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不知名的河流渐行渐远——胡游诗歌简读

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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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卫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文见于《新华文摘》《大学语文》等报刊及人大报刊复印资料等;出版诗集、评论集、民族史集多部;主编出版《中国80后诗歌》《中国90后诗选》等。

“我让其借由我的诗歌容器在时光里停留。”数年前的一个创作谈里,胡游曾如是说。“我的每一次凝眸,每一次对身边事物的打量,甚至每一根汗毛的竖起和倒伏,都是我通往感觉的途径和方法”——她这感触朴素而实在,如她和她的诗歌。
敏感人皆有之,诗人与众不同。对于胡游,这显然已成为一种互为因果式的思路与诗路。这并非拉锯式徘徊或原地踏步,而是以“我”为原点的不断向外和多向的精神延展,一种持续的捕捉、寻找,带有自我问询性质的审视。
看《高速分身的生活》:“电子屏闪烁,告诉我,你在这里/你在那里/我披着蓝色代码独自游荡,不断变换位置/去往一个个旅行地,一次次撕毁站点的印戳//传闻中的地铁站,灯光闪烁/轨道伸向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在这里,待会也在那里/黑夜飞翔的蝙蝠,到处都是/到处都有蜘蛛/到处有柔和的涟漪,爆裂的电子冰雾/到处有斑驳的溪流和田野/到处有我的手指、嘴巴、我的目光,甚至我的耳朵/这一定只是巧合。”我们的处境和存在需要“电子屏”及类似的“物”来提示和参照?不仅如此,作为人的我们,也会通过种种参照物显示出身心的稳定与未定。这首诗的尾部,触觉、味觉、视觉和听觉并列,提示着某种恍惚,或者说不确定的现实感。总有考虑,总有疑虑,这是胡游的现实态度。
这也是其诗歌的风格指向。胡游诗歌几乎都紧密关系着现实,体现她作为诗人的觉悟及精神担当。担当不一定非得直白言志,用自以为是的高分贝鼓与呼,胡游的问题意识是随时随地的,答案是朦胧的,重在暗示和提醒,以她的方式,或许也可以视为女性诗歌的方式,表面折中而温和,又不时柔中有刚,旁敲侧击,以此透露思考。我曾认为新世纪以来的女性诗歌成就明显,诗人们以某种“软实力”对约定俗成的“有力”的男性诗歌套路或格调有所制衡。胡游诗歌正是如此,明显静态、宽容和谦和,但又暗布强烈的不妥协的自我意识。如《宠物》,淡淡的反讽与隐约的自嘲里,日常环境的观察和体验很到位,归纳及提炼力强,诗里写的是“沉默的身影”,实则也是孤独的心情。她在以她的方式触探孤独这种现代性困境。
《宠物》这首诗出现了较多的“她”,这种情况对于胡游的创作并不多见。我曾猜想,技术策略是胡游诗歌性别特征不明显的原因。在阅读她较多的诗作之后,发现她似乎有意无意规避着女性意识这类纷繁复杂的命题。这可能是阶段性的选择。正如她几乎回避了“爱情”这样的常用词。而这又正是胡游诗歌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生长点,或者说,她的情感格局明显更兼容和丰厚。
相对于以往女性诗歌情感的浓厚,胡游确实有些例外。她总体属于私叙事、小叙事,像是总不开心却事事关心,取材广泛,她“无法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诗歌潜在而常用的“房间”“镜子”“浴室”等诸多意象,在胡游这儿被排除或过滤,她从常见中洞见,目所能及均可作诗。女性意识在胡游这儿,在90 后一代的诗人这儿正在变异。
