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督拉喇乌春

蒋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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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冬梅: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在《新华文摘》《海外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作品》等期刊发表作品。作品《淘金》入选《中国现当代文学选本》第七辑。作品《大湖》入选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

老奶奶对儿子说:“你开上四轮子(拖拉机),拉我上街溜达溜达,我有日子没上街,村子长啥样都快忘啦。”儿子说:“村子长在你脑袋里,你闭眼也能摸着走。”老奶奶不停地摇着头,脑袋摇得像她搓麻绳吊下来的木槌:“我有事得告诉他们。”儿子笑了:“是说东子要回来的事吧。”老奶奶仰着下巴:“不该告诉他们吗?这是多大的事啊。”儿子说:“是,村里谁不知道咱家东子啊。”老奶奶眯着一只独眼,她的另一只眼瞎了,只留下一个浅坑。她的眼珠也混沌了,黑眼仁和白眼仁混在一块儿,变成灰扑扑的颜色。老奶奶麻利地盘着头发说:“咱们这么点大个村子,一拍马屁股,马刚抬起蹄儿,就从村东到了村西,这还不算个大事吗,嗯?”
老奶奶不想告诉村里人,东子回来是要给她拍片子的。那些老伙计,跟他们也说不明白,老奶奶也不太明白拍片子是咋回事,她问过东子:“啥是拍片子?”
“就是把奶奶唱的歌录下来,装进电视里。”东子指着箱盖上那个玩意。
老奶奶屋子里不搁电视,她害怕那玩意,电视搁在儿子的屋里,那个小匣子一亮起来,好些个人在里头又唱又跳的,老奶奶觉得吓人。
老奶奶的脑子混沌了,有时候像几岁的小孩儿,她歪着脑袋想,想不出来就又问东子:“你想奶奶了,就能听奶奶唱吗?”
“什么时候想听都行。”
老奶奶点点头:“奶奶到地底下去了,想奶奶了,你就听吧。”
屋子在南边和西边开了窗,屋里老是亮堂堂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屋子里闪着银光,太阳要落下去的时候,屋子里闪着金光。老奶奶盘腿坐在大炕上,拢着白头发在脑袋顶上盘了一个髻,那髻小得只有一丢丢大,她的白头发底下还有黑头发丝往外钻,她据此判断自己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东子一来,她准得穿那件蓝大褂,偏襟、盘扣,她自己做的,十里八村就她一个老太太这么穿,旁的人没有会做的。东子喜欢那个式样的衣裳,老央求她给做一件,老奶奶摆着手说:“手拿不住针喽,要往回倒三十年兴许还行。”老奶奶的手指早就弯了,不只手指,她的身体也变弯了,她老跟人家说:“老喽,原来多带劲的大高个,现在成个小老太太喽。”老奶奶从炕柜里拿出衣裳,那炕柜快一百岁了,老得有了灵气。那是老奶奶的陪嫁,炕柜门上镶着花瓷片,人家说撬下一片都是值钱的。东子老要给奶奶换个新式样的柜,老奶奶把手凑到嘴边挡着,眼睛瞅着那柜说:“别瞎说,让它听见喽,它精着呢。”
四轮子开出来了,停在当院等着老奶奶,它突突地叫唤着,像个大口喘气的野兽。老奶奶坐在车斗里,两手使劲把着栏杆,车一走风就起了,前面烟囱往后吐着黑烟,呛得老奶奶咳嗽起来。四轮子慢慢地跑着,见着人就停下来,老奶奶拦住人家喊着:“我孙子要回来啦!”
那人像哄小孩似的问:“是东子吧?”
