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湖周围

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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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曾获《小说选刊》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

凌晨
周小米猛踢他一脚。这是她踢这个男人的第二脚。第一脚没有踢醒。她又换一只脚,这一脚加重了力度。相比于第一脚象征性地碰碰,第二脚才是真踢。如果这个男人不是睡死了,他会感受到猛烈的撞击,会感到疼痛——本来她是想踢他腰下部位的,方向没有控制好,直接踢到他肋骨上了。她的脚,像一个传感器,感受到他身体的坚硬了——这得睡多死才如此坚硬啊。
菜园里躺着的这个男人,呈四仰八叉状。他的上半身躺在杂草里,腿和脚伸在那块岩石上。他三十来岁,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猪嘴大唇,穿一件脏兮兮的黑色T恤,一条破洞牛仔短裤,脚脖子上还有一块青肿,脚上趿拉着一只灰色廉价拖鞋。周小米在四周也没有发现另一只拖鞋。周小米没见过这个人,断定他肯定不是周家洼村的人。在周家洼跟她年龄差不多大的人她都认识。他是哪里人?怎么会趿拉着一只拖鞋?什么时候睡在她家荒废的菜园子里的?现在才凌晨,太阳还没有从山的那一边升起来。如果他一直睡下去,会睡多久?从穿拖鞋的情况判断,他应该住在附近,就住在村子里也有可能。因为外地游客不可能穿一双拖鞋前来。那么,他住在谁家?前些年村子里还有些老人居住,偶尔也会住进来外地人。近些年,有些老人离开了人世,还有些老人被儿女们接进城里,外地人因这儿离城较远,进城班车减少后,也差不多走光了。村子里,一半以上的房舍都是空置的。
那人被踢了两脚都没有醒来,周小米有些害怕,怕他永远醒不来,俯下身去看他。他在呼气——没死——她就放心了,她还闻到他呼出的臭气里有酒精味。她掩着鼻子向后退,想着该如何弄醒这个酒鬼,要不要再踢第三脚。他突然抽搐了一下,厚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
“醒啦?露水重,会受凉的。”周小米的话很轻,她本想责问什么,话听着却成了关心。
他忽地坐起来,愣了片刻,没有回应周小米的话,看了看四周,伸手在草地上摸了摸。他摸到了露水。疏密不均的草叶上全是一个个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显然被冰冷的露水一惊,发觉自己确实醒来了,确实不是在梦境中。他跳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穿上另一只被他压在屁股底下的拖鞋,惊慌地几步走过草地,走到通向湖边的路上,边走边揉腰眼的部位,那是被周小米踢过的地方,可能现在才开始疼。
周小米觉得这是个奇怪的人。睡在别人家的菜园里,一句话都没有,醒来就走。他不是往山上走。山上有路。她家这片窄小的菜园北边,有二三十级石阶,通往山路,左拐右拐都行。左拐是下山,右拐是上山。往湖边跑干什么?湖边可没有路,除了湖,就是她家的一个石埠头。周小米看到,他站在她家的石埠头上,脱了T恤,把拖鞋裹在T恤里,一手举着,跳进了湖水里。周小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横渡到对岸啊?周小米心里慌一下,替他捏把汗。
眼前的这片水域,从前叫周家洼水库。不知什么时候改成孔雀湖了。据说,改名时,当地许多文人聚集到一起,每人提三个名字,后来都被有关部门否决。不知是哪位领导,视察工作时,爬到山顶上看水库,发现这片狭长的蓝色水域像极了一只孔雀,有头,有脖颈,有身体,就确定它为孔雀湖了。在周小米家下边这一段,就是孔雀的脖颈,细细长长,到对岸不过一百来米,对岸水边的木质栈道清晰可见。莫非这个家伙要游过去?他腰上被周小米踢了一脚,虽然她是个女生,但那一脚料想也不轻,睡醒后他还揉搓那里。万一这家伙疼痛难忍,淹死在湖里,法医验尸时,会不会追查踢他的人?周小米后悔了,觉得都怪自己情绪不佳,不要说一个睡在她家菜园里的醉鬼了,就是菜园里那块裸露的岩石,她都想踢两脚。
周小米早上醒来,习惯性地站到后窗,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通屋里的空气。她家是两层楼房,背山、面湖,在村子的最东头,在一条涧边上。后窗外就是山,盘山公路在她家屋后的山林里拐了个弯,向山上延伸。她喜欢屋后的这片绿色画屏,尤其在六月里,满目滴翠,鸟语花香。她对着后窗,伸个懒腰,舒展身体,又去推开东窗,让清凉的山风穿堂而过。就是在拉开窗帘、推开东窗时,她看到自家荒废的小菜园里,躺着一个人的。这块菜园很小,只有三张床那么大,中间还有半张床大的岩石,本来耕种价值就不高,自从父亲承包了那块大棚地,就没时间打理了。但是,在这么个偏僻之处,怎么会躺着一个人?她在短暂的惊惧之后,赶快换上牛仔裤和白衬衫,下楼查看,就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这个酒鬼已经游到湖中心。太阳也正好从山的那一边升起来,霞光照在湖面上,水光潋滟。周小米望着霞光映照中的酒鬼,看他只露出一颗脑袋,手还是高高地举着(像是换了一只手),像极了一个潦草的逗号。周小米知道他这种泳姿叫“踩水”。踩水主要流行于民间,游泳教科书里没有,是指身体垂直在水中,双脚上下踩动,让身体上浮。这种泳姿的******好处,就是可以腾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当作划水的桨),来运输物资。此时他运送的是一件T恤和一双拖鞋。一件脏T恤和一双旧拖鞋,有什么好珍惜的?扔了还可减轻重量,万一体力不支还方便改变泳姿。周小米这样想着,一直看着他游到对岸,把T恤扔到对岸的沿湖栈道上,再爬上栈道。
没淹死就好。周小米想,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朱扛
从孔雀湖横渡过来,不是朱扛事先准备的剧本。
朱扛没有剧本。朱扛昨晚喝酒了。他破洞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放着两瓶“小二”,左边一瓶右边一瓶,手里还拿着一瓶。夜色中,朱扛从孔雀湖西大堤走过,走到大堤临山的一端,沿着不宽的水泥路,继续走,右拐,拐到周家洼村后的路上。这条缓缓上坡的山路,呈不规则东西走向:左边,是陡峭的山体,满山都是密布的灌木;右边,周家洼村绵延的房舍都在他脚下了。上弦月挂在西边的山头上,就要被黑乎乎的山峦所遮挡。夜色浩瀚,繁星点点,朱扛可以鸟瞰朦胧月光下的民居屋顶,也可以停下来细听山上的虫鸣蛙声。但他看什么都是随意一眼,无心去听那些美妙的虫鸣——朱扛在夜晚上山,没有别的事,就是来吹山风喝小酒解愁闷的。他已经在山下喝过酒了。他喝了一瓶燕京生啤,下酒小菜就是面馆免费供应的萝卜干。喝啤酒实在是不过瘾,就在面馆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三瓶红星小二,边走边喝。
