的前夜,在尚未被现代社会淘洗的生活传统、精神传统中长大;成年之后投身现代社会的发展建设,经历社会生活、思想、文化上的变迁。他身上交聚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少数民族与主体民族多种文化身份。身处巨变时代,回首侗乡生活,他在青少年时期烙下的生活文化的印迹,融入他观看、思考人生与社会的方式中去,生成了对侗乡生活与文化的重新观照,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对现代生活的反思。
他深情再现了侗族传统生活样貌。《老家》《家屋》《火铺上的美味年》《粑叶》《酸甜坛子》《馥郁的黑油茶》等一系列文章,生动地描述了侗乡日常和节庆生活。侗乡的木楼,特色的跑马楼、开口屋、风雨桥、鼓楼,寨子前的风水古树,构成了侗乡独特的民居风景。糍粑、油茶、腊肉以及各色酸甜坛子是侗乡的美食。在月夜到喜欢的姑娘家偷菜:“趁着月色,悄悄摘来,再上门讨骂,然后一起煮着一起吃。热闹过后,再两个三个地对歌。”(《甜蜜的月亮菜》)青年男女玩山赶坳、对唱情歌,是侗乡纯真爱情的诗意表达。侗歌是侗乡人的精神食粮,它滋养心灵:“像乐观的父亲勤劳的母亲,一次次稳住艰难的人生。用一句歌词,记录一个个生命的降临;用一声唱腔伴一个灵魂归去。”(《侗歌》)他记忆中,家乡生活的美好滋味都在木楼火铺的周围:“大块的木柴,在火塘里舞着欢快的火苗……狗啃骨头的声音,猫悠闲的叫声,大人、小孩劝菜的声音,增添了火铺上欢喜的气息。肉香酒香,从青架上沸腾的菜锅、柴火边冒起的酒罐,丝丝腾起,笼罩着火铺上的一切。”(《家屋》)在现代化浪潮中,他感叹这些生活滋味的远去,以点点滴滴的描述,为即将逝去的侗族传统生活留下珍贵的记录。
当然,他写下家乡的简单吃食、风俗民情,不仅仅是怀念,更是要称颂平凡生活中侗族人淳朴热情的精神世界。他们用热情将贫困的生活调和得有滋有味:“这些在许多地方令人不屑一顾的叶子,在我们山里,在勤快的妇女手上将有重要的用途。她们的贤惠,会将平淡的日子营造出千滋百味来。”(《粑叶》)他们有着淳朴的美德:“老人每添一岁,每做一次上佳的甜酒米酒,就将最甜蜜的汁液和最浓香的米酒添加进去。那种纯,不仅是山寨宁静延长的时间,更多的是家人朝夕相伴的亲情,是岁月攀升对老人的寿愿。”(《套缸酒》)他们有着热情好客的情怀:“一阵阵酒歌,从屋梁枋的一线线小缝,从屋脊一排排青瓦的空隙,从开着大门的堂屋,豪放地奔出,一声声感染着左邻右舍,也感染了街头经过的路人。”(《家屋》)他们有着杰出的技艺与智慧:“风雨桥不用一铁一钉,桥面游廊像一条巨龙。游廊上建有三五座桥亭,呈四角形、八角形的桥亭,高三层或五层。桥檐瓦梁无不精巧。雕塑彩画,吉祥寓意。”(《河畔的盛宴》)朴素的生活在他的笔下得到了新的升华,他写出了侗乡生活的热烈、浪漫、满足,展现了一个民族的乐观、坚韧和智慧。
无疑,茂椿对家乡有着深切的爱,他说:“那些能够连通我内心的声音,有的是叮嘱,有的是叙述,有的是歌声,每一句都携带苗香、菜香、泥土香。”(《甜的田》)正是因为怀有这种热爱,他才能将平凡的生活写得生趣盎然。那朴实、简洁的文字往往焕发出传神、动人的光彩。“妈妈的手很灵巧,三下两下,一个粑的形状出现,再在中间按一个小窝,用调羹舀一勺黄豆粉倒进去,手顺势一抹,黄豆粉不见了,洞也不见了。一个豆粉耙做好,妈妈很细心地拈起树叶,将粑放叶面一包,置于干净的筛子里。筛子是一个较大的细筛,摆了一排,又摆一排,一排一排清一色地好看。筛子满了,开始蒸粑了,我帮忙添柴加火,在热气腾腾中焦急等待豆粉粑出笼。”(《粑叶》)这段文字将母亲做粑动作的灵巧、利落和“我”对粑的渴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有温度的文字是他散文最富有魅力的地方。
