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书:原名黄庆谋,壮族,1980年生。在《民族文学》《芳草》《野草》《散文选刊》《广西文学》《红豆》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奔走的石头》,曾获《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张勇递过巴掌大的黄色牛皮纸信封,封皮上绽开两滴油渍。
李北接过来,抖一抖,摸出里面的票子,一张一张夹住,搓着票角数。数到十,卡顿一下,再没念出十一。
张勇上了二楼,把一个信封递给小梅,白色的信封,封皮没有一点油污,左下角彩印着盆栽的水仙花。
“你的工资比李北多,不要告诉别人!”张勇斜瞥一眼楼梯口。
小梅转身进了冬冬房间,张勇紧跟过去。小梅赶紧关上门,将他晾在外头。站定,从信封扯出票子,舌头舔舔拇指,一张一张掰下数,一共是十二张。
出了火凤凰面包厂,李北拉拉小梅的衣袖,脑袋贴近她的脸颊,说要去大市场逛逛。小梅还没应声,身后张勇脚步沉重地追上来。“去大市场是吗?我也去!”小梅拧了张勇手臂一把。“怎么去哪里都有你!”张勇甩了甩头发,打个响指。“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我刚给你发工资,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李北的手从小梅的衣袖上移开。
大市场的百货商厦有十几层高。小梅走在前头,齐肩短发一甩一甩的。李北和张勇跟在后头,眼光追随着小梅。
小梅直奔二楼,一家家服装店看过去,时装一件件摸,没有哪一款是她想要的。再上三楼,拎下一件,放上一件。上到四楼,发现全是卖家电的,只好返回三楼,试了这件再试那件,走遍整个楼层。张勇脸色黑下来,瞅几眼挑挑拣拣的小梅,坐到楼梯台阶上,掏出烟盒,抖出一支,斜叼着点上火。小梅下了楼,张勇没有起身,吸口烟,烟圈长长地吐在跟紧小梅的李北身后。
走到二楼,晃了一圈,小梅返了回来,一脚踏入已经进了两次的“魅力女王”商店,仰头伸手摸摸一件黄色高领打底上衣,叫起来:“呀,我要的就是这件!”那件衣服,前胸印有两只头对头的蝴蝶,展翅欲飞。小梅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冲站在一旁的女店员说:“就这件了,就这件黄衣衫!”女店员刚要取下小梅口中的黄衣衫,身后的李北抢先一步,踮起脚尖拿下衣服递到小梅手上。
小梅进了试衣间换上黄衣衫,走出来站在试衣镜前,前头照照,后头照照,黄衣衫勒出凸起的胸脯。“多少钱?”李北捏捏裤袋,手捅进去,掏出溅落油渍的信封,攥着票子,像扑克牌一样展开。
女店员伸出两个手指。
“两百是吧,我出,我出!”店里飘过一股烟味,张勇手上扬起两张红票子,丢到收款台上。
“如果你收了他的钱,这件衣服就不买了!”李北把张勇的钱推过一边,从自己的票子里抽出两张,塞到女店员手里。
李北把黄衣衫塞进服装袋,把小梅拉出去。张勇僵在收款台前,拍拍手上的烟盒,夹出一支,叼在嘴角。
女店员两条黑眉一沉。“先生,我们这里禁止吸烟!”