前边就是那座石桥了。他不想穿过石桥向前走。桥下的流水声也没有什么好听的。不用走过石桥,在石桥的这边,有一条上山的岔路,拐上去是一个“之”字形弯,在弯道上,有石阶通往一处乱石丛。穿过乱石丛,再上几级台阶,就是读书台了。月色清澈,照在四周的山体上,也把读书台边上的那棵大树营造得十分冷幽。朱扛喝了一口酒,信步拾级而上,来到读书台上。这是他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在白天,百无聊赖的他,顺着山路闲走,就被山路引向这个奇妙之处:在一处鸭嘴状的巨崖下,是一个进深不到两米的洞穴,有半间屋大,洞壁上有三个擘窠大字——朱扛认得,那三个繁体字是“读书台”,没有落款,不知出自哪一位名人之手,也不知写于何时。朱扛在读书台前的平台上坐了坐,看山下人家的零星灯火,看左右的山势。在他右边,是一条逶迤而下的山涧,一直通到山下的孔雀湖里。那座石桥,就是因山涧而造。这是个好地方,孔雀湖尽收眼底。孔雀湖那边的山包,像绿色的画屏,挡住了一潭碧水。绿色画屏的那一边,在高大树木的掩映下,能依稀看到孔雀湖名人别墅区造型各异的高档别墅。如果他有一台高倍望远镜,那别墅区一部分的景象就可以在他视野之内——他想看到他想看到的人。他当然看不到他想看到的人。他也没有高倍望远镜。他只是想象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在心中的美丽女孩。她的名字叫杨零零。现在,杨零零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跟朱扛彻底清零了。
月夜中的读书台,和白天大不一样,他的视线可以越过村庄,看到湖里的星光和湖那边栈道上的灯影。目光再延伸,就是孔雀湖名人别墅区了,那里的灯光更亮。朱扛知道,那些更亮的灯光里,会有杨零零的身影。杨零零是他女朋友,或者说,是前女友。她住在某一幢别墅里。她不是别墅的主人。她是一个帮主人打理别墅的女管家。在北京国贸附近的某个咖啡厅里,朱扛听杨零零说出“女管家”三个字时就觉得好笑,不就是保姆嘛,还女管家。怎么在普通人家做事叫保姆,在有钱人家的别墅里做事就叫女管家啦?朱扛当然没有说出这些话来,他只是在心里嘲笑了她。但他的嘲笑还是被聪明的杨零零看出来了。杨零零更加果断:“我就是来告诉你,以后我们别再见面了。也请你别再打我手机。”杨零零说完,转身离去,留给朱扛一个固执的背影。但朱扛很快打给了她。他不能失去杨零零,他电话一打就是三天。第四天再打,她的手机号显示为空号。朱扛彻底和她失联了。朱扛不甘心,来到了孔雀湖附近。朱扛只知道她住在孔雀湖名人别墅区的某幢别墅里,具体几号别墅他也不知道,别墅主人是谁,他更是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也无法进入。别墅区有严格的安保系统,要一整套手续才能进入。朱扛就在别墅区门口守候,杨零零总归要出门的吧?总不能一直待在别墅里。可惜的是,一连守候数天,朱扛也没有看到杨零零的身影。凭直觉判断,杨零零一定还在孔雀湖名人别墅区里。她是怎么啦?怎么一下子就不理他啦?五年前,朱扛和杨零零都住在朝阳区东部一个叫“北京像素”的小区里,住同一幢楼同一层——北京像素的楼都是筒子楼,在百余米长的走道两侧,分布着五六十户商住两用的开间。朱扛和杨零零分别住在其中的一间房里。两个人原本不认识。在2020年期间,一次一连半个月隔离居家,他们认识了——中午,他们下楼取快餐,互相拿错了对方的餐袋。在电话联络和交换的过程中,两个人认识了。又经过几次偶遇,两个人有了更多的交谈并顺理成章地相爱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两个年轻人,从陌生到萌生好感,进而相爱、同居了。同居的一个现实好处是,他们省了一笔房租钱。别看一个月省了四千块,平均下来也就每人两千块,对于工薪阶层来说,可是一笔大收入了——省钱就相当于赚钱。没想到,随着杨零零所在公司的倒闭,一时半会儿又无法找到工作,她渐渐连分担房租的钱都没有了。贸然同居,加上经济困难——朱扛的公司也只发基本工资,两个人之间渐渐产生了矛盾,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执。
到了2022年11月,杨零零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到这个位于北京怀柔郊区的富人别墅区去做一名女管家——招聘启事上确实就是这么说的,条件是会做湖南菜,有驾驶证,大学以上学历,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执行力强,无不良嗜好。对方开的工资不薄,还可以住在别墅里。杨零零就在电脑上投了简历。没想到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最后居然被录取了。杨零零就搬离了像素小区,来到怀柔郊区的孔雀湖名人别墅区,做一名家政管理员,和朱扛暂时分开了。随着2022年的结束,朱扛所在的那家经营进口外贸的公司恢复了正常业务,他也越来越忙。就在两个人的工作渐渐向好、收入越来越稳定时,他和杨零零之间却出现了裂痕——由于杨零零全天候住在别墅,只能单休和调休,而且休息日固定在周一,加上距离较远,他们就不能像别的情侣那样,在双休日见面了。开始的半年,杨零零还能在周一上午赶到国贸,中午和朱扛见上一面,吃顿饭。只可惜一小时的吃饭时间也说不了几句话,下午朱扛要上班,杨零零又急于赶回怀柔,这样的见面相当于蜻蜓点水,了无生趣。时间不长,朱扛就另有所爱——他禁不住美女同事的诱惑,和美女同事陷入疯狂热恋中,便果断和杨零零断绝了来往,并说了许多伤感情的狠话。没想到的是,朱扛在这次恋爱中扮演了第三者的角色——这个美女同事早已和另一位男同事维持了一年多的秘密恋情,朱扛完全败下阵来——美女同事在两相比较后,最终选择了前任。朱扛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和杨零零说那么狠的话。在默默疗伤了几周后,他又主动和杨零零联系。杨零零不冷不热地回应几回,越发觉得回锅饭索然无味,便采取冷处理。就是在这时候,朱扛的工作出现了危机,2023年春夏之际的红火业务像极了回光返照,到了年底,公司生意开始断崖式下滑,公司减员。不出意料地,他被裁了。失去工作的朱扛想再找一份工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几经挫折后,他放弃了找工作,觉得先找回爱情也是不错的选择,便厚着脸皮要和杨零零重来一回,还自称是回头浪子。于是就有了2024年5月国贸附近咖啡馆那次最后的见面和交谈。朱扛没想到几年困难时期都挺过来了,这个小小沟坎却让他翻了船,在房租押一付三的合同到期后,他没有再续租,而是追随杨零零来到了怀柔——他天真地以为,人都追过来了,杨零零还能不心软?就算不能回到从前,念在同居几年的份上,他好好表现,也许会让她回心转意。但是杨零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踪影。即便朱扛人到了孔雀湖周围,也像与杨零零隔着千山万水。朱扛也不知哪来的固执劲儿,干脆就在孔雀湖周围住下了。
