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俊杰:文学创作二级,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长沙市网络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届网络文学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湖南省第十四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
谢宗玉的新作《千年弦歌》通过“道法源脉”“人物风骨”“诗话流芳”“江山胜迹”四个不同的维度,凿穿湖湘文化的精神岩层,重新梳理、构建了一部崭新的岳麓山文化史,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历经千年,弦歌不绝”的文化传承与思想脉搏。
重构岳麓文化的思想脉络
谢宗玉以近乎考古学家的严谨,重绘了岳麓山的文化基因图谱。在“道法源脉”这一辑中,谢宗玉以岳麓书院、麓山寺和云麓宫为载体,深入阐释了儒释道思想在岳麓山上的交融与发展。在《麓山佛道儒:莫道君行早》一文中,作者翻检《水经注》《麓山寺碑》等古籍和碑文,对儒、道、佛三家入驻岳麓山的时间进行了重新考证,论证出儒文化和道文化不可能晚于外来的佛文化,推翻了岳麓山上“佛早于儒道”这一约定俗成的观点。这不仅为研究岳麓山的文化起源提供了新的视角,也让我们对本土文化的深厚根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朱张会讲”是岳麓书院历史上的高光时刻,谢宗玉在《朱张会讲:刮一场思想的东风》中,对朱熹与张栻辩论的现场进行了还原,并围绕“太极说”“中和说”“已发未发说”等展开了深入的思考与论述。他将这场思想碰撞还原为一场震撼人心的思想风暴,挖掘其内核,揭示了其如何如东风般激活湖湘思想的基因。谢宗玉敏锐地指出,在这场会讲中,岳麓书院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地标,更是“经世致用”思想的策源地,为华夏理学的革命创新奠定了深厚的基础,直接催生了近代湖湘人才井喷的奇观。作者通过对这一历史事件的细致解读,向读者展现了岳麓文化在推动湖湘文化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核心作用。
此外,《佛光里的潇湘》阐释佛家思想及其对湖湘思想的影响,《云麓宫:福泽长沙百万家》追溯麓山上的道教历史及其文化,《名山大麓下的湖湘本色》思考近代湖湘人才辈出的深层次原因,《岳麓书院,那束从历史照亮未来的光》深入探究了“实事求是”思想的具体内涵……作者对每一个主题都进行了深入挖掘,力求将儒释道思想在岳麓山的发展脉络清晰地呈现给读者,展现出岳麓文化丰富的内涵和强大的生命力。
颠覆传统历史的人物形象
在《千年弦歌》中,谢宗玉敢于打破常规,对历史人物、事件和文化现象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展现出独特的思想锋芒,重塑读者对岳麓山的认知。
在对历史人物的解读上,作者另辟蹊径,对历史人物的重构极具颠覆性,赋予了人物全新的生命维度。在《杜甫:四时麓山疾采薇》中,谢宗玉从杜甫的《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等诗歌文本切入,提出杜甫在长沙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的流离失所、孤苦难熬,而是度过了一段短暂却平静温馨的时光。岳麓山蓬勃旺盛的草木慰藉了“诗圣”之心,这一颠覆性的解读,打破了人们对“诗圣”杜甫苦难生活的单一叙事,让读者看到了“诗圣”在乱世中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宁静侧影,感受到他生命的韧性和他对生活的热爱。这种对历史人物的重新审视,体现出作者敏锐的洞察力和敢于突破传统观念的勇气,为我们理解古代文人的内心世界提供了新的视角。
在对历史事件和文化现象的分析中,作者也展现出了深刻的思考和独特的见解。在《江天暮雪的打开方式》中,谢宗玉分析了元代马致远、陈孚,北宋米芾,南宋王之道,明朝明宣宗、钟世贤等人描绘江天暮雪的心境,得出古时潇湘八景并非以奇、险、怪、绚来博取眼球的结论,而是以冲淡平和与清空凄迷来俘获人心和慰藉心灵。他解构了潇湘八景的浪漫化想象,还原文人精神地理的真实维度,让我们对古代文人的审美情趣和精神追求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这种对文化现象的深度剖析,不仅展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更体现了他独特的思想锋芒,使读者在阅读中不禁为作者的精妙见解所折服。
在一些冷门诗词和历史人物的挖掘上,作者更是不遗余力。在“诗话流芳”部分,他花费了大量的案头功夫,从古籍之中寻找到关于岳麓山的清妙诗篇,如唐代裴说的《道林寺》、明代徐文华的《岳麓书院》、清代钱大昕的《长沙》等,作者逐一进行了细致剖析与点评。这些诗对大众来说较为陌生,作者从故纸堆中将它们一一捡拾起来,为读者提供了读览岳麓山的新角度。同时,他还不惜笔墨,将淹没在历史长河中黯淡无光的两任岳麓书院山长罗典和欧阳厚均,从历史边缘移至中央,强调他们对岳麓书院学子的深情厚谊与突出贡献,揭示他们作为岳麓文脉守护者,如何以教育理想滋养了曾国藩等学子,在近代湖湘人才崛起过程中所发挥了重要作用。这种对冷门历史人物和文化遗产的关注与挖掘,是对文化传承中幕后耕耘者的崇高礼赞,体现出作者强烈的文化责任感,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岳麓文化丰富的内涵和多元的层次。
开辟崭新的书写范式
谢宗玉开辟了一种独特的书写范式——如他所言,要凝视“岁月纵深处的岳麓山”,而不仅是“时间截面上的岳麓山”。他巧妙地将微观与宏观进行交织,历史与现实相互辉映,使其作品兼具望远镜的辽远、显微镜的精微和折叠时空的穿透力,为读者呈现出一幅丰富多彩、立体多元的岳麓文化画卷。
