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大成昆》《在那高山顶上》《古路之路》《乡村里的中国》等报告文学,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塞尔维亚文出版。作品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丝路书香工程”、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入围“中国好书”,获徐迟报告文学奖优秀作品奖、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在罗维孝看来,下河游泳是“日课”。“饭可以三天不吃,河不能一日不下。”50多岁时他这么说,如今70多岁了,依然没有改口。
2025年的一个春日,罗维孝刚走到周公河边,电话响了。朋友在电话里约稿:“怎么就想起了单车骑行三万里,路上的曲折艰辛,写书的不易和反响,拿笔讲一讲。”
挂断电话,罗维孝湿了眼眶。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法兰西之行的点点滴滴,却如云开雾散后的远山,清晰、生动起来……
一
起点是邓池沟。
只能是邓池沟。
邛崃山中段,夹金山南麓,成都平原、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这条毫不起眼的小山沟,从天上俯瞰,并无奇特之处。然而,在时间老人的视野里,回顾或者展望,宝兴县蜂桶寨乡境内的这条夹皮沟,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存在。1869年,法国传教士阿尔芒·戴维在这里发现、命名了大熊猫这个新物种,将中国特有的这种珍稀动物介绍到了西方,在西方世界掀起“大熊猫热潮”。
在中法建交50周年、大熊猫科学发现145周年之际,在邓池沟与戴维相逢,然后离开邓池沟,骑行法兰西,直抵戴维家乡法国比利牛斯省艾斯佩莱特市,与戴维再次相逢——罗维孝为自己的想法而激动,为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感动。
旭日下,戴维的半身铜像发出柔和的光芒。5年前,就在此刻站立之地,罗维孝认识了戴海杜——艾斯佩莱特市市长。骑行法兰西的念头由此在罗维孝心中萌芽,并长成参天大树。
10时20分,战友刘南康替罗维孝、李兆先、罗里拍了一张合影。快门响过,罗维孝对妻子李兆先说:“等我回来,再来这儿‘咔嚓’一声。”
李兆先记住了这个日子:2014年3月18日。
罗里记得,老爸“南征北战”整10年,骑着自行车走遍全中国,走完川藏、滇藏、新藏线,这是自己第一次到现场送行。
罗维孝记住了妻子噙在眼里的泪,记住了罗里担忧中夹杂着信任、鼓励的眼神。
有人记起的是《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
二
出雅安,经成都,穿过“东方罗马大道”翠云廊,穿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秦蜀咽喉剑门关,便是剑阁老县城。天色向晚,不经意地回头一瞥,罗维孝看见了7年前的自己。那一年,记录自己骑游青藏高原历程的《问道天路》问世,首都新华书店邀请作者现场签售,罗维孝骑行进京,也曾在剑阁住了一晚。剑门关是秦蜀交通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他感到了军魂的跳动,体会到了生命的伟力。在这“三国蜀道”的关键节点,他默念起一代枭雄曹操的《步出夏门行》第四篇《龟虽寿》中的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3月25日,晴。出青川,越过中国地势第二阶梯边缘地带,也就出了四川。
青川沙州到甘肃境内洛塘镇126公里,罗维孝一天拿下,力气的储库尚有盈余。次日骑行至武都区两水镇,116公里路上,他仍感觉良好。
被掏空的感觉来得突然。3月29日,由岷县往兰州进发。路越来越陡,坡越来越长。骑行六七小时后,罗维孝上气不接下气。盼星星盼月亮般盼一段平路,却盼来一场雨。一个泥水凼使坏,扑通一声,人和车跌倒在地。
不锈钢变速线出状况了,罗维孝的自行车,只能低速蜗行。
入住兰州,延宕到了次日。
没完没了的雨包裹着罗维孝,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湮灭他心中的那一团火。罗维孝到底警醒、振作了起来。他对自己说:“老罗呀,你骑车走过的桥,比一些人走过的路都多,焉能不知‘风雨过后是彩虹’……”
天祝境内的乌鞘岭,是河西走廊最东端的一道咽喉,大汉帝国纵横千里碾压匈奴前,在此秣马厉兵。公元前121年的早春同样大雪纷飞,19岁的******侯霍去病立于高冈之上,对一万精锐骑兵发出了不胜不休的指令。这一年,霍去病两次受命出征,用一系列酣畅淋漓的胜利,全线打通了河西走廊。于是,有了“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盛世华章,有了后来的万国来朝,“汉之号令班西域矣”。
在天祝,罗维孝补足了“精神之钙”——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铁血告白在前,你又怎能虎头蛇尾,因噎废食?