打不通杨零零的手机又见不到她的人,朱扛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方寸大乱,很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喝酒成了他最愚蠢的选择。他日常的活动,不是在名人别墅区门口守候,就是在名人别墅区附近喝酒。昨天晚上在读书台喝酒他是记得的。他沐着月色,携着山风,眺望杨零零工作的别墅区,隔空和意念中的杨零零碰杯,干完手中的小二,又从左边口袋里掏出另一瓶小二。当他把右边口袋里的小二也喝完后,他还想喝。他跟杨零零要酒,就听到杨零零说,你去死吧。他当然不想死了。他也知道那不是杨零零说的话。他向名人别墅区上空的灯光挥挥手,下山了。一路上,他的心情愈发悲凉,晕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中途还摔了一跤。他的记忆就到摔跤时为止,然后,被一个女孩叫醒了,发现自己睡在别人家荒废的小菜园里,随即触到冰凉的露水。

名人别墅
朱扛爬上栈道,抖抖身上的水,在栈道上蹦了几下,从一处出入口进入小山,沿着树下的小路,登上山顶。
这座小山的形状像一个长条形面包,是孔雀湖南侧的天然屏障,它的存在给当年修水库提供了便利。到了山上,朱扛从刚才游泳的疲惫中平静下来,回头望望湖的另一岸。他没有望到叫醒他的女孩,周家洼村也还沉浸在安静的清晨里。朱扛的目光搜寻到了那幢小楼。他在湖里踩水时,就望过那里——刚刚,他就睡在那户人家的菜园里。现在想来,实在是荒谬无比。叫醒他的女孩一定很善良,没有把他当成毛贼痛打一顿,也没有羞辱他,甚至连一句正经的问话都没有,似乎还对惊扰他的好梦心怀抱歉——虽然他没有做梦。他觉得自己赚到了,没有挨打被骂,就是赚了,同时又觉得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他想了想,又迷惑起来,不仅是一段记忆的丢失,好像还有别的东西,很多东西,包括清晨的凉爽、草尖上的露珠、溜过的山风,抑或是一场有趣的偶遇。他整个人都感到空了,累是一方面,思想和灵魂也仿佛丢到了山里。他所看到的周家洼村,从这个角度观察,他睡了一夜的菜园东边是一条涧沟。涧沟直通湖里。从涧沟向东依次观察,是一块小小的平原,平原上并排着两个塑料大棚;大棚的东边还是一条山涧,也和孔雀湖相通,那小小的平原仿佛由两条大的涧沟冲积而成,也仿佛是一个半岛,当然还有连绵不断的山体。
因为孔雀湖的存在,这座小山就叫孔雀湖山了。现在的名字叫孔雀湖公园。公园的小路都刷成朱红色,还涂了白色边线,像镶上去的花边。在一些路段中,分布着白色的铁艺长条椅。孔雀湖公园俨然是孔雀湖名人别墅区的一部分,开发商甚至把孔雀湖纳入了别墅区的整体规划中。如果不是一道高而结实的网格栅栏把别墅区和风景区相隔,它们就完全是一个整体。但是,实际上,这是两个不同的区域——别墅区是封闭式的,风景区是开放式的。山上还有一座栖羽亭。
若有所思状的朱扛走进栖羽亭里,一副苦闷的样子。
栖羽亭也和孔雀湖有关。栖羽亭不大,可以说精致小巧,四周除了两个出入口,全都修了美人靠。朱扛没有在漆成红色的美人靠上坐坐,也没有在栖羽亭里欣赏美丽的湖光山色,他还没有那个心情,事实上,如果不是脑海中出现一个女孩惊疑而和善的面容,他的记忆应该还停留在昨天夜晚的读书台上,还在想着喝酒,还在想着杨零零。他在亭子里抖开手里的T恤,套上,再脱下破洞牛仔短裤,拧去水,又套上。他迈开大步,走出栖羽亭,向山下走去,脚上的拖鞋,响起噗噗的声响,像身后有人在追他。
十几分钟后,朱扛来到孔雀湖名人别墅区的南门,也是正门。门楼很有设计感,吸收了江南园林的诸多元素,如果不知道这是北京怀柔的郊区,说是在江南水乡,也会有人相信。
在南门外的路上,朱扛同样无心欣赏门楼。他不但对门楼没有好感,还讨厌门楼一侧的保安室——可能是沾了别墅的名气,几个保安对他的态度都很蛮横,有好几次,他试图走进名人别墅区,都被保安拦下了。他没有门禁卡,也刷不了脸。看似敞开的大门,对他来说就是无法逾越的大山。无奈的朱扛,只能在大门外等候。他希望能等到杨零零。杨零零总归要出门的吧?她不可能一直待在别墅里吧?在和杨零零的关系还没有破裂之前,他大致知道她工作的基本情况——她的老板(房主)是一位名气很响的女演员,因签了保密协议,杨零零只能告诉他这些。另外,他知道女演员经常外出拍戏,从一个片场赶往另一个片场,或在国内外参加各种活动,有点时间就住在北京的家里。所以,这幢百里之外的郊区大别墅,她很少住。简单说,杨零零工作一年多以来,除了面试时在北京见过女演员一面,到目前为止只见过一次,或者说她只来过大别墅一次。大别墅就变相成了杨零零的家,高贵的女主人仿佛成了杨零零的房客,这听起来有些不真实,但事实就是这样。虽然女主人不在,但杨零零自己也要吃饭吧?吃饭就得买粮买菜,买粮买菜就得出门,出门就会给朱扛带来机会——在大门口相遇,怎么说也要听听他的表白吧?至少要把被美女同事诱惑、利用的事告诉她吧?可惜的是,他潜伏在别墅区门口已经整整两周了,都没有见到杨零零的身影,连疑似杨零零的人都没有看见过。凭感觉,杨零零就在别墅区里,他似乎能感受到杨零零的气息,听到杨零零的脚步声,但她就是没有出现。进出别墅区的人不多,或者说少之又少。每天只有二三十辆车进出。凭借数天的观察,他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似乎还没有保安多。
一个上午就要过去了。朱扛在别墅区门口徘徊了很久。其间,一个小个子保安望了望他。他怕保安多事,假装离开了一小会儿——保安此前威胁过他,如果他一直鬼鬼祟祟待在门口,就要叫警察来。他不想惹麻烦。他在大门斜对面的路牙石上坐了一会儿,又来到别墅区门口,隐身在路边的绿化带里——这里还留着小二的空瓶子。他决定离开时把瓶子带走。他不能把垃圾留在豪华别墅门口的绿化带里,那会对不住杨零零的,也是杨零零不愿意看到的。他知道杨零零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甚至干净到有些洁癖。朱扛把两个小二的空瓶子拿在手里玩了玩,对自己什么时候把空瓶子留在这里浑然不知。
奇迹没有出现,他还是没有看到杨零零,连影子都没有。他心里产生了动摇,在想杨零零换手机之后,会不会金蝉脱壳到了别处?会不会换了新工作?如果这样,他以前的感觉都错了。他这样痴情地寻找和等待还有必要吗?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认为是自己动摇了。他们同居时的美好时光,她亲口对他说过的情话还言犹在耳。而他对自己曾经的背叛也找了多种理由来自我开脱,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被美女同事所蒙蔽、利用、诱惑。他固执地认为,他只要见到杨零零,跟她解释清楚,她就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中午十二点,气温升高,朱扛离开别墅区,向西走去,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朱扛的人生也仿佛来到了三岔路口。
右边的路直通怀柔城区。左边拐上去不远处,就是孔雀湖西侧的拦湖大堤。三岔路口有一家加油站,朱扛在加油站上了卫生间,又买一瓶水,向拦湖大堤方向走去。离加油站不到百米的路边,有一家小卖部(杂货店)兼做洗车业务,还有一家小饭店和一家面馆,形成一个微型商务区。在微型商务区后边,是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叫新村。村里的居民,全是当年修水库(孔雀湖)时的移民。朱扛就住在新村的一户民宅里。朱扛到小卖部买了一瓶小二,想了想,又买了一瓶,准备去面馆吃饭。一抬眼,看到洗车位上停着一辆高配版奥迪Q7,已经打了蜡,黑色车身闪闪发亮,朱扛凑过去看了看。老板是个中年人,朱扛和他说过几次话。朱扛辨别不清他是哪里的口音。朱扛也不想知道他是哪里人。对方看朱扛看车,也看朱扛。朱扛没话找话地说:“车子不错。你的?”