从《纸箱》这首诗,可以体会到胡游擅长的入世途径。这首诗表面是旁观视角、主观旁白,实则情理兼容地对各种相关表象进行命名,不时“点评”:“纸箱,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有多重。”“被装进什么,它就成了什么。”“有时,它被抬得很高/因为它什么也没装,很轻,一点重量也没有/就是一只空箱,替人占了个位置。”纸箱是容器性质的常用常见物,在胡游看来,物已非物,它也是人,是人生。
这首诗照样透露了胡游诗歌的审美品格,她迄今几乎所有的诗作,都不同程度地充满着或显或隐的关怀态度,比如《宠物》《鱼鳞》《墙的记忆》《伤口上的凌霄花》,她对平常、弱小和琐屑是如此在意,怜悯之情丝丝缕缕,牵挂世间百态,时而笼统时而具体,在能见、想象和判断的递进中不断反观和完善自我。
诗歌其实是一种特殊而更宽泛的生态文体,它不仅体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它对个体精神生态建构及完善的作用久而深。胡游诗歌显然正将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个体生活环境杂糅,她在创作并依赖着思诗混合的文本之际,她本身也成为类似的“文本”。一个人在各种环境中该如何体现存在?就此我们看到她的谨慎,她密切关注现实的同时又保持表达的清醒,保持或矛盾或矜持或无力的莫名边界感,有时思绪甚至是不明确和紊乱的,但这恰好是诗意所在。看其近作如《我的草》,这首诗较长,体现了诗人以理性认识为基础的整合努力,虽然局部语言尚可再琢磨,但全诗呈现出诗人对事、物的整体性体察能力。
草原的草与稻田的草,长得最好的草,被羊喜欢的草,开花和一辈子不开花的草,相互争吵的草,最识时务的草,骑在墙头的草……在写到各种各样的草之时,关怀与怜悯巧妙跃出:“所有的草从不会说自己痛苦”“草永远不会消失”;而结尾则呈现胡游式的无力,或许也是“诗歌的无力”,不安于现实,又迫于现实的叹息:“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做一棵草吧/让收割者心里甜蜜和安全。”为什么就得好好地做一棵草?为什么不反对收割呢?这当然是胡游的阶段“选择”。在此我想起余华小说和《静静的顿河》里的主人公们,人生长途原本就是折腾之旅,终得平静。
胡游诗歌总体是平静的。这是一种早熟和早慧,也是一种精神自律和语言行进中的文雅节制。诗人不断地出世入世,反复涉世又习惯性地规避隐匿,逐步培育着自我与主体性意识。看《走动的小白羊》,“草原是很孤独的/这么辽阔的孤独”,是的,我也孤独,但我的孤独还不够辽阔!“一片草叶被另一片草叶压着/像一只手搭在另一个肩膀上/风一来就分开”,这是孤独的原因之一,但肯定不是******。“我来到这里,终究又会消失/草原必将又一次失去我”,这里,境界突然抬升,展现一种释然与超然。“草原必将又一次失去我”,强韧有力,真乃妙句。
胡游的文本样式或气息多半如此,柔软如缎面,并不强势偏激却倔强执着。在形式建设与表达方面,她并不刻意修辞,不在意言语之绮丽夸张,她像一个大千世界里不起眼的漫步者,让平常存在与日常发生自然“比兴”,并平静地呈现开来,逐步增进着自己的见识与情感。
情感经验的整合与开拓将会是胡游今后写作的突破口。如果说往昔女性诗歌看似相对集中于“房间”“镜子”“子宫”“浴室”“卧室”等幽闭式空间或容器式媒介,那么当诗人已由外到内,或有了足够的敏感和对事物的关心之后,她将会自行扬弃,其时更庞然的世界将在面前展现,同时经验纷至沓来,成为同等扩展的新容器。当然,在充分肯定胡游诗歌贴近当下,“在平凡的物象和生活场景中发现并萃取诗意,散发着这个年龄特有的清新、自然和简隽气质”(王可田)的同时,如果她在其经验版图与“容器”设计里向情感更多挪移,在书写关怀与怜悯等基本情感之外,增添多样情调和趣味,或许她平静的漫游将会拥有更多乐趣与奇迹。