然而,伴随着现代化浪潮,“像木楼的消逝一样,传统的物件一天天减少,现代化的东西一定会越来越多。往后,那些沾过老辈体温的珍贵遗存,如铜鼓、背带、雕花床,还有承载着我们童年少年时光的木楼,许多会从我们眼前消失”。(《老辈滋养过的物件》)侗族传统民居木楼逐渐被水泥砖房代替;越来越多的青年爱品牌爱时尚,传统服饰不受青睐;越来越多的人留在城市,传统民歌在年轻人中后继无人。这让他对侗族文化的未来满是忧思。他热心民族博物馆的建立,调研民俗民歌的传承、传统侗寨的保护问题。他写下《丁达的声音》《琵琶歌》《歌乡的傍晚》《行走在家乡的歌声里》,记录一次次聆听侗歌的美妙时刻;写下《家屋》《琥珀色的村寨》,表达他对侗寨木楼的深厚感情。他希望在现代经济发展的同时,侗族的木楼和文化民俗能够借助旅游业焕发新生命,“远处的山谷,一个个歌声飞扬的侗寨,演绎着春夏秋冬的传统农耕,迭变着改革创新的市场生态,变得越来越富有生机。它们底蕴深厚的一切,默默散发出琥珀色的微光”。(《琥珀色的村寨》)
如果说,民族博物馆的建立以器物形式保留了民族传统,那么茂椿散文则以文字形式留下了侗族生活温暖、热情、淳朴的情味。他看似回忆家乡生活的文章,实则有着传承民族文化的自觉。

书写平凡生命的哀伤与光辉
社会发展、侗乡生活、故乡亲人是茂椿
散文的三个基本面向,三者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那些与他血脉有关或无关的人,没有跌宕的人生、惊人的事业、动人的事迹,他却以真挚情感留下了他们在世的身影。散文的力量不来自故事的精彩,它最能感动人的始终是作家自由的灵魂、独特的生命体验、真挚的感情。在茂椿写亲人的散文中,我们与他饱含深情的灵魂相遇,感受他血脉的奔涌、心魂的激动,喜悦、哀伤、深沉。
他对故乡平凡人生倾注深情,他们是他生命的源头,“眼前是我们的胞衣地,是孕育我们的母地”。(《来路归途》)他感念长辈的庇护关怀,感念看护他长大的姨婆、连夜给他做糍粑的满婆、带他一起砍柴的外婆、高龄仍然为家庭默默奉献的祖父,“那些直接沐浴长辈恩情的日子,在我心里,已留下了夕阳的金碧辉煌”。(《亮堂的夕阳红》)他写故乡平凡生命的善良、隐痛与好强。小舅娘为许多人接生了儿子,自己却没有儿子;她认识最多的草药,会用草药治病,却治不了自己的病,早早去世。舅公年轻时闯过世界,有见识有智慧,在村寨中修桥铺路,讲仁义做好事,勤劳一生没后代,独过大半辈子,生前不爱热闹,死后也选择埋在远离亲人的孤田。大舅妈年轻时没做过太多的苦累活儿,老年却丧夫丧子,孤苦伶仃,“像极了她家砍掉的两株苦李”。(《苦李》)菜花妈为比别人家多砍点柴,天蒙蒙亮就急急赶着上山砍柴,砍柴时却从岩坎上掉下来,早饭都没吃。文字间流淌着对生命无常的感慨,对人生难得圆满的慈悲,更流淌着他对一个个平凡生命的个性、情感、生死的尊重。