出天祝131公里是武威。罗维孝离开武威时,雪还没有离开。当天行程不得已压缩了60公里,罗维孝落脚红山窑,与一个放羊汉抵足而眠。
三
越往前,路越不好走。甘肃境内,312 国道很多路段挪让给了连霍高速,需要新修。修建中的道路时好时坏,时有时无,高低不平则是常态。有时人骑车,有时车骑人,漫漫长路,每一寸都在向人的体力、意志抖威风。
何以解忧?唯有美景!当丹霞地貌打开千般烂漫万种风情,罗维孝拿出笔和本子,记录下按捺不住的心跳:“不望祁连山上雪,错把张掖当江南。在夕阳之下、光影之间,你能感到大地脉搏的跳动,你能听到大自然的血液汩汩流淌。”
途经酒泉,丝绸之路纪念馆非去不可。还在筹划行程时,罗维孝就留意到了这个特殊而重要的存在。从邓池沟到艾斯佩莱特,不止一条路可走。选择丝绸之路,8个字替他做了决定:“致敬先贤”,体现血脉传承;“造访友邦”,彰显文化自信。1877年,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所著《中国》一书中命名了“丝绸之路”。车轮下的路通向法兰西,途经德意志。在罗维孝眼里,博物馆是一个“会场”,中国人外国人,过去的现在的,都在那里聚首,在那里留下形象和声音。会场就在眼皮底下,这个“会”,必须去“开”。
纪念馆门口,罗维孝请人为他拍照。没有比“pose(姿势)”,罗维孝将手中一本32开的“书”,“呼”地打开。
以为是“书”,却是一面1.2米长、0.8 米宽的旗子。旗子以地球作背景,左上角印着五星红旗。国旗右边印着两行明黄色大字——第一行:一路骑行横跨亚欧奔向法兰西;第二行:回访阿尔芒·戴维故里。下方是罗维孝的签名,再往下,一条蓝色曲线,把一个大熊猫头像和一个骑行者的图案连在一起。
他的不修边幅,他的黑白相间的长胡子,他自行车龙头前KT板上笑容可掬的大熊猫,他手上纵横着野心、野性的旗帜,似乎都在强调,这个人来自另一个世界。
与“外星人”不期而遇,人们兴奋不已。“‘一路骑行横跨亚欧奔向法兰西’,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坐上飞机,眼睛一闭就是三千里地。你这样老牛拉破车,到法国已是猴年马月。”
“玄奘西游、张骞出使西域、马可·波罗玩转中国、解忧公主乌孙和亲、鸠摩罗什传经说法,那时候,天上也没有飞机。”
有人就说了:“这个人真有意思。”
罗维孝接话快:“梁启超先生讲,人生最要紧,是活得有趣。”
从酒泉到瓜州,自行车后胎三次被铁钉扎破。要命的是最后一次,车胎补好,居然打不进气。这时已在戈壁滩上,四下无人烟。罗维孝想搭个便车去瓜州,却迟迟没搭到。
一辆摩托车从面前开过又折转回来,“嘎”的一声停在面前:“咋了?”
问话的男子,塌鼻梁,瘦而黑,40 多岁。
“车胎充不上气,打气筒坏了。”罗维孝的声音,像另一只软塌塌的车胎。
“这好办!我家有打气筒,这就给你取。”对方说得干脆。
罗维孝眼睛亮成200瓦的灯泡:“世上还是好人多,这话没说错。你这兄弟,真是雪中送炭! ”
罗维孝双手迎上去,对方当没看见:“从哪儿来的?你们那边,马儿要跑,吃不吃草?”
罗维孝明白过来了,对方不是雷锋,是马蜂。
罗维孝问他要多少钱,对方伸出两根手指。
罗维孝递去20块钱。
“你当这是美元?”那人作势要走。
“掉钱眼儿了!”罗维孝骂的怨的都是自己,“要钱,要命?”
掏出200块钱,罗维孝添了一点感激的意思奉上:“麻烦快去快回。”
对方变魔术般给脸上弄来一堆笑:“踏实等着吧,一个小时没见到我,就当世上没这人。”
一刻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一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仍是半个影子没见到。直到这时,罗维孝才记起那人临走撂下的那句话:“就当世上没这人。”
瘪着肚子的罗维孝,推着瘪着肚子的自行车,在大海般宽广的黑暗中,展开了艰难泅渡。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记不清多少次跌倒爬起之后,一片灯火,替瓜州迎上前来。
五
4月18日,从哈密到三道岭。自行车上的卫星定位仪显示,这一天的行程为103.6 公里。
出三道岭不远,又是戈壁滩。比茫茫戈壁无人烟更可怕的是风,似浊浪排空,似万马奔腾,似一万张刀片接成长龙。
风从正面来,罗维孝“卧倒”在地。有时车在人身上,有时人在车身上。
风从侧面来,蹲下。蹲得稳就蹲,蹲不稳,顺势趴下。
风累坏了。趁它停下喘气,罗维孝夺路狂奔。
4月21日,罗维孝原计划当晚入住吐鲁番。听说一场10级大风即将袭来,他将驻地改为几十里外的小草湖服务区。
23日,乌鲁木齐突降大雪,成了雪国。次日,罗维孝早早起床,趴在窗前等天明。
他等的其实是雪霁天晴。
当天空有了放晴迹象,罗维孝的心,比身体更急切地赶往路上。
这一天的目的地是石河子市,一路上,车辆浩浩荡荡,拥挤如马拉河迁徙的角马,罗维孝小心翼翼贴着路边行驶。路边残雪尚未消融,偶有汽车闯入过的路段,路面被轧成冰面,又溜又滑,罗维孝和他的车时不时被掀下路基。
坏天气对罗维孝紧追不舍。在奎屯,极端天气导致全城停水,没法洗漱,没有水喝,罗维孝度过了一个口干舌燥的晚上。
奎屯下一站,精河县的托托镇,临时变更为相距90公里的高泉镇,仍是坏天气惹的祸。一出奎屯就遇上逆风,裹挟着让人透不过气的沙尘暴,不时还伴随横风,出“牌”全无规律。风中行车,时而像扭秧歌,时而像打醉拳,时而像跳迪斯科,罗维孝几次扑倒在路边,等风发完淫威,才又重新上路。
4月28日,当罗维孝来到霍城县芦草沟乡,风沙刚埋下头,雨雪又举起手臂。
过了果子沟大桥,罗维孝的皮手套已经湿透,双脚有如浸在水中。
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急弯。倒地一瞬间,自行车成了脱缰野马,罗维孝斜躺在车身上,眼睁睁看着车和人一起向下、向外飘移。
悬崖边上的一棵大树拦停了人和车。扑通乱跳的心脏勉强安定下来,罗维孝才看清楚,自行车龙头卡在树根处,半个后轮悬在绝壁上方!
