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

余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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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思艺:岳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杂志第二期改稿班学员。散文作品见于人民网、《岳阳日报》、《岳阳文学》等网络媒体及报刊。

家门前西南角曾有一棵硕大无比的香樟树,那是父亲孩提时亲手种下的。听父亲讲,刚种下时,它也才和父亲一样高,可随着岁月流转,父亲的身高早已定格,它却依旧生生不息,向着蓝天的方向伸展。
在那个每家每户都是平房的年代,香樟树成了村里“显眼”的存在,小时候在村里头贪玩走远了,分不清东南西北,抬头找找,看见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香樟树在农村并不讨喜,因其果实含有有毒物质而被称为凶树,又因树冠过大,遮挡阳光,村人传言种在家门前影响风水,故而在屋前屋后香樟树并不常见。好在父亲不信,我们家谁也不信。
我对香樟树喜欢得紧,闲来无事,或坐在窗台写作业的空隙,总是呆呆地望着它。
香樟一年四季常绿常青。早春的它,经过寒冬的肃杀,枝头绿意不减,树叶隐隐有些发黄发红,似乎透着与寒冬搏杀的痕迹。仲春时节,枝头开出新绿,嫩绿的芽叶铆足了劲,从每个枝节生发。即使万物复苏,香樟的绿意也是最盛最全的,森林绿、苔藓绿、草地绿、灰湖绿、水晶绿,只要你能想到的绿,都能在它枝头找到对应的一份。晚春青绿更盛,新绿和旧绿重叠,挤挤攘攘。最美的是绿色枝头终于开出的细碎的乳白色的花,像花季少女躲在绿油油的伞下,娇羞而明媚。或许有人不喜欢香樟,因为节令变化在它身上体现得不甚分明,可我喜欢它纯粹和自成姿态的生长。
香樟和父亲扎的竹篱笆一起守护着我家菜地,菜地上一年四季总有新鲜的瓜果蔬菜。父亲最是勤劳,从不让菜地空着。春日里有茼蒿、莴笋——父亲做的莴笋炒肉是最香的,碗底的油汤用来泡饭,能让我足足吃上三大碗。夏日里有黄瓜、冬瓜、菜瓜,偶尔父亲还会在菜地边边角角栽几株西瓜苗,于是,期待西瓜的成熟成了夏日最美的等待。秋天最不用着急,萝卜、茄子、丝瓜、豆角、辣椒,齐全得很,这时父亲总会将吃不完的菜采摘下来晒干,作为寒冬的储备。冬天,香樟树和篱笆挡住了寒冬的冽风,我家菜地里总能种出大白菜、冬寒菜等时蔬。冰雪天父亲则将菜坛里的菜搬出来,又能吃上一阵子,绝不会断了“菜粮”。父亲常说:“有菜半年粮,无菜半年慌。”农户对菜地的依赖是几千年来流淌在骨子里的。我家的菜地土质好,又有香樟叶子做肥料,种出来的菜总是鲜嫩爽口。香樟叶掉落在菜地里,化为蔬菜的养分,又从蔬菜变成我们的血肉,我时常觉得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夏天的香樟,枝叶极其繁茂。长大后,每次读到那句“今已亭亭如盖矣”,我眼前就会出现香樟的身影。夏夜,家中炎热,劳累了一天卸下忙碌的父亲会搬出竹床,带我们在屋外乘凉。风吹过来,香樟树“沙啦啦”的声音和父亲为我们轻摇蒲扇的声音合奏,如今回想起来,那旋律虽然单调朴素,却是童年记忆中最动人的音符。香樟树浑身散发着清香,具有驱虫防蚊的效果。坐在香樟树下乘凉,父亲还会摘几片香樟树叶捣碎,过滤出汁水涂在我和弟弟的脚上,以此防止蚊虫的叮咬。然后,父亲安心地给我们讲各种故事,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直到我们在淡淡的树叶清香中睡去。等到下半夜天凉了,父亲才会把我和弟弟抱进屋内。那时岁月悠长,星河闪耀,故事的结局都那么圆满和美好。
除了在树下闹腾,我们偶尔也会被父亲抓去练毛笔字。曾祖父是先生,父亲耳濡目染,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更会吟诗作对。等我们读上几年书,会认字了,他就自己当先生教我们写字。练字时父亲不许我们坐下,手肘也不能靠在书桌上,不一会儿我们就手酸背疼,坚持不住。父亲便开始和我们讲王羲之吃墨的故事。除了写字,父亲还爱读宋词,一本附带解释的《宋词精选集》,他常带在身上。每读一首词,父亲就会讲出其中所蕴含的或凄美或动人的故事,我好像是从父亲讲的故事里,开始认识世界、想象世界、热爱世界。从那时起,我深深被文字吸引,听过无数遍鹊桥相会,却还是被“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句子感动;不懂情爱,却懂得为“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爱情惋惜;不谙离愁,但读到“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竟无端心碎和怅惘。那样美好而略带忧伤的时光,斑驳细碎地投映在我人生的扉页上,每一帧都是不可复刻的珍贵记忆。多年后再次读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时,我又想起了在香樟树下和父亲读书写字的岁月,虽然那些光阴早已逝去,但那些陪伴如今成为我心底的山海。