李北在城郊五岭坡租有一个单间,离火凤凰面包厂有半个小时车程。席梦思是前租客留下的,门边的沙发掉漆,还放着一张折叠的杉木四方桌,两条新买的红塑料矮凳,一面碎了边角的长条镜子。窗边装有防盗网,上面用铁线绑一根横杆,用来晒衣服。西南角有一个小卫生间,旁边搭个架子,放置炉灶、电饭锅、碗碟什么的。
回到两人的小窝,李北张罗煮饭,小梅站在镜子前,前头照照,后头照照。卫生间的排风扇呼呼响,房间里油烟弥漫。过足照镜子的瘾,小梅脱下黄衣衫过水洗了洗,挂在窗口横杆上。李北抹把额头说:“爱穿就穿着,干吗那么快就洗?”一缕油烟飘过,小梅手掌在鼻尖前扇扇。“新衣服洗了才能正式穿,这个道理你不懂吗?”李北“哦”一声,锅头锅铲叮叮咣咣响。
天渐渐黑下来,顶灯发出白光。杉木四方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凉拌猪耳朵、红焖罗非鱼、素炒空心菜和清煮丝瓜汤。两人打了米饭坐下,刚要举筷,李北说等等。他冲下楼,几分钟后上来,拿出两罐啤酒、两个红腰圈的玻璃酒杯。
李北伸出手掌,双眼盯着小梅,举杯伸出去。“来,庆祝厂里发了工资,买了新衣服。”小梅也端起酒杯,两杯碰撞,声音脆亮。
吃罢饭,碗筷、碟子、菜板洗净,再摆到厨房架子上。菜刀洗了,没地方挂,他手臂一甩,只见刀口斜插进菜板。他们歇了一阵,各自洗了身子躺下。李北搂住小梅的细腰,蠢蠢欲动。小梅脸颊绯红,颤着手关了灯。四下黑漆漆的,李北手掌一拍床头开关,顶灯闪了两下,亮起来。小梅推开李北在她身上游走的手,“你干这种事,都要开灯的吗?”
李北说:“我想看你,哪里都想看。”
话音刚落,小梅一脚踢开李北。
“小梅,你今天是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笨,张勇那么有钱,他想帮我付黄衣衫的钱,你就不要装大款抢着给嘛!”
李北听了,直挺挺坐起,一言不发。小梅忽地翻身,侧身背对李北。李北坐了半天,躺下去,侧身背对小梅。两个人一夜没说话。
凌晨五点多,李北下床穿衣,轻手轻脚刷牙洗脸。小梅沉在睡梦里,鼾声细碎。李北俯下身,把被踢开的被角翻过来盖好,吻了她一口。然后关门下楼,启动旧款五羊本田摩托,朝前开去。
火凤凰面包厂是张勇二叔开的,他还承包货运车队,开有三家超市。生意忙不过来,面包厂就交给张勇打理。那辆五羊本田是面包厂的资产,张勇分派给李北送货用。
来到厂里,热气扑面,烤炉正烤着面包,香气弥漫。几台压面机呼呼飞旋,七八个女工在揉面台上忙碌,三四个女工把烤好的面包一个一个塞进外包装袋,码进大号塑料箱里。送货的六个男人五个开面包车,只有李北开摩托。
张勇睡眼惺忪地站在出货间门边,给送货的指派任务。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城中,五个开面包车的司机,各自开动车子奔向自己的领地。“我呢,今天我去哪里送货?”张勇没答李北的话,斜叼的烟忽明忽暗。“我去哪里送货?”李北又问。张勇把半截烟头丢到地上,踏上一脚,鞋尖打个旋,烟头碎烂成渣。他半晌不出声,发黄的手塞进裤兜,掏出烟盒,又抖出一支叼住,却没打燃火机点上。“货要往哪里送?张勇!”李北的摩托上已经盒子摞盒子,用胶绳扎紧绑好了。
天光微亮,张勇的目光落到李北脸上,像两枚钉子往肉里钻。
“江南区的北湖乡、桃源镇、金水乡,去那儿送,沿路过去的小卖部,一个个送。厂里的规矩你懂,货没送完,别回来!”
