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

管朔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
  |    | 

管朔:2003年生,作品见于《黄河文学》等期刊。

老鼠
它的布局是这样的。从这头拉条直线到那儿,再从那头拉条直线到这儿,再拉,再拉,直到与最初的起点相逢,矩形的方阵便形成了。重复先前的动作,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方阵密密麻麻排列在这儿,将彼此划分为独立的区域。
也许不用这么复杂,我们可以把它具象化来看。看,狮子被一个矩形圈了起来,它的左边是美洲豹的矩形,右边是企鹅的矩形——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美洲豹和企鹅,因为隔得太远,我望不到那边,但总归会是某一类动物的矩形。人们把狮子和美洲豹的矩形统称为非洲板块,企鹅属于南极洲板块,它们都在动物园里。
我也在动物园里,但我和它们不同,它们是任人围观的杂耍演员,我是玻璃墙外的看客。它们是可爱的,还是可怖的?是值得鼓掌的,还是喝倒彩的?全凭我的定义。
一阵美妙的气味绊住我的脚步,我翕动鼻翼,瞬间抛弃所有,脚下生风,追踪气味的来源。不费吹灰之力,我在隐秘的角落找到了它。咸甜的芳香、滑腻的口感,夹杂着一些棉花糖般轻盈的滋味,我忘乎所以地啃食着面前的大餐。咔呲咔呲、窸窸窣窣,世间再无美味抵得过它。
吃着吃着,我的脑袋变得晕沉,似乎酒精在我体内发作,嘴巴咀嚼的动作也不受控地放慢频率,像生锈的机器。我的眼皮耷拉下来,一不小心头磕了一下,脖颈处骨头的折叠感猛地叫醒了我。
我怎么趴在地上?腹部紧贴粗粝地面的异样感令我感到陌生又熟悉,我的视线局限在眼前来来回回经过的人们的小腿以下,再往上我得费劲仰起我的头。我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发觉这是件艰难的事,我的确用手脚将身体支撑起来了,可腹部依然没离开地面多远。很快,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直立身躯。
惊恐向我袭来,我忍不住后退几步,身边那团被我忽视的黄色物体随着距离的拉开更直观地展现在我眼前。我想要尖叫,事实上我也确实叫了出来,尖锐刺耳的哨声传进我的耳朵,然后戛然而止。
陌生的声线并不属于我,可我的声带明明在振动,哨声消失,我的声音也消失了。但我现在还顾不得仔细研究我的声音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因为那团黄色物体已经深深占据了我的大脑。
那是一块已经腐烂发霉的奶酪,或黑或绿的霉菌附着在上面,成为它的装点,一两只灵巧的蚂蚁还在上面啃食——它们是多么勤劳的搬运工。
这不是该赞美的事物。发觉意识的扭曲和不对劲,我的灵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僵硬而迟缓地将目光移向奶酪右端的残缺处。原本平整的奶酪添上一些凹陷的浅坑,坑面上还有一条条顺滑的线,像牙齿一上一下,刚好在中间会合,拉起一片直立的群峰。
我开始思考,一定是扔掉它的主人咬了几口吧,不然,谁会吃这种烂掉的丢到地上的东西。我试图用这套说辞说服自己,努力忽视掉唇齿间滑腻的感觉,我想要离开,身体却不听我的命令,死死趴在原地。
博弈间,一个生物如鬼魂般轻盈地飘到我面前,它扭头看了我一眼,疑惑了几秒,很快将头转了回去,在奶酪前大快朵颐起来。我简直难以理解,它吃得如此投入,在奶酪上留下的印记和右端的一模一样……
大脑紧急刹车,一个极其不妙的念头陡然升起。我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这一生物,我和它在同一水平高度,因此它每一根分明的毛发、颤动的胡须、尖尖的小耳朵、长长的尾巴,甚至那对绿豆般滴溜乱转的眼睛,都同在放大镜下一样,清楚、明了。
它是只老鼠。我下了结论,在这之后我的五感尽失。我不合时宜地完全冷静下来,沉默地看着荒诞的一幕幕上演,任由唾液在口中分泌。
远处,巨大马戏团顶端的灯球亮起,欢乐的音乐蹦跳在每个生物身边,人们纷纷驻足望去,以新奇渴望的目光。在这美好庆典的傍晚,我一步一步迈向前,眼中迸发出绿幽幽的光,贪婪地共赴这场晚宴。
慢着,我是谁?

