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华:文学博士,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入选“芙蓉计划”湖南省文化领军人才、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等。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新诗的研究与批评。出版过《彭燕郊评传》《民族神话、传说意象与中国新诗民族性的建构研究》等独著。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上发表论文80余篇。荣获湖南省第十届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湖南省第二届文学艺术奖等。
有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工业化、机械化正跻身为农业生产的主导力量,耕牛和由其所垦犁出的农耕文明正在渐次退出历史舞台。农耕方式及其文化形态不仅是一种触目可及的存在,是维系传统文化的重要基石之一,也是一份属于几千年来中国百姓的心灵记忆,在其精神武库中占据极具分量的席位。长篇散文《铜铃摇碎的暮霞》庶几以这样的记忆而作。作品从“铜铃”这样的一个物件、意象出发,将一头普通耕牛的命运脉络和一位极具代表性的农民的心路历程有机衔接在一起,从中实现了别种意义上的“致广大而尽精微”,意象鲜活而意旨宏远,书写了一首歌唱农耕时代的深切挽歌。
“铜铃”唤起人们对万物有“声”的记忆。此处的“声”,意指的是一种生命化、心灵化的状态。众所周知,工业化、都市化主要由理性和技术所主宰。人生活其中,就与自然田园、小桥流水等隔离起来;成天充斥在耳畔的是车辆的喧嚣、机器的轰鸣、交际场上的阿谀奉承;夜深人静之时,往往来不及整理一下心情、听一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就已被自己的鼾声所打败……总体而言,人变得麻木、冷漠起来,“物化”成为工业化和机械化的不良影响。在种种天籁面前,人早已失聪。而在农耕时代,正如《铜铃摇碎的暮霞》中所写到的,到处都涌现出生命的声响。耕牛行走在大地上有节奏的踏步声,晨雾中传来的鸡鸣声和狗吠声,泥土被翻耕时的声音,外公对耕牛谈话时的沙哑声……一幅“声声”不息的图景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就是散文第二节——“踩春泥里的足音”的着力点。置身于这样的世界之中,无疑有心人才能触摸到自己是活生生的存在,身、神俱在,而不是在生活流水线上舟车劳顿、心脑两分、困苦不堪甚至是行尸走肉。大概也只有生活在这么一个有“声”的世界里,人才能有真正的归属感。在散文的同题章节——“铜铃摇碎的暮霞”中,作品绘就了一幅黄昏归家图。这样的图画,同样是一个有“声”的世界。散文中写道:“老牛咀嚼得十分专注,嘴角不时地抽搐,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满足的‘哞哞’声。不远处,升起了袅袅炊烟,召唤着劳作的人们回家。”人的一生不就是寻求一个心安理得?这样回家不仅是身体的安放,更是心灵的栖居。
散文中的老牛最终不敌年迈。对于它的故去,村庄也是以“声”来传递对生命逝去的哀恸。外公轻拍村口梨树,“笃笃笃”的拍声在空中回荡;狂风骤雨袭来,梨树枝头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呻吟……这些声音本身都宣示了自己作为一种生命的存在,同时对另一种生命的深切追怀,生命与生命在共鸣,并似在试图挽留“铜铃”不要失声。