李北擦过张勇的肩膀,跨上摩托,启动车子,开下厂区斜坡,穿过米粉街,骑往建材城,奔上铁城二桥,拐进环城大道。开了三十多公里,路牌指示右转进入江南区,李北微转摩托车头,在城区里穿梭,进入乡道。
远远看见一家挂着“幸福商店”招牌的小卖部,李北轰轰油门,摩托飞驰,在店门前停下,他抱了一堆面包走进去。“老板发财,你要的面包,给你送来了!”柜台边肥胖的店主嘴歪向柜台。“火凤凰的面包吗?以后别送了,我这儿,满了!”李北瞥瞥柜台,上面叠了一堆面包,外包装上印有“富贵吉祥”四字。
“老板发财,下回再来!”李北退出小卖部。
那一天,李北跑遍北湖乡,卖出去八十二个面包。生意做成这样,晚上只能露宿公路边的候车亭。他从摩托绑绳下拉出一张草席铺在地上,又扯出一张毛毯当被子盖,脱下的两只鞋子就叠起来当作枕头。躺下来掏出诺基亚2100,拨了小梅的号码。一长串“嘟嘟嘟”声响过,她没接,大概是在火凤凰面包厂忙了一天,回到五岭坡洗完澡直接睡着了。
第二天,李北骑着五羊本田一路向前,进入桃源镇。沿路大大小小的店,有的要十几个,有的要二三十个。天黑不久,收工到一家路边店吃米粉,李北掏出诺基亚2100,拨打小梅的手机,没人接。她应该是在照顾冬冬,厂里的人声又太吵,听不见手机响。
那天跑遍几个村寨,卖出去两百多个面包,算是丰收的一天。晚上,李北仍然找个有顶棚、地面经水泥硬化的候车亭对付一晚。
第三天早上,李北收了草席毛毯,往金水乡跑。太阳慢慢升高,他拐到一个前头河水哗哗流淌、后头青山翠绿的村庄,进了一家小卖部。“老板发财!火凤凰面包,好看又好吃。进一点吧,价格实惠,比别家少两毛!”
还没把一堆面包放到玻璃柜台上,一个膀粗腰圆、手上沾着面包屑的壮汉从货架背后走出来,说要跟李北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墙角,壮汉左手扯住李北的衣领,将他拉近,右手捏紧,拳头直抵他的脑门。
李北伸出手臂,向上举,作投降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你个腌臜,过来抢我生意,还降了价,和什么气,生什么财!”
壮汉挥动手臂,一拳捅在李北肚子上,再化拳为掌,左边脸颊扇一下,右边脸颊再扇一下。“从哪里来滚哪里去。若让我见到,见一次,打一次!”壮汉跨上和李北同样款式的五羊本田,排气管喷股黑烟,骂骂咧咧跑了。
李北跌倒在地,两手撑着,半天才爬起来。揉揉肚子,怒目咬牙,抹掉嘴角的血迹。抖抖索索摁亮手机屏幕,给小梅打去电话。长“嘟”一声,电话被挂断。再打过去,显示对方已经关机。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十二点不到的时候,李北骑着五羊本田回到铁城城郊五岭坡。车后的箱子里,还剩十几个面包。他抬头望向租住的房子二楼,灯还亮着,窗台的横杆上依然挂着黄衣衫,色调暖黄。李北的心温热起来。
他锁好摩托,喘口气,抬腿上楼。找出钥匙捅进锁孔。扭开,锁芯卡住。再扭,锁芯不动。
小梅坐在席梦思上,背靠墙壁,双手箍住屈起并拢的两条腿,头发散乱,一只眼睛被一绺黑发遮住,另一只眼睛空洞地睁着。
小梅出事了。
三天前,也就是李北起身去铁城江南区送面包那天早上,她六点多来到火凤凰面包厂。她的工作任务,不是和面、压面、揉面、发面、烤面,而是照看冬冬。
小梅刚要上二楼,就听到冬冬的妈妈,张勇嘴里的二婶踩着高跟鞋,抹着红嘴唇从楼上下来。“冬冬还在睡,你不要上去吵醒她。等她醒了,你就带她去黄老四酸菜鱼粉店吃粉,那个汤,鲜!”说完,冬冬的妈妈衣裙晃荡,走路带风,上了停车棚里的宝马,打火启动,引擎低吼,车开出大门。