兔子
从动物园研学回来,班级里陆续开始出现猫、狗、羊,还有兔子。
我就是那只兔子。母亲总把我的头发分两股,在头顶斜四十五度角的位置扎两个马尾,告诉我这样不会秃头。我还有两颗比别人大得多的门牙,当我的门牙咬住下嘴唇,上嘴唇一噘,我便成为一只兔子。我露出兔牙,伸出两只爪子,蹦跳在长着稀疏绿草的泥土上,轻而易举地捕获人们的喜爱。
班主任是位年轻女性,有很多奇妙的想法,大课间不跑步,不做广播体操,而是跳兔子舞。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我们,我是学得最快的那个,她夸我聪明,让我站到最前面领舞。我很努力,努力驯化人类笨拙的四肢。
生日那天,我许愿想养一条狗,母亲却送我一只垂耳兔。我看着笼子里毛茸茸圆滚滚的兔子,心里疑惑:如果你是兔子,那我是谁?抱着这样的疑惑,我开始了和另一只兔子的同居生活。笼子右上角有一张卡片,上面印了很多我不认识的字符。我把兔子的名字写上去,于是我和它都成了独立的存在。我提着笼子给姐姐看,姐姐没有看兔子,反而指着卡片笑:“‘Gender’是‘性别’,你怎么把兔子的名字写在这儿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哪个词,即使有了发音,卡片上的文字仍是一堆鬼画符。我反驳她:“谁说这个是‘性别’的意思?”
姐姐说:“等你学英语,老师自然会教你。”
事 实 上, 直 到 我 熟 背 了ABCDE, 看懂了“gender”,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gender”的意思一定是“性别”,而不是姓名,为什么兔子是兔子,我是人。
兔子很好养,只需要喂它苜蓿草和水。兔子脾气很差,我想摸摸它的头,它却用藏在柔软皮毛下的利牙咬我。我哭着说我被兔子咬了,我得去打针,不然会死掉。可听我诉说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这点小伤不要紧。恐慌中,我感到身体发热,头晕目眩,伤口在隐隐跳痛。
谁坐到了我旁边,央求我再变成兔子一次。我下意识伸出牙,噘起嘴唇,才发现前后左右坐满了人,我被困在一个方阵中。
冬天的夜晚太冷,我悄悄从被窝里溜出来,把放置在客厅的兔笼拎到厕所暖气旁,并体贴地关上门——这下热气全部聚集在小小的四方空间里。我安心睡过去,希望一觉睡到中午,却在清晨被父亲叫醒。
死掉的兔子是什么样子?为何它的面目如此狰狞?它的身躯不再团成一团,而是舒展得近乎成一条直线,我才发觉原来它有这样长。父亲将它放入我的手中,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它的冰冷和僵硬,更令我惧怕的是,往日温柔地舔我手指的兔嘴此刻正可怖地张开,露出两颗长长的大牙。
兔眼圆睁,我不敢盯住它,似乎我才是杀了它的凶手。我飞快地将它递给父亲,眼泪唰地流下,哭着喊着要把它埋葬。我躲在屋里,只听铁铲一敲,兔子被压于黄土之下,虫蚁将啃咬它的躯体。我把家里仅剩的一枝百合插在它坟头,只有我自己知道,比起伤心,我的泪水更多是在掩饰虚伪。
母亲拔出枯萎的百合,推平小小土丘,我再也找不到那一处的痕迹。兔子死了,笼子丢了,我成为它行走的墓碑。

蚂蚱
我是个文静的瘦小孩,大家和我打招呼从来不缺话题,开口就是:“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不爱吃饭?”“这孩子也不说话,真文静。”通常我会抿嘴一笑,从而证实他们的判断。
我确实总是保持沉默。新来的历史老师爱穿裙子,从此上课连“小混混”也好学起来。他举手请教问题,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站在他旁边,弯腰阅读题目。课桌上放的是厚重的练习题,课桌下伸出的是手机,我目睹了一切,却像一个哑巴,什么都说不出,和那只手放到我胸上时一样,异样感迅速在我全身游走,可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我下意识地跑走,站在教师办公室旁边的楼梯上,无措地看着他站在教室门口,脖子上顶了个狐狸脑袋,狞笑不止。
