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中的青草世界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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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芙蓉》《花城》《江南》《山花》等期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等。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沙漠文学地理”系列、“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成都笔记”系列等。

我可能知道应当怎样从世俗的角度去爱一个人,但我永远都无法直接进入一片地域的内心,也根本就不知道,未来一小时,甚至一分钟之内,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未知中降生,又从未知中消失,人的悲哀和幸运就在于:生命中充满了许多未知和偶然。2002年夏天,不知为何,我一直处在迷蒙和亢奋之中,我的迷蒙是不自觉的,可能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所谓看起来的清醒,其实也是一种迷蒙。亢奋也仅仅是一时的状态。就像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情绪饱满、精力充沛,心情就像祁连雪山向阳坡地上的青草、金露梅,或者别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风中激烈摇荡。
车子出了酒泉之后,高空的火焰,可以看见的白色流水,静止的、已经接近干涸的海子,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黄色沙砾……在车辆稀少的正午时分,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参差不齐的呻吟和呐喊。路边的新疆白杨叶子焦躁,形态慵倦,没有了早晨的翠绿和让人敬服的森严感。偶尔几只麻雀在泛着油光的路面上落下,又惊惊乍乍地飞走。
窗外的风携带着黄土的气息,从玻璃边缘潜入车内。就像人的生命,我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程,以及这路上不期然的奇遇、苦难、悲伤与欢愉。我只知道,这一天的下午或者再晚些时候,我们一定能够到达肃南,并在祁连山深处的人间地域之中,见到更多的青草、飞鹰,以及珍珠一般飘逸的羊群、散布在那片山地草原上的帐篷和放牧牲畜的人,听见他们的歌声,喝到他们自己酿制的青稞酒。
司机谨慎驾驶,车子里放着邓丽君柔美的歌声,气氛宁静而富有情调。某先生坐在我的身边,大腹便便;美丽的某女士神态雍容,情绪兴奋。我们一路说着传说中祁连最美丽的玉石、九色鹿,以及牧羊者的皮鞭。这些谈资,与现实而琐碎的生活无关,它们只是一种填补,或是被用来彰显某种文化情趣。对我们和更多像我们一样的人来说,“说”有时候纯粹是一种功能、一种欲望和一种表现自己的方式,与我们的目的相去甚远。
国道宽敞而笔直,落在偌大的戈壁滩上。那些乱堆着的石头表面光洁,成群结队地落在巨大的荒野之中,除了风,没有谁来挪动它们——它们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从这里到那里,不过变换一下仰望或者沉睡的姿势。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奔驰的车子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有了一种叹息的味道。几分钟时间,车子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儿,转上一条窄窄的土石公路。抬眼看见一座村庄,因为有树,更重要的是绿色,让我们眼睛一亮,干渴的喉咙一阵欢快地哽动。在西北,有村庄才会有绿色,这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经验,就拿我这个外来者来说,这样的经验我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但奇怪的是,每次的重复都如此这般,感觉像是在极端枯燥的生活中,遭遇了美妙梦境一样,每次都有从里到外的激动和愉悦。司机说,这就是通往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路了。前面要爬很高的坡,再冲下几道山岭,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就到了。
