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一:本名彭柳琴。作品散见于《天涯》《回族文学》《四川文学》《奔流》等期刊,获《剑南文学》2023年四川青年作家“文曲星奖”。
夜是从远处高地开始滋长的,像薄薄的暗色轻纱,层层叠叠推进,很快就蔓延到了祖母的木房子跟前。
在朦胧中,我蹲在门槛边,无聊地用一根细竹枝扒拉藏在泥里的地牯牛。那是一种形似牯牛的小昆虫,蝇子大小,我一边捣鼓着一个个小泥巴窝,一边竖起耳朵听远处的动静。直到暗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骚闹声,河对岸一行黑影子就钻进了薄薄的夜色中,见此,我赶紧把捏在手里的地牯牛塞进软土里,看了眼在门口打盹的祖母,一溜烟就跟着对面的脚步跑到了桥头。
我眼瞧着那一群黑影子男人涌进田里。他们穿着深色衣物,屁股上别着弯刀,前面的人麻利地在稻茬根部砍上一刀,后面紧跟着的人顺势狠狠踩上几脚。那是秋收后被人们遗留在田里的植物躯体,原本挺直腰板儿朝向天空,被男人们踩来踩去后,草茬子顶端的狰狞切口都被踩碎,与大地紧紧贴在了一起。只一会儿工夫,田里就清理出一块平整地来。
黑影子男人在田里无规律地晃动,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巨大的水流声遮住了一切。等到他们穿过不断生长的夜往回走时,声音才贴着他们的黑影子向我逼近。
“有动静了,多暗(方言,意思是晚)都来喊门。”一个大嗓门的男人扯着喉咙重复了两次,旁边几个动着的黑影子纷纷附和。
一个背后拴着一把弯刀的男人点了点头,我眯着眼睛细瞧,是住在对岸高地上的邻居,他熟练地从腰间掏出烟,散给众人。
男人们走到桥头后,就沿着原路往高处爬,他们的黑影子和坡上的小路几乎融为一体,只看到嘴里吸气时的点点烟星子在移动,我又跟着他们的脚步往祖母的木房子走去。
回到祖母跟前时,天更暗了。除了亮着的灯盏,对岸几幢木房子已经藏进了村庄的夜色,而那阵骚闹声,在人们钻进木屋子后,也消失在了暗夜里。
闭目养神的祖母仍是刚刚那个姿势,坐在一把抵向门板的竹椅子上,她那年迈的身体斜躺着,歪着头,一点也不理会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我。
“对面踩麦茬地了,他们家会撒糖果吗?”我知道祖母压根不会真的睡着,村里人都张望着对岸的动静。
“跟你说过了,我们这里没有麦子,对面田里种的都是水稻。那个人估计要咽气了,或许就是天断黑后,最多也挨不过夜间,不然他们不会贸然去田里踩一块地。”祖母语气平静,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昏暗的夜色爬上了她皮肤松弛的额头。我转过脸,看向河对岸高处一间木屋子,那里若隐若现,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糖果的事。”我抱怨祖母没回答我,执着地重复起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到那天,谁也不知道。”祖母终于睁开眼了,但她还是没有看我这个小屁孩,朝对面顿了一下后,提起那把木椅子往里屋走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自觉闩上堂屋大门,转身的时候又看到了角落里那堆木头,那是祖母为自己备下的。
从我有记忆以来,那木头一直躺在那里,被一块落满灰尘的布盖住。这是乡村的习俗,有老人的家里几乎都有那木头,或是摆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或是为了防潮,就搁在人来人往的堂屋。祖母的那堆木头早就打制成型,每每晚间从堂屋穿过时,我都不得不把脸扭向大门,一溜烟跑过去。
祖母将木椅子扔在堂屋后,去了灶上,我快速贴在她身边。她要洗脚,我就一道去灶缸里舀水;她上茅房,我就佯装给她递烟,在门口守着。
祖母瞧出了我的胆怯,并不喝退我。我原对这类事不太惊心,早就见过很多回了。在村庄里,一个人的消亡绝非静悄悄的,人们会隆重地迎接一个小婴儿的到来,也会以更大的场面送走死者。
等到河对岸那个老人离开后,人们定会聚拢在田里,跑着跳着当作一件喜事来庆贺,我们村庄向来推崇喜丧。
不过,在这个昏暗的夜里,祖母说河对岸的老女人行将咽气,这倒令我很不自在。我常听大人们神乎其神地聊起,人在闭眼前灵魂能自由自在地来去,会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或者飞到想去的地方看看。