狐 狸 问 我 跑 什 么, 还 问 我 怎 么 没 有胸——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初中生物课已经讲到了人体构造,即使男女有所不同,胸也是人类共有的部位。一个人没有胸,意味着肩部和腹部之间是无连接的空白。我站在楼梯上,从高处俯视他,仍然没说话。沉默中,我清楚了一点,也许还有很多人和他一样,拥有完整的人体结构,内里却是空的。
胸部的异样感连同那块肉一齐消散了,外在并不重要,我是说人可能不需要按照人的模子去长,脑袋在腿下就被称作“脚”,手长在脖子上也能叫作“头”,胸部可以和膝盖换位置,它们没有什么区别。人可以长成狐狸,也可以长成狗熊。
午饭常在奶奶家解决。从学校门口出来,下一个坡,绕过一个转盘,五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奶奶家有个大院,不是一户带一院的小院子,而是铁栏杆围起来的一整片区域,里面只有三栋楼,剩下四分之三全是院。土地多,树便多,树多了,就杂了。李子和杏嫁接,成了一个新品种。
榛杏是奶奶独一家的果树,果实像水蜜桃一样大,高高挂于树梢,滋味像蜜一样甜。周围的景色如同加了油画滤镜,朦胧而鲜亮,那些不重要的灌木和树被模糊成一团色块,唯有眼前的榛杏和脚下的草地清晰依旧。
啪嗒,一枚饱满的橙黄果子坠落,即使摔在松软的土地上也四分五裂,诱人的果肉唤来了黑压压的蚂蚁,它们将静态的果子变得生动。
啪嗒,谁把果子扔进这里,打破隐秘的寂静?有东西撞向我的小腿,我环顾四周,成百上千只绿色蚂蚱于草海中跳出,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吸引我全部目光。
草很长很高,草海之上是扑腾的沙丁鱼群,它们闪烁着耀眼的光,驱赶外来的入侵者。蚁群被打得落荒而逃,我目送它们离去,一转头,树上的、地上的杏子全都不见了踪影,我想要寻找,却被满地的蚂蚱绊住脚,一步不得动。
小腿传来隐隐的刺痛感,我俯下身,双手扑打,痛感却蔓延到掌心。我抬起手,一道道伤口泛白,翻开两侧花边。我张开五指,花边越开越大,终于,在正午的阳光下,我的手心结出了一颗圆润红杏。它滚落在地,瞬间被分食,那些饱腹的蚂蚱终于安静,蛰伏在草地里,静静等待新生。

刺猬
虫子被油炸得酥脆,成为人类的盘中餐,它的翅膀率先脱落,紧跟着的是头,最后连足和身体一起进入人体,完成生命与生命的交融。
我的姑父格外钟情于夏天的知了,他极擅长在它完成蜕变、爬上树梢聒噪前,将一切扼杀于冷冻柜中,只需要一个塑料袋、一支手电筒。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先用手电筒照脚边——刚从地里钻出来的蝉最容易捕捉——接着往树干上找,三棵树里有一只,运气好的话半小时能收获一袋。
被捉的知了还活着,有翅膀却飞不起来,只能在塑料袋里爬来爬去,弱小得让人可怜。我盯着袋子看,薄薄一层塑料抹去了虫子的细节,只有一团团黑影在蠕动。
忽然,它们的身体短暂明朗,强光从我眼前闪过,伴随姑父的一声惊叹。母亲和姑姑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姑父捡起手电筒,摆摆手说:“没什么大事,刚刚一只刺猬从我脚下蹿走了,得亏我没踩下去。”
他们的话飘忽在耳边,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小光斑,像太阳一样,晃得我发晕。我听到他们聊得热切,说前些日子还遇到了黄鼠狼,我哧哧发笑,也想加入这场大人的对话:“今天踩到刺猬,昨天碰到黄鼠狼,那明天会见到什么?”