“可不,在北京的东子。”
“那个可会唱歌的东子呗。”
老奶奶点点头:“唱歌开会的东子。”
老奶奶不懂什么是演唱会,东子告诉过她,就是开唱歌的大会。四轮子继续向前跑,再遇着一个人,四轮子又停下了,发动机轰鸣着,老奶奶的粗嗓子大声喊着:“我孙子要回来啦,就是我捡回来的那个傻小子!”对面那个人是个老头儿,耳朵背,他没听明白,可也笑着点点头,像老奶奶一样高兴。
东子不是老奶奶的亲孙子,他跟着老奶奶学习满语后,就把老奶奶当作亲奶奶了。老奶奶总是这样告诉人家:“嘿,看着没,走道捡个大孙子。”其实刚开始,老奶奶还有意为难东子呢,听说他要学满语,老奶奶故意用满语问他:“你为啥要学俺们的话?”老奶奶把满语说成“俺们的话”,她以为东子听不明白,可东子用满语回答说喜欢。老奶奶好久没听人说满语了,脸上就有了笑模样,可她还是摇着头说:“俺们的话可不好学。”老奶奶已经没有耐心了,先前她教给儿子和孙女说满语,他们老也学不明白,儿子还能说上几句,孙女只会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老奶奶哼哼着说:“完蛋,连话都学不明白。”
从前,东子给老奶奶带来一部手机,告诉她,想说“俺们的话”,就找东子说。
老奶奶不信:“扯淡,这个玩意里装着人?”
东子按了号码,把手机凑在老奶奶耳朵边,老奶奶听见鸟在叫,她去翻东子的兜,“鸟”在兜里头呢。
东子指着接听键问:“这个弯弯的东西像啥?”
老奶奶说:“这不是门把手吗?”
东子乐了:“对喽,你一拽,门开了,我就来啦。”
老奶奶就“拽”了一下,果然听见东子那边说话,手机里也有个人在说,老奶奶对着东子说话,手机里也有个声音,像她的大粗嗓子。东子把一串号码写在墙上,老奶奶一下就把号码记住了,她拍着东子嗔怪着说:“别以为奶奶不识数。”老奶奶的脑子好用着呢,她都快一百岁了,可老长的歌,一唱得唱上半小时,她一次也没忘过词。
有个小媳妇抱孩子站在路边卖单(看热闹),老奶奶看见了,扬着手叫四轮子停下,还没等她说话,小媳妇笑嘻嘻地说:“东子要回来啦?”老奶奶问:“你咋知道的?”小媳妇说:“四轮子都跑过一圈又转回来啦。”小媳妇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来,让太太给咱摸一下。”老奶奶弯曲的手指在孩子脑瓜上刮两下,小媳妇乐呵呵地说:“借借您老的寿。”老奶奶咳嗽着:“一时半会死不了。”小媳妇嘻嘻笑着:“您指定能活过一百岁。”
四轮子往村外跑去,跑到了田野里,漫山的苞米都抽了穗,庄稼把土地盖得严严实实,风在耳朵边响着,呜呜地吹着哨,老奶奶觉着像骑了马。田野里没遇到人,那些话在她肚子里长,慢慢长到嗓子眼了,老奶奶觉得,要再不说出来,话就要自个溜出来了。她只好跟儿子说话,说的是“俺们的话”。儿子听得半懂不懂,他会的满语不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老奶奶没了兴致,摇着头,自顾自唱了起来:
拿起鞭子跨上马
去放牧我的畜群
赶着马儿撵着牛
到那丰美的草场吃草
到那甘甜的水边饮水
多多地长肉吧
才能下地多多地干活啊
让大伙都能吃上饱饭  
其实老奶奶早就是名人了,有一阵子村子来了好多人,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各种礼物上门,老奶奶家的门都快被挤破了。老奶奶可高兴了,天天给他们哼调子,给他们讲故事,可渐渐地,老奶奶看出来了,那些人不爱听她的调子,他们眼睛看着奶奶,眼神却飘到了天上。老奶奶垂着松垮的眼皮,那只独眼里的光慢慢灭了。可那些人也不走,他们很快就坐不住了,拿着个镜子大小的东西,对着老奶奶照个不停,还叽里呱啦地说着话。