老板不置可否地一笑,像是默认。
在厨房忙活的女人——应该是他老婆,用嘲讽的口气说:“咱能有那命?是别墅那边有钱人的车。”
“别墅那边”,说得很明确。这句话让朱扛心头一颤。

塑料大棚
朱扛在小卖部老板夫妇的指点下,决定去塑料大棚。
朱扛去塑料大棚,不是要买菜。他不需要买菜。小饭店和面馆就是他的食堂。他是在和小卖部夫妇聊天时,打听到孔雀湖名人别墅区里的住户们会到塑料大棚去买菜。当然,大部分时候不是户主们去,而是由家政人员代办,开着户主的车。他们喜欢吃新鲜的蔬菜。从这里到怀柔城,有十几公里路,没有大宗采购,他们就把塑料大棚当成自家的菜园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朱扛立即决定,他要到塑料大棚去守候——杨零零一定也会去买菜。这么多天,这个情报最有价值。朱扛立即亢奋起来。
朱扛快速走过拦湖大堤,走在周家洼村后的路上。他的心情,和昨天晚上大相径庭——紧迫而充满期待,心早已经飞到大棚里去了。途中,还有一辆小轿车从他身后驶过。他特意停下来看了看驾驶员。驾驶员是个女的,打扮标致而考究,有可能来自别墅区,是去塑料大棚采购时令蔬菜的。朱扛一拍脑袋,即便想不到杨零零会到塑料大棚买菜,至少应该想到她有可能开车出门呀。他倒是多次看到别墅区里进进出出的高级轿车,就是没有认真看看驾驶员。这么多天,他不见杨零零的身影,就是因为她出门有车,有了很好的掩护。甚至可能很多次,开车的杨零零都看到了他。
前边就是那座石桥了。算上昨天晚上,他有过两次上山的经历,但都没有走过那座石桥继续往山里走。如果要到塑料大棚里去,必须经过石桥,到山涧的那一边,再沿着山涧东侧的水泥小道下行,就到小平原了。朱扛一路快走,来到了大棚前。
那辆小轿车比他先到,有人正把两筐新鲜的蔬菜装进后备箱。美女驾驶员朝他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朱扛觉得她不像是别墅的主人,但一定是别墅的人,一定知道杨零零,说不定和杨零零是好朋友。他便冒着被拒绝的风险说:“你好呀小姐姐……从孔雀湖名人别墅区来的吧?跟你打听个人,杨零零你认识吗?”
对方再看一眼朱扛,抱歉地一笑说道:“我才来没几天,一个人都不认识。”说罢,开车离开了。
站在一边的男人说:“你找人?”
朱扛刚到时就看到他在往小轿车上装菜。他应该就是大棚的主人,五十多岁,干练而壮实。朱扛微笑着问他:“杨零零你认识?”
对方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村没有这个人。”
朱扛说:“不是村里的,她是别墅区的……”
“哦,别墅那边常有人来拿菜。刚走那位就是。你需要什么?”
朱扛知道他不认识杨零零,就算杨零零来买过菜,他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朱扛便含糊其辞地说:“我来看看……”
对方打量他一眼,说:“看吧。我姓周,就是周家洼的人,叫我老周吧。你来旅游?”
“我不旅游。”朱扛看到大棚里有人在干活,还是个女的,便说:“我是来找工作的。你家大棚要人干活吗?我姓朱,小朱,什么活都能干。”
老周听了朱扛的话,想了想,说:“菜园的活不多。平时我一个人能照应。不过再有几天,草莓换茬了,也许会找人——你会种菜?过来坐坐喝喝茶。”
朱扛看老周到了那顶凉棚下,他便也跟过去,在石桌边坐下,接过他的话头说:“小时候帮家里打理过菜园。”
老周给他倒一杯冷开水,说:“干过就行。”
朱扛看凉棚下放着一个白色塑料筐,有大半筐西红柿。朱扛因急于来大棚,早、午饭都没吃,肚子饿得慌,看到大半筐水灵的西红柿,肚子条件反射地立马响起了咕噜声。朱扛说:“西红柿怎么卖?”
老周走过去,一手抓两个,放到桌子上,说:“才摘的,吃吧。”
朱扛没客气,大口吃起西红柿。吃了一个之后,习惯性地摸摸裤兜,拿出裤兜里的小二,说:“忘了放家里了。” 
老周突然乐了,说:“喝吧。”
“给你一瓶?”朱扛拍拍另一个裤兜,“这儿还有。”
老周哈哈大笑道:“我下午要开车,不然可以陪你喝。”
朱扛忍着酒瘾说:“我也不喝——我以为你会喝——敬你一瓶。”
老周开心了。他天天干活,很少遇到有趣的人。老周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意思。

周小米
周小米一眼就认出大棚门口的人是谁了。他就是凌晨睡在她家菜园的青年。他连装束都没变,黑T恤似乎更脏了。她看不出他从事什么职业。早上看他义无反顾地走进孔雀湖,看湖水渐渐漫到他脖子时,还为他捏把汗,担心他会淹死在湖里,甚至还想着,他要是淹死了,自己会不会承担责任,会承担多大责任,没想到他又来父亲的塑料大棚了。
周小米才回来第二天,昨天才从北京一所******的大学回到周家洼村——本来学校还没有放假,研究生虽然可以提前离校,但离正式放假还有二十来天时间。但是她实在不想待在学校了。回家后她也有打算,除了研读导师指定的几本参考书,还要整理一下近期凌乱的心绪。当然陪陪单身多年的父亲也是计划之一。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一个人打理菜园,供她上学,实属不易。能分担父亲的工作,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会给她带来安慰。昨天她一到家就来塑料大棚了。除了摘黄瓜,就是到菜园里看看,陪父亲说说话。今天到了大棚,正巧菜园里有活,她就帮父亲摘了几筐西红柿,客户拿走后,又有人打电话来订几种蔬菜,她就留下来搭把手。正准备割几把韭菜做饭时,就看到这个行为诡异的青年了。周小米不知道他跟父亲是什么关系,朋友?菜贩子?都有可能。周小米想等他离开后再出大棚,毕竟到中午了,他不会待太久。但他居然坐下喝水了。天气还没有热到受不了的程度,凉棚下正适合喝水闲谈。大棚里就不一样了,虽然有风穿过,但温度还是高的。周小米感到身上要出汗了。
父亲既然有了客人,周小米便决定去做饭——父亲自从承包了临涧空地上的这块菜地,便建了一座白墙小屋,方便自住和看管大棚。山涧那一边的家,虽然到这里直线距离只有一百米,但隔着涧沟,不方便往返。涧沟到这里的水域和孔雀湖连成一片,从高空鸟瞰,就像孔雀的嘴。周小米如果从大棚出来,去涧边的小屋做饭,必定要从凉棚前走过,要和那个诡异的青年碰面。不知为什么,周小米不愿意和他打招呼——早上他邋里邋遢,酒气熏人,让她有些嫌弃,加上他横渡孔雀湖,看起来就不像个正常人。
“小米。”
父亲喊她。周小米不再犹豫,走了出来。
“这是……”老周一时把朱扛的姓名忘了。朱扛提醒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对女儿说:“这是朱扛——名字有意思哈。我最近要培育有机蔬菜,改良土壤,下午我准备和小朱去酒厂谈几吨有机肥——对了,小朱要在这里帮几天忙。一会儿酒厂会派车把肥料送来,小朱往大棚里运送。下午事情不少,你自己吃饭吧,我和小朱去新村小饭馆喝点。”
还没等周小米回应,老周又说:“瞌睡来枕头,正好需要人手,小朱就来了。小米,你吃过饭回家看书吧,这儿不用你帮忙了。”
老周又自豪地对朱扛说:“我女儿,在北京读博,刚放假。” 
朱扛朝周小米尴尬地一笑。
朱扛跟着老周走了。老周的车就停在白墙小屋的门口。
周小米看父亲和朱扛走后,对朱扛更加猜疑。他们显然才刚认识彼此。朱扛,这是人的名字吗?怎么像是个假名?会不会是个逃犯?不太可能,逃犯不敢抛头露面。他是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流浪汉?周小米一天两次见到他,第一次是因为他宿醉在她家屋山头荒废的菜园里;第二次是在大棚门口,他居然吃个西红柿还要喝酒。周小米虽然不喝酒,但名震京城的小二她还是认识的。而他的穿搭和做派,又像极了流浪汉。父亲为什么要收留一个流浪汉兼酒鬼在家里干活?这是善心大发还是一时糊涂?难道要挽救他?周小米一时不明白,父亲连问的机会都没给她,她更是没有机会核实他的真实身份。
今天不过是回到周家洼村的第二天,她还沉浸在单相思的苦恼中,却被这个朱扛吓了一跳。

偶遇
周小米想睡个午觉,虽然时间已不早了——从大棚回到家里,已经一点半了,但她还是到二楼的卧室躺下。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父亲告诉她,有点急事,但他人不在大棚里,让她到大棚去一下,有客户要来拿几样菜。还说他马上就把购菜品种的单子发到她微信上。周小米非但没有觉得午觉被打扰了,还特别高兴——父亲的要求落实起来,比午睡容易多了。
周小米拾级走上那条绕山公路,又走过桃花涧桥,向大棚走去,远远地就看到白墙小屋门口堆着灰白色的口袋。那是什么?走近了才闻到一股异味。周小米知道,这就是父亲和朱扛从酒厂拉来的有机肥料。这种肥料是酒厂的附属产品,就是把酒糟堆埋,进行若干时间的发酵,使之成为一种可再利用的有机肥。父亲说有急事,也不知什么急事,反正他把小轿车开走了,新来的帮工朱扛也不在,两个人可能忙那个“急事”去了。父亲的事,她懒得去多想,顺手推起手推车,走向大棚——她要按照父亲发来的菜单采摘。她看到在大棚另一侧的空地上,也分散着一只只装满肥料的口袋,有的口袋还散开了口,露出褐色的肥料,看来他们是开干一会儿才离开的。根据菜单,周小米先拔了两个紫萝卜,砍了两棵儿菜和两棵青笋,正在摘青椒时,大棚外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就有人在门口喊周师傅。是女声,应该是拿菜的人来了。周小米应一声,出去了。
一个长相甜美、身材匀称,穿一件漂亮连衣裙的女孩走在大棚的田埂上,她笑容可掬地问:“周师傅呢?”