六
4月30日16时38分,罗维孝抵达霍尔果斯。每到一地,罗维孝都要到当地邮局盖下邮戳,留下一路骑行的证据和记忆。等他盖完出国前最后一枚邮戳赶到口岸,差不多已是下班时间。
把罗维孝送出验证大厅,边防警官指着已经发动的摆渡车说:“骑车跟在后面,7公里后,你就是别人眼中的‘外国人’了。”
两个轮子跟四个轮子,竟然没有跟丢。
这一声喊来得突然:“停下,马上停下!”
听到喊声,罗维孝连忙停车。他的双脚,分立在一道黄线两边。
两个哈萨克斯坦边防警察冲上前来:“你有一只脚踩到我国地界上了,马上退回去!”
“都是隔壁邻居,远亲不如近邻!”罗维孝故作镇定。他想借一个玩笑,打通眼前关节。
“回去!”
一支枪管,指向罗维孝的眉心!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罗维孝的意识长了鼻子般闻到火药和金属合成的气味,并由此被裹挟进短暂的空白。等他回过神来,枪口已划过一道弧线,对准他踏在对方地界上的右脚背面。
“把枪放下!”话音未落,罗维孝身旁多出两个中国边防警察。
接下来是发生在两国边防警察间的对话。
“为什么拿枪指着他?”
“他不退回去,他不听从命令。”
“他已经在中国海关办完手续,麻烦让他过去。”
“我们要下班了,过完节他再过来。”
“但是他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今天就该过去!”
事情来得突然,解决得也很顺利。罗维孝还在为自己惹下麻烦忐忑不安,哈方警察收起脸上傲气,收起了枪。
罗维孝身旁站着中国警察,中国警察身后站着中国。巨大的感动鼓舞着罗维孝转过身来,好好享受这如影随形却一直不曾在意的福利。但罗维孝毕竟是清醒的:家长把儿女护在怀中,是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远走高飞,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七
一只萤火虫在无边黑暗里踽踽独行。它的翅膀那样单薄,风却孔武有力,吹得它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闪闪烁烁,一忽儿又断线的珠子般没了影踪。
这只“萤火虫”,其实是一个电筒,挂在自行车龙头上面。当远处现出另一个光点,已是23点27分。
亮着灯的地方是一家中国人开的餐馆,接待对象为长途汽车驾驶员、长途客运的旅客。踏出国门的第一个夜晚有了容身之处,罗维孝的心,却迟迟难以安定下来。在这里,他发现,当地人不用美元也不用人民币,而他出发前网购的“快译通”,一天班还没上就退了休……毡房外,风呼啦呼啦吹了半宿。罗维孝的眼皮,下半夜才贴到一处。
自从离开头晚投宿的“加热肯特”小饭馆,除了偶尔有民居散落在公路附近,除了满眼风吹草低,罗维孝没看见一个活物,包括牛羊。体力被坑坑洼洼的路面耗去大半,却没有食物填充,饥饿感和眩晕感发起双重攻击,罗维孝快要撑不住了,“扑哧”一声,后轮先趴了窝。
罗维孝正准备补胎,一辆轿车在他的旁边停下,3个20岁上下的年轻人向他走来。
先是围着自行车转了一圈,再是指着车上旅行包指指点点,在大熊猫圆圆的脸盘上细细抚摸,其中一个染了黄发的小伙连声高呼:“China ! Panda ! Panda ! China !(中国!熊猫!熊猫!中国!)”
英语到底有多少个字母,在罗维孝这里是一笔糊涂账,开“口”,只能靠手。
罗维孝从车架上取下水杯作牛饮状,又将杯盖拧开,杯口向下,倒出满瓶干渴。
对方眼神不差,反应也快,当中一个,朝车上喊了一句什么。
副驾驶座一侧车门打开,走出一个小伙,两只手上,各拿着一瓶饮料。
接过其中一瓶,罗维孝拧开瓶盖,一咕嘟倒进口中。
焦渴的火苗被浇灭了,饥饿的火焰还在燃烧。
罗维孝拍肚子,像拍一面鼓。几个小年轻被逗乐了,刚才为他拿水那位,回车上取来饼。
八
来到阿拉木图市区,草原上天马行空那一套吃不开了,罗维孝被一泡尿憋得发疯。渴了可以指着嘴巴,饿了可以拍打肚皮,“撒尿”两个字,手怎么“说”?
