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著有《民国的腔调》《南游记》《惜字亭下》《黑老虎集》《茶饭引》《浒村月令》等作品三十余部。曾获茅盾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大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东坡诗文奖等奖项。
游当闲,闲游才有逸气。
又登冶父山记
新年登山差不多是惯例。多少年里,每回元旦,总想去高处看看。合肥的山颇多,大蜀山、紫蓬山、牛王寨、银屏山、浮槎山……一山又一山,一山有一山风景。我格外喜欢冶父山。
冶父山有寺庙,有寺庙的山大抵会多些静气。倘或是古寺庙,静气之外又多了古意。冶父山恰恰有古寺,山脚和山顶各有一寺,都为唐人伏虎禅师创建。
据说禅师当年开山建刹,曾与一只老虎栖息起居,正所谓:
古迹山深虎迹通,法幢人静夜灯红。
支床睡破劳生梦,不信因缘为远公。
因为伏虎禅师,冶父山就有了伏虎寺、伏虎洞。人迷信虎,当地有腰疾者,进入山洞,砍根附近的山竹,截一节支撑洞壁,说是可以缓愈疼痛。
一回回游冶父山,有几次居然巴望在野路拐弯处遇见一只老虎。虽然也不过是叶公好龙,但我固执地以为,冶父山的老虎无伤人意,那是怀着一颗佛心的老虎。
新年喜欢来冶父山,也是因为那老虎。
老虎走远了,虎气还在。那些苔藓好像华丽丽一段虎皮绘就的皮影。
站在山间,心里呼喊老虎,让人生多些虎气,于是康健顽强,让人生有点虎威,于是诸邪不入、魍魉绕行。
欧冶子当年在冶父山铸剑,先秦人说,他得了天之精神,熟悉了铸剑技艺,铸造出湛卢剑、纯钧剑、胜邪剑、鱼肠剑、巨阙剑、龙渊剑、泰阿剑、工布剑……往事走远了,古人走远了,不知道欧冶子在冶父山铸造了几把宝剑。
剑为纯阳之物,可以辟邪。四十岁后,心里渐渐生出一剑,防身耳。
又登冶父山,上得峰顶,庐州在望,一时胸襟一清。天边几朵云,那是吉祥的云。
在尼勒克看湿地古杨
尼勒克我第一次来,近年频读史书,读《史记》《汉书》《后汉书》,略知一二往事。这地方曾有塞族人、大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突厥人栖息繁衍,又为乌孙、悦般等国辖地,唐朝时属于昆陵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辽为契丹护府,为黑汗国地,元朝时属达鲁花赤管辖的察合台汗国地,明朝为鞑靼瓦剌游牧地。
从地图上看,尼勒克地域形状好像是一片柳叶。古人说一叶知秋,此一柳叶地亦可知秋——《春秋》。《春秋》者,史书也。天山脚下柳叶地,半部中国边疆史。一来年久,二则孤陋,那些往事于我不过漫漶的一丝雨痕、一点墨影、一道晚霞罢了。古老的时空中,只有几声零碎的鼓角争鸣,只有一抹暗淡的刀光剑影,在泛黄的史书里躲躲闪闪。史书是人的往事,年轮则是树的曾经。
春日温和湿润、雨量充沛,秋冬寒冷干燥,树木环纹有别,是为年轮。史书难免失真,年轮比白纸黑字更清晰更坦诚。
偶尔不读书,宁愿看树,为求自然心耳。树书同源,从前印书用梨木或枣木刻板,古人说滥刻无用劣书,徒废梨枣,是为“灾梨祸枣”。每见梨树每见枣树,心怀感恩,我辈文章日常,承蒙它们的护佑福荫。新疆多梨树,也多枣树。近年收存了不少古书,梨枣斯文流传;近年多次往来新疆,也有对梨枣树木的向往。
新疆的树木,第一名品,应该是胡杨。