老奶奶不喜欢这个,她想:“哼,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老奶奶拿手挡着那个镜子一样的东西说:“别照,别照啦,奶奶的老脸像个猴子。”他们来干啥的,老奶奶心里明镜似的,奶奶看人准着呢。后来,老奶奶就不搭理他们了,可还是有车开进院子,吵得鸡鸭都烦躁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像鸟叫似的,叽叽喳喳地说话,吵得老奶奶脑瓜子疼。她气得把门关上,坐在炕上,拿后脊梁对着他们。那些人说:“老奶奶,您给唱个歌吧。”
老奶奶头也不回一下:“打生下来,就不会唱歌。”
“我们给您钱哪。”他们把钱拍在炕上。
老奶奶生气了,把钱全扔窗户外头了:“我又不是东西,不卖。”
老奶奶的倔劲上来了,谁来骂谁,把那些人全骂跑了。
很快东子就回来了。他带着女朋友冬佳,先坐了火车,再坐汽车,换了小巴,最后老奶奶的儿子开着四轮子来接他们。俩人坐在老式的绿皮火车里,感觉时间都变慢了,火车的咣当声像小时候唱歌手打的拍子,人在车里摇晃着,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车上有人吃热水泡的方便面、黄瓜蘸酱,还有烧鸡的味道飘过来。冬佳不错眼珠地盯着看,东子问她:“馋吗?”冬佳点点头,咧嘴一乐,露出两颗小虎牙。东子说:“那咱也整一口。”他像个爸爸似的,买了泡面泡上水,拿两只手压着盖子。冬佳一副很急切的样子,她还没在绿皮火车上吃过这个,俩人面对面,东子看得清冬佳脸上的汗毛,毛茸茸的,闪着光似的。
冬佳是他学满语的另一个老师,人家可是科班出身的。那阵子他在大学里当旁听生,每天听一节课,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得紧赶慢赶,穿过半个城市,挤了地铁又挤公交,等他气喘吁吁赶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挤满了人。冬佳老能记起来,有一个人高马大、梳着高马尾的小伙子老来晚,她从教室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小伙子一路奔跑着,像匹黑色的马。
他们终于换上了汽车,可是路是盘着山修的,老旧的汽车不停喘息着,一会爬坡一会下岭,俩人像上了过山车。等走到一个岔道口,有辆四轮子等在那儿,是老奶奶的儿子来接了。他们又坐着四轮子从大道一头冲下去,顺着一条小道走,小道是泥土压出来的,一路上坑坑洼洼的,路上还淌着水,前一天刚下过大雨,山上的树含不住了,就把水吐出来了。
四轮子突突突地叫着,冒出的黑烟喷过来,东子开始咳嗽。等远远看见两棵大槐树的时候,四家子村就到了。树底下坐着几个老人,分不出男女,人老了就不容易分出男女啦。四轮子特意在那儿停下,老奶奶的儿子冲他们喊着:“俺家东子回来啦!”老人们的动作统一,扭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们。东子在车上站起来,用满语冲他们喊着:“塞恩白鲁(你好)!”一个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那句满语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他也挥着手,冲东子喊着:“塞恩白鲁(你好)!”老人的声音辨不出男女,人老了,声音都是混沌的,男的声音变细,女的声音变粗,听着都差不多啦。
