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燕归来

赵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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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鹏:1987年生,《创作》杂志第一期改稿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创作》《潇湘晨报》《湘江早报》《岳阳日报》等报刊。在起点中文网、中国诗歌网等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万字。

皮革鞋登上台阶,踏去脚底的黄泥。我猛然发现小时候打弹珠的地方原来这么窄小,一个长大的脚印就让它如此局促。人老了体型会缩水,房子或许也是。
屋檐下一个破败的燕巢,似乎在向我控诉,似乎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我来给往事结案。
20世纪90年代,散布在乡间和田野的房子,都是燕子的家。每个屋顶都升起袅袅炊烟,每扇大门都为燕子敞开。那时候的我,总喜欢站在屋檐下,等候燕子披着晚照归巢。与之一同归巢的,还有爷爷水桶里跃动着的夕阳的金光。
我家的两层楼房也是在这个时候拔地而起,白色的墙体镶嵌着蜜色的琉璃,屋顶搭建了小楼台——谓之“炮楼”,气派得好像一座城池。印着“幸福之家”的雕花墙砖吸引村民驻足观看,方圆十里,只有人民公社的红墙能与之媲美。
旁边是叔叔家的青瓦房。我经常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叔叔握着酒瓶在前坪煞有介事地踱步。我知道,他在为泥工的欠款发愁。
他发现了我就嚷道,站那么高看你下得来?
我骄傲地回应,没事,楼房有“踏步间”可以下来,瓦房是没有的。说完还不忘朝他扮个鬼脸。
他用小石子扔我,但那高度和准度都伤不到我。很多年后他告诉我,当时只是做做样子吓唬我。
爷爷凶狠的眼神第一时间逮到了叔叔,骂道,畜生,会死!
爷爷对叔叔并非一直这么严厉,早年间甚至对他赞赏有加。五十岁那年,爷爷做了两个决定。一是传技,他将泥工和木工两门手艺分授给两个儿子。叔叔从我爸手中抢走了泥工手艺,理由是他想建高楼,想去城市,并且要在那里拥有自己的家,而做木工多半只能待在乡下。爷爷满意地点点头。二是分房。爷爷亲自建造和守护了十多年的房子为“一担柴”式,他将东头分给我家,西头分给叔叔家。后来我家拆旧建新,叔叔却在追逐城市梦的征程中铩羽而归,只能继续住在青瓦房中——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何二十多岁就领悟出酒的好处。
烂泥扶不上墙!爷爷的态度变了,开始在黄昏中对着醉态百出的叔叔呵斥。
有时,爷爷也会站在我家台阶上自言自语,新房建好,能迎来燕子搭窝。
叔叔听了爷爷的话,故意拉长了那个酒嗝的尾音,嘀咕道,当时分房子,我就应该分东头,陈地仙说,东头风水好,紫气东来。
那时农村人的头脑中,还有很重的风水执念,但我因为在课外书上读过《郭璞为母卜葬》这种无神论的故事,并不苟同。
见我若有所思,叔叔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糖果塞到我手中:大人的事,不针对小孩子,你这么优秀,我一直看好你的,来,奖你糖吃。
我盯着那几颗快融化的糖,觉得叔叔掏出来的是自己的心——软塌塌的样子。我困惑于一颗心和几颗糖中蕴藏的含义,待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尊塑像。