年少时迷恋白杨,笔直的干,笔直的枝,无数次心里礼赞其力争上游。中年后喜欢胡杨,自然安稳,不争不抢,偏安一隅。胡杨姿态婆娑,虬枝盘旋,那是风之力、雨之力,还有霜雪雷电之力使然。胡杨更近乎人,经受了多少风雨雷电霜雪,兀自不倒。传说它生一千年,立一千年,存一千年,是为三千年胡杨。语涉夸张,但此树坚毅、顽强的精气神,有目共睹。
这回在尼勒克,知道胡杨之外还有古杨,它们都是乔木,同宗同属同科,性情也相同。古杨又称密叶杨,只是叶子和树冠比胡杨略大一些。
尼勒克湿地古杨林,一望无际,大树遍野,鳞次成林。走进去,很快被淹没在绿色中。这绿色天赋异禀,不是翠绿浓绿墨绿明绿竹绿,更像是豆绿葱绿水绿。绿总是浪漫的、恣肆的、鼓荡的,古杨林之绿偏偏含蓄、内敛、沉闷,入眼有风沙感、粗粝感,乃至朦胧感、模糊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古杨,最老的一棵树几近千岁。树早已中空,可以容身一人。忍不住钻进树心,击掌为号,那声音直上树顶又荡回来,耳畔嗡嗡作响,有回肠荡气的感觉。千百年前,这棵树不过一株孱弱的幼苗,和它同年的宋、辽、西夏、吐蕃心怀雄霸,各自风流,各种威猛,如今那些王朝早已烟消云散,尽归尘土,一棵树却穿过了滚滚逝水,恬静安然,生机犹存。
古杨属金虎尾目。离开树林之际,一尾蓑羽鹤遥遥飞向天空,几只小兽探头探脑,风吹起白絮,隐隐雪意。夕阳散尽,余晖照过树林,耳畔仿佛有一声雄浑的虎啸。怪哉,快哉。
晚次鄂州
四十岁前,从未去过鄂州,不独鄂州,湖北也缘浅。并没什么遗憾,天下之大,一人何其小也;天下之大,一足何其微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总有心力不及处,总有眼力不及处,总有足力不及处……
文字里见过鄂州,卢纶的诗: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为中唐诗人,位列“大历十才子”,这首诗是其弱冠前后所作。写得如此绝妙好诗,果真才子,老天厚爱。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实在,诗词更是天成,文章要修,修行,修养,修订,可惜最难修成正果。旧年还读过卢纶的《山店》,字里有稼穑山野气,气象格局高出范成大一头,或许也是唐风使然:
登登山路行时尽,决决溪泉到处闻。
风动叶声山犬吠,一家松火隔秋云。
卢纶诗名《晚次鄂州》,我到鄂州时也是傍晚。夕阳红红的,在远方懒洋洋挂着。正是那轮太阳,照过卢纶,再照过我。这样的心绪,古人早就说过: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日月一体。
卢纶当年在水里,我这次却在岸上,在山中,岳石洪村的小山。暮春山气佳兮,花开得正好,夜里下了场雨,清早起来,看看山峦,看看茶园,心里忽然多了诗意,有心效仿先贤,作得《看花》七绝:雨锁青山黛墨妆,晨光翠色袖衣凉。看花只为子虚赋,风落蔷薇一地香。
山下有河,名为桃花溪。据说赤壁之战后,周瑜携小乔泛舟花湖,溯溪而上,夜游桃花溪。当时正当花发,溪河两岸桃红盛开。小乔羽装翩翩,周瑜心情大好,吟唱《关雎》,拔剑起舞,剑气激荡,一时花瓣纷纷飘落溪中,化作桃花仙鱼,嬉戏水底。真假不必多论,如此情景,可抵十年尘梦也。
可惜我晚来了一千八百年,见不到周瑜和小乔了。
可惜我晚来了一个多月,见不到桃花溪的桃花了。
桃花溪还在,水涨得满了些,耳听得水响不绝,恍惚觉得溪流有桃花香气。