秋天的香樟是独一份的。当别的植物开始凋落衰败,被几场秋风扫尽叶片,它却开始气定神闲地给秋天“上颜色”。它的叶片大多还是绿色,但也有一些开始变黄,并渐渐变红。还有那由绿转紫的香樟果,远远望去一片青绿,走近看,却能看到几种鲜亮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像自然的调色盘,鲜妍明媚,温暖生动。这时我最喜欢和父亲一起去收集落叶。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有着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理念。我爱好收集石头,母亲总说我不务正业,他每次外出回来,却都能从口袋里拿出一两块很有特色的石头;我爱收集落叶,他就陪我胡闹,一起去田间地头寻找落叶。于是,那些掉落在地面的各色香樟叶成了我的书签,被我夹在书本里。香樟叶自带清香,时间久了,书本也被染上淡淡的香樟味道,读书时,人分不清是陶醉在文字里还是香气里。
冬天更不消说,万物凋敝,唯有香樟满身青绿,带着与世界为敌的勇气,站在寒风中,一身傲骨。可就是这样一个冬天,香樟树永远离开了我。后来每到冬天,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枯树枝,我的胸口都隐隐发痛。
记得是临近除夕的前几天,家里突然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开着一辆大货车,带着锄头、砍刀等工具,一股不安涌上我心头。父亲带着他们走到香樟树下,抚摸着香樟说:“就是这棵树,你们移走吧。”于是他们有人开始挥着锄头挖地,有人搭梯子上树用砍刀砍树枝。我一时无措,质问父亲:“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带人来挖树?”父亲背对着我说:“我把这棵树卖了。”我大哭,跑过去抢住一人的锄头:“叔叔,我们不卖树,不卖。”他们停下来,望着父亲:“这树到底卖不卖了?”父亲走过来,一把拉住我往家里走,头也不回地说:“卖!”
“卖掉它,那你就不是我爸了!”我怒吼,眼泪吧嗒吧嗒一直往下掉,父亲则闷头抽烟。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香樟树在我眼前倒下,被装上货车。父亲说“它只是被移植到其他地方去了”,可不管它去到了哪里,我永远都无法再见到它了。父亲亲手种下的香樟树,陪伴了我们一年又一年的香樟树,就这样被父亲一声令下,以500元的价格卖掉了。
香樟树走了,地上留下一个大坑,父亲沉默着用肩膀挑来一担一担泥土,将它填满,连同埋进去的,还有我那回不去的快乐童年——没有了香樟的遮蔽,我家前坪再也不是伙伴们的“欢乐地”了。
那年除夕,全家依旧聚在一起包饺子、看春晚。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走向屋外。绚烂的烟花点亮了天空,可大家的笑容戛然而止,我们不约而同望向那个方向,香樟树曾在的地方空空荡荡,格外显眼。
然而日子依旧,和香樟树有关的人事像初春的山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消融,直至殆尽。那棵老樟树过大,树根残留了好些,好长一段时间屋内屋外都能闻到香味,但最终,那些味道也闻不到了,时间似乎真的可以抚平一切痕迹。
从那时起我和父亲渐行渐远,我的学业越来越重,开始在学校寄读,父亲也变得越来越忙,只有重大节日才能回家。只有偶尔的相聚,维系着父女之间的感情。
父亲满身书生气,不善钻营,又没有讨巧的手艺,几次经商不力,竟沦落到靠一身力气赚钱。他睡过工地,当过好几年搬运工。几十上百斤的货物,日复一日压在父亲的脊背上,彻底将他压弯,本就微驼的脊背越发佝偻。常年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手上的老茧在冬天皴裂,一道道口子锋利无比。父亲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老农民,那满身骄傲被生活重担压迫得荡然无存。