走在村里的大道上,四轮子几步一停,凡是遇见个人,老奶奶的儿子都要冲他们喊“俺家东子回来啦”,一直喊到自家门口,四轮子突突突地开进了院子。老奶奶正坐在屋子里等着呢,她咋不出来接呢?老奶奶可讲究啦,家里来了客,老人是不能去接的,客人要先去看望老人才行,老奶奶打小就这么教孩子。院子里的鸡鸭先过来,好像知道家里来了客,它们歪着头拿一只眼睛盯着看,有的还探过来啄两下东子的靴子,啄那根黑色的鞋带,啄也啄不下来,就张着翅膀跑开了,还欢天喜地地叫着。
老奶奶盘腿坐在炕上,隔着窗户看见东子进院了,后头还跟着个姑娘,那姑娘杨柳细腰,跟人高马大的东子很般配。等他们进了屋,没等东子说话,老奶奶瞅着姑娘先说话了:“哎呀,我看看,这是谁。”老奶奶说的是满语。东子把冬佳推到奶奶跟前问:“奶奶,你看看这姑娘好不好看?”东子说的也是满语,奶奶听了喜欢,就拉着冬佳上炕,坐在自己旁边。老奶奶歪着头,拿那只好眼睛凑近了看,简直快贴到姑娘脸上啦。老奶奶看见这姑娘细眉俊眼的,说话声音也好听,一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老奶奶又拉过冬佳的手,摸着细皮嫩肉的,像刚蒸出来的黏豆包。老奶奶点点头说:“嗯,俊,比我孙子俊。”老奶奶拍着东子说:“臭小子,咋把人姑娘骗到手的,嗯?”可转过头,老奶奶又凑近冬佳的耳朵边说:“你捡到宝了,我孙子可是好人,一辈子那么老长,你慢慢品吧。”
东子掏出一件大红的衣裳,上面绣满了“寿”字。老奶奶看了衣裳问:“这是谁的?”东子说:“给奶奶的呗。”老奶奶瞪着眼睛,大声叫着:“又乱花钱!都快死了,买什么衣裳。”东子指着冬佳,冲老奶奶眨着眼睛说:“这是你孙媳妇给买的。”老奶奶这才说:“啊,孙媳妇买的啊,那我可得收着,再可不兴买了噢,这些衣裳能穿到死了。”老奶奶总是不忌讳说死,好像说着说着就能把那个字说没了似的。她马上就把衣裳穿身上了,不停地拍打着,转着圈。老奶奶一个劲地和东子说着话,说的全是满语,他们俩一说起满语来,就忘了家里还有别人,家里人都听不懂,光看着他俩说,像看俩孩子在玩什么游戏似的。
晚上的时候,老奶奶在炕上又铺了两个被窝,贴着她的被窝。老奶奶对东子说:“你们俩,一人一个。”等孩子们进了被窝,老奶奶挨个给他们掖了被角,像包孩子似的,把他们包成茧形。东子像个孩子似的,露出个大脑袋,转着眼珠说:“要听故事,要奶奶拍拍。”老奶奶照他脑袋轻轻来了一下子:“臭小子,你都多大啦。”冬佳也调皮起来,用满语说开了。老奶奶可吃惊了,东子告诉她,冬佳还是自己的老师呢。老奶奶叫冬佳再说几句,冬佳说得真好听,像鸟叫似的,老奶奶听了,闭着眼睛咂摸了一会,点点头说:“说得挺像。就是味儿有点不足。”冬佳抱着老奶奶的肩膀:“这不是来跟您学了吗。”
老奶奶盘腿坐下来,要给他们说故事了。她低头寻思着:“说个啥故事呢?奶奶肚子里的故事太多啦。”过了一会,老奶奶就讲开了。她讲的时候,东子老用满语提问,问着问着,东子干脆坐起来,披着被子,老奶奶也披着被子,一边讲故事,还一边扬着手比画着。冬佳拿着录像机在旁边录着,那是东子的录像机,已经很旧了,里面录的片子快装满了,都是东子这些年拍的满语的片子。
听过了故事,东子又央求着:“奶奶,给我唱放马歌吧。”老奶奶从小出生在大户人家,却没有大小姐的娇气,当时奶奶家里养了很多马,老奶奶学会了骑马放马,放马歌就是那时学会的。
东子说:“奶奶,你再唱一遍,我用手机录下来。”
“傻小子,我可不唱了,我唱得不好听。”
“你唱吧,录完我给你做个伴奏,像电视里播的歌儿那样。”
“真能那样?”
“当然啦!以后就有更多人能听到你唱的歌了!”
“那行,那我就再给傻小子唱一遍吧!”
老奶奶的儿子一家也不看电视了,全家人围着窗户看三个人说话。他们透过窗户,看见东子跟老奶奶像吵架似的,手舞足蹈地在那儿说话。小时候老奶奶教过儿子们学习满语,可慢慢地他们就忘光了,老奶奶从前老是生气:“我说了这么些年,一个词都没忘,你们这才几天,全忘光啦!”