一家饭馆贴在门口的广告画,给了他解决问题的灵感。画面上,一个小屁孩端着自己身上的茶壶嘴儿,茶壶嘴儿高山流水,滋滋冒着热气。罗维孝拉住一个伙计,指指画面,再指指自己。亏得伙计理解能力超强,洪水才没有泛滥成灾。
第二天,连猜带估摸,罗维孝将自行车龙头对准了M36号公路。
这天晚上,罗维孝借宿在一个纤维板和塑料布搭就的窝棚旁边。这是一个简陋到接近于露天营业的路边临时小饭馆。老板起初并没有收留他的意思,直到收下400坚戈(约合13元人民币),才答应让他打地铺。
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变速器莫名乱挡,链条断为两截,其中一截卡在变速器里,死活取不出来。
罗维孝和他的自行车,搭上了一辆来自乌克兰首都基辅的货运汽车。这辆车的目的地是阿斯塔纳。
自行车在阿斯塔纳是稀罕玩意儿,修自行车,不比修飞机大炮容易。不得已,罗维孝拨通了中国驻哈萨克斯坦大使馆的值班电话。
在大使馆协调下,开汽修厂的华侨塔力哈提从电话里揪来几个朋友。蛮力加巧力,车还真修好了。
对照路书分析后,按预定时间进入俄罗斯边境口岸,罗维孝有了把握。“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之前一直埋头赶路,既是时间倒逼,也是风雷火炮的性情所致。现在,因为搭了一段汽车,时间略有节余,罗维孝放了自己两天假。
滞留在侨领沙克什的酒店里的两天,罗维孝的吃和住,沙克什统统免单。罗维孝要上路了,沙克什等人还在挽留。既然选择了前方,只能风雨兼程,对于他们,对于自己,罗维孝能说的都只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也。”
九
M36号公路在阿斯塔纳转了一个弯,从东南转向西北,路面从破败转向平顺。
5月22日下午,早于俄罗斯签证生效一天半,罗维孝落脚在距中俄通关口岸35公里的一个小镇。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下午3点,酒店工作人员陪罗维孝去银行兑换了卢布。
第二天上路不久,罗维孝发现一辆红色轿车跟在后面,没有超车的意思,没有目的地的样子。事出反常必有妖,警铃刚在大脑中拉响,红色轿车紧贴着自行车疾驶而过,也没见打双闪,停在了七八米外的前方。
车里走出20来岁的两男一女,呈一字形向他逼近,个个横眉竖眼。
看来他们早盯上他了,劫财来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罗维孝夺路狂奔。几个人气急败坏,驾车追赶。
罗维孝连人带车冲向路边,跳下路基。对方恼羞成怒,其中一个从汽车尾厢里取出砍刀,同另两个一起扑向罗维孝。
鱼死网破的时候到了。罗维孝放倒车身,麻溜取下自行车链条。没有进攻,也没有后退,他将链条拉直,钢枪般横在胸前,然后稳稳站定,昂首看向前方。一个军人的底色,浮现在他瘦削而刚毅的脸上。
几个家伙乱了阵脚,灰溜溜退回车上,溜了。罗维孝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车头对着海关方向的大型拖挂货车在路边排起了长龙,几个司机在对峙现场的不远处围观。显然,那几个家伙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施暴,这才逃之夭夭。那些司机并没有张口为他说话,但是,他们的出现和沉默本身,已是最大支援。
上午10点,罗维孝抵达哈国海关。一个胖警察递给罗维孝两张表,示意他对照填写。罗维孝一看蒙了:表格上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总不能让一泡尿活活憋死。罗维孝一只手指着自行车前方KT板上的大熊猫头像,另一只手对着胖警察,做出“请”的手势。
胖警察脸上的沟壑,瞬间被激动填满。只见他快步出了岗亭,一边对着大熊猫头像“潘得儿”地叫,一边摆手扭屁股,惹得同事和等待过关的人们哈哈大笑。
罗维孝重新递上护照、签证、通关表格,胖警察心领神会,代起笔来。
十
M5号公路是通向莫斯科的干道,但是中途,要切换到M7号公路。尽管一路小心谨慎,罗维孝还是鬼使神差,偏离了主路。
天上下起瓢泼大雨。冒雨骑出十几公里,当一座厂房出现在眼前,罗维孝兴奋得浑身战栗。
进到“厂房”,罗维孝大致看清,这是一个奶牛场,几个人正忙着埋锅造饭。锅是牛锅,饭是牛饭。
“这雨够大,浇下来一个外国人。”他们眼里有话。
罗维孝的手替他开了口:我冷,我饿!