平静往往是相对的阶段性结果,此前的播种、萌芽与花开,似乎被胡游搁置了,或许现时经历覆盖了旧时发生?但看《如何面对一条不知名的河流》,仍能明显感到诗人的静寂、孤独和复杂心绪,以及情与景与境交会之后突如其来的茫然。这条“不知名的河流”不正是情感的河流、记忆的河流?而即便记忆在胡游目前的写作中占比低微,它也是其情感基础。她对情感之类的诗歌核心要素的淡化处理,体现出她的写作个性,换言之,她如果不是无暇回望,那就是主动忽视,或自我隐藏,认为有比七情六欲更重要更需要先行梳理的事物。这也表明她其实心中有数,一直在自我扬弃,自有抒情向度和理想的审美尺度。
胡游的情感理解当然不是惯常浅见的。她更重视与之息息相关的生活和动态的现实,它们相互维系,不断涌现,使她贴近可见可感的日常境遇与时代景观,在剥离、分割和解剖中叙述、记录和辩证。即便辩证过程不时处于混沌。看《在树下除了鸣叫什么也不能做》这首诗,如影像摄录、日记片段、随笔感受,类似的日常性审美构成胡游的个人化景观,依旧是偶感的,依旧是平静的,或许琐碎和细小,或许不体现约定俗成的诗歌功能与意义。但这样的诗歌就没有功能与意义吗?文学的标准是一种相对论。它先要针对“我”。胡游首先保证了“我”的在与自在。她的心总是闲不下来,总是心有所属,又另有所思,其视线总联系身外世界之林林总总,由近向外、向远。
20世纪末至今,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日常生活化如双轨并驾,渐为文学写作的常态资源,新的时代背景下,包括胡游在内的年轻一代诗人与此的关系更为直接,而随着物质世界与传播环境的共享,新的问题也层出不穷,如何在路上规避同质化陷阱,辨识固化陈旧的传统路障,胡游的努力有一定启示意义。她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自然山水与城市景观之间独自行动,平静地感受,平静地感想,让自我与外界融贯,几乎是不露声色地缓缓展示客观现实与普通生命困境,呈现时不怒不躁,让阅读者参与审美判断。
看《墙的记忆》这首诗。已被遗弃的“墙”可以是很久以前的也可以是现时的,“房屋出租广告”则透露“墙”属于当下,诗人感慨常见的城市环境及废墟的存在,接着是流浪汉对于“家”的美化,他对自我的精神修补,最后是诗人的浅层判断。浅吗?当然不,更多的判断留给了读者。这首诗同样能体现出胡游的诗歌性格: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以简对繁,在还原日常和观照现实的同时,让对象、意象掩护和衬托自我的存在,以此获得内心的平衡与自洽。
胡游的诗歌性格体现为直率但欲言又止、点到为止的陈述方式,这也使得她的表达朴素简约,忠于现实,或者说相对“真实”。文本的表达与形式,和常规情感一样,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她与对象合而为一,构成新的整体性对象,一种复合的“媒介”,关于自我及生命意义的精神载体。像“不知名的河流”里的一叶扁舟,她时而为舵手,时而为乘客,时有观点崭露,又不时轻叹着隐身,在自足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游弋里,她谨慎观察人情世态,平静地捕捉和记载诗意的可能。
“不知名的河流”或许漫长,或许会有诸多起伏迂回。而无论如何,胡游显然已经相信,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或许远比众所周知、耳熟能详的“河流”更有意义和乐趣,更有可能性和容纳度,更属于自己。
在此的阅读,仅是截取和简观胡游的诗意诗段。2013年,我曾在题为《同源异流的青春交响:湖南80后诗歌侧观》的评论里写道:“成长之途,是与世界用心对话并在其中树立和修正理想的渐进过程,是身与心的漂泊及对‘出路’的探察。”这话也适用于90后的胡游。时间的河流正在相信和证明她的扬帆,她会越来越好,越走越远。

责任编辑:任彧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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