祖母收拾完自己后,窝进了堂屋那张铺满旧毯子的木桶椅中。那是上辈人拿一个老木桶改的窝窝椅,早年间,里面窝着的一直是太姥,太姥走后,里面窝着的就是祖母了。
每个夜间,祖母都要窝在这里,盯着墙板的小窗户出神。后来,祖母的儿子们给她置办了电视,她就盯着电视里面的人。有时她在窝窝椅里睡着了,整个人蜷在里面,鼾声就像是那厚重木板发出来的。祖母在村里的日子无聊,她总是在夜里熬着,有时是整个家族中最后一个躺回床上的人,她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日子比旁人少了,因而争分夺秒地醒着。
河对岸一直很安静,没有传来哭声和喊叫声,我不知道对岸那个人的灵魂是不是已经飞来飞去了。
我把手搭在祖母的窝窝椅上,这样多少能令我心安。我偏着头,透过木桶板子偷看祖母,她和平常没两样,似乎并不关心一个老人的灵魂会不会在村里飞来飞去。满脸担忧的只有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暗暗想她会不会飞到祖母家里来,毕竟那个老女人活着时,就常摸过河,到附近溜达。想到这些,我挪了挪身体,把自己贴在了祖母枯瘦的腿上。
夜更深了,透过墙上的小窗户看出去,夜晚还在不停地吞噬村庄的一切,那笼罩大地的巨纱渐渐变成了一整团凝固不动的黑色膏体,不知名的各种虫子藏在其中,断断续续叫唤着。
祖母依旧窝在那堆旧毯子中,电视机响着,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说话。祖母眼睛似闭似睁,盯着画面中的人,而我的眼睛则总是不自觉移到一边,落到她的那副棺木上。尽管盖着厚布,上面还搁着几大盘晾晒过的干菜,那形状却是一目了然,祖母就这样日日坐在自己的木头边上,坐到村庄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对面撒糖果的话,你带我去吗?”
祖母沉默着点点头。
我想再说点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祖母似乎还无困意,我也不敢独自去里屋睡觉。瞧着祖母的木头,我想起伯奶奶的木头前不久也打好了,她将自己的木头摆在木房子边上的一间荒屋里。尽管挨着她睡觉的屋子,荒屋里却杂乱无章,堆满了不要的物件,那里头暗无天日的,回回路过她家,我都避着那间荒屋。
还有外祖父,他的木头也是从小就在我眼睛里出现了的,他的最不一样。有一年我蹲下来掏地牯牛,看到成群的蟑螂,像蚂蚁一样排着队,密密麻麻在那木头底部爬行。我顺着爬行的方向,看到它们沿着伸出来的地板边缘,一路爬到外祖父粗糙的碗柜板下方,再从那墙板与泥巴地的缝隙处,钻到木楼下面去了。
我瞧着实在瘆人,头几日,我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动静,还以为是外间传来的,并不知道动静就在那副木头下。我赶紧拉着外祖父蹲下,他先是皱起眉头小声嘟囔,后又憨厚地朝我摆摆手,慈祥地对着我笑,似乎怕吓到我。
我不知道那蟑螂最终爬向了何处,我没问过外祖父,童年中的一切似乎都走向未知,懵懂的孩子并没有想要对那些蟑螂一探究竟。
“别怕,我以后也是要躺到那里面去的。”祖母瞧见我盯着她的木头陷入了沉思,轻轻地说。她并不知道我从木头出发,想到了更远的地方。
“人躺进去后,又会怎样呢?”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我没对祖母问出来。
那一整夜,我睡在靠墙板的角落里,紧紧挨着祖母。闭眼前,我一直在想,对面那个女人是不是已经被塞进她的木头中了,那堆十几年来就搁置在堂屋的木头中。
第二日,我是在鸟叫声中醒来的,那一整团的夜已经消融,日光从窗户眼蹿进屋子里。白日一来,我夜里的不自在全然消失了,我又竖起耳朵听,只有祖母炉灶里的柴噼里啪啦在响,村子里似乎没有不一样的声音。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了门口张望,河对岸那几幢木房子已被暗夜释放出来。木房子外走来走去的人并无异常,河对岸也静悄悄的。看来祖母想错了,那老人还活着,或许人们不该早早踩稻茬地。
一整个上午,对岸都没有任何动静,祖母同往日一样在家里忙碌着,我在她干活的空隙,弱弱地在她身后嘀咕。
“那个人会不会好了,昨夜男人们是白白踩踏了一块地?”