微观角度上,作者在“江山胜迹”一辑中,对岳麓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碑一亭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写,赋予这些微小事物以深刻的文化内涵。他在描写禹王碑、麓山寺碑、赫曦台、自卑亭、爱晚亭、白鹤泉、舍利塔、五轮塔、放鹤亭等岳麓山上的文化建筑时,融入自身实地考察的生命体验。例如,在描写赫曦台时,作者不仅考证它从朱熹、张栻观日命名,到台址数百年间历经毁弃、移位、重建的沧桑历史,还生动地描绘它最终成为“草木葳蕤,藤蔓缠荡”的乐园时的景象。在这里,一座石台成为朝代更迭与思想浮沉的晴雨表,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和文化记忆。作者通过对这些微观事物的描写,带读者感受岳麓山深厚的历史底蕴和独特的文化魅力,触碰历史的脉搏。
宏观角度上,作者将岳麓文化置于整个湖湘文化乃至中国历史的大背景下进行考量,展现出宏大的历史视野和深刻的文化洞察力。正如作者所说,“一座岳麓山,半部湖南史”,在书中,他的着眼点在岳麓,但关注点并不囿于此,而是以宏阔视野放眼湖湘,将构成岳麓文化的人物、思想、古迹等要素,与当时的湖湘历史背景相结合,并结合时局动荡变化之影响,进行深入浅出的剖析。
在“道法源脉”中,谢宗玉通过对麓山寺、岳麓书院、云麓宫所代表的佛儒道思想之变,以及人才辈出的回顾,诠释湖湘文化形成的思想根基;在“人物风骨”中,他通过对王夫之、曾国藩等一大批经世之才的描写,进一步解读湖湘文化的一脉相承和发扬光大。这种宏观的思维视角,使读者能够清晰地看到岳麓文化在湖湘文化形成、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以及它与中国历史发展的紧密联系。
同时,作者还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相结合,让我们看到古老的岳麓文化如何在当代社会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他在讲述历史故事和文化现象的同时,常常会联系当下的社会现实,引发读者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思考。例如,作者在《一首古诗里的潭州悲歌》中写道:“也许有很多人热爱麓山盛世华美的容颜,但也有人愿意接纳麓山的全部。或许只有更深刻地了解麓山血与火的历史以及兴衰荣枯的命运,我们的内心才会对它产生更深沉、更澎湃的爱意。”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这种将历史文化与现实相融合的思维方式,使《千年弦歌》不仅具有历史的厚重感,更激活了岳麓山的当代精神能量,彰显出极具生命活力的文化再生意识。
兼顾学术严谨和文学诗意
《千年弦歌》堪称“文化散文的典范”。在学术性方面,作者谢宗玉展现出扎实的学术功底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他对岳麓山的历史文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考证,引用了大量的古籍文献、诗词楹联作为依据,每一个观点的提出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反复论证。无论是对儒释道思想的阐释,还是对历史人物、事件的解读,都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为学者深入研究岳麓文化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新的思路。
在文学性方面,作者的文字优美流畅,富有诗意,不事雕琢却文采飞扬。他善于运用生动的描写、细腻的情感和巧妙的联想,将枯燥的历史知识转化为鲜活的文学形象,让读者在阅读时既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又能享受到文学的审美。例如,在《杜甫:四时麓山疾采薇》中描写李龟年时,作者写道:“盛世天堂,乱世地狱,李龟年失去了靠山,只能任人宰割,叛军占了他的豪宅,把他一脚踢出门。外面断壁残垣,尸盈于道,诗酒茶会已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境,没有谋生的土壤,一身才艺也换不来一枚铜板,而两京物价又接连暴涨,李龟年只能含恨离开,流落四方。”这段描写以李龟年为缩影,凸显了战争与动荡对社会秩序、民生的毁灭性破坏,折射出乱世对个体命运和社会文明的摧残,情感沉郁,充满对时代变迁的感慨。又如,在《文天祥:留取声名万古香》中,作者这样写道:“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内外煎熬,文天祥就这样走上了民族英雄之路。既然如此,我倒是希望文天祥在长沙的这段日子活得更懵懂慵闲一些,更自由放纵一些,遍尝人间美好,然后再去披戴那无情天道给他安排的命运枷锁。”以古训起兴,以共情收束,既肯定了乱世中忠良气节的珍贵,又以柔软的愿望赋予英雄人性化的温度,在对历史规律的认知中,融入了对个体命运的悲悯,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此外,作者在文章结构的安排和叙述节奏的把握上也十分精妙。每一篇文章都有明确的主题和清晰的脉络,段落之间过渡自然,层层递进,使读者能够轻松地跟随作者的思路,深入了解岳麓文化的内涵。同时,作者在叙述中张弛有度,既有对历史事件和文化现象的详细阐述,又有对个人感悟和思考的抒情表达,使文章既具有理性的深度,又具有感性的温度。
《千年弦歌》有着厚重的人文底蕴、独特的思想锋芒、崭新的思维视角以及学术性与文学性的相互交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化散文佳作。这部作品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了解岳麓文化的大门,让读者在千年不绝的弦歌声中,感受岳麓山这座文化名山的无穷魅力。嶙峋山石在纸页上显现,沉寂的碑文发出了时代的回响,岳麓山因此不再是被时光封存的历史标本,而成为一个仍在持续生长的文化生命体,千年文脉在当今依旧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任彧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