“我也姓周。”周小米把采摘来的新鲜蔬菜展示给女孩看,“我爸有事去了,这些菜是你要的吧?”
“是的是的。”女孩声音甜美,说话时脸上还有小酒窝,“我姓杨,叫杨零零。我常来拿菜的。周师傅常夸你,你叫周小米是不是?古典文献学的在读博士,厉害!”
“厉害什么呀。”周小米知道父亲喜欢拿她给自己长脸,也知道父亲以她为荣,有可能他的客户都知道她,都知道他有个读博的女儿叫周小米。周小米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性格不错,开朗,有亲和力,有可能来自前边的孔雀湖名人别墅。父亲跟她讲过,他种的菜,除了每天清晨有批发商来订购外,还要留一小部分给孔雀湖名人别墅的人来拿,别墅里都住着名人。父亲还如数家珍地点了十几个名人的名字,他们中不少还是影视明星。这个叫杨零零的不知是不是明星。周小米一直都不是追星族,也不追影视剧,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她家屋后的读书台,一直是她喜欢的地方,读小学、中学时,她喜欢跑到读书台去写作业,大学的假期里,她更是把读书台当成她的自修室。对于父亲所说的那些名人,她真心没有兴趣。对眼前这个杨零零,尽管第一印象不错,但她只把她当作父亲的客户而已。
“好羡慕你哟,我也在复习,准备考研,我是帮别人看房子的,这个工作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杨零零“所以”后面的话没说,而是拿出手机,“我能加你微信吗?”
“可以啊。”周小米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码,让杨零零扫。周小米从她的话里得知她是干什么的了,应该就是家政人员。周小米听说过别墅区的保姆们住着主人的豪宅,开着主人的豪车,拿着不菲的工资,把自己也当成大明星——有这种心态的人当然极少。杨零零的车并不豪华,是一辆六七年前的老款宝马,在当时也算时尚,这本就不是她的车。她能认清自己,要考研,有上进心,说话的口吻也让周小米感觉舒服,便心生好感,随口道:“有空来玩。”
杨零零开心地说:“真的?太好啦。我每次来拿菜,也喜欢跟周师傅聊天,我还帮他给菜地施过酵素呢?周师傅人真好。对了,老板明天要回来,她让我拿些蔬菜,说要招待客人。她知道你家的蔬菜好,不施化肥不施农药。对了,从明天开始,我可能不出门了,过几天我来找你聊啊。”
“欢迎来玩。”周小米说。倒不是虚情假意,她有点喜欢杨零零了。
“嗯,你要是在这里干活,我也可以来给你帮忙。我喜欢研究美食和营养学——都是因为工作需要,顺带了解一些蔬菜的栽培方法和生长特性。我要是不准备考研,说不定也会像周师傅一样做一名农场主,或许专门培植火龙果,我还可以给你家火龙果进行人工授粉呢。”
“我家的火龙果不成功,我爸说是因为北方气候的问题,种植火龙果的技术难度太大,他不准备种了,要腾出地来栽无花果。”
“别呀……那多可惜。”杨零零面露遗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杨零零走后,她亲切随和的样子还留在周小米的脑海里。
父亲回来后,先把车子停好,在车子里呆坐了一会儿才下车。周小米看父亲的神色不对,车上又没有别人——朱扛没有跟着回来,她便疑惑起来,连忙去问他怎么回事。父亲沮丧地说:“小朱受伤了,他在地里堆肥,扭了脚腕。”
父亲的话轻描淡写,但他料想朱扛扭得不轻。“刚才在怀柔医院,拍了片子,还好没有骨折,但是肿得厉害。我把他送回家休息了。他不容易,住新村,租的房子。”
周小米这才明白父亲电话里所说的“急事”是指朱扛受伤的事。朱扛受伤了,这么一大堆肥料,得靠父亲往地里运送了。父亲快六十岁的人,连续干这么多体力活,肯定不轻松。周小米准备帮父亲干活。把那一袋袋肥料,搬到手推车上,再运送到菜园里,他能干得动吗?周小米觉得自己能干得动。她小时候帮家里干过不少活,屋后小菜园原来不是菜园,是一块凸起的大岩石,周围是深浅不一的凹地,是她从山里拉来不少山土,才填成现在的样子。周小米帮父母干了两个冬天。那里变成菜园后,她也翻过地、打过垄,帮着种各式蔬菜,还上山采过蕨菜、挖过葛根。但是父亲说运肥是体力活,粗活,不需要她。父亲想了想,又说:“小朱晚饭没吃好,我让路边小面馆送了一碗面,要给他炒个菜,他偏不要。小米,你帮老爸一个忙,摘一些黄瓜和西红柿送过去,隔壁大棚里还有火龙果,拣大的摘几个。我要把这堆肥料处理下,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我得用雨布把它盖起来。”
周小米是在天麻麻黑时,找到了朱扛租住的房子。
屋子不大,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一张床,连个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个老式的床头柜,简陋到不能再简陋。此外,墙角放置着一个行李箱。屋里的灯光把各个角落都照得透亮。周小米先在门口喊了一声,在听到有人应后,才走进去。她一进屋,就闻到屋里的一股味儿。这味儿有点像父亲大棚里新拉来的酒糟肥料的味儿,还像凌晨遇见朱扛时他身上散发的酒臭味儿,这种怪异的味道又掺杂霉味和腐味,形成一股更怪的怪味。周小米一眼就看到了味道的来源,床头柜上有几个空酒瓶。那不完全是怪异气味的来源,只能说是怪异气味来源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应该来源于那只桶,那只放在床前的废弃的油漆桶,里面装满了垃圾,堆积着空酒瓶。和小二空酒瓶混在一起的,有快餐盒,还有烂水果。把油漆桶放在床前,是为了图个方便吧?此外,门边墙上挂着的几件脏衣服和地上的一双旅游鞋也是气味的来源之一。
朱扛正在喝酒。他刚喝完一瓶小二,又开了第二瓶,才喝几口,听到有人喊他,还是陌生的女声,就把喝了一半的小二藏在枕头下。
朱扛认出来者是老周的女儿。对于周小米的突然到访,他显然没有预想到,拘谨地傻笑,屋里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又不便邀请她坐在床上——太脏太乱,一条分不清颜色的薄被子被揉成麻花状挨在靠墙的地方,床上的竹席因洒上了菜汁而污渍斑斑,怎么能让周小米坐上来呢?他只能继续傻笑。朱扛的傻笑像是被刻在脸上,僵硬、凝固,他原本靠着床头半卧着,耷拉着的那只脚——左脚腕子,肿得都变形了。这会儿他想换个姿势,把伤脚藏起来。他费力地挪了挪,那脚就像不长在他腿上,像个千斤的异物。他便放弃了。