其实老奶奶认孙子也没那么容易,这背后还有不少故事呢。先前不少人找老奶奶学满语,可老奶奶光笑:“都会说话,还来找我学说话。”那些人说:“你说的话不一样。”老奶奶摇着头:“天底下的话没啥不一样的。”那些人给她录音,老奶奶面对着那些个金属玩意反而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就劝她,说得赶快录下来,要不这些话就要消失了。老奶奶说:“没就没呗,世上啥玩意不得没呢,啥玩意剩下了,那就是该留着的玩意。”
东子就是这时候来的。东子敲敲门,还没等他说话,老奶奶就怼他说:“你咋又来啦?出去。”东子说:“我打听个道,要是能行,讨碗便饭吃。”老奶奶知道,村子里连个卖店都没有。老奶奶点点头,算是默许了。老奶奶正听着收音机,收音机又老又旧,像块大砖头,缝隙里落了厚厚的灰。收音机不出声了,老奶奶的大手一个劲儿拍着,东子来了一下就给她调好了,老掉牙的曲子又响起来了。老奶奶那口气松了下来:“傻小子,你打哪儿来的呀?”老奶奶说的是满语。
“打北京来的。”东子说的也是满语。
老奶奶一抬手:“不嫌饭粗,就跟着对付一口。”
东子贴着炕沿坐下,两条长腿随收音机的调子晃荡着,后脚跟踢着炕墙。
老奶奶的外屋黑漆漆的,她靠微弱的光线摸索,把地里的瓜菜一股脑儿倒进大锅,玉米秸秆在灶下冒着烟。过了一会,老奶奶端过一盆褐色食物。东子捞来一块,不管地瓜还是土豆,吧唧吃了起来。老奶奶拽出瓶酒,倒了一碗底,又把瓶子伸给东子,东子端碗接着瓶口也来了一碗底。
老奶奶的眼皮才抬起来,问他:“是来学调子的吧?”什么都逃不过老奶奶的眼睛。
东子老老实实地答:“是。”
“干啥要学这玩意?”
“喜欢。”
“就光喜欢?”
“光喜欢。”
不几天,城里头有人来了,是找老奶奶说故事的。他们也会说一点满语,可老奶奶说:“你们说的话像石头,硬邦邦的。”他们一来就围着老奶奶,央求她说故事。老奶奶肚子里有多少故事,她自己也说不清,她那肚子就像个百宝箱,大伙一来她就往外掏,掏来掏去也掏不净,老是有他们没听过的故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坐了一炕,太阳照进屋子,锃光瓦亮的,老奶奶的白头发像银子一样闪着光。老奶奶嗔怪着说:“哪能老讲啊,什么好玩意,讲多了也不值钱啦。”可转过头老奶奶又冲冬佳叫着:“孙媳妇啊,你手巧,过来给奶奶梳个头。”冬佳把老奶奶的白头发拢起来,在脑瓜顶上拢起一个髻。老奶奶又要了一碗水,净了手,再沾了水往脸上掸一掸。这么一打扮,老奶奶就像换了个人,她脸上的神情渐渐肃穆起来。
听故事的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立着的一块块木头。老奶奶像寻思什么事,她的独眼里有了光,像看见从前似的,又隔了一会,老奶奶开口了,她的大粗嗓子仿佛自带扩音喇叭,每一句都用着劲儿,一个个音符像小鱼儿似的,从她没牙的嘴里往外撞。那声音太重了,像用一把铁锤敲着屋子里的家伙,也敲着这些人的脑袋。不一会,好像屋子晃动起来了,一切都跟着晃动起来,奶奶的话在屋子里来回荡着,震得人耳朵眼里痒痒的。