小梅蹲下来,帮忙封面包袋。
婶婶们边干活边聊天。一个胖婶子说:“小梅,小老板年轻,又有钱,就是没成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小梅把短发往后一甩。“我不是他妈,我哪里懂。”
“昨天张勇说,他前半生情路坎坷,谈一个吹一个,谈一次伤一次。但只要能娶你做老婆,即使让他从铁城走路到北京,走烂脚掌,走断两腿,也心甘情愿。”
“刚二十来岁,就敢提什么前半生,这种人靠不住的。什么谈一个吹一个,谈一次伤一次,分明是谈一个睡一个,谈一次踢人家一次。还有脸放话想撩小梅,他不懂小梅已经有朋友,而且都住在一起了吗?”一个瘦婶子接过话头。
胖婶子把一个封好的面包丢到箱子里。“小老板是花撩,但话说回来,哪个跟了他亏不到哪里去,房子车子票子,都有!小梅你说是不是?”她的肘子碰了碰小梅的手臂。
小梅把装好面包的袋子放到封口机轧口上,铁条压烫袋子边口,嘶嘶作响。“管他呢,谁好谁坏都不好说,走一步看一步才是稳当。”
瘦婶子刚要开嘴,抬头叫起来:“呀,冬冬起床了!”
冬冬趿着小拖鞋从二楼下来。小梅赶紧迎上去,抱住冬冬,上二楼到卫生间给她漱口、洗脸、梳头。下了楼,牵着她的小手出了厂。门边停着一辆北京现代,张勇放平座椅正在里面补眠。走了几步,冬冬停下来,两臂交叉摆动,意思是不想走路。小梅蹲下,抱起冬冬往下走。城郊早晨空气清凉,几只蜻蜓在头顶忽上忽下。冬冬扬起小手说:“蜻蜓蜻蜓,蜻蜓是我的,我要蜻蜓。”
“蜻蜓是天上的,姐姐抓不到。花花是地上的,姐姐送你一朵,好不好?”小梅走到路边草丛,掐了一朵花蕊粉黄、花瓣纯白的野花。冬冬抓住花茎,回答一声“好”,晃晃花朵。“背背,我要背背。”小梅放下冬冬,背对她蹲下来。此时,斜坡上飞下一辆小山地自行车,一眨眼出现在身旁,车把撞到冬冬右侧肩膀,箭一样射下去,消失在路尽头的拐角。冬冬倒在地上,两个膝盖磕破皮,出了血。
尖厉的哭声传到几十米外的火凤凰面包厂,张勇惊醒跳下车,快步跑去。小梅抱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冬冬,泪眼婆娑。“你跑下来有什么用,回去把车开过来,去医院,去医院!”小梅吼起来。
张勇折返跑上坡,把车子开下来。小梅抱着冬冬上了后座,车子向最近的医院飞驰。“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张勇边开车边说,“这点小伤用不着去医院,回到厂里,拿点酒精擦一下,再贴两个创可贴就完事。”
小梅伸手拍拍张勇的肩膀。“你不知道你二婶是什么人吗?刚带冬冬那一阵子,有一天蚊子把冬冬的小腿咬出一个小包包,她就说我一天想男人晃了神,那蚊子干吗不叮在我的……脸上呢!”小梅没法说出那个字眼,只能用“脸”字替换。
来到医院,耗去半天做了检查,医生说冬冬没有大碍,但要住院两天,观察观察。“不就是膝盖磕破点皮吗,擦点药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干吗要住院?”张勇的火气上来。医生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如果你觉得不用住院,现在马上可以走!”
小梅拉拉张勇的衣角,对医生说:“住院的,我们是要住院的。”她翻翻随身带的仿皮提包,抓出印有盆栽水仙花的白色信封,将十二张大票拍到张勇手上:“拿去,交住院费!”