对于肃南这座小小的县城,一个千年前从阿尔金山流徙而来的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我也并不陌生。1997年我来过一次,只是走的路线不同罢了。从转弯儿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一次次被历史遗忘,又被心灵珍藏的神山圣域。这不是夸张,为此,我不想解释太多。我早就说过,我们可能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们真的无法真正进入一个地域,一个民族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现代文明人已成为简单的机器,按照已有的程序,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这种悲哀,我们身受,但不自知。
车子向上或者向下,或轰鸣,或锐啸。寸草不生的山峦过去之后,草原像是一枚绿色的箭矢,嵌入我们的眼睛和心灵之内。漫山遍野的青草伸手可及,它们就在我的脚下,我到达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这里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断地领受阳光,空气中颠簸的羊鸣、马嘶,和牦牛粪燃烧的气味的熏陶。我告诉自己尽量不要伤害它们,不要使一双与之无关的人类的脚踩到它们葱绿的身体——对此,人类是不自知且有罪过的,而草叶不言,它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摇曳、死亡。它们的简单令我感慨人类的复杂,感慨本来一阵风可以带走的东西,在人类那里竟然显得如此烦琐和隆重,比如生,比如死,比如一片雷声掠过头顶,比如一个人从远方到来,又从近处消失。
我们来到这些青草的身边,青草不表现出任何姿态。它们就在那里,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三个陌生的人类接近。不远处的白色或者黑色的羊们不停“咩咩”叫,它们的叫声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发出的。方向不甚明了的风扑面而来,从我们头顶和胸脯上急速奔过,不带一星尘土,干净、锋利。它们来自更远的地方,祁连山的某颗雪粒与松树的针叶之间,抑或某片岩石的缝隙。整个肃南草原上面,到处都是它们的声音,带动更多的声音,更多的声音碰撞着,呼啸、抚摸,追问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心灵、信仰和未来。
与酒泉的风不同,这里的风显然已经清除掉了那些烟尘、那些欲望,那些本不该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勇猛而且单纯,仿佛古老的歌谣,有着河流穿过岩石的巨大声音。
我凑在一棵高举籽粒的青草面前,蹲下来。我想让自己尽量和青草平等起来,不要总是端着人类自以为高贵的架子,对身边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无动于衷。平等、博爱和宽容,这是多么紧要的品质!而在此之前,对草、对更多的习惯沉默的事物,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和无知,于今显得多么可耻!我面对的草不言不语,在我眼里,它们简单的姿态摇曳着生命的风采,茎叶翠绿而头部泛黄,沉甸甸的籽粒正在成熟,正在梦想着跟随秋风,撒落在更远的土地上。青草的梦想就是要整个人类的土地上都生长着自己的同类。从这个角度来看,一株青草就是一百株青草,一百株青草就是一万株青草,青草青草,它们蜂拥、铺排和张扬起来,就是一个芬芳的青草的世界。
重新上车,某先生很是激动,说青草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的理想境地,可是,我们穷其一生,也到达不了。这就是人的局限性。我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青草是自由的,没有人来打理它们的生活,它们的生,它们的死,都听从人类之外的某种号令。这就是自然,自然时常被挂在我们的嘴边,书本里面到处散落,可是真正的自然竟然这般纯粹、简单。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到了,裕固族作家铁穆尔好像一下子就站在了面前,街道上忽然而来的风卷动他的长发,身边的达隆东智和赤鲁也都带着一脸的欣悦,他们三个裕固族汉子神情宽厚。我一下子放松了,身心瞬间一片澄明。这种感觉只有在回到亲人身边的时候才有,在铁穆尔他们面前,我竟然体会到了。我知道,在这里,我们能够很好地放下和交出自己。这不可多得,同时让我意识到,我们所有的戒备和防范竟然直接来自同类。