没人的时候,冬佳对东子说:“奶奶是个宝,简直是活化石。”东子就乐:“老师就是老师啊,捡块石头也是宝。”冬佳捶了他一下:“别瞒我啦,你不是要给奶奶拍片子吗?”开始东子并没告诉她拍片的事,拍片要一大笔钱,他手里的钱不多,而他和冬佳要结婚了。东子低着头,他有点愧疚,不该瞒着冬佳,可他也不知道,冬佳会不会支持他。
之前东子跑到金店去了,柜台里的钻石戒指闪着七彩的光,像顶着一颗颗水滴。东子看了最小的一个,价钱也让他犯难。他咬咬牙,还是拉着冬佳去了金店,他跟冬佳说:“买个中不溜的吧。”冬佳生气了,拉着他跑出去,拿拳头捶他:“买啥买啊,你有钱是咋的?”东子说:“结回婚,不能太水了。”冬佳还是不依他,拽着他的胳膊就走,远远看见卖娃娃的,破车架子上摆一排芭比娃娃,冬佳刚拿起一个,摊主赶紧招徕着说:“买一送一,买娃娃送首饰。”果然娃娃屁股后头吊着个塑料袋,里头全是塑料首饰,都上着金漆。冬佳调皮地捻出一个指环:“就它了。”她冲着东子晃着那个塑料指环,东子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心里想:“这个女孩咋这么好呢。”他心里暖暖的,可隔了一会,又觉得心里酸酸的。
打北边来了冷风,风从窗户吹进来,吹进老奶奶的骨头缝里去了。刮完大风,又下起了雨,连天地下。大白天的,老奶奶被围着坐在炕头上,发面的面盆也在炕头上,那面发酵了,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响。老奶奶的喉咙里也响,轰隆隆,像天边传过来的雷声。大夫来了,听听老奶奶的胸腔,说里头有炎症。慢慢地,老奶奶身上发热,大被也围不住了,老奶奶的脸烧得红扑扑的。大伙担心,可老奶奶一点也不当回事,每回她生病了,她就把从前准备的衣裳(去世之后用的)拿出来,板板正正放在炕头上,那是她自己缝的衣裳,过了六十六岁,她就缝了这衣裳。
东子坐在边上守着老奶奶,老奶奶烧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对东子说:“给奶奶磕头,奶奶给你说故事。”东子知道老奶奶烧糊涂了,可还是依着老奶奶的话,给老奶奶磕了头。老奶奶迷迷糊糊地开始讲,讲的全是东子没听过的故事,冬佳在边上拿着录像机一直录着。等老奶奶讲累了,眼皮撑不起来了,她就躺下。东子在她耳边说:“奶奶,快点好起来吧,咱们唱歌还得开会呢。”老奶奶闭着眼睛点点头说:“我还没看过东子开的会呢。”旁人也说:“还要给你拍片子,你不去,可给别人拍啦。”老奶奶听出来是在逗她,闭着眼睛说:“谁都不兴去啊。”
雨下了两天就停了,隔天就出来个大太阳,太阳光很足,照在湿泥地上,把里头的水汽轰了出来,地上腾起一道道白烟。老奶奶神奇地好了起来,她弓着腰,弯着腿,手扶着墙,一路摸到院子里。她喘息着,可气管里的雷声小了。她抬头看了会天,又低头看了会地,走到猪栏边上,对大肥猪说:“我又缓瓤(病好)了。”看那鸡走过来,老奶奶也冲着它说:“老太太死不了啦。”老奶奶走到大门口,凡是有人走过去,老奶奶就拦着人家说:“老太太又活啦,没招儿,老天爷不收啊。”