意外地,我被母亲斥责了。为此我感到委屈,转身跑向树林外,在漆黑的小道上狂奔。但我很快停了下来,内心矛盾,我既想跑远些让他们着急,又怕自己真的走丢,只好选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坐在石礅上等待。夜晚与白天最大的不同,是黑夜会包容所有可能。风穿过草间,发出些许声响,我总疑心那里藏着一只刺猬,或是黄鼠狼。它正在暗中盯着我,只是最终也没有得逞。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梦到它。
那个漆黑的夜晚,无风。我是去捉知了的,手电筒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林间,伴我左右的只有这灯下的魅影。草很高,树也很高,以至于我以为脚下踩的是海,是漩涡,是悬崖,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成群结队的大白鹅摇摆着前进,从我面前横穿,我安静等待,可它们总也走不尽。
树的半截有一圈透明胶带,平凡的物件此时成为杀死知了的镰刀,它难以通过滑溜的道路,只能被迫留在中途,停滞不前。我左拿一个,右拿一个,轻松取走它们。
鹅终于走掉了最后一只,它们突然着急忙慌向林外逃走,扑打的翅膀吹起草浪,落下白羽,卷动树梢上仅有的几片叶子。簌簌声响起,我抬头望天,太阳在东,月亮在西,一切井然有序。我低头看地,一只刺猬出现在我脚下。
显然刺猬背上的刺被它精心打磨过,它们锋利而尖锐,狠狠刺穿我的脚掌心。我感受不到痛感,却跌坐在地,任液体流成一条河,延绵向鹅群离去的地方。
打翻在地的塑料桶中爬出数十只蜕壳的蝉,振翅飞往地底。河困住了我,我无法离开,刺猬见状毫不留恋地丢下我,顺着河流的指引狂奔到鹅群中间,一口吞下一整只鹅。
流动的河告诉我这里有三十六只鹅,刺猬已经吃掉三十五只,还剩最后一只。
我问,最后一只在哪儿?
河问,谁是最后一只?

愚者
今天是狂欢节。
没有人来定义它的名字,它不需要日期,不需要地点,不需要特定的节目,你只要知道今天是狂欢节,就足够了。街道上没有悬挂彩灯,头顶的乌云一片压一片,扣成剧院舞台的天顶。风要吹好久,才能让缝隙漏出一点光,照亮地面上的几片彩色纸屑。
老鼠是第一个到的。他看起来精神欠佳,步子沉重迟缓,挪动几步就要休息几秒,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爬到这里来的。他的眼睛盯紧前方,像在估摸自己还要走多远,鼻子也抽动了一下,似乎闻到什么熟悉的气味,但他没有立刻动身追踪,好一会儿才朝那边挪动五步,然后定格。
刺猬是第二个。他的体形硕大,相较而言,称之为“野猪”似乎更适合。背上的刺大概是由钢铁铸成的吧,那样粗壮,那样坚硬,一不小心便在精致的墙纸上留下道道划痕。他顺着老鼠的视线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仅仅上下打量了一遍,便毫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然后是兔子。可怜的兔子害怕极了,他全身都在颤抖,如果不是四肢还要支撑身体,只怕要蜷缩成一团。他紧贴墙壁移动,兔耳紧绷,每走一步就要扫视一遍周围,哪怕只是一片被风裹挟的纸片,也吓得他连连后退。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刺猬,踌躇片刻,不着痕迹地往老鼠的方向走去。于是他也看到了那里。