他写故乡亲师,因为他们是他心灵的来路,铸就了他人生的精神底色。《甜蜜的月亮菜》《一湾碧水书香远》两文写故乡的老师,是他们的关爱、责任心,打开学生的眼界,助力大山的孩子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父亲的奖品》《陪夜》《套缸酒》几篇写父亲对他的影响及父子间的深情。父亲做工作细心负责、吃苦耐劳,单位评比先进几乎次次入选,常到地区、省里甚至北京参观。父亲是他精神的引领者,父亲的奖品带来了生活的意外惊喜,也成为他奋发向上的激励。“外出读书时,母亲把父亲获奖得来的一个红色脸盆给我。我很珍惜,一直小心使用。随着读书和工作的调动,我把它作为一件生活必需品带在身边,也作为父母的一件珍贵礼物,从新晃带到了怀化,然后又带到了长沙。”(《父亲的奖品》)在城市生活多年,他发现是故乡的人和事教育了他,造就了他,给予他赤子情怀,如他对土地的热爱:“对农田由热爱变为崇敬,即使外出工作,也没有一点改变。”(《甜的田》)对劳动者充满同情,他“无可奈何地同情妈妈,还在往后同情农田里忙碌的一个个熟悉的飞快老去的人”。(《蚂蟥田》)因此,即使是一个时代巨变的参与者,他也没有一味称颂现代的富足与文明。
茂椿笔下,侗乡曾经是僻远而物质匮乏的,但也是充满希望与温暖的。他懂得侗乡平凡生活中的富足:“收获时节,那些由劳动耕耘收获而来的稻香麦香和红薯土豆的味道,被一担担挑回木楼,把一个个普通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年一年,天地里孕育的物产,变成了火铺上男女老少平实的笑声。”(《甜的田》)他明白一个个平凡生命在历史长河中的意义:“一个个人生,一份份亲情,在阳光风雨中延续。古树间的山寨生活,一辈接着一辈,犹如树上的绿叶,从冒芽到成长成熟,直至枯萎飘落,无一能离开大地泥土。无数的雨水,汇入古树扎入深厚的土壤根系,就像一个个长久的家族在阳光雨露下,根深才能叶茂,才能撑起血脉浓密的家亲,虽经风历雨,也会生长不息。”(《雨迹》)因此,平凡之人、事被他写得深情而隽永,透出朴实生命坚韧、恒长的光辉。
茂椿笔下,写故乡亲人也是写他的忧伤欢喜。他心系故土,回望这片土地,他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心灵归属依然是故乡。“我一直对湘黔边界的山水敏感,有一种目光和嗅觉的钟爱。我像闻得出人家感觉不到的清香,看得见很细微的风动和光线,甚至可以朦胧感觉到物物之间与人和物之间的一些存在或有地域意义的关联。”(《歌乡的傍晚》)“可能我来自湘黔边的乡野,在音乐厅或电视屏幕一阵阵管弦乐器前的激动,远远没有芦笙带给我的亲切。”(《娱悦》)在无数次的归乡之途中,写作是他的精神归乡。这既是对家乡淳朴情怀的继承,也是对侗乡人文精神的发扬。
“我生长在家乡最好的时间节点上,这是边地奇迹最多的时代。我以好奇的双眼,从故乡出发,我以纷繁的思绪,回望家乡。”(《老辈滋养过的物件》)茂椿散文不写一己遭遇、悲欢,他将眼光投向了发展的时代和生养的侗乡,怀揣着从疾苦中走来的人特殊的视野和情感。他的散文少有绵长情绪、华丽辞藻、精致构造,而是呈现出开阔、庄重、朴实、深情的气派。其作品洋溢的对故乡和困苦者的拳拳之心、赤子情怀,尤令人敬佩。对于一个散文创作者来说,历经沧桑、思想成熟是创作的黄金条件,期待茂椿在历史、传统、现今之间再谱侗乡文化精神的大歌。

责任编辑:任彧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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