老奶奶终于要去城里了,走之前让儿子开着四轮子,拉着她和东子又到村子里逛了一圈。见着人,四轮子就停下了,老奶奶拦着人家说:“我孙子要带我进城啦。”四轮子绕了一圈,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奶奶要进城了。走过大槐树底下,老奶奶高声冲着老伙计们喊着:“我要出趟远门!”那些老人都很老了,有人就问老奶奶:“骑着马去呗?”老奶奶仰着脖子说:“骑不动马喽。”老奶奶又神神秘秘地说:“我去拍片子去。”老人们不知道啥是拍片子,都不过来打听,老奶奶有点失望,侧过脸,撇着嘴对东子做表情,那意思是跟这帮人说不明白。
坐了小汽车、大汽车、火车,就来到东子家了。一道上老奶奶嘟哝着说,跟骑马差不多,反正都是摇得人想睡觉。东子指着一座高楼上的窗户说:“奶奶,我背你上山。”东子背着老奶奶像背着一个小孩,在楼梯上摇摇晃晃地走,把老奶奶摇得快睡着了。老奶奶嘟哝着说:“咋住在这么高的山上呢?”老奶奶不知道,这房子也不是东子的,东子已经搬了十次家,到北京十年,一年搬一次家。屋子里也没啥东西,东西一少,就更显得冷清。老奶奶有些担心,悄悄问东子:“你攒够了娶媳妇的钱没?”东子脸红了。老奶奶一瞅,心里就明白了,她使劲拍着东子说:“钱都给奶奶买东西了吧?”东子就笑:“对,都给奶奶买东西啦。”
东子的钱都上哪儿去了呢?只有冬佳知道。东子有不少爷爷奶奶,都是在乡下认的,他们也都会唱歌,会讲故事。东子一挣到点钱就往乡下跑,给那些爷爷奶奶拍片子,拍他们讲故事、唱歌的片子。拍的片子电脑都快装不下了,可东子还是说,得加把劲儿拍,要不以后就听不到他们说故事,听不到他们唱歌了。冬佳逗他说,人家挣钱养活的是故事和人,你挣钱养活的是歌呀。
在四家子村,东子是老奶奶的孙子,回了北京,他就又变回宋旭东,一个业余歌手,兼做录音师。以前,老奶奶问东子是干啥活儿的,东子说:“修东西的。”老奶奶就问:“修啥啊?”东子说:“修音的。就是唱出来的音。”老奶奶照东子的后背拍上两巴掌,嘿嘿笑着说:“瞎说,光听说有修车修道的,没听说还有修音的。”老奶奶的手像小锤子似的,打得可有劲儿了。东子耸着肩膀,边躲边乐:“他们唱得没奶奶好哇,不修没法听。”老奶奶哼哼两声:“你奶奶的嗓子粗,像缸似的。”东子从身后抱住老奶奶,带着她一起晃:“可奶奶唱得好听,那歌都是打心里唱出来的。”
老奶奶问东子,啥时候开唱歌的会,东子的脸立马泛起羞红。老奶奶哪里知道,东子只是个酒吧的驻唱,开唱歌的会,就是天天对着酒吧的客人唱歌。可老奶奶非要去,东子只好背着老奶奶去。酒吧里面挺闹腾,放着热闹的曲子,有人看见东子背个老太太进来,都好奇地围过来。老奶奶问他们:“你们都是来开会的吧?”那些人就笑。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老太太,他们围着看老奶奶的发髻,看老奶奶偏襟盘扣的衣裳,听老奶奶说“俺们的话”。老奶奶有点神秘地跟他们说:“我来给我孙子开会。”又过来一些人,老奶奶就跟人家说:“看见没,那个大高个,是我孙子。”
待了一会,老奶奶就腻了,她对东子说:“这地方挺好,就是不舍得点灯。”东子就笑,他知道,老奶奶是嫌屋里暗,人和人打着照面,都看不清鼻子眼睛。坐了一会也不见东子唱歌,老奶奶更着急了,问东子:“啥时候开会啊?”东子指着台上正唱歌的人说:“正开着呢。”老奶奶不满意了,一个劲儿地摇头:“这会开得不对劲。”
东子问她:“咋不对劲?”