日渐黄昏,铁穆尔、达隆东智、赤鲁等人把我们带到一个名叫老虎沟的地方,一片很小的山地草原,一个除了日月星辰、草木流水、飞鸟野兽之外再无其他的僻静之所。青草就在身边,我们尽量不踩到它们,尽管它们不会发出疼痛的叫喊。有的伤害虽然是不自觉的,但毕竟也是一种伤害。山顶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松树,虽然长得不够高大和粗壮,但它们依然捧出绿色,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傲然生存,这就足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的诞生、生长和消亡。白色的简陋帐篷扎在青草里面,宁静得像是诗歌里面一个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有一种和谐的动感。而门前的小溪流水犹如长长的马头琴曲,忧伤、悲悯、灵动而张扬。达隆东智指着北面山坡上的一道沟渠说,人们要把这里的水引到更远的地方,给更多的人喝。
铁穆尔说,先前,我们的先祖从新疆阿尔金山流徙到这祁连山南麓,族人们就在这里扎根生活,过着极其平静的生活。说着,他摘下眼镜,蹲下来,伸出手指,拨开青草,抚摸着湿润的泥土。我心情凝重,曾经的鲜血已经成为泥土和河流的一部分,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们的踪迹,它们已经和泥土,和裕固族民众的肤色浑然一体。
就在此时,手抓羊肉的味道弥漫开来,在青草之间,在空旷的河谷之上。铁穆尔说,羊肉其实就是青草、泉流,青草贯穿了这里所有生灵的身体和血脉,没有青草和雨水,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踏着一条石块铺就的小径走到帐篷,裕固族少女已经把煮熟的羊肉,连同黄瓜、西红柿等凉菜放在了帐篷里的茶几上面,等着我们去将它们一一吞进肚子。
吃是为了肉体的行动和生命的饱满,除此之外,除了罪恶还有什么?青稞酒的香味好远就飘来了,像一把把燃着火焰的刀子,在我们的肠道里切割。某先生取出一瓶和田石榴酒,质地清醇,颜色鲜红,透明如血珀,比起铁穆尔自己酿制的青稞酒,它温和得像爱人的舌头。铁穆尔、达隆东智、赤鲁轮番唱歌。这时候,我才知道,平时喜欢的那些流行歌曲竟如此单薄,唯有在天地之间的歌唱,才发自内心,直抵灵魂。
酒进入身体,进入灵魂,那些终日缠绕的琐碎和无奈,离我们远了,想起远处的日常生活和世俗人间,几个人在这祁连山深处,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我们跳着、舞着,轻盈得如同一根高空飘旋的鹰翎……
不知何时,沉沉醉倒,额头一阵冰凉将我唤醒。耳边传来雨落的声音,这些来自高空的神灵之物,打在那么多柔软的青草身上,像是落在棉花上一样,而那些响亮的声音,应该大都来自石头,液体的雨和固体的石头接触,刚柔相济,自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是真天籁,也是人在世间少有的体验。我视作天地之善意对我一个人的浸润和提醒,也是我在天地之间最美好的肉身感觉。
雨滴被阳光推到更远的地方,阳光新鲜、耀眼,光芒照亮崎岖的山间大地,露珠抱着草叶摇摇晃晃,像是顽皮的孩童,在日出的山地草原荡秋千。然而,露珠摔落,与大地成为一体,注定是一种宿命,就像万物,包括人类,必然的归宿和使命,只是人类比露珠多了一些自以为是和不情不愿罢了。
明净的阳光唤醒了大批蝴蝶,不知它们从哪里来,一只只,一片片,好像迅速移动的花朵或者整个花圃,飞舞在祁连山幽深之处,飞舞在老虎沟青草密集的坡地上。它们当中有的累了,就在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上停留一下,一会儿就又飞了起来,一只接着一只,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
我不知道这些蝴蝶到底是从哪儿飞出来的。令人惊奇的是,蝴蝶一色白,没有一只杂色的。金露梅、银露梅、山丹花满载湿意,在微风中抖动着裙裾。我笑着,看着,信步走上斜斜的山坡,每一步都下意识地避开青草,我不想踩到它们,那样太过残忍。
应当感谢那些石头,为我提供了跳跃的可能,尽管它们已经覆盖了好多青草,但我们可以不再这样做了——也不可以这样做。山顶不高,到处都是松涛的声音。举目远望,就又看到了那些低垂的烟云,在远处,也在近处,甚至就在我们的内心。
尽管青草及其世界不是我们生活的重心所在,但相比其他,诸如现实、世俗和生存,甚至精神和理想,它更应该是人类心灵的一部分。但非常可惜的是,满世界的青草,其实我们无法找到。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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