周小米不仅看到他的脚腕子,还看到他的神色——他的眼神中,有惊慌,有气馁,有不甘。周小米从未见过这么复杂的神色。这个青年怎么会把自己折腾、糟蹋成这个鬼样?他遭遇了什么?他这是在自虐吗?扭了脚腕子,是不是他原有的计划?这是自虐的一部分?不大像。他原有的计划是在父亲的大棚干活,挣一份收入。但他确实又不像在大棚干活的青年。他更像是一个流浪汉,一个酒鬼,一个自虐狂。周小米还发现,她刚进来时,他的手机是放在床上的,但手足无措后,又拿起手机,拿起手机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又把手机放回床上。周小米知道他心里凌乱,便把手里提着的那个塑料袋抖一下,说:“给你带点吃的。”
周小米原本以为他会接过塑料袋的。看他没有要接过的样子——可能是接过去也没有地方放吧?放床上似乎不合适。周小米只好把塑料袋继续拎着。周小米突然看到墙上有一根钉子,就把塑料袋挂到了墙上。朱扛的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的。周小米看到他手机保护屏上是一个漂亮女孩,好面熟的女孩,寻思着好像刚见过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那个叫杨零零的女孩吗?她怎么会在他的手机屏上?难道杨零零真是一个大明星?是年轻人的“偶像”,被很多追星族追捧?
“喂,”朱扛接通了电话,谨慎地说,“王经理好,好久不见……是啊是啊……啊?老板叫我回去上班?公司又起死回生啦?待遇不变?真的假的?还有这样的好事?我相信还是不相信呢?我去……好呀好呀,谢谢老板的欣赏,嗯嗯嗯嗯,太好啦……可是,可是……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扭了脚腕子,肿得跟树瘤一样。过几天可以吗?等我养养,一周左右吧……好,一定一定……谢谢王经理……再见!”
周小米听得明白,他要回去上班了。“回去”说明他以前是有班上的。这是好消息。朱扛表现得满意,神情出现缓和,甚至挂断手机后,还朝周小米笑了笑。
周小米说:“你追星?我看到你手机屏幕上的明星照了。”
朱扛听后,把手机屏上的照片又亮出来,让周小米看,无奈地说:“不是明星。这是我女朋友……前前前任……女朋友。”
周小米听到一半时,差一点就要说刚见过他女朋友,幸亏他后边又结巴地加了句。周小米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失恋了。他的邋遢,他的酗酒,他的自虐,都是因为失恋。失恋就这么个鬼样子?她刚要瞧不起朱扛,刚要觉得他没出息,突然想起自己的情感遭遇,自己的单相思,又打消瞧不起他的想法了。周小米好奇心大发,想知道他们的恋情,因为她刚认识他的前女友杨零零。说不定,她能帮帮他们呢。周小米心生怜悯,拿出一根黄瓜和一个西红柿,说:“我去洗洗给你吃。”
可能是接了个值得高兴的电话吧,朱扛心情大变,他趁周小米去院子里洗黄瓜,把枕头底下的小二拿出来,咕咚两大口。
周小米拿着洗过的黄瓜和西红柿进来,正好看到朱扛喝酒的样子。周小米说:“喝酒有瘾吗?”
“没有。”
“没有瘾还喝?”
朱扛没说话。
“是不是失恋之后喝闷酒?”周小米把黄瓜和西红柿给了他,算是下酒菜。
“高兴也喝。”朱扛看周小米很友善,“今天高兴……要不要来一瓶?”
“你看我像喝酒的吗?”
朱扛一笑,算是接了话,把顶花带刺的黄瓜咬得脆响。
周小米没再说什么,帮他把油漆桶拎出去,跑到村头垃圾箱那里倒了,回来后,又个酒鬼,一个自虐狂。周小米还发现,她刚进来时,他的手机是放在床上的,但手足无措后,又拿起手机,拿起手机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又把手机放回床上。周小米知道他心里凌乱,便把手里提着的那个塑料袋抖一下,说:“给你带点吃的。”
周小米原本以为他会接过塑料袋的。看他没有要接过的样子——可能是接过去也没有地方放吧?放床上似乎不合适。周小米只好把塑料袋继续拎着。周小米突然看到墙上有一根钉子,就把塑料袋挂到了墙上。朱扛的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的。周小米看到他手机保护屏上是一个漂亮女孩,好面熟的女孩,寻思着好像刚见过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那个叫杨零零的女孩吗?她怎么会在他的手机屏上?难道杨零零真是一个大明星?是年轻人的“偶像”,被很多追星族追捧?
“喂,”朱扛接通了电话,谨慎地说,“王经理好,好久不见……是啊是啊……啊?老板叫我回去上班?公司又起死回生啦?待遇不变?真的假的?还有这样的好事?我相信还是不相信呢?我去……好呀好呀,谢谢老板的欣赏,嗯嗯嗯嗯,太好啦……可是,可是……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扭了脚腕子,肿得跟树瘤一样。过几天可以吗?等我养养,一周左右吧……好,一定一定……谢谢王经理……再见!”
周小米听得明白,他要回去上班了。“回去”说明他以前是有班上的。这是好消息。朱扛表现得满意,神情出现缓和,甚至挂断手机后,还朝周小米笑了笑。
周小米说:“你追星?我看到你手机屏幕上的明星照了。”
朱扛听后,把手机屏上的照片又亮出来,让周小米看,无奈地说:“不是明星。这是我女朋友……前前前任……女朋友。”
周小米听到一半时,差一点就要说刚见过他女朋友,幸亏他后边又结巴地加了句。周小米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失恋了。他的邋遢,他的酗酒,他的自虐,都是因为失恋。失恋就这么个鬼样子?她刚要瞧不起朱扛,刚要觉得他没出息,突然想起自己的情感遭遇,自己的单相思,又打消瞧不起他的想法了。周小米好奇心大发,想知道他们的恋情,因为她刚认识他的前女友杨零零。说不定,她能帮帮他们呢。周小米心生怜悯,拿出一根黄瓜和一个西红柿,说:“我去洗洗给你吃。”
可能是接了个值得高兴的电话吧,朱扛心情大变,他趁周小米去院子里洗黄瓜,把枕头底下的小二拿出来,咕咚两大口。
周小米拿着洗过的黄瓜和西红柿进来,正好看到朱扛喝酒的样子。周小米说:“喝酒有瘾吗?”
“没有。”
“没有瘾还喝?”
朱扛没说话。
“是不是失恋之后喝闷酒?”周小米把黄瓜和西红柿给了他,算是下酒菜。
“高兴也喝。”朱扛看周小米很友善,“今天高兴……要不要来一瓶?”
“你看我像喝酒的吗?”