“铜铃”唤起人们对生活有“韵”的记忆。散文中写道:“老牛脖子上的铜铃,每一声轻响,都如同大自然的轻柔脉动,饱含着生命的鲜活韵律……”其中的“韵律”包含对农耕生活慢节奏的定义。木心有首短诗《从前慢》,诗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让多少人为之怦然心动。《铜铃摇碎的暮霞》中的慢生活首先就表现在以耕牛为主导的生产方式上。“牛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低沉而有力的一声‘哞——’,那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大地的心跳”,“大地的心跳”一语为神来之笔,将农耕时代的生活节奏恰切地勾勒了出来,“不急不缓”有语义上的偏正,重在“不急”。作品的主人公是外公,更是将“慢”生活在具象中予以抽象,在抽象中予以具象。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还会担心每天因上班“打卡”“考勤”之类的而心神紧张、生无可恋吗?还会因担心机会、机遇稍纵即逝而逼迫自己成天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吗?作品中多有诸如“缓缓前行”“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等语句,作者对慢生活的眷恋与向往可见一斑。
其次还表现在一种宽松的人际生态。慢生活意味着从容、淡定。《铜铃摇碎的暮霞》所营造出的整体艺术氛围是散淡、舒缓的,尽管其基调是挽歌。作品中所涉及的关系主要局限于外公和耕牛之间,没有其他更纷繁的人事介入。农耕时代不像今天,社会分工如此绵细、人际关系网络如此错综复杂。交往愈多、愈杂,人的心态会变得峻急起来,社会关系融洽的背后往往是逢场作戏、刀光剑影。“外公喜欢看牛吃草,牛悠闲嚼草料的模样特别可爱”,没有人与人的纠缠,只有人与牛的和谐相处、怡然,悠闲不仅是姿态,更是心态恬静,生活的韵味充斥其间。所以,在这幅“老人与牛”的画卷中,出场人物稀疏,一二而已,应是作者苦心孤诣之处。
“铜铃”唤起人们对世间有情的记忆。“他轻声说道:‘老伙计,你也在想它吧。’那声音,带着无尽的落寞与哀愁,在暮色中飘散开来。那些琥珀色的汁液,是老梨树的眼泪,也是外公心中的泪,承载着他们共同的思念。”如此一来,“梨树”“外公”和“耕牛”,各据一方,分别代表着植物、人物和动物三界。三界之内,既为生命体,自是有情有义。谁言草木无情?作品掷地有声地答道:“琥珀色的汁液,是老梨树的眼泪,也是外公心中的泪。”“物”“我”俨然同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意趣在这里上演。耕牛是外公的忠实情感伴侣、人生价值的拐杖。耕牛日渐老去,外公没有过河拆桥,将其付诸市贾,兑换为资以养老的通货;更没有捋袖磨刀霍霍,大快朵颐。而是在它无力回天、轰然倒下后,将其土葬,让其直接回到大地之中。耕牛的命是土地给予的,最终又回到土地的怀抱之中,这是对耕牛最好的尊重。在这样的轮回中,祖父对耕牛所饱含的深情得以诚挚地呈现。农耕时代,人们的欲望有限,在利益的计较上相对松弛些,感情罗盘多指向他们的人生选择,得失的计量器在很多时候是失效的。
散文结尾部分设计“我”的出场,“我”拾到了“铜铃”的小碎片。正是“铜铃”激起“我”对过眼云烟的重拾。这样的重拾也是对感情这一时代之珍稀的重拾和守望。“我”的种种回忆是筑基在对外公、对童年生活的爱恋之上的,更是基于对整个农耕时代生活的回瞻之上的。时光之轮滚滚向前,“有追求”的人们不惜将自己裹挟于其中,窗外和身后的风景一闪而过,在他们心灵上不会留下太多印迹。抑或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惆怅、落寞等,不过是自作多情,于事无补。“电子铃铛的声音,虽代表着时代的进步,却也让我在这喧嚣中,愈发感到孤独与失落”,“我”能有“孤独与失落”之感,恐怕得益于外公、耕牛给“我”带来的情感上的陶养。人最可怕的状态在于,连“孤独与失落”感都没有了。
总体而言,《铜铃摇碎的暮霞》是一部逻辑流畅、语言流利、文风清爽的佳作。特别是作者在情感的处理上,一方面以闲淡的意蕴构建了令人神往的农耕时代生活,另一方面以深沉的语调表达了对农耕时代一去难返的感伤。两者如此相得益彰、相映成趣,这不能不佩服作者毫不做作的情感抒发能力和自然清新的文字表达才华。
责任编辑:任彧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