“起不来了的,你去隔壁家看看就知道了。”祖母后面的话像是对着自己说的,“她守着自己的木头好多年了,她不怕的。”
我知道祖母其实在说自己。在我们的村庄里,也不是所有老人都能提前置办下自己的木头,有些没有孩子助力的老人,只能一块木板一块木板地攒,攒够了就请木匠打制,等手头宽裕了再抹上灰黑色的一层漆,等他们察觉自己的日子快来了,就着手往上面绘制花样,然后精心伺候着那堆木头,比伺候自己的躯体还用心。
而那些已经老迈却依旧没有木头的,总是避免不了为最后的事情忧惧,而无法安下心来。
祖母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跨过门槛。一迈出祖母的木房子,我就开始跑起来。我们的邻居是一对中年夫妻,却和我同辈,我轻声唤着“四姐姐”就溜进了他们家。
四姐姐埋头应了我一声,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熟练又迅速地剪着纸花,在她脚下,摞了厚厚几摞纸。我赶紧跑到堂屋,发觉那里摆着刚从后山砍来的新鲜竹子,看来那老女人是活不成了,我在心中暗暗想。
我自小在村庄长大,自然知道只要邻居家这对夫妻忙起来,我们村子或是附近村子必然有人要以死亡的方式消失了。
所以,在我幼时的眼睛里,村庄里的死亡,最早就是从邻居家这对夫妻手里开始的,他们一扎纸花,就意味着人的消亡。可我们孩子不关心这些,扎纸匠一接到活,附近的小孩都会跑过去捣鼓,我们只觉得好玩极了。
从堂屋回来后,我坐到四姐姐身旁,拿起她折好的纸花球把玩,我学着她的样子,装模作样要给她打下手。我猜想这就是给河对岸那老女人的,现在只等对岸放话,邻居家男人就会着手劈开堂屋那堆竹子。从邻居手里变出来的大件小件,到了撒糖果那天,都会抬到田里烧掉的。
就在我和四姐姐正忙得起劲时,河岸传来了骚动声。我站起身,透过窗户,看见在禾场上玩闹的几个孩子,被大人招呼着,钻进了房子。
想来昨夜那一行黑影子男人并没有白白踩踏稻茬地,我们村庄最上游的这一片,即将热闹起来。
很快,对岸的人一个个从屋子里钻出来,开始奔走起来。昨日夜里踩稻茬地时给众人散烟的那个男人摸过了桥,疾步走到了邻居家,瞧见四哥哥已经在削竹子,嘱咐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我追到屋外,看到来人拿走搁在草尖的一条白色布条,揣进了口袋里,一直到走上桥,这人都没转身朝我的方向看一眼,只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村里又一个老人走了,只是这一次有一点不一样,这次她不是从邻居家开始消亡的,在我眼里,她是从那片稻茬地开始的。
我溜过了桥,跑到人们打走谷子后留下的枯黄田边。在一撮撮草茬子的最中央,昨夜被踩出来的那片黄色空地很是不规则,歪七扭八的。
路过的孩子见到了田里的空地,跳着拍起手来,他们也知道,只要不落雨,几日后,这里将会有一场盛大的仪式,在村庄里,也不是谁家走了人,都会这样操办的。
稻茬地是第二日才又有动静的。人们抬来了高大的方木桌、低矮的木凳、带靠背的竹椅,还有长短不一的木桩和麻绳,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在中间指挥布置,其余人听懂了就开始忙活。
在那块稻茬地中央,男人们不停走来走去。他们合力将最大的方桌抬到了空地中,上面叠放了另一张小一点的桌子,小桌子两边摆上两把竹椅,椅子靠背朝里,这样只需用绳子一绑就可以牢靠地系到桌腿上。就在我以为已经够高的时候,谁知一个男人扛着一把木凳,又爬到了小桌子上,木凳被放上去后,就足足有三层高了。