燕子是爷爷的心事。他时常念叨,狗来富,猪来穷,燕子不入苦寒门。
春天到来,爷爷在我家堂屋靠近天花板的侧墙上,钉上两根二十厘米长的竹钉,将一片青瓦架在竹钉之间,又在青瓦上撒些蚊蝇幼虫,招徕燕子前来安家。
爸爸的木工活就在堂屋中闹腾腾地开展,新购的机械锯床每天“呜呜”作响,木方被锯锋准确切割,皮革在他手下完美拼接,一张张精致的沙发吸引着十里八乡手头富余的乡亲,也丰厚着我们的家底。
但我和妹妹也有了心事。我们每天盼着燕子进屋筑巢,担心堂屋的喧嚣让它们不敢进来,只好干盯着劳作的爸爸,希望他抬头的瞬间能察觉我们眼中的忧虑。
两只成年燕子一直在屋外徘徊,趁着爸爸休息的间隙滑进了屋内,环屋飞行。它们巡视着屋中的陈设,琢磨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爸爸看到了它们,猛然意识到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来了,于是让机器保持安静,一连几天,他都没接通锯床的电源,只做些手上活计。
它们是第一批来我们新家筑巢的燕子,没有上一批寄居者介绍户主的历史,但凭借着过去登堂入户的经验,很快就放松了警惕,大方地停落在那片青瓦上,像蜻蜓降落到荷尖上那样自然而准确。
这是对热恋中的燕子,母燕毛色暗沉、神色温和,公燕毛色亮泽、小巧伶俐。它们依偎在一起,相互梳理羽毛,谦让地啄食瓦片上的食物,冷不丁来一句晦涩却动听的燕语,春天和爱意瞬间填满了整间堂屋。
住进新房子,我们一家人的笑容也比以前灿烂了。有了燕子的加入,更是感觉家庭在壮大,成员在增多,燕子已经被我们无差别接纳,我们在堂屋说话,也说给燕子听。
一天,妈妈在账本前发起了牢骚,因为新房的欠款还拖着大尾巴。父亲镇定自若,一杯自酿的黄蜂酒下肚,他的豪言壮语响彻堂屋:有了这批订单,明年还了欠账,铁定还能买上十头猪!
爸爸的话被正在筑巢的燕子听到,它们“叽叽叽叽”叫得更欢快了。
叔叔不知怎么这时候溜进了我家,据我推测,他应该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家前门那条大黄狗对他并不友好,但我们没有听到它的叫嚷。
叔叔进屋后,将爸爸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理直气壮地说道,老弟我不去搞么子泥工了,今后就跟着老兄干沙发。
爸爸呆住了,无从应答,妈妈一直在他身后扯他的衣角。
爷爷从侧门进来,方才的对话他似乎全都听在了心里。或者说,叔叔的突然造访与他不无关系。我用十来岁的心智联想到村里在晒谷坪搭台唱戏时的场景——你方唱罢我登台。
果然,爷爷表现得出奇平静,没有对叔叔爆发雷霆之怒,而是对爸爸说,你就带带他吧,他泥工搞不成器了,那个老板跑了,工钱变成了空屁——味都闻不到,就让他跟你学学,他还没讨堂客的,总不能打单身。

燕子从春天的田野里衔来新泥,一点点堆砌在青瓦上,它们用唾沫增加泥土的黏性,用喙尖涂抹平整,三四天工夫,一个碗状的巢底就成形了。
燕子是鸟类中的建筑工程师,这门技艺似乎是刻在基因里的。人类这群后起之秀,总是从万物那里偷得灵感,却骄傲地把自己尊为万物之长。我本来想问叔叔,你和燕子比谁砌房子更厉害些?转头一看,叔叔已经在爸爸跟前学起了弹墨线,成为爸爸的第一名木工学徒。他原本可以成为爷爷的嫡徒,现在看来,他当时的选择显然是弄巧成拙了。
春天过去,叔叔的手艺不再生涩,能够独立完成一些工序,他的谦虚和谨慎逐渐变成了里手的傲气。而这时,燕子的巢筑好了,这是它们的婚房。
我终于见到新婚宴尔的现实写照:每天公燕负责到外面去觅食,母燕待在燕巢中孵化雏燕。仲夏时节,燕巢中多了稚嫩的叫声,新生命降临了。
好事成双,爸爸在夏末秋初还清了建新房欠下的尾款。等账户上有了盈余,我家马上购置了村上第一台彩电,那台当作我妈妈嫁妆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在“服役”十多年后,终于光荣退休。
在二十五寸的彩色屏幕上,我们看到了大城市的流光溢彩,红绿灯交替闪烁,霓虹灯变幻无穷。1998年春晚时,乡亲们从自家搬来板凳,硬生生把我家卧室当成了公共放映室。他们全程观赏了王菲、那英演唱的《相约九八》,还用土话跟着哼唱,活像一场派对。
叔叔在工作的间隙,操起遥控器不停翻看花花绿绿的频道,看到省会长沙时,告诉我那里差点成了他的家,并信誓旦旦地说,他还是会回去的,会住在自己建造的房子里。然后又掏出一颗糖给我,告诉我那是长沙的糖。我看那糖纸和黏在上面的糖液,与他上次给我的是一样的,椰子味,确实比乡下那些硬邦邦的水果糖好吃。
他还说,你学习好,将来一定要考上长沙的大学。那一刻我竟觉得叔叔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想,他只是一时被什么缚住了手脚,但总有挣开的那一天。我心中的斗志一并被他点燃,他的话让我在小学毕业前夕就对大学、对长沙心驰神往。