张勇五指一攥,票子揉皱成一团,他拉过小梅的皮包,气呼呼塞进去,转身下楼。
天色渐黑,张勇坐在床边,小梅坐在床角。冬冬躺不住,老是下地,一会儿说说,一会儿唱唱,小梅反反复复把她抱到床上。折腾到八九点,冬冬抱住枕头睡下。小梅舒口气,说应该把今天的事情说给冬冬的妈妈听。张勇巴掌一甩,说:“不行,这个事情先不要告诉二婶,她说今天要出去谈生意,明天晚上才回来。我们先瞒过今晚再说。”
小梅的心似乎被塞进一块石头。手机屏幕亮起,她身子一颤。铃声急急地响起,好久才断。张勇起身挨着小梅坐下,问道:“谁的电话,你怎么不接?”小梅赶紧把手机反扣到被子上,伸手把他推到一旁。
那个电话是李北从北湖乡一个候车亭打来的。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手机铃声又响起来。小梅抓起手机,张勇却摁了手机接听键,伸食指嘘声。“冬冬今晚跟哪个睡,她哭不哭,闹不闹?”电话里二婶说。
张勇说冬冬今晚和小梅睡,乖得很,不要担心。“我明天就回来,你叫小梅一定要照顾好冬冬,别大大咧咧打马虎眼,要是让冬冬磕了摔了,我可不客气!”
话说得大声,小梅都听见了。那一晚,小梅趴在床头,床边的张勇几次坐上来挨着她,小梅每次醒来,恍惚一下,把他踢下床。
第二天早上,窗外还没亮,冬冬就下了地,蹦蹦跳跳了一阵,突然变脸哭出声,拉着小梅的手要回家。小梅心慌地说:“我还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二婶冬冬的事情吧,这样瞒下去,等她知道这个事,我就完了……”张勇脸色暗下来,说:“管它呢,能瞒一阵算一阵!”他蹲下来抱住冬冬,拉开她的裤管,膝盖破皮的地方涂了药,缠着纱布。“冬冬,还痛吗?”他问。冬冬伸出小拇指说道:“痛一丢丢……”
张勇把小梅拉出病房。“出院,这点小伤,还住什么院。那个女人想问罪,我顶着,怕个鸟!”
“这样做,行吗?”小梅话音颤抖。
“怎么不行,在这个厂里,那个女人凶,我比她更凶!”
张勇撇下小梅,大步走向医生的科室,不久走进病房,抱起冬冬说:“走咯,我们回家咯……”
小梅拎了包,跟在张勇身后走出病房。她在包里摸了摸,掏出揉皱的票子对张勇说:“结账,拿这个去结账!”
张勇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如果你想为医院献爱心,你就去再结一次账!”
那天傍晚,天刚擦黑,一辆宝马在厂门口停下。红嘴唇女人从车上下来,车门关得震天响。她气冲冲走到抱着冬冬的小梅旁边,扬起巴掌扇在她脸上。
“你个骚货!别以为能瞒住我,在这块地盘,认识我的,我认识的,多得很!要不是医院给我打来电话,说冬冬被强制带出院,我都不知道冬冬出了事。你一声不吭,胆子真肥,干吗不给车撞死呢!”小梅没有躲避红嘴唇的巴掌,脸上手印鲜红。
张勇冲到小梅面前,直起脖子吼道:“婶娘!撞上冬冬的是个野小孩,不是小梅,你打错人了!”
“好啊,你们两个合谋瞒着我,你的账我晚点算。”红嘴唇后退两步,指指张勇,再指指小梅,“明天我要把这个小骚货告到法院,你就等着坐到被告席上吧!”她绕过张勇,手指一戳,尖尖的指甲把小梅的额头戳出了血。
“爱告你就告!要是不告,我就把这个厂给烧了!”张勇从小梅怀里抱过冬冬,塞给红嘴唇,拉上小梅的手冲出去。他们跑下斜坡,穿越米粉街,晃过建材城,拐上五岭坡。走着走着,小梅的手机响起来,她因手被张勇紧紧攥住,没停下来接。
那个在她奔跑中响起的电话,是李北从桃源镇打来的。那一天他卖出去了两百多个面包。
张勇和小梅大汗淋漓,进了李北租下的单间。小梅反手把门关上。“你二婶真要把我告到法院吗?”她跌坐到床上,“我真的要吃官司了……”
张勇走到床边,坐下来,把她的双手拢在一起,拉着捂在他的左心房上。小梅没有甩开他的手。“要是你坐上被告席,我就把那个女人的事情抖出来,她昨天不是出门谈生意,而是去找野汉子!”