那人跳下来,其余人就麻利地拿绳子开始捆绑桌椅,使它们好固定在稻茬地里。原本那地上有几根没割掉的稻茬,在他们走来走去忙活后,已经被踩进了田里。
中间弄好后,四周依照中心的模样,也摆上了方桌和木凳,但没摞那么高,只叠了一层,或许是从周围邻居家借的桌子不够,有一个方向放了两张背靠背的木椅子就了事。
我看到一些人固定田里的桌椅,一些人朝地里打木桩,木桩子在稻茬地最外围处整齐竖好后,人们用细带子连起来,组成了像迷宫一样的道路。
这些都是给河对岸死去女人的后代准备的。当天傍晚,那个穿长袍子的人就领着后人在那迷宫一样的弯道里走圈。我并不过河看,我知道这都是小场面,必得到最后一天夜里,附近的男女老少,才会都围过去。
葬礼持续了四五天,终于挨到了最后一天,村庄里的孩子们都格外期盼,稻茬地里的热闹要来了!
夜色又开始从远处高地滋长,它一如既往层层叠叠推进,村庄的人们也层层叠叠向稻茬地围拢过去。我一次次跑到桥头,张望田里的动静,妇女们扎成一堆讲白话,孩子们则在田里窜来窜去,胆子肥的,三两下爬到垒了三层高的桌凳上,站在最高处喊叫,胆小的就在稻茬地里追着跑,或者躲到桌子底下坐着,等暗夜从高地蔓延过来。
见着孩子们越来越多,征得祖母同意后,我也冲到了稻茬地里,同邻居家的姐姐一起坐在地里等着。在等待中,纱一样的夜慢慢爬上孩子们的脸蛋,我眼瞧着周围的人们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了黑乎乎的轮廓。
直到我连邻家姐姐的脸蛋都看不清的时候,远处终于传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接着在火把的映照下,浩浩荡荡一行人从桥头一个一个冒出来。随着他们的靠近,敲击声也越来越响,一直打到田里才停下来,穿长袍的人在中间朝四个方向指了一下,就有人将火盆端了过去,身披白布的后人则站在稻茬地里暗暗交语,最前头是几个中年男人,依次是女人和孩子,后面还跟着极小的孩子,由大人牵着。后人停在了稻田中央,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没一会,几个黑影子男人扛着火把到了,他们将火把固定在田边一根最高的木桩上,又往稻茬地中央丢了几个火盆。火光将原本覆盖在稻茬地上空的夜驱散开来,我看到桥头上陆陆续续还有人影子往这里来。
一切到位后,领头穿长袍的男人开始带着那一行后人在迷宫里缓慢地走。那人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迷宫中的人们只是麻木地跟着他。
村里几个向来调皮的男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向迷宫靠近,打算混入其中,自家大人看到后,低声又急切地叫唤,把人呵斥了出来。
无聊的走迷宫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感到乏味,连连打哈欠,我和邻家姐姐在无聊中翻起了毛线,等着那个撒糖果的人出现。
在幽暗中,我瞧见了四哥哥的身影,他和几个男人抬来了一堆扎好的大物件,放在了田边的泥巴路上。那些也经过我手的纸糊物件,被层层码在一起,火把搭上去后,很快呼哧呼哧燃烧起来。
稻茬地瞬时被这团火光撕开了个巨大的口子,浓浓的黑烟冲到极高的地方,火光不停往上冒,村人们的脸上泛出了红光。
就在这时,我眼尖地看到一个抱着黑色塑料袋的男人,爬到了稻茬地的最高处。一定是要撒糖果了!我一边暗暗想着这家人果然够意思,一边赶紧拉着同龄人溜到了近前。
“来捡糖果咯!”