朱扛一笑,算是接了话,把顶花带刺的黄瓜咬得脆响。
周小米没再说什么,帮他把油漆桶拎出去,跑到村头垃圾箱那里倒了,回来后,又把床头柜上的十几个空瓶的小二也拿出去扔了。
朱扛这才不好意思起来,痛骂自己懒惰之后,一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周小米准备拖地时,他才觉得不妥,坚决不让周小米干。但是周小米的话让他无法拒绝,说他是因为给他们家干活才受伤的。言下之意,是担心他受伤不能收拾才帮他的。
忙完这些之后,周小米又八卦起来,问他和手机屏上的漂亮女孩相处的故事。朱扛不知道周小米已经认识了杨零零,开始并不想说。在周小米的不断追问下,他才讲了自己和杨零零的爱情。朱扛的讲述是有选择性的,和真实的情况有出入,比如他没有讲自己禁不住诱惑而移情别恋,而是主要讲他如何深爱杨零零,并着重强调分手不是因为他的失业和过错,也不是杨零零另有所爱。主要是两人分居产生了误解。
周小米听他讲完之后,感慨地说:“很感人……那么,你找到杨零零啦?”
朱扛说:“我在你家干活,就是想守株待兔。我差点就要等到她了。她肯定会到你家拿菜。附近就数你家的菜最好。她只要到你家拿菜,我就能碰到她,她就能改变主意。可真不凑巧,真不争气,把脚腕子扭了……你帮我留心一下啊,要是见到杨零零,告诉她,我一直在找她。”
周小米说:“杨零零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能再回到你身边?你先把酒戒了吧。”
周小米这句话,让朱扛愣一下,他醍醐灌顶般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怎么成这个鬼样子了?” 

夜谈
刚出新村村口,周小米就打通了杨零零的微信电话,先问好,再问她忙不忙。杨零零说今天不忙,明天就忙了,另一个保姆上周辞职,现在就她一个人。周小米很好奇,这家有多大家业啊,需要两个家政人员,于是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杨零零说两个还是少的,有的人家用了四五个人,连喂狗喂猫的都是专业人士,还有专业的厨师和驾驶员。周小米心里一酸,想起那句网络名言: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周小米听到对方说:“我叫你小米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叫你零零哈。”周小米打这个电话,本来是想说朱扛的事,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想说了。她不知道杨零零对朱扛的态度。而且朱扛的话也是一家之言,从杨零零的角度出发,也许是另外一个故事。真要帮朱扛,也须再等等,她便悠然道:“看书累了,出来散散步,刚从湖堤上走过来,夜风特别舒服,想着这儿离别墅近,就打打你电话。有空出来走走啊?”
杨零零欣然同意。
周小米和杨零零在三岔路口商业区的灯光里会合后,两个女孩便向栖羽亭走去。这段路是上坡,拐到栖羽亭还有一段山路,路灯不太明亮,路边的植物一簇簇的,微微的山风吹拂在两个女孩的身上。周小米觉得杨零零和白天见到时不一样,她新换了衣服,不是那件抹茶绿连衣裙,而是长袖白衬衫、修身石磨蓝牛仔裤、白色板鞋,还把白衬衫的一个角塞在裤腰里。杨零零身材好,这种衬衫往单侧塞的穿法,使上衣的一侧呈垂坠感,整个人有腰细腿长的视觉效果。周小米还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可能刚洗了澡。周小米欣赏杨零零这样的穿搭,觉得她真有几分明星范儿,也在心中感叹朱扛的眼光没有错,便情不自禁地说:“零零你真像大明星,我要是男的,一定把你的照片设置成手机屏保,天天看。”
杨零零用肩膀碰一下周小米,笑道:“小米可别这样说,我最羡慕你了,读书,拿学位,将来做做学问……我正要请教你个事呢。”
周小米本想用这个话引出朱扛用她的照片做手机屏保的事,先给她个暗示。听她这样一说,周小米才知道她不但没有理解,而且似乎真的有事请教,只好谦逊地说:“我不知能不能帮上你啊。是情感上的事?关于爱情,我可不是专家,不过你说说看。”
杨零零没有说情感上的事,她说了关于考研的一些疑虑。原来,她大学时学的是日语,最近在网上查了各地的招生简章,她想学蔬菜园艺学,但考日语的学校不多,中国农业大学、北京农学院她不敢报,一般的本科院校都在中小城市,和她想去大城市的初衷又不一致。她选了几个学校,想请周小米帮她把把关。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周小米虽然干过农活,也帮父亲打理过蔬菜大棚,却完全不懂专业知识,无从回答。在得不到周小米的明确回复后,杨零零又感叹,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最近想利用闲暇时间读些书。
她们一边闲谈一边慢走,很快就走到栖羽亭了。
两个女孩坐在美人靠上,虽然紧挨着,心却相隔很远。周小米心里想着朱扛和杨零零的爱情纠纷,想着朱扛对杨零零的好,连带地想起自己近一年的单相思,觉得杨零零无论如何是幸福的,她毕竟还可以拒绝,而自己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不要说拒绝别人,连被别人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杨零零的羡慕更为直接,她们是同龄人,周小米还在读书,而且是博士,自己的工作不值得一提,想学蔬菜园艺学,却因为当初没学英语而受到限制。两个姑娘都把话憋在心里,欲言又止。可能因为刚认识,心里话还不便说出来。
栖羽亭周围一片安静。不多的几盏地灯,经各种建筑或植物的遮蔽,把周边营造得一片虚幻。周小米目光注视着前方,看着夜色中的湖面和她面前的一片扇形区域。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刚到栖羽亭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却不止她们俩。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柏树下,一张造型雅致的条椅上,还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半是依偎半是搂抱,享受着安静的夜色。湖边的栈道上,有人走了过来,穿运动装,像是一个年轻女人,走到灯光的死角处,被黑暗吞没了。一会儿,湖边响起水声,湖面上出现了一颗人头——原来是一个夜间游泳爱好者。周小米和杨零零几乎同时看到了她。周小米一边钦佩一边替她担心。
杨零零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她真胆大。你敢在夜里游泳吗?”
周小米说:“不敢。我爸敢。”
杨零零说:“你爸厉害。”
周小米觉得时机不错,借这个话题可以发挥一下,便说:“我爸种菜也辛苦的,找人帮忙吧,成本提高,就不挣钱了,不找人帮忙吧,有时又忙不过来。今天刚找了个帮手,大概那家伙不是干活的料,把脚扭了,脚腕子肿得跟树瘤一样,走路都不能走了。这家伙挺有意思的,把女朋友弄丢了,苦闷死了,天天喝酒,经常喝醉,都没个人样了。估计只有女朋友能救他。他要是找不到女朋友,可能就废掉了——这执着,真是没治了。不过他过几天就要去北京的大公司上班了,不然你会在大棚里见到他。”
周小米没提朱扛的名字,她想听听杨零零对这件事的评价,再决定怎么说。
杨零零考虑都没考虑,直接就下了结论:“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他怎么会把女朋友搞丢了呢?什么叫搞丢啦?他怎么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你相信他的鬼话?我也见过一个人,就在名人别墅的大门口,神经病一样,天天不知在等谁,哪怕刮风下雨,看起来像是在博得别人的同情,其实没人同情他。口袋里还装着酒,有事没事掏出来喝一口,吃饭是酒,喝水也是酒。靠酒来支撑生活的,一定是生活的弱者。有一次更是醉倒在路边……不,不止一次,我几次开车看到他醉倒在路边——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周小米听明白了,心里一惊,她说的是朱扛吗?怎么那么像?一定是了。朱扛说过他一直在别墅区门口痴迷地等待杨零零,希望她能出现或希望被她发现。其实杨零零已经发现朱扛了,知道朱扛在找她。她知道朱扛在找她却视而不见,这就是问题了。那还有必要为他们搭桥吗?周小米迷茫了,突然又自嘲起来,连自己的爱情都搞不明白的人,竟还妄想成为爱情专家为别人出主意。周小米想再说点什么,或者想听杨零零继续讲讲朱扛,讲讲她和朱扛的情感故事,让她从中吸取点经验。周小米试探地说:“也许人是会变的吧?”