在村里田间地头闲逛,油菜灌浆了,结结实实的菜荚子,饱满喜庆。村里人家刚好也有喜事,远远听得锣鼓铿锵。说来也怪,我从来也不喜欢油菜花,黄澄澄乱糟糟,看了心烦意乱。我喜欢的是油菜荚,微微垂首,清风不动。春华秋实,所谓春天开花,秋天结实,油菜却“春华春实”。
走过小桥,走过油菜地,走过杨柳树,走过沟渠,走过田埂,走过一户户人家。有户村民门口对联,文辞大好,说的是:
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
此处为嘉善地,此处为斯文地。心底陡然空明,月光直泻九万里。
过日坛记
近来闭门不出,常常居家。居家只能看屋里家什。
看紫砂壶,见到一群能工巧匠竹劈木捶;看线装书,见到几个书生长袍马褂、奋笔疾书;看菖蒲,见到青石溪流潺潺晃晃;看笔筒,见到一肚子辞章心事;看沉香,见到缥缈的前朝梦幻泡影;看古玉,见到先秦至民国人的头面与掌纹;看绿茶,见到鸟语花香的江南人家;看红茶,见到老徽州马头墙外的山丘;看杯盘坛罐,荤素日常。
居家只是看,看忙,看闲,看忙里偷闲,看闲中寻忙,看灵璧石、看斗笠盏、看笔搁、看牌匾、看字画、看插花、看瓷器、看旧墨、看香囊,看肉身臃肿,看衣带渐宽,看心绪苍凉,看精神饱满,也看窗外的树,樟、桂、枫、松,看天上的云和碧空。偶尔还看酒,四杯忘我,今世何世,今夕何夕……谁是阳关青骢的过客,谁是渭城杨柳依依?更看见神在高处告诫:这甘醇的月光,不可多饮。(舒寒冰《七饮》)
许是居家太久,赴京几日,居然疲惫不堪。酬应酒食,车流杂沓,人得其乐,我不堪其苦,于是倦容可状,精神萎靡,筋骨疲惫,只得偷闲做文章。文字是我的清凉茶,是退烧贴,是壮骨剂,是止痛膏,是生津散,是金疮药,是消食片,是益气丸,是止渴饮,是大补汤,是千金方,也是虚妄业,是路边草,是耳旁风,是碎瓦砾,是黄粱梦。挑灯两夜,腹中三五千字落到纸上,心绪平复。
甫得平复,即生悠情。午后喜无事,天色摇悠情。一抬头,看见了日坛。日坛,原名朝日坛,是当年皇帝春分时祭日的场所。
北方春来晚,雨水惊蛰之间,地气潜伏未发,树头皆空,草地苍黄,入眼冬日景象。入得园子,是红墙,是绿瓦,是古木。远远地,总感觉有一队明朝衣冠的人迤然而来,总感觉有一队马褂长袍的人迤然而来,耳畔依稀声乐做伴。
走进坛壝,四周有圆形砖墙,绕墙缓步,阳光正好,几次忍不住停下来,让光照直直洒满全身。日坛中感受日光,好像能多得些日色之力,一时心头大明大亮。故乡往事,冬天早晨常常追日,背阴人家一大清早逐光而坐,坐到周身俱暖,坐到满面红光,方才各自端着椅子凳子回家。
日头在天上,肉眼可见,到底可逐。逐日比追风实在,风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处终。人追风,常常落个两手空空,落个双目茫茫。
路过一株桃树,突然想起夸父,那个逐日的远古人,一路追赶太阳,汗作暴雨,喝干了黄河、渭水,未能解渴,于是北去大湖,半路缺水而死,手杖化作桃林。许是因为夸父所化,古人说桃木能降龙、令鬼怖,辟一切邪祟。
空中鸟鸣不绝,有喜鹊有乌鸦,喜鹊报喜,乌鸦报忧,人生本就喜忧参半。知人知面不知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心喜;知我者,谓我心喜,不知我者,谓我心忧。