冬天的时候,燕巢空了,燕子把歌声带去了南方。堂屋中只剩下爸爸兄弟俩赶工的声音,年底生意好得出奇,订单多得像窗外飞舞的雪片。
完成最后一批订单,爸爸停工结账,准备过年。发工资时,叔叔心头的喜悦全都表现在了脸上,他的眼球像是被爸爸牵在手里的提线木偶,随着爸爸数钱的手指不停翻动。
可当一沓钞票被递到他面前,他脸上熠熠的神采却像受到刺激的含羞草一样,瞬间收敛了许多。他皱着眉头拿起那沓钞票,用沾着口水的手指认真地数着,任何夹张都没有放过。
数完钱,他仅剩的喜色像水滴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刺刺”地蒸发光了,他把钱原封不动地丢回给爸爸,双手交叉在胸前。
钱不对,太少了。叔叔铁青的脸往上一仰,直视着那只空荡荡的燕巢。
爸爸向他解释,头两个月是学徒期,原本是没有工资的,但多少还是给他开了点。这也合情合理。
道理,在血缘面前从来都是短腿的侏儒,兄弟俩谁都不服谁,他们像同一块崖壁上凿下来的两块石头,一块是硬的,另一块也是硬的,局面像是按下了定格键。僵持许久后,爸爸闷声又数了五百块,丢到叔叔面前。
叔叔上扬的眼睛迅速往下一瞟,怒火立马被点着了。他吼道,我不是要你的施舍,这门手艺我原本就可以从爹那儿学,可现在却要受你的欺负和窝囊气。这钱,算是给你的过年红包吧!
说完,叔叔抓起那五百块摔在地上,气冲冲地消失在雪地里。
爸爸望向屋外。千禧年快来了,世纪末的雪下得特别大,这雪已经让世界失真了,外面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小年前后的某天清晨,我正在做寒假作业,突然听到木头滚动的声音,以为爸爸闲不住又开工做事了。出门一看,叔叔正在把二十多根碗口大的杉木垒在我们两家的地界上。我明白,这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决断,不免心惊,亲人真的要变成仇人了吗?
我跑回屋里向爸爸通风报信,爸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外面的杉木越垒越高,最终变成一道一米多高的木头围墙,自此,身材矮小的我就看不到墙那边的世界了,除非借助我家二楼的阳台,但妈妈总制止我那样做。
如果叔叔再看到我出现在阳台上,他扔出的石子会不会打中我?他还会不会再给我扔来一颗来自长沙的糖?

春天的脚步无法阻挡,候鸟在季节的信条里,在迎春花的欢笑中,与春天同步回归故土,我家的燕子也不例外。
这一次它们是拖家带口回来的,三只变成了五只。而爸爸一开春就雇来了两名工人,一个木工,一个漆工,据说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这个消息不知道有没有传到叔叔耳朵里,他得知后又有何感受。墙那边的事我们无从得知。只是有时会听见叔叔哼唱一些曲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嗓音中带着寂寥。
这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堂屋中电锯声和锤子声汇成一部劳动交响乐,燕巢里成燕的美声和雏燕的童声合奏出一曲幸福的旋律。
燕子与人的默契在这年达到顶峰。燕子恪守着主人家的作息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妈妈傍晚关大门时,总要确认燕巢里是否有两种燕子的叫声。如果外出,家里无人,我们总会把大门上端的窗格子打开,方便燕子进出。细心的爸爸发现,我家门前的入户电线老妨碍燕子飞行,好几次燕子进门时撞到了电线上,幸亏那是漆包线,没有危险。爸爸觉得为燕子排忧解难势在必行,一个夏日的下午,他将入户电线改道到我家侧墙,这样电线就需要从叔叔家屋顶上经过。
电线改好正值傍晚时分,夕阳的酡红印在叔叔脸上。从他踉跄的步伐可以看出,那抹红,其实与酒精的关系更为密切。
和叔叔被墙阻隔的日子,我们从爷爷口中得知,叔叔又重回无所事事的状态,木工没有继续,泥工也没拾起,酗酒却一直保持。爷爷说,他发现东家的鸡、西家的鹅窜进自家菜地,就拉开渔网去捕捉,邻里乡亲早就对他怨声载道。
爸爸改完电线从叔叔家瓦楞上下来,刚好被叔叔撞见。叔叔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往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把钢丝剪,冲爸爸说道,要是不改回去,我立马就剪断。
爸爸示意我们都回去。我们像燕子一样躲回了屋里,没想到爸爸也随我们进了屋,关上门。
谅他也不敢。爸爸说。但他没有如愿,叔叔在门外趁着酒劲剪断了那根才改好的电线。新装的吊扇戛然停止,燥热在堂屋涌动。
爸爸不得已打开大门,发现爷爷已站在前坪。他凌厉的眼神锁住叔叔渐渐垂下的脸。畜生,又在这里抽风!爷爷一耳光下去,叔叔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叔叔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我相信他那一刻完全没有反扑的想法和能力。爷爷的咒骂与傍晚的蚊虫一起狂飞乱舞,直到夜色使他们的面容变得模糊,我们才再次走回房子里去。
那天晚上我们睡后,爷爷把爸爸和叔叔叫到了一起。多年后爸爸告诉我,爷爷当晚把******的十块银圆给了叔叔,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要回来,最好是把祖宗的宝贝和光宗耀祖的自己都带回来;宝贝没守住,但脸上长了光,你也可以回来;如果丢了钱,又丢人,你就莫回来了。
叔叔提着行囊离开了家。出行那天早上,爸爸去送他,我被妈妈拉到远远的地方,听不到他们分别时说了什么,也不知那辆中巴车是不是载着他去了长沙。
再后来我去外地求学,很多年没见过叔叔,直到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才看到西装革履的他。成功的迹象在他身上初露端倪。他与鬓角斑白的爸爸相拥而泣。
释怀,我看到每一个手足故事的结局。结局是好的,唯独爷爷,带着心结去了那边。