蚂蚱是最后一个。绿色的小巧身影并不起眼,在场没有谁注意到他是何时来到的。但他十分从容,步伐紧凑,快步穿行到老鼠、刺猬和兔子的中间,不用说,他已经看到那里发生了什么。
“这真是件悲伤的事情。”蚂蚱用诗朗诵般的语调高声宣布,一个独角戏演员开始向观众报幕,伤感马上被喜悦替代,“但也因此,我们才能相见,我们该高兴啊。”
谁都没有回应蚂蚱的话。刺猬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很快又闭上。兔子把脸藏在两只垂下的耳朵后面,浑身仍止不住地哆嗦。老鼠丢了魂,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咳咳,”蚂蚱并不受打击,继续自顾自地说,“好吧,好吧,也许我们确实不需要开心,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凶手到底是谁。”
蚂蚱的话好似棒槌击中鼓面,或是某种柔韧的膜,在此刻终于得到回响。
所有动物齐齐看向蚂蚱。
蚂蚱对他们的反应满意极了,说:“下面,让我们介绍一下自己,并证明自己的清白吧。”
他攀上身后堆叠起的木头酒箱,从高处俯视大家,微微抬起下巴,开始自己的宣言:“想必各位能很直观地看出,我是蚂蚱。我食草,但与那些过境的蝗虫不同,我只捡掉落在地上的谷子吃,从来不争不抢,不破坏庄稼,我的力气也要小得多,对于这种事情——我根本做不到。”
一番话说得流畅极了,没有丁点卡顿,连声音的高低起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蚂蚱低下头,示意其他动物继续。兔子左看右看,几次张口无果,被迫在静默的威逼中向前走出几步,声音发抖地说:“我、我是兔子,我很温和的,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兔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了些什么并不重要,只需要看他纯白的皮毛,没有谁不会被他说服——向来以温顺著称的兔子,怎么可能是凶手?
截然相反的是,刺猬相当张狂,粗重的声音从身体里吐出来。他张口便是:“我要是凶手,绝不会心慈手软,这个手法,太轻易。”
听到他的话,兔子抖得更厉害了,一个不小心栽到老鼠身上,马上条件反射般弹起,摔了一跤。
从头到尾,老鼠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是谁?”

倒吊人
蚂蚱发现,通过各方狡辩的话来找出真凶太难,语言是最有力的伪证,文字只露出柔软的边角,只有拆开一撇一捺,才能看见其中的锋利。于是他再次提议,搜寻周围的环境,也许会有些收获。
显然,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信任。蚂蚱率先从木箱上跳下,朝物品堆放最多的东边走去。刺猬的眼珠随着他移动,又很快转回来,他果断选择向西。兔子朝左迈出一步,马上摇摇头,又朝右跨出两步,再次陷入犹豫,焦虑地拽着双耳。老鼠长长叹出一口气,索性闭起眼,胡乱爬向一个方位。
物件被搬动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时不时从哪里发出“嘭”“哐当”“哗啦”的杂音。蚂蚱动作干脆,试图抢先找到关键物证。他掀飞一张旧布,立刻有灰尘扬起,均匀散落在他翅膀上。他翻开一本笔记:
谁可以加入这场狂欢?