忧喜刹那,人生也是刹那,只有这日色悠悠,一年又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乃至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万万年……茫茫寰宇,黑暗永恒,光照亦永恒,可怜我辈世人,如草芥,若尘埃,似露珠。草芥渺小,尘埃微细,露珠骤然,也好,也罢,如此喜忧究无着落。
华龙洞前遐想东至人
去华龙洞。
华龙洞在江南,详细一点说,位于安徽省池州市东至县尧渡镇汪村村。
华龙洞得名,因为该处出土了古人类化石,有额骨、头骨、下颌骨、牙齿、肢骨二十余件,更有一件近乎完整的头骨化石,与现代人非常接近,学界称为“东至人”。华龙洞还出土了大量石制品、骨制品和几十种哺乳动物化石,有猕猴、褐鼠、豪猪、黑熊、巴氏大熊猫、东方剑齿象、苏门犀、巨貘、谷氏大额牛等。其中,东方剑齿象、巴氏大熊猫、巨貘和谷氏大额牛属于早已灭绝的生物。
看着那些动物化石,不禁有了追忆的遐想,想象三十万年前东至古猿人的春夏秋冬——
天空晴朗,几只雉鸡停在树上,飞飞停停,只见一个男子从地上寻来一块牛眼大小的石头,用力掷去。石头脱手,如流星般飞至树上,一只肥硕的雄雉正展翅欲飞,岂料被石头砸中,鲜血直流,翻滚着身子跌落地下,奄奄一息。众鸟大惊,纷纷飞散开来。那男子大喜,快步上前拿住雄雉,反剪了羽翼,装入身后的皮袋里。一只野兔不明就里,在草丛下探头探脑,只见那男子大步跨过,几个纵身,倒提了兔脚。野兔兀自叽叽叫个不停,妄想挣脱身体,又哪里逃脱得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一群古猿人茹毛饮血、敲骨吸髓,食野菜野果充饥。
森林中古木无数,群兽终日相争厮杀,黑熊力气大一些,也不知道多少豪猪、犀牛、野猪、狐狸之类在它熊掌之下毙命。黑熊所食有限,少不得便宜了那些古猿人,落得些剩肉,饱餐了几顿。偶尔几个东至古猿人也集结一起,用棍棒石块,砍砸偷袭巨兽,略有所获。
一年年日出日落,一年年花开花谢,人人都为了两肩上的一口劳苦。谁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寒来暑往,那些古猿人,顶着烈日,顶着雨水,顶着星辰,穿梭在丛林中,三十万年的光阴居然转瞬即逝……
当年那一众古猿人不知道他们所在地域以后叫东至县,也不知道他们的洞居叫华龙洞,更不知道他们居然有了东至人的称号。
华龙洞的兴盛衰败,留在历史的暗夜,无人知晓。好在留下来几千件化石。通过那些化石,能看见东至人生而为人的艰辛,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斗,与风雨雷电霜雪斗……他们无所畏惧,他们目露凶光,他们面容平静,他们生老病死,他们拍着胸脯,嗬嗬嗬嗬嗬嗬朝天咆哮着,朝树林深处吼叫着,一声声生的呐喊,吓退了那只作势欲扑的巨兽,只见它目露畏惧,一步步走远了。
华龙洞背依青山,前有平畈,左右有好松木好乔木好竹子,当年的古猿人颇会选地方,此地况味如王羲之《兰亭序》里所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游石鼓书院记
从南岳衡山上下来,有人遥遥指向石鼓书院,觉得真是个好地方。湘江、蒸水、耒水,三流汇集,灵性地也,通达地也。水通利,水为财,遇水则发,财源滚滚;水也通才,苏东坡说自己的文章如水,元人宋褧送友人诗作有云:才情如水气如烟,寒露玉壶冰浸天。
远远看书院,形状若船,游行水上。自唐宋而游,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巨变,或遇兵燹,或遭侵占,到底不失自家面目。书香在兹,自有神助,老天不灭斯文。