时光荏苒,回首往事,不免觉得恍惚而失真,但那些时光并非沼泽中沉底的淤泥,而是河滩上斑驳的卵石,历历可数。
十多年前,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回家陪爸妈。那时爷爷还健在,叔叔离家七八年了。
我们坐在那台老旧的钻石牌吊扇下面吃午饭,扇叶“呼呼”作响,但它依然能带给我们清凉。一只刚学飞的雏燕从燕巢中飞了出来。或许外面的环境对它来说太过陌生,也或许是因为稚嫩,它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又像失衡的陀螺一样晃荡。
突然,只听见“砰”的一声,片片羽毛像凋零的花瓣,在我们头顶徐徐飘落,落 在饭桌上。雏燕的尸体坠在饭桌不远处,血淋淋地宣告它已经没有了痛苦。痛苦留给了成燕,母燕从巢中箭也似的飞出来,哀声叫着,几次想降落在地面,却又折回到空中。看得出,它生了顾忌,不再信任我们。
公燕正从外面觅食回家,悲惨的一幕像淬毒的箭头一样击中它。猝然来临的苦难让它不知所措,只是跟随母燕一起在屋中盘旋,发出一阵阵凄厉、悲愤的鸣声,那像是给雏燕的挽歌,也像是对我们的控诉。
爷爷用废报纸包起雏燕的尸体,眼角闪着泪花。我猜想,那一刻他是否想起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小儿子,我的叔叔?
自那以后,这对燕子再也没来过我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他来我家踏勘的燕子,都会在门口盘旋良久,然后折返。
堂屋的燕巢像秋叶一样凋零,泥土和尘埃掉落一地。有一次爸爸搬家具,柜子的顶角将它彻底撞毁,巢内几片遗留的羽毛翩然落地,像是燕子早就写好的诀别信。
某个午后,爷爷又拿着钉锤,捏着两根二十厘米长的竹钉,朝我家屋檐的位置打量着。然后他架起竹梯,爬到梯子顶端,用竹钉、钉锤、青瓦再次表达他朴素的深情,为燕子搭建起新家的地基。
爷爷后来在信中说,那里住进了新的燕子,可他对先前那窝燕子的愧疚从未消减。爷爷难得对我袒露心迹,他的信令人动容,让我久久回味。但我长年在外,未能分担爷爷的不安,也未能体察新的燕子家族是否温馨如昨。 
爷爷去世后,爸妈搬离了老家,房子的居住权彻底让渡给燕子。
阔别多年,此次回乡,我带着事业小成的自豪与骄傲,准备像爸妈当年那样,让老屋重新披上家族的荣光。可我站在台阶上,寻不着燕子的踪迹。屋檐下破败的燕巢,在我心里掀起的风暴不亚于一场海啸。
台阶上堆积着落叶与尘土,我不管不顾,颓然而坐,黯然神伤。
寄托着爷爷万千希冀的燕巢,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空洞、狼藉?燕子们都去哪儿了?叔叔去哪儿了?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么久?
春山在望,四野萌动。我耳畔回荡起燕子归巢的叫声,仿佛在说:别修补房子,快修补时光……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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