他捧着影子的骨灰
他缝补坟头的百合
他拖来河流喂鹅
他卖掉真实的自我
黑夜颠倒一切
边缘成为狂欢中心 
哈!荒诞。蚂蚱咂嘴,把笔记本随手一扔,继续埋头苦找,连撕碎的纸张上被洇湿大半的字迹都不肯放过。正当他欲拿起仔细辨认时,异样感陡然升起,似乎有谁在暗地里偷偷窥视着他。蚂蚱悄悄斜眼看向侧前方一面蒙尘的镜子,镜子模糊,但也并非什么都照不出,只是视角受限,蚂蚱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于是他装作不经意拿过一块木板,顺带收起纸条,转身向另一间屋子走去,随手上锁,锁舌入槽的声音简洁干脆。
火焰上下跳动,蚂蚱的心也跟着紧张。借助蜡烛微弱的光,他有些困难地识别出纸条上写有“药物”“多重”“狂欢”等字样。放大的标题被摧毁得最为严重,只能看出是三个字。第一个左半边是言字旁,第二个右半边是斤字,最后一个字的上半部分有一点。
这是什么?蚂蚱还未想明白,尖叫声先一步占据他的大脑。他忙打开门,循着声音找去。兔子,是兔子发出的惨叫,然而出事的并不是他。老鼠也在一旁,这下他终于清醒了一点,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刺猬。
好像中世纪欧洲完美的雕塑,水泥灰泼了一地,勉强能认出,他是刺猬。坚硬的刺被什么粗暴地削去了高端,变得迟钝而厚重。也许是斧头,那把他背上背着的斧头,创造了属于刺猬的河流。河流蜿蜒不断,正流淌向兔子,渗入微小的裂缝,企图寻找生的出口。
兔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真是不幸的事情,”蚂蚱压低嗓音,哀悼,“发生了什么?”
没有谁回答。事情变得复杂起来,蚂蚱不可避免地开始焦虑,他想要找出凶手,但并不希望命丧于此。他着急开口,期待推进调查:“好了,我们快点……”
“等等。”
出乎意料,老鼠主动开口,打断了蚂蚱的话。他的声音有一点哑,带着些许不自然。老鼠直视蚂蚱,不再迷茫飘忽,以一种审讯的口吻问道:“你是谁?”
蚂蚱对老鼠的提问并不感到奇怪、生气,或者有其他情绪,他只是扇动了下翅膀,把早前的落灰抖掉,平静地回答:“我是蚂蚱。”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蚂蚱嗤笑一声。
正是这声嗤笑,把兔子从恐惧中唤回神。他犹豫再三,鼓起勇气打断他们:“那个……其实我找到了一件东西,但我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他求助般地看向老鼠,渴望得到支持与庇护。在老鼠的肯定下,兔子跌跌撞撞地蹦跳去打开一个房间的门,再回来时手上多了动物的一对前肢——上面有一排坚硬的锯齿,末端如锋利的刀钩。
老鼠敏锐地捕捉到,当蚂蚱看清兔子拿出的东西后,神色明显慌张。于是他有了定论:“你是螳螂,一只伪装成蚂蚱的螳螂。”
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铺开在他们眼前,戏剧迎来高潮。螳螂作为凶手,为了减轻自己的嫌疑不惜自断双肢,以蚂蚱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并从一开始就掌握主动权,趁搜寻物证的工夫,设计陷阱,先除掉了最有威胁的刺猬。
证据都指向了他,现在蚂蚱有口难辩。******的办法,就是找到指向真正凶手的证据。他沉浸在这种迫切感中,振翅飞向空中。“嗖”的一下,木箭划破凝固的空气,蚂蚱——或者该说螳螂,如一颗熟烂掉的果子,“咚”地砸在地面上。
老鼠万分震惊,他扭头看向木箭的来处。兔子还保持着拉弓的动作,弓弦还在颤动。他缓缓转过头,和老鼠对上眼神。一秒、两秒、三秒,箭掉落在地,他又变成了那只弱小发抖的兔子。
“他要逃走。”
兔子低声说道。
一锤定音,月亮扑打走萦绕在周身的乌云,惨白的月光笼罩着行走在街道上的老鼠和兔子,他们一前一后,影子孤零零投在墙上。
突然,前面的影子不动了,他头顶上的斧头也随之停了下来。
“怎么了?”