虽是秋日,依旧暑热难耐。周身大汗,仿佛兜头泼了一瓢水,太阳光刺下来,人融在水汽中,一片混沌,迷糊、模糊、黏糊……只觉得热,热气腾腾,热浪滚滚。登上大观楼,迎面一凉,一阵通脱,有些舍不得离开了,依柱而立,安然临风,于是又得了些闲情。看看江面,舟船往来,水波在阳光下粼粼荡漾出金光,炙热的太阳照过,树叶像抹了油,也在闪闪发亮。那些大树,它们听过隆隆炮火,也听过琅琅书声,有幸安然无恙。或者书香能度苦厄吧,书香一定能度苦厄。
石鼓书院在石鼓山,其名得法有二。一说此山四面凭虚,形状像一面鼓;一说因它三面环水,水波击石,其声如鼓。古书曾记,这石鼓山上石鼓书院有石鼓,声震十里。可惜后来毁于战火,今人怀旧,新制了一面石鼓,摸过去,嶙峋触手,握拳击打,并无半点声音。
古人行军,鸣金则止,击鼓则进,因此称为鼓行。书院内有武侯祠,令人想起《三国演义》故事,诸葛亮兵至祁山,自引诸将并三军上陇上割麦,司马懿领兵拦截,当即下令姜维引一千军护车,五百军擂鼓,伏在上邽之后;马岱在左,魏延在右,亦各引一千军护车,五百军擂鼓。五百军士擂鼓,想必声响如雷。
当天晚上,夜宿衡阳,做了个梦,梦见手拿鼓槌,擂鼓如点,声震四方。醒来睁眼的一瞬间,耳畔仿佛还有鼓声,疑惑着不知何故。鼓点声声催人奋进。窗外,天色未亮,暗黑如漆,并不知道如何奋进,只能倒头睡下了。
过琐园记
金华金东琐园,是严子陵后裔聚居地。
琐园离富春江不远,离婺江更近。严子陵六十一世孙严守仁,明朝万历年间迁居于此。严氏宗祠有两进大门,范仲淹写的“山高水长”牌匾赫然在目,在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包浆。也的确山高水长,古风浩荡。在村里穿堂过弄,处处仿佛都有“先生之风”。迎面走来一个老人,瘦出了骨相,衣大人小,显得大有古意。眼见他弯着腰,施施然路过马头墙。一厢情愿地,觉得那人是严子陵转世。想象中,严子陵也应该如此吧,少食肉相。
一老者挎竹篮经过,篮中一册古籍压着新摘的佛手。四百年前严守仁迁居时,想必也是带着这样的书卷与香果。当他在婺江畔的村落栽下第一棵楝树时,种下的不仅是遮阴的乔木,更是将古往今来那些子陵钓台图里的烟波,化作了祠堂匾额上的露水。
炊烟从人家漏窗漫出来,裹着米香与肉香。谁家孩童在读诗,琅琅的声音,似乎穿透云霄,把天空染成了松烟色。有人在晾晒霉干菜,那些蜷曲的芥菜叶,像极了高宅梁枋间的卷草纹。
琐园古村,又恬淡又自然,更有一脉相承的斯文。村民有家训五十六条,相传经严子陵口述,后世完善而成。家训开门见山,一心向善:
心吉百事皆吉;不善之心起,则一身不及安。
大道在焉。
严子陵走得很远了。在琐园,遇见那么多严家人。他们面目恬静,他们枯荣自守,他们布衣磊落。严子陵并没有走远。
当阳光漫过门当、户对上的雕花,当阳光照得巷子透亮,我忽然懂得所谓“山高水长”,就是藏在瓦当滴水间的修辞。四百年的光阴,多少严氏子孙把《劝学篇》写在稻
花里,将戒骄戒躁的训诫编入衣襟。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耕读传家,终究带着《严光传》的墨香回到舂米臼旁。严子陵遗落的芒鞋,早已化作后世子孙脚下的底气,他们走过远比富春江更长的路,甘愿把身影化成那卷《耕读图》里的云烟。
在琐园,兜头遇见严子陵,何尝不是和内心另一个自我握手言欢。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