次日下午3点,罗维孝成功回到M5号公路。
茫茫草原上,别说集镇,就连可以歇脚的村庄和农户也很少遇到。好些天没吃到可口饭菜了,天天顿顿,罗维孝都靠面包、煎饼充饥。长时间没有蔬菜水果摄入,体内酸碱平衡失调,罗维孝嘴唇皲裂,鼻孔则像有木塞揳着,脸上肌肉出现了间歇性抽搐。
车又翻了。自行车、旅行包加在一起,重逾百斤,车身下的罗维孝使出浑身解数也动弹不得。“继续前进”和“体面撤军”,不是头一回在他思想的擂台上争斗,却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前者节节败退,后者步步为营。罗维孝陷入昏迷之中。
睁眼时,罗维孝躺在路旁草地上,一男一女分列两侧。见他睁开眼,一个激动地叫出了声,另一个的开心,和牙齿一起露了出来。从他们的手势中,罗维孝隐约明白了事情始末:他摔倒时,山坡高处的他们正好看见。是他们把他抬到路边,把自行车和全套装备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天快黑时,自行车又出状况了。车胎爆了。
芝麻掉进针眼里,前边有个汽车修理部。补好车胎,老板要收摊了,罗维孝赖着不走。他指指店铺角落铺位,指指自己,继而双手合十,放在右侧耳边,歪头打起呼噜。罗维孝是想问老板,附近可有旅店?老板摇了摇头。一颗心正往下掉,老板给拎了起来。只见他将倚在门后的木板一斜、一拉、一放,如同施了魔法,一张折叠床呈现在眼前。
顾不上客气了,罗维孝指指肚子。老板咧嘴笑了,打开液化气炉子,烧上水,示意罗维孝少安毋躁,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老板拎着一袋吃食回来。西红柿、黄瓜、红肠、肉罐头,都是“致命诱惑”。
十一
6月6日中午,罗维孝抵达莫斯科。
告别邓池沟以来的经验一再告诉罗维孝,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店铺林立、人头攒动的莫斯科街头,经验失效了。罗维孝想吃一顿大餐,闭门羹却是一吃几碗。
他看中的第一家饭店,人刚进去,就被一张冷脸挤了出来。
第二家,没人撵,却也没人搭理,只当他是空气。
罗维孝想敲开的第三道门,竟然无法近身——一个金发女郎从玻璃门后出来,挡住了他。罗维孝往边上靠,她也往边上靠。罗维孝靠向哪边,她靠向哪边。罗维孝明白过来,不是他挡了她的道,是她要挡他的道。
金发女郎身材修长,脚下台阶抬高了她的傲娇。罗维孝知道此时的自己形象邋遢,但他同样清楚,天底下没有一件事,比吃饱肚子重要,比活着重要。罗维孝想好了,这顿饭非吃不可,非在这里吃不可——为了肚子,也为了尊严。
罗维孝定定地看着她,不进,不退,不吼,不闹。他相信沉默的力量,坚持的力量。
见他不识趣,金发女郎恨恨地,两手叉在腰间。那意思三岁小孩都能看懂:我要用扩张出来的身体面积,把你的念头挡回去。
罗维孝用雕塑般的沉默,对抗起对方的势利,直到饭店老板出来,把他“请”进店里。
罗维孝的眉头再次蹙在了一块儿——服务生递上的菜单,俨如一部天书。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罗维孝起身走到邻桌旁,指着桌子中央一道菜,“来一个!”。
如法炮制,罗维孝又点了两道菜。
吃完饭,罗维孝在饭店门口拦住一辆自行车,拿出之前打印好的图文资料,指点着红场及其周边景点。接着,他又做动作加呼噜叫,道出想在红场一带找宾馆的意思。
骑手点点头,示意罗维孝跟着他走。
梦刚开了个头,就被一根绳子拉扯回来。旅馆门前小广场上,一群人载歌载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抛进窗口的绳头。
紧接着,是《喀秋莎》《三套车》……罗维孝睡不着了,情不自禁下楼,参与到狂欢之中。人们为特立独行的中国老头鼓掌、喝彩、发出尖叫,热情的小广场,成了他的“主场”……
十二
莫斯科离拉脱维亚东部城市雷泽克内679公里。6月11日下午,进入雷泽克内市区,罗维孝又抓瞎了——语言不通、没有欧元,城市再繁华,也是生僻荒野。
罗维孝向中国驻拉脱维亚大使馆电话求助。大约过了10分钟,领事部工作人员打回电话说,已将他的情况通报给一位当地华人,那位华人会提供帮助。
一个自称朱峰的人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钻进耳朵:“请问罗先生在哪个位置?”
“我在雷泽克内。”
对方笑了:“我得知道您的坐标。”
前方有一家商场,罗维孝走到收银台前,冲工作人员点点头,递上手中电话。
有朱峰远程翻译,兑换欧元、入住宾馆、下馆子撮上一顿,不再是事。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刚脱下一只袖子,传来敲门声。
朱峰约罗维孝小酌两杯,以尽地主之谊。
听说朱峰大学毕业后来拉脱维亚工作,同现在的妻子,一个土生土长的拉脱维亚人成了家,罗维孝不由得问道:“那么现在,您是华侨了?”
朱峰笑道:“按政策,我随时可以移民过来。但是不瞒您说,我是中国籍。”
罗维孝仍是好奇:“刚才听您说,拉脱维亚的绿卡很难拿。为何能拿不拿?”
朱峰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张明敏那首歌,罗先生不陌生吧?洋装穿在身,依然是中国心。除此之外,这里边也有生意上的考虑。中国现在不光是全球货物贸易第一大国,还是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一个中国人把中国制造推销到欧洲,更加名正言顺。”
罗维孝酒杯举得高:“为兄弟的重情重义,杯中酒,一口闷!”
朱峰是个爽快人:“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罗先生面前,我又何足挂齿。啥都不说了,兄弟先干为敬!”