“那个在上面唱的人像牙疼似的,光知道哼哼。”
东子趴在老奶奶耳边说:“就是,瞎唱,我给你唱好听的。”
隔了一会,东子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袍上台,他唱了两句,老奶奶就瞪起了眼睛:那不是自己教他的放马歌吗?那歌平常听着也不咋地,东子唱咋这么好听呢?老奶奶哪里知道,东子给她的歌配了乐、编了曲。听着听着,老奶奶就走了神,她想起年轻时放马的事了,那时的老奶奶多能耐啊,领着几十匹马在山里跑,鞭子一甩起来,那个带劲儿啊。
老奶奶进录音棚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一进那个屋子就不自在起来。墙上贴了隔音板,老奶奶在里边说话,东子听不见,她急得一个劲儿拿手比画。东子进去搂着老奶奶说:“我奶奶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养着几十匹马,啥场面没见过呢。”老奶奶听了,来了精神头,挺着腰杆做出个派头来。要录的头一首是放马歌,录音师像哄孩子似的说:“奶奶,你看前面,来了一群马。”老奶奶偏着头,用她那只好眼睛看呀看,啥也没看着啊。录音师又说:“你骑着马,坐稳喽,咱们要过河啦。”老奶奶呆呆坐在里面,光看见外面的人在说话,可她啥也听不见,耳朵里嗡嗡响着,好像听见风吹,又好像听见有水声,可老奶奶越来越紧张。
有人给老奶奶戴上耳机,里面的伴奏响了,可老奶奶一张嘴就跟不上拍子,从前唱歌哪有伴奏呢,想唱打开嗓子就唱了。她听见录音师说:“放松,放松喽。”“别抢拍子,别抢啊。”“打开,把嗓子打开。”老奶奶被那些命令弄得手忙脚乱,她听不懂话的意思,干脆把嘴张得老大,让人都能看到缺的牙齿了。可录音师叹着气说:“奶奶,不是让你张嘴啊。”老奶奶不乐意了:“不张嘴能唱吗?”录音师解释道:“就是把声音从嗓子里放出来。”
折腾了半天,老奶奶折腾出汗了,她摆着手叫东子过来,悄悄跟东子说:“你给奶奶拍吧,这个人不会拍,净瞎拍。”老奶奶不知道,她说的话,录音师在耳麦里全听见了,大伙都在外面笑,东子也笑着哄老奶奶说:“对,不拍了,他们不会拍,东子给你拍。”老奶奶摇着头:“不拍了,不拍了,他们净撒谎,这前面就是一道墙,哪来的马,哪来的河,瞎说。”东子出去挤着眼睛对录音师说:“你这啥调子啊,都跟不上奶奶的拍子,那能是好调子吗。”
过了些日子,老奶奶又回到村子,四轮子驶过田野时,地里有不少人正忙活呢。老奶奶长长叹了口气说:“可算回来了。”老奶奶像摇桨似的,摇着两条弯腿,拐进了地里。那时候正赶上晌午,一群人围在地里,操弄着各种农具,家里凡是能干得动活儿的,都弓身伏在地里,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人也不能落下。天上刮着老大的风,人说话的声音,机器和牲口的响动都让风吹跑了,漫山遍野,光听见风在叫唤。
老奶奶戴着帽子,蓝色的前进帽,帽檐都破了,帽子泛着白。她一屁股坐在了地垄上,手里没拿家伙什,就用手在松好的地垄上扒坑,她扒出一个土窝窝,再慢吞吞地点上种子。老奶奶干得很慢,她干着干着就高兴了,东子过去帮她扒窝窝,点种子,老奶奶抬头看看他,混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
头天刚下过雨,泥土里散发出蘑菇的香味,老奶奶说:“香。”柳树开的花,像下雨似的落下来,河里的水蹦着跳着往前流。干活的人弯着腰,弓着背,像和土地在拔河。老奶奶看着远处,她看见马群了,也看见河了,还看见一个姑娘,骑在马背上,扬着鞭子。
老奶奶哼了起来:
拿起鞭子跨上马
去放牧我的畜群
赶着马儿撵着牛
到那丰美的草场吃草
到那甘甜的水边饮水
多多地长肉吧
才能下地多多地干活啊
让大伙都能吃上饱饭
风吹得呜呜响,河水哗啦啦地淌,像给老奶奶伴奏似的。东子笑着在边上问老奶奶:“奶奶唱的这是啥歌啊?”
“阿督拉喇乌春!”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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