“你怎么知道她是去找野汉子的?”
“不要问那么多,把心给放稳了!她敢告你,我就敢叫二叔把她踢出门!如果不把她踢出门,我就真的把这个厂给烧了!”张勇摸出火机,咔嗒打燃,金黄的火苗直冲而上。
小梅脸色煞白,打下张勇手上的火机。“你不要吓人!”
“我说过,只要能娶你做老婆,即使让我从铁城走路到北京,走烂脚掌,走断两腿,也心甘情愿。你说,我有什么不敢做的?”
张勇揽住小梅的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小梅摆动挣扎几下,双手慢慢松下来,身子软得坐不住,瘫在床上。张勇压上去,身子翻滚,被子落地,床单凌乱。
“可是,我已经有李北了!”小梅眼神迷离,推了推张勇。
张勇的嘴唇凑上去,堵住她的嘴巴。正在风驰雨骤之时,小梅一脚踢到张勇肚皮上。“不行!你在这个床上,我脑里就跳出一个、十个、一百个李北。”
张勇于是把小梅抱到门边掉漆的沙发上。
第二天凌晨,铁城的路灯刚熄灭,张勇从沙发上起身,吻了吻半夜跑上床用被子蒙住脸的小梅,走出去关上门。叼上一支烟,点燃,右甩头发,打个响指,深一脚浅一脚下了楼。
楼下的门吱呀打开,咣当关上。阳光穿过铁城马路上的树梢,枕头边的手机响起,她一看,是李北的电话。她咬咬嘴唇,挂断电话,抓扯一把头发,狠狠摁住关机键。
她爬起来,反锁上门,继续半梦半醒睡下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多久。她按下床头开关,顶灯闪了两下,亮得刺眼。身子酸痛,两手撑床坐起,背靠墙壁,双手箍住屈起并拢的两条腿,头发散乱,一只眼睛被一绺黑发遮住,另一只眼睛空洞地睁着。
楼下的门吱呀打开,咣当关上。脚步声从一楼传到二楼,最终停住。门外的人掏出钥匙捅进锁孔。扭开,锁芯卡住。再扭,锁芯不动。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小梅,你在里面吗?”
小梅听出来,那是李北的声音。当听到楼下传来的脚步声,她就知道李北送货回来了。她没答话,牙齿咬住被单,身子冰冷,手心却渗出汗水。
“小梅,我知道你在屋里,快开门!”李北拳头一下一下打在门板上,小梅身子一颤一颤。
“小梅,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不给我开门?”李北拍门拍得累了,腿一软坐到地上。
约莫一刻钟过去,李北定神站起来,又拍响门板。“小梅,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别躲着我,你让我走开,我就走开,我不赖着你……”
小梅下了床,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抓住门把手,却没扭下反锁的旋钮。
“李北,我们分手吧!我们两个,走不到一起了!”
小梅的话从门缝钻出来,李北好一阵子没回话。
“坦白跟你说,我已经跟了张勇,我这就把菜刀拿给你,开了门,要打要杀,随你!”