两个酒杯,“咣当”碰在一起。
十三
穿越哈萨克斯坦,穿越俄罗斯,如同手指头戳穿一堵墙。拉脱维亚全境地势低平,将267.8公里行程甩在身后,罗维孝只用了两天时间,如同捅破一张纸。
立陶宛是一张更薄的纸。境内行程153公里,罗维孝只用了一天。
芝麻没有西瓜大,但西瓜有西瓜的甜,芝麻有芝麻的香,芝麻的存在,西瓜不能取代。人也是这样。每个人地位、能量不尽相同,但只要你活得足够精彩,即使天上有100个太阳,也抵消不了你生命的光彩。
想到这里罗维孝就有些激动了,对于这一趟行走的意义,对于自己作为一个大熊猫文化传播者的自我确认,他更加坚定了。
十四
不知不觉中,罗维孝踏上了波兰的土地。这是一片******闪耀的天空,肖邦、居里夫人、哥白尼都是令人仰望的星辰。但罗维孝很快又成了“瞎子”“哑巴”,从华沙到兹盖日,脚下的路再次和他捉起迷藏。
“兹盖日,兹盖日,兹盖日……”罗维孝逢人就问,长腔短调都使上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罗维孝像没头苍蝇四处乱撞,不知怎么就上了高速公路。一辆警车追上来,警察在车载喇叭里向他喊话。
警车上走下三男一女。罗维孝递上护照,说了一声“China”。
验明正身毕,警察却没有归还护照,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几个人走到一旁,把他晾在一边。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罗维孝就是这么想的:看谁耗得过谁。
护照完璧归赵,警察示意他跟紧警车。
警察带他下了高速。又一辆警车开过来了,从车上走下一个身材高挑的卷发男子,试探着问罗维孝:“您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罗维孝激动得两手发抖。
“我在波兰司法部工作,我有几个朋友,是孔子学院的老师。”卷发男子的语气棉团一样轻柔,“我的中文名字叫亮剑。我们猜想,您是遇到了困难?”
罗维孝递上路书,委屈巴巴地说:“我今天的目的地是兹盖日,却不知道该怎么走。”看过路书,亮剑乐了:“全波兰都没有一个叫兹盖日的地方。不过,您今天的目的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亮剑邀罗维孝去家里做客,罗维孝欣然接受。
亮剑母亲是一位70岁的老太太。听儿子讲过客人的故事,老太太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罗维孝:“我没去过中国,但罗先生让我更加了解中国人,让我对中国之行充满向往。”
罗维孝的“邀请函”发得及时:“到了中国,一定要去四川,去雅安。到时候,我请你们吃火锅,品尝砂锅雅鱼。”
老太太脸上笑容饱满:“为了吃到四川火锅,还是先让您尝尝我的手艺。”
十五
最后10公里。属于波兰的最后10公里。
欧洲的高速公路都是开放式的,一不小心就会误入其中,就像眼下这般。警察再次拦下罗维孝,示意他出示证件。
有了之前的教训,罗维孝多长了一个心眼。他装作不明白对方意思,磨蹭半天才取出路书,慢条斯理说:“不是我不缴费,你们也没个收费站。”
对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真要听得懂,他也不可能这么说。可警察还是生气了,其中一个大笔一挥,在图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很快来了几个边防军人,二话不说,给罗维孝戴上手铐。事情还在变得更糟,一个手臂比他大腿粗的军官,动手搜他的身。
罗维孝急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这些警察,还是不是文明人?!”
对方犹豫一阵后,把自由归还到了他的两只手上。
接下来的德国行,罗维孝不止一次误入高速。每次交警将他引出歧途,都似春天般热情。其中一次是个雨天,将他带到一条乡村公路后,警察送给他一条毛巾。
后来发生的事可谓离谱。罗维孝正爬坡,后面来了两辆警车。罗维孝犯起嘀咕,哪里又出问题了?问号还没画利索,警车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罗维孝从车牌一眼看出,就是前面那辆警车,刚才拦下他,带他上了这条路。
莫非这条路也不能走?罗维孝心里正打鼓,刚才给他毛巾的那个警察冲他走来,只是笑笑,也不说话,就将他的自行车手动转体180度。直到警车调了头,罗维孝脑子里的弯还没拐过来: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这是闹的哪一出?在两辆警车夹持下走出两公里后,罗维孝愈发糊涂了——警车居然带他上了高速公路!更不可思议的是,警车不曾变过车速——他们开车的脚,仿佛不是踩在油门上,而是踩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如此走出20多公里后,警车下高速,又带着罗维孝上了一条大道,才同他挥手作别。
6月正值欧洲雨季,从瑙姆堡前往克拉尼希费尔德的骑行途中,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再一次让罗维孝摔倒在地。恰巧一辆小型货车打此经过,驾驶员—— 一个50多岁的农场主停下车,将罗维孝扶到副驾驶座上,并用一根长绳将他的自行车捆在车后,连人带车带回自家农场。女主人帮罗维孝清理、包扎好受伤的手肘,又为他准备了丰盛的午餐。
就在德国向他挥手作别时,中国联合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共同申报的“丝绸之路”,在卡塔尔多哈举行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获得通过。从古老中国出发的“丝绸之路”,由德国人李希霍芬命名。一个骑行在21世纪新丝绸之路上的中国人在李希霍芬家乡得到这个消息,该是怎样的心情?你从罗维孝脸上看不到答案。从他的眼睛里,同样捕捉不到蛛丝马迹。