兔子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鸡蛋膜
住在四方形空间里的人,也许和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没什么区别。刷短视频,或者工作,或者睡觉休息,在别人眼中就像在表演。你是一个演员,同样是个观众。
那天过后,我的思维开始错乱,我时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正的人,还是觉醒了人类意识的动物。奶酪腐烂的味道仍然缠绕在我的唇齿间。又或许,我是比人类更高等的存在。
我被要求很早起床。像是回到了学生时期,按时起床、吃饭、学习、运动。早餐一定会有一个煮鸡蛋。大多时候它的壳一裂就能轻松剥离,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蒸煮时间过长的情况,这时候鸡蛋的口感很不美妙,我讨厌这种粘牙的弹性。
很快我从枯燥乏味的日常中找到了一点乐趣。我开始剥起鸡蛋膜。比起坚硬的外壳、美味的蛋白,这层薄如蝉翼的膜毫不起眼,然而有时它会粘连在蛋白外面。其他人并不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只有我会仔细挑下每一片膜。膜在我手中舒展,轻轻一搓便会收缩成长条,它离水后变得干燥,像一张薄薄的纸,再浸回水中后,鸡蛋膜又变得像以前那样柔顺。
我珍惜每一个落到手里的鸡蛋。我会小心敲开蛋壳,尽量保持其完整,然后一点一点将鸡蛋膜剥离。室友们总有自己的表演,我安静地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借着光专注于自己手中脆弱而坚韧的膜。
造物主,我这样称呼自己。在捏造的过程中,我需要将鸡蛋膜系成结,才能放在手心。指尖一个微小的抖动都会引起膜的破裂,好在我的手指足够灵巧。
我想起一位画家朋友,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可惜,诸多作品因一场意外而丢失,包括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幅画作。为纪念逝去的亲人,她将其命名为“新生的家族”。我感到无限悲伤,因为我很想看看这幅作品有多么绝妙。她安慰我说没关系,也许我可以从她以后的作品中拼凑出来。
每天除了捣鼓鸡蛋膜,我最大的兴趣就是坐在长椅上、站在窗户边,观看人们的一言一行。你需要足够细心,也许还要加一点聪慧,才能发现其中潜藏的乐趣。这令我十分着迷。
我将完成的作品摆放在托盘中,用水果或者蔬菜的汁液为它们点上颜色。因此我得到了升华,我的灵魂获得了自由,而不是像被拘禁在四方的园区,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今天的娱乐活动是戏剧排练,我们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四周围着从学校赶来的老师。我并不反感参加这项活动,原因是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好吧,也许我能告诉你一点,狂欢即将开始。我是有别于他人的独特存在,当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沦为别人眼中的表演者时,我已萌生自主意识。
我迫不及待地向画家朋友展示了我的作品,她的赞美无法用言语转述。她说自己下一次画作的灵感来源于我:拿斧头的兔子、拉弓射箭的兔子、骑着刺猬的兔子、挥鞭驱使人类的兔子。她向我介绍,中世纪欧洲手抄本的书页边缘,常有一些装饰,其中一类被称为“怪诞画(drollery)”。
由苹果皮拼成的四幅怪诞画,最后被我们分食殆尽。它们因此进入了展馆。
护士意外看见了我的作品,她也赞美我,多么有创意且生动的形象,它们都是什么?我后悔没有让它们也进入展馆。即使不愿分享,我仍挨个指给她看。这是老鼠,这是兔子,这是刺猬,这是断肢的螳螂。我介绍完了,她却没有离开,站在我的床边端详,嘴角挂着微笑。
就是这样,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请她挑选一只,作为送给她的礼物。她的脸上绽放出名叫“惊喜”的情绪。没有犹豫,她拿走了兔子,并在临走前告诉我,我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离开了。
我回以这位可爱的护士一个微笑。
今夜月光很美,室友们睡得正熟,我缩在被子中,两个手掌心间是剩下的三只动物。我盯着他们看了好久,直到眼睛发酸,然后毫不犹豫,捏碎一手的膜。
我即将跳出园区。

责任编辑:马兵



关注我们

微信号|长沙文艺

Copyright 2025 长沙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技术支持:赛联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