站在高处的人粗着声音号了一嗓子,糖果瞬间雨点般落下,有几颗都砸到了我的身上,可我在空中乱抓了一通,什么也没抓到。我只好蹲好马步,聚神盯着高处那人的动作,做好再抓一次的架势,没想到那男人笑着扭转身子,抛到对面去了。
一时间,对面的村人尖叫着,嬉闹着朝糖果扔出去的方向跑。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拼命挤在一起,糖果一落地,人们迅速蹲下,在稻茬里伸手摸找。
有孩子将捡到的糖果塞进大人口袋里,有孩子在我耳边剥开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使劲咂巴着吮吸,我在暗处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就在我为没有抢到糖果而烦心时,几个男人利索地拆掉了迷宫路,稻茬地立时宽敞多了,村人们也自觉退到了空地外。仪式中最刺激的部分来了,而我由于没抢到一颗糖果,有些懊恼,我狠狠盯住怀抱着一塑料袋糖果的男人,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后,被一群孩子团团围起来。他故作神秘地说:“别急,一会还多着呢!”
稻茬地里的敲打声又响了起来,只有两个穿着孝衣的中年男人被留了下来,其余人都被赶到了村人当中。
穿长袍的人在前,后面跟着打敲击的,最后是那两个孝子。前面的两人走,后面的两人就跟着走,前面的人跑起来,后面的两人就得跟着跑起来,前面的人做出什么动作,后面的人也得跟着学,这是规矩。
随着敲打声越发急促,前面穿长袍的人跑得越来越快,他们快速跨过那排木椅子,转着圈就跳到了大木桌上,再踩着椅子爬到小木桌上,从最高处翻过木凳,穿长袍的人敏捷地从高处跳下来,后面跟着的两个孝子面面相觑,只好狗熊般滑下来,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哄笑。
而前面的人压根没有停留,他们顺势一翻身钻到桌子底下,一个跟头就到了对面,后面的两人慌里慌张,也狗钻洞样地跟上……
人群笑得更凶了,前面领跑的两人似乎也更加起劲,做出的动作越来越不一般,累得后面两人呼呼喘大气。
这叫跑方,穿长袍的一伙人以这个为生,他们常年在各个村落跑着,但不是所有穿长袍的人都有这样轻盈的本事。
夜色逐渐凝滞的稻茬地里,前面的人身法轻盈,后面跟着的两人越发粗笨,伴随着敲击声越来越急,稻茬地里的四道黑影子越来越快……
这是一场较量,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长袍人,也没有几个后人能跟得上。村人们则只是一边笑,一边发出惊呼。
“为什么要跑呢?”我跑到祖母身边问。
“给那家老人跑桥,跑得越好,桥越结实,死去的人就能去到该去的地方了!”祖母说。
“人要去什么地方?”我幼时的疑惑总是很多。
“等着哪天你给我走迷宫后,我就托个梦跟你说。”祖母摆摆脑袋,盯着远处去了。
我实在不明白祖母的意思,多年后的祖母果真也躺进了自己的木头中,可她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
那日夜里,我也没有在稻茬地里看到送死者离开的什么桥,只有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可怜男人,拖着沉重的身子,拼命想跟上穿长袍的人,可最后面的那个孝子终是体力不支,一下子滚到了稻茬地里,然后干脆四仰八叉躺着,死活不肯跟在那个故意耍活的长袍人屁股后面了,这下就连小孩子也捧腹大笑起来。
这时,那个抱着糖果的男人出来解围了,他又在黑暗里吼了一嗓子,人群的目光很快移到他身上,他没有爬到高处,站在路边就往田里撒糖果,这回他撒得多,我将两只手高举在空中,终于接到了一颗。我连忙剥下糖纸,塞进嘴里,一股甜滋滋的味道袭来。