杨零零平静地说:“小米,咱不说这个了……对了,那个新来的工人要去上班也好,以后周师傅需要人干活,我也可以去搭把手。”
“你这个小身体,不一定吃得消。”
“别小瞧人哟,再说,蔬菜学可是我的专长。”
“对对对,暑假我都在家,欢迎你来我家玩……咱们一起种菜。”周小米见夜色渐浓,又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吧,明天你还要起早工作呢。”
“好呀,等我忙完这两天,我请你吃饭。”杨零零又小声道,“可以到别墅去。”
从栖羽亭出来,没走几步,周小米吓了一跳:在栖羽亭南侧,隔着花坛的小道上有一张条椅,上面坐着一个人,面朝别墅,孤零零的,一动不动,像是一个冥想者,或一尊雕塑。不出意外,她们低声的话语都被他听去了。周小米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杨零零的手,两人相互壮着胆,快步离开。

疗伤
没错,在花坛边的条椅上坐着的,正是朱扛。
周小米出门后,朱扛觉得应该送送周小米,怎么说人家也是来看他的,还带来西红柿、黄瓜和火龙果,帮他打扫卫生,和他聊了十几分钟,自己一个半天活没干完的人,还不小心弄伤了脚,让老周开车送去医院拍片、请吃饭,不送送老周的女儿也太不礼貌了,何况还托周小米代他寻找杨零零,还要指望她通风报信呢。他知道自己的脚没有伤筋动骨,虽然落地很疼,但没有疼到不能走路的地步。朱扛于是下了床,用单腿蹦跳着追出了屋,追到村口时,正好听到周小米在夜色中打电话。从周小米的话中,他听到了杨零零的名字。他惊呆了。原来周小米认识杨零零!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如果杨零零经常去大棚拿菜,而周小米又是大棚主人的女儿,她们认识是完全有可能的。更让他惊喜的是,周小米把杨零零约了出来。真是天赐良机。朱扛激动着,躲在一处暗影里,想着等杨零零来了之后,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他后悔没有早点听周小米的话,后悔把自己搞得不像人样,头发像稻草,衣服也多天没洗。但是,来不及了,先见到杨零零再说,让杨零零看到自己的惨状都是因为她造成的,也许会有意外的效果呢。
杨零零来了,在三岔路口商业区的村街上,在小卖部、洗车处、小饭店和面馆门灯的灯光里,杨零零款款而来,朱扛差一点就没有把持住,就要冲出去,喊出她的名字。但是,朱扛克制住了。好饭不怕晚。既然周小米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杨零零,杨零零又是周小米的朋友,周小米会帮他的。她已经答应要帮他的,她还提醒过他,让他戒酒,把自己弄干净。朱扛把心稳住,又往暗影深处藏一藏。但他又不想脱离杨零零,好不容易见了面,日思夜想,怎么也要多看几眼。朱扛便决定跟踪。料想她俩不会走太远,有可能去不远处的孔雀湖山,临湖边欣赏湖景夜色。朱扛熟悉那里。如果她俩在湖边散步,朱扛就悄悄跟着;如果在栖羽亭闲坐或栅栏边小憩,他就在一边等着,只要不被发现,离多近都行。总之,他要多看几眼杨零零,要感受杨零零的气息,要听听杨零零的话语,如此切近地看到杨零零,比起在别墅门口空等、在隔湖山上的读书台眺望,不知要愉快多少。如果听到两个女孩的谈话涉及他,无论好话还是坏话,都要沉住气,不能因激动而现身,要事后再消化、吸收和改进。
朱扛一路跟踪而来,他时而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时而单腿跳跃快速向前。
周小米和杨零零果然谈到了他。让朱扛心痛的是,杨零零对他是这样的态度和评价。他完完全全听到了,一个字都没漏。周小米的话,杨零零的话,包括她俩的语气,甚至话里的标点符号,他都能分辨出来。他绝望,自省,再绝望,再自省,有好几次,他想跳出来辩解。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觉得杨零零这么说就是恨铁不成钢。即便要辩解,也不是这时候。
在周小米和杨零零离开栖羽亭后,他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继续在原地呆坐着。他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跳出来,否则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知道现在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但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把。从周小米的话里,他听出她有试图说服杨零零的意思,就是那句“也人是许会变的吧”,给了他信心。
朱扛披上一身露水,回到出租屋。
朱扛没有等到第二天才整理房间,他连夜行动了。他先把挂在门边的几件反复穿过的衣服拿到院子里,在洗手槽里泡着,找了个拖把开始拖地。虽然周小米帮他拖过了,但他还要再拖。反复拖过几次之后,打开皮箱,找出干净的衣服,洗了个澡,把身上换下的衣服和泡着的衣服一起洗了。以前他不想洗衣,不想洗澡,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找到杨零零,觉得找到了杨零零,就可以得到一个结果。但是,在寻找的过程中,自己完全颓废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他用一只脚走路,一口气干了很多事,把床上的竹席和那条分不清颜色的夏被也洗了。当他干完这一切后,已经过了午夜。此时,他坐在床上,看着他半夜的劳动成果,心里百感交集,就像脚腕子的疼痛一样,又辣又胀,那感受绵延很久,一直到天亮。
接下来两天,朱扛的主要任务就是养伤。
又过了两天,朱扛的脚腕子感觉好多了,不用再蹦着走路。他曾打电话给周师傅,善意地撒了个谎,说伤好了,让他不用操心。他又打电话给周小米,问杨零零有没有去大棚。周小米说没有。其实,朱扛还不知道,在他受伤的第二天一早,杨零零就电话告诉周小米,说老板突然不来别墅了,白准备那么多蔬菜了。杨零零邀请周小米到她那儿做客。周小米去了,参观了七百多平方米的大别墅。在主人家的书房里,两个人聊得特别投机,像是相识很久的老朋友。杨零零讲述了她和朱扛之间的恋情。果然和朱扛的讲述出入很大。关键是,杨零零居然知道朱扛目前的住址。原来杨零零开车跟踪过他,本想和他见一面,和他谈开来,让他彻底断了念想,又怕被他盯着不放,就没和他再见。这些,周小米都没有在电话里告诉朱扛。
周小米在返校之前,还是决定把朱扛委托的事做个了结,便打电话给朱扛,说她见到了杨零零,杨零零让他安心去北京的原公司上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周小米觉得这样说,符合杨零零的个性,朱扛也能懂,还给够了面子——在周小米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周小米又问朱扛回不回北京。因为周小米明天回校,要开车去,可以把他捎到北京。让周小米没想到的是,朱扛不跟她一起返京,他已经拒绝回原公司上班了,他要留下来。周小米知道,他对杨零零并没死心。
两周后,周小米又回到周家洼村。她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子开到大棚。周小米本想先看看父亲,不巧的是,父亲有事去怀柔城了,大棚里正在干活的是朱扛。正是火龙果采摘季。朱扛搬着一筐红色的火龙果出现,一眼看到周小米,先是一愣,接着就乐了。
“你的脚好啦?”周小米说。
“早就好啦,你回来啦?杨零零还说起你呢!你看园里摘果子的是谁?”
周小米看到大棚里忙碌的那个女孩,正在用剪刀剪下火龙果果实。从身形看,她像极了杨零零。她是杨零零吗?周小米心里疑惑,再看朱扛时,他正傻笑着,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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