一个人最激烈的情绪,从来都无法用言语形容。
十六
卡尔斯鲁厄到斯特拉斯堡只有87公里,慢慢腾腾走,午后时分,罗维孝就能为当日行程画上句号。
时间宽松,精神便有了松弛感。如同疏阔河滩上蒹葭苍苍,无边的诗意,无比的激动,在罗维孝心间荡漾开来。
诗意来自文学的星空。巴尔扎克、莫里哀、司汤达、福楼拜、莫泊桑、大仲马、小仲马、左拉、罗曼·罗兰……多么明亮、浩瀚的星河啊,想着这些伟大的名字,星光闪烁成了泪光。
泪光里饱含更多激动。
1964年1月27日,中法双方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由此,法国成为第一个同新中国正式建交的西方大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不是毛主席和戴高乐总统高瞻远瞩打破坚冰,且不说世界格局如今何等模样,回到具体而微的“我”,哪里有机会踏上这片遥远、迷人的土地……
城市的灯火照亮夜幕,阴影和寒意却在罗维孝心底蔓延。号称全法重要边境城市的下莱茵省省会城市,因为欧洲40多个国家的议员在这里开会,酒店家家爆满。
总领馆出面协调,罗维孝得到一张床位。
有必要去一趟“远方的家”。博坦大街35号,抢在这个门牌号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太阳般照亮了罗维孝的眼睛。
一位女士迎上来:“我是副领事闫倩,您是罗先生吧?”待罗维孝点头确认,闫倩将身边男士介绍给罗维孝:“这是张国斌总领事。”
总领事、副领事下楼迎候一个平头百姓,这礼节大得罗维孝心里头犯难。正思量该怎么道谢,张国斌开了口:“罗先生是大熊猫文化使者,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
总领事馆全体人员等在会议室,听罗维孝讲一个人的“西游记”。
为什么出发,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期待……罗维孝的演讲,几次被掌声打断。
发表总结讲话时,张国斌坐得板正:“罗维孝先生作为64周岁的老人,退休后不在家里安享晚年,而是把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大熊猫文化结合在一起,开始了富有特殊意义的跨国公益骑行,堪称国际民间交流的典范。他用钢铁般的身体和意志讲述了一个不可重复的中国故事,体现出坚忍不拔、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值得我们从心底里向他敬礼!”
十七
任何臻于优秀的事物都会制造有违初衷的矛盾,就像法国四通八达的路网,让罗维孝和他的自行车随时都有路可走,却常常一不留神,就走上了岔路、错路、回头路。
7月6日,雨雾蒙蒙中,罗维孝又迷了路。
躲进一个亭子,脱下雨衣,罗维孝咳了一声。抖掉雨衣上的水珠,又一阵咳嗽。
手机响了。这些天里,《光明日报》驻巴黎记者梁晓华天天打来电话。得知罗维孝感冒伴着发烧,梁晓华决定第二天赶到维希与他会合。
梁晓华带来一个计划:同罗维孝一起坐火车到巴约讷,再骑自行车,于7月10日抵达艾斯佩莱特。
“开玩笑!”罗维孝从凳子上弹起来,“我目前状态的确不怎么好。但是1万多公里的路都老老实实走过来了,最后几百公里,自然也不在话下。就算走慢一点,一天的路分成两天走,不出10天,我就能到艾斯佩莱特。我又不是没有体力,签证上又不是没有时间!”
梁晓华抿嘴笑道:“昨天您电话里说,之前多走的冤枉路不下1000公里。换句话说,您的骑行指标,早就超额完成了!”
罗维孝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似乎有道理,又似乎没道理,“一是一二是二。拆东墙补西墙,不是一句好话”。
梁晓华想不明白:这1万多公里的路上,罗老师不知转了多少弯。眼前这一个,咋就转不过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罗维孝才悠悠说道:“一头牛都剐到尾巴上了,总不能晚节不保……”
梁晓华敛起脸上的笑,认真说道:“您出发时新华社发了消息,4天前新华社又发了通稿。我电话采访您的内容也已见报。国内对您的行程十分关注,法国方面也于早些时候做了安排,7月10日,为您举办欢迎仪式。”
像是被一块糖噎住了,罗维孝久久说不出话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我听您的。总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的想法,辜负了人家的好心。”
梁晓华长长舒了一口气:“戴海杜先生告诉我,他要到巴约讷火车站与您会合,剩下的30公里路,他要亲自为您开道。”
十八
7月7日,巴约讷。罗维孝搭乘的火车刚一到站,艾斯佩莱特市前市长戴海杜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车站站台。主人告诉客人,最后30公里由他骑车带路,法国电视三台记者也将跟踪拍摄。
戴维故居位于闹市中心,罗维孝在戴海杜引领下到达时,这里已是人潮涌动。
戴维故居临街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大理石,戴维生平、业绩勒石以记。罗维孝缓步向前,站定,脱帽,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罗维孝抵达目标的庆祝方式,是他对神交已久的戴维化繁为简的心语。
当罗维孝登上戴维故居二楼凭窗而立,当地合唱团演唱起地域风情浓郁的迎宾曲。明快欢畅的歌声,把现场推向了欢乐的深海。
艾斯佩莱特市政厅,官方组织的欢迎酒会热烈中不失庄重。酒会由议长主持,市长发表演讲。
“祝贺您成为艾斯佩莱特荣誉市民!”市长话音刚落,现场掌声雷动。
罗维孝一秒钟进入角色:“作为市民,我申请盖个公章。”话毕,罗维孝将一路跟随的旗子“哗”地抖开。
工作人员拿来印章,才发现一模一样的旗子,罗维孝带了4面。
这下连梁晓华也看不懂了:“罗老师,您这是‘打批发’呀?”