小梅冲向小厨房,扳下菜板上斜插的菜刀。门外,脚步声响起,从一个台阶到另一个台阶。一楼的铁门吱呀打开,咣当关上。她丢下菜刀,背靠门板,身子慢慢滑下去,张开腿坐在地上。夜色深沉,楼下的墙角蟋蟀叫得正欢。
小梅一夜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整个白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煮点面条糊弄肚子,哪里都不去。窗外的阳光暗下去,她不知道昨晚李北去了哪里睡,也不知道李北今天会不会去面包厂问清情况,找张勇算账。她的心,乱乱的,发紧、生疼。
这一天,张勇给小梅打来三次电话。早上说让小梅下楼到米粉店吃早餐,别饿着。中午说厂里忙,没法给小梅送饭,让她自己弄吃的。傍晚说今晚二叔回来,全厂员工聚个餐,晚点他会打包饭菜,过来陪她。
一切似乎都已平静。
到了十点多,不见张勇来。小梅焦躁,落床盘腿而坐。坐到腿脚发麻,窗台边响起窸窸窣窣抓扯防盗网的声音。小梅吓得脸色惨白,定睛一看,防盗网边浮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李北,你干什么?”小梅张嘴惊叫。
那颗脑袋,正是李北的。
李北踩着从一楼旁边建筑工地搬来的自制楼梯,手伸进防盗网,但够不到那件黄衣衫。“人我可以不要,但这件衣服,我要拿回来!”
小梅直起腰身,下床走过去,一把扯下黄衣衫,丢下楼去。黄衣衫飘飘荡荡,前胸两只头对头的蝴蝶在暗夜中坠落,一点声响也没有。
张勇搬东西住进小梅的出租屋那天,李北回到了盐镇李花村。穿过绿树掩映的村道,走到一棵孤高的大李树边,小梅家两层楼的房子就在那儿。现在,李北再怎么伸长脖子张望,都不会看到小梅站在晒台上用目光搜寻他的样子了。
李北家大片稻田边的小砖楼,空空荡荡。香火台两侧,挂着父母的黑白遗像。
白天,李北把黄衣衫挂到门前一截两头捆住李树的铁线上。夜晚,平平整整铺开黄衣衫,在领口边摆放一个枕头。他躺在黄衣衫旁边,被子盖过大腿、肚脐、胸膛。拉拉被子一角,盖过黄衣衫下沿。手一摸,摸到两只蝴蝶的印痕,温温热热。一侧身,鼻子嗅嗅,前胸压到黄衣衫上。
李老汉从村头打了一壶酒,摇摇摆摆晃到李北家门前。
那时候李北正把黄衣衫挂上铁线。
“李北,媳妇进门了吧?”李老汉指指在微风中摇摆的黄衣衫,“你把她藏得那么深干什么,叫她出门给我们见一眼。”老汉踏进门,左右张望。
“伯爷,到该给她见人的时候,我会摆上几桌,叫村里人过来喝酒的!”李北站在老汉面前,挡住他往屋里探望的脑瓜。
“也是也是,新媳妇进门,慢慢来,不急在这一阵子。”李老汉笑笑,转身走出屋子,歪歪斜斜朝村子深处走去。
时光拖着寂静一天天往下走。只要是太阳天,李北清晨都在铁线上晒出黄衣衫,然后扫地、劈柴、烧饭、下地。到了傍晚,将衣服收回来放到床上,用双臂铺平。两只蝴蝶头对头,翅膀无风,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
没完没了的细雨下了六七天。人们躲在屋子里炒菜,喝酒,闲谈。村子上空水雾弥漫,炊烟袅袅。雨停后的第三天,太阳明晃晃悬在天空。到了中午,果子摘净的李树枝叶哗啦啦响,挂在铁线上的黄衣衫飘来荡去,前胸的两只蝴蝶随风摆动,仿佛振翅飞翔。
风势越来越大,草叶沙石漫天飞扬。黄衣衫从衣架脱落掉地。李北怪叫一声,赶忙过去抓。还没触碰到衣角,一股强风呼啸刮来,黄衣衫纸片一样飞升。风头猛烈,黄衣衫飞过村部楼顶,飘过卫生室,越过手机信号塔,飞向高远的天空。
李北跳下路坎,跑过稻田,翻上燕子岭,钻进插旗山,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
风声灌满李北的空屋子,门前一截铁线,嗖嗖作响。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