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都开始叫父亲“老樟树”。“老樟树”就是“傻子憨货”,这是大家对父亲的戏谑之称,父亲这棵“老樟树”,半世未得到大家的尊重。谁家有事需要帮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父亲,可是有什么热闹、好事从来不记得他,即使至亲的兄弟亲人,都只想贪占他的便宜。母亲气愤不已,也曾提醒、怨怼过父亲,可他从不在意,也不计较,依旧乐意充当老好人的角色。
在家里,我们也习惯了父亲忙前忙后的身影,觉得他的付出是那么理所应当,我们享受得心安理得,直到一场突然的变故,让我们如梦初醒。
在二舅的葬礼上,父亲突然全身浮肿、肤色蜡黄。还未从二舅离去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我和弟弟立即在手机上预约挂号,二舅的后事第二天上午结束,我们预约了第二天下午的医生。
那一整晚,我在焦虑与惶恐中失眠,想起了父亲的种种。
想起母亲曾告诉我说:“卖樟树那一年,干旱导致庄稼颗粒无收,你爸给你大伯做新房摔断了腿,半年没有事做。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外面欠我们的钱他又不愿去要,说天灾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眼看要过年了,走投无路才想着把那棵树卖了。有熬樟油的厂子联系你爸出1000块他没卖,另外一个搞园林的出500块,他同意了。你爸就是个‘樟树脑袋’。”
我还想起,在农村家家户户儿女读完中学就外出打工赚钱的年代,我成了村里少有的女大学生,弟弟被保送博士,这期间父亲为我和弟弟的学习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他学习了小学到初中的奥数,白天他是卖力的搬运工,晚上他窝在宿舍做题,一道道题自己先研究透彻,节假日回来教给我和弟弟。有时候我和弟弟转不过弯来,他就一道题讲大半年,回来一次讲一次,直到我们弄懂为止。这样的事做一次两次很容易,但父亲坚持了十几年。
想起父亲面对命运舛恶和种种不公时的姿态,他总是不言不语,带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执拗,用一种近乎愚蠢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还好我和弟弟通过努力,让父亲挺直了腰杆。村里渐渐没有人叫父亲“老樟树”了,他们开始亲切地称父亲为“老余”,甚至这样评价起父亲,“前半辈子吃了亏,后半辈子该你享福”。
父亲早该清闲下来享享福了,可他还是停不下来,哪里有事他就往哪里钻,苦活累活别人不愿干,他总是抢着做。我生下儿女后,父亲欢喜得不得了,每次周末和寒暑假都要将两个外孙带在身边。我不愿让父亲劳累,他却说这是天伦之乐。其实我知道他是心疼我,想让我多歇歇。父亲对女儿的爱,是嘴上不说却永远在行动上殷勤。这样的父亲,我倒越来越愿意叫他“老樟树”了。
那一晚,我想遍了所有的结局,好的、坏的。那一晚,我比任何时候都思念父亲,即使他就躺在我隔壁。
第二天,我和弟弟带着父亲去了医院。一路上,父亲强装镇定,宽慰我们说:“没事的,应该没事的,估计是这两天累着了。”我和弟弟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就像他牵着小时候的我们。小时候他守护我们,这一次,换我们来守护他。
等待结果的那几个小时,我们讲着笑话,以此分散父亲的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情绪和心情,就像小时候他在香樟树下为我们摇扇,给我们讲故事。我们好像从那时起才开始爱父亲。
还好,幸好,检查结果出来,只是虚惊一场。父亲因为之前腿被烫伤没有痊愈,加之劳累过度,导致全身浮肿,静养几日即可。父亲安然无恙,只是那一晚刮起的风,已在我们心底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我开始越来越爱回家围着父亲转,好像要把之前对他的误解和忽视完全弥补;弟弟每天打一个视频电话督促父亲戒烟戒酒;母亲购买了很多补品,按时给父亲服用。我们因为父亲变得唠叨,但也快乐。
望向窗外,父亲重新种下的香樟又和他一样高了,我的“老樟树”父亲又开始在香樟树下种菜种花,从他的笑容里,我又看到了那个热爱读书写字的少年,而此刻,我只希望时间永远定格。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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