罗维孝嘴角往上一挑:“这4面旗子,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其中一面,捐给家乡博物馆,这叫不忘本。一面留给我的子孙后代,这叫传承好家风。一面我要留着,等我建成骑行博物馆,就成了镇馆之宝。另外一面,是我给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准备的见面礼。”
“这可真称得上是‘面面俱到’!”梁晓华兴奋地说,“市长先生一定喜欢这个成语。”
果然,市长盖章成瘾似的说:“有没有?还有没有?”
欢迎酒会画面当晚在法国电视三台反复播放。一个中国退休老头在万里之外的法国成了座上宾,成了媒体追逐的焦点,梁晓华感慨万端:“做了20多年记者,这回碰到大新闻。”
7月11日上午,“新闻现场”移到了巴约讷市政厅。当市政府分管外事的沙堡女士将印有巴约讷市徽的纱巾系在罗维孝的脖子上,他才明白过来,这轻薄如纸的纱巾,是沉甸甸的荣耀。
十九
“新闻”还在发生着。7月16日下午,在梁晓华陪同下,罗维孝如约来到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
馆方破例把阿尔芒·戴维当年自雅安寄来的大熊猫模式标本从陈列架上抬移出来,好让它有一个迎候的意思,好让罗维孝和阔别故土的“老乡”最近距离接触。
眼前的大熊猫皮毛整洁,右前肢向前一步,嘴唇微启,似是有话要说。他是冲它来的,也是冲自己的心愿来的。在和它四目相对的一刻,罗维孝热泪盈眶。
在此之前,在“罗维孝大熊猫文化之旅标志物(骑行旗)捐赠仪式”之后,罗维孝接受了媒体采访。
法国电视三台记者问:“骑行路上,自行车换了5个外胎、3个内胎,您的精神力量从何而来?”
罗维孝答:“我喜欢两句话。一句是中国人爱讲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戴维先生去了我的家乡,我来他的家乡,正可谓有来有往。另一句是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最大的决心会产生最高的智慧’。这100多天里,雨果先生与我风雨同行,我要感谢这位伟大的法国朋友,他是我一路上的保护神。”
法国《西南日报》记者问:“请谈谈您对法国的印象。另外,如果有可能,戴维先生再去您的家乡,将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罗维孝答:“刚刚过去的几天里,巴黎给了我全新的体验和认知。我参观了卢浮宫、埃菲尔铁塔,我在离凯旋门不远处观看法国国庆庆典,我还参观了举世闻名的巴黎圣母院。在我原来的印象中,法国人喜欢玩火,喜欢耍枪弄炮。但是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友好、浪漫的法国。关于第二个问题,如果今天去雅安,戴维先生会大失所望的,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替他捕捉大熊猫了。大熊猫已经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保护大熊猫、保护生态环境,已经成为雅安人无须提醒的自觉。”
最后一个问题来自梁晓华。他的问题是:“梦想已经实现,您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不光梁晓华,整个巴黎都听到了罗维孝的回答:“我要兑现给老婆和儿子的承诺,活着回家!”
二十
回家没几天,罗维孝关掉手机,玩起“消失术”。他以这样的方式切断了与丝路单骑三万里的联系,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西征路上——只不过,这条路,不是借助脚,而是借助手和大脑。他要写下属于自己的《西游记》,像徐霞客那样,像马可·波罗那样,在身体抵达之后,用文字完成对脚下道路的丈量。
一年多时间里,睁开眼他就在写,晚上躺到床上,他还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写。字句落到书信纸上、打印纸上还是旧报纸的空白地带,他并不在意,自记忆和情感深处涌出的,再寻常他也当宝珍惜。他纵容身体里的情感,哪怕把自己撕扯得失声大哭;他感激身体之外生长着一只隐形的手,常常在深夜将他摇醒,让他将梦里浮起的句子捞到台灯下晾干。
裸眼视力从双眼1.0到左眼0.1、右眼0.3,罗维孝为一本书付出了代价。而最令李兆先操心的还是罗维孝无休无止的“折腾”和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筹建个人骑行游历博物馆。
2021年5月25日,经历了漫长的奔波、等待后,罗维孝拿到了四川省文物局颁发的博物馆备案确认书。7天后,************家自行车骑行游历博物馆开门迎客。看着访客进进出出,罗维孝像打了胜仗的将军,眉眼间尽是得意。
罗维孝拥趸甚众,在开办个人博物馆这件事上,喝倒彩的人却也不少。多年以前,罗维孝和妻子在离家不远处买了两个门面,楼上楼下,合起来300多平方米。罗维孝把店面改成了博物馆,难怪有朋友指着鼻头“声讨”他:“你骑车是流汗,你建博物馆,家里人心里头,也许是在流血!”
罗维孝也觉理亏,不过那是最开始。慢慢地,他说服了自己,说服了亲朋好友里的大多数:人到世上走一遭,不是为钱而来的,不是为物而来的,是为了看见、感知这个世界而来的,是为梦想而来的。至于子孙,古人一句话,已经说得透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2025年3月18日,罗维孝骑行博物馆创建已有几年。朋友问:“博物馆接待访客已经突破10万人次,是不是考虑见好就收?”
罗维孝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一息尚存,继续折腾……”
说这话时,罗维孝表情平静,眼里闪着泪光。
责任编辑:杨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