人们吆喝躺在稻茬地里的那个男人起来,可那人根本不动弹,只是摆摆手,最后他和那个打敲击的人都退到了稻茬地外围,场上只留了一个孝子,继续跟那穿长袍的人较量。
穿长袍的惯于神出鬼没,一会连从几个火盆上跳过去,一会一个轻快转身,掉转方向后从一张桌子下蹿到另一张桌子上,令后面的人整个措手不及,好在留下的那人也不赖,在村人们的叫好声中拼尽力气跟上去……
那是整个童年里,我在村庄见到过最能耐、最有表演张力的一次跑方,我似乎已经淡忘了一个女人的死亡带给我的恐惧。村人们脸上一直都挂着笑。最后一下敲击声停下后,那个撒糖果的人再次出现,这次他毫不吝啬地将塑料袋里所有的糖果和饼干都扔向了稻茬地。
我斜眼瞧着身后一个大大咧咧的妇女,一边把自己的围裙撩成一个小兜,一边扯着嗓子喊撒糖果的往她的兜里扔。一群孩子见状,都冲到妇女前面,拦住了那一捧砸过来的糖果。
我在混乱中也抓到了一块法饼,那是我平时不爱吃的一种饼子,可不知为何,在那样的境地下,我和村里的孩子们坐在稻茬地里,吃得津津有味。
直到多年后,我离开了村庄,跟着母亲去了一个陌生的城镇,这样的场景就再没出现过。偶尔能在路上碰到挂着白布的车队,可人们的脸色都是沉重的。看着车队经过,我有时候会想起在那片稻茬地里的情景,村人们聚在一起,小孩子吃着糖果,被稻茬地中央的人逗得笑弯了腰。
工作后,我离开了母亲,独自在异乡的城市生活。我时常感到轻飘飘的,城里一个个异乡人,似乎离得很近,实际上却隔得很远,人们住在同一幢高楼里,楼上死去一个人,楼宇间的邻居并不能轻易知情,我们像是活在一场巨大虚妄的欢乐中,死亡被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遮盖起来了,我感到生活似乎少了某种厚重感。
直到三年前,我下定决心搬到了城郊的一个村庄里,我又能在院子里听到远远的敲打声了。我去向房东打听,知道是高桥下一个人太老而走掉了,屋背后一个男人看人伐树时被树砸倒了,还有其他。
我每年都能听到两三回敲击声,我有时候会在敲击声中走到异乡的小道上散步。小道左边是村人们的菜地,右边是一大块集中种植的冬麦地,听着那悠长的声音,迎面碰到散步归来的房东。她担心我会感到惧怕,而试图与我一道,我摆了摆手。多少个因写作而头脑昏沉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走到这条小道上,每一次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要是这片麦地里也能捡到糖果就好了,可惜里面没有藏着糖果。
我只能在异乡的麦地旁,一遍遍想起童年记忆中河对岸那场盛大的仪式。
那个夜里,仪式结束后,人群纷纷散场,稻茬地里的事情却没有结束。祖母牵着我过河,我回头看到稻茬地里仍有微弱的光亮忽闪忽闪,那是大人们打着手电筒,领着自家孩子翻找遗留在田里的糖果,糖果藏在稻茬缝隙里,在热闹中是轻易不能被人发觉的。
我看得心痒痒的,恳求祖母:“我们再去一次麦茬地吧!”
“说了是稻茬地。”祖母长长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算了,河对岸那个人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糖果是撒在了稻田还是麦田里,只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会在意。”
夜已深,祖母领着我和家族中另一个女孩再次朝河对岸走去,巨纱般的夜色早已吞噬了村庄的木房子,狭窄的乡村小道,还有那稻茬地和在里面翻找的人。最后,我们也果真在稻茬缝隙中找到了几颗被藏住的糖果,而那就是我童年记忆中,一个女人死亡后的事情。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