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溪:1994年生。文学硕士。有小说发表于《湖南文学》等期刊。
一
林瑶一大早接到母亲通知,她俩今天要陪外公去看保外就医的大舅。今夜就是大寒了。一早天空就阴蒙蒙的,雪花缓慢、柔软地下落,在地上铺上一层白纱。道路两旁的树枝也结了冰,看上去晶莹剔透。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大寒加之冰雪天气,大家都想窝在屋里。
林瑶望着卧室的窗花失了神,手指机械地翻动着《世界地图集》。林瑶从小立志要飞得高、飞得远,多看外面的世界,这一点跟她的母亲徐慧一样。母亲三岁会讲韩信分油,五岁会讲曹冲称象。七岁那年,自认为天资聪颖的她给中科大少年班写了封三千字的长信,历数她在数学领域的造诣和天赋。出人意料的是,中科大少年班确实给徐慧回了信,信中鼓励她继续专攻数学,不过她年纪尚小,暂时还达不到入班标准。这封信对徐慧的人生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反而成了女儿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瑶现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嘲笑母亲了。大学毕业后,她没有找到工作。离校前,她把四年所读的专业课书籍用绳子捆成了两大摞,卖给了学校北门口的垃圾工,赚到了十元钱,被褥全部扔掉,衣服打包了两大袋子,顺丰快递第三天邮寄到家。林瑶自己买了一张动车票,灰头土脸地回家当起了全职女儿。母亲没说什么,只撂下一句话:“你外公的工资够咱仨花的。”母亲语气平缓、温柔,但对林瑶来说,是暴风骤雨般的犀利。母亲说得对,现在确实是娘俩啃老。父亲去世后,母亲卖了自己的房子,和外公生活在一起。他们现在住的还是当年外公单位分的家属楼,三室一厅,林瑶、母亲、外公,正好一人一间。
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家里面,林瑶尽量避免与母亲接触,主要是怕激化矛盾,闹得大家都很难堪。一次吃饭,母亲说想去乌兰察布旅游,看看广阔的草原,舒缓一下心情。外公立即附和,说自己现在还能照顾自己,让她们娘俩想去哪儿去哪儿,他是哪里都不想去。母亲没搭话,自顾自地说,朋友去了一趟内蒙古草原,是儿子陪着去的。朋友儿子考了两年公务员,最终考上了下辖县的财政局,上班不到一年就换了辆车,人家娘俩是自驾去的草原。林瑶当然明白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连年迈且患轻度阿尔茨海默病的外公都听得懂。他不敢言语,只端起不到一两酒的酒盅,抿了一口,又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这是外公每顿晚饭的标配,这习惯从二十岁开始,已经坚持了六十多年。
林瑶理解母亲内心的落差。从小学到初中,她没考过第二名。没学过奥数,没补过作文,林瑶却在市里的数学、语文竞赛中拔得头筹,奖状拿到手软。每次学校开家长会,母亲都是家长们包围的对象,风头一度盖过老师。家长们无非是想套母亲的话,如何辅导林瑶的,让林瑶成绩这么稳定。母亲那时候最恬静、华贵,语气不紧不慢地说,她从来没管过林瑶学习,都是孩子自学的。家长们垂头丧气,觉得林瑶母亲不说实话,必是怕自己女儿被赶超。有的家长自作聪明,反向分析,认为林瑶母亲肯定在放学后领着女儿复习。从此,家长们便有样学样,领着自家孩子一道题一道题地过。林瑶永远记得中考前夕,母亲接到高中学校招生电话时的神情。母亲搬个塑料凳子,跷着二郎腿,坐在家中座机旁,左手托腮,右手持着话筒,和电话里的招生老师谈判,让高中给林瑶免三年学费、补课费,还得上火箭班,配备最强的师资。母亲那股兴奋劲儿盖都盖不住,走路脚发软,连下两个楼梯台阶,把脚扭出来一个鹅蛋大的包。带着这个大包,抹上云南白药,裹上一层纱布,母亲去了省重点第一高中给林瑶签约。合约内容大致是无论林瑶中考成绩如何,都能进入省一中重点实验班。
林瑶曾经也想过,如果她从小学习不好,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这样失落了。至少在朋友向她炫耀自己儿子考上公务员时,母亲心里不会这么不平衡。林瑶回家后,选择了与母亲不一样的生活作息。她昼伏夜出,尽量不与母亲同桌吃饭。对于母女俩的这种生疏,母亲找林瑶聊过。母亲说,希望林瑶不要再关起门躲进屋子里抽烟了,她受不了那股味道。还有,她不明白的是从小听话、学习上进的乖乖女怎么学会了抽烟。对此,林瑶的回答是:“知道你受不了烟味,所以我才必须把门关上。”母女俩的谈话以失败告终。
今天要陪外公出去,林瑶往裤兜里揣了包烟和一个金色打火机。也许是金色太扎眼,母亲瞟到了林瑶揣烟的动作。她咬着牙求林瑶,不要在外人面前抽烟,否则就像外人在打她的老脸一样。林瑶默不作声,母女俩静静地盯着对方,就像丛林中受到挑衅的两只猛虎。
外公屋里传来了瓷器打碎的声音,林瑶和母亲不再盯着对方,迅速跑到外公屋里查看情况。外公的茶碗碎了一地,茶水四溅,他坐在摇椅上,左手握着一个空矿泉水瓶,双脚抬起,一动也不敢动。林瑶说:“千万别动,别让碎片扎到,我拿扫帚去。”外公举起空瓶子,说:“我想给儿子灌点茶水,没想到没拿住。”母亲叉着腰气乐了,说:“人都不让你带东西进去,你还灌茶水呢。”
母亲让林瑶看好外公,别让他拧着一根筋,非要灌水。她自己要拾掇一下,一起下楼出发。林瑶扫完茶碗碎片,想了想,还是从兜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放在了客厅桌子上。相较之前,母亲最近已经很少管林瑶了,这一点林瑶早已察觉。还有,近来母亲打电话总是喜欢去小区楼下的杏树林里,看见邻居只微笑一下便会躲开。前段时间,林瑶曾和同学去云南大理游玩了几天,回来后她敏锐地察觉出家里的变化:厕所淋浴喷头换了新的,坏了的浴霸也修好了,三个屋子的窗台上都摆满了花,以君子兰、三角梅和云竹为主。林瑶没有问母亲家里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她敏锐地察觉到家里来过男人。这个人应该是母亲新交的男朋友。一瞬间,林瑶竟觉得有些畅快。之前母亲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林瑶一个人身上,这种“关爱”让林瑶有些窒息。现在母亲情感有了着落,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分担母亲的火力和精力了。
母亲正在屋里拾掇时,电话响了。母亲没有马上接电话,而是先关上了自己的房门,然后才开始小声接电话。林瑶撇了一下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这种感觉马上就消散了。
二
徐慧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拿出药膏涂抹自己的右小腿。药膏是她从一微商手里买的,药瓶像个小型罐头瓶,八十八元一疗程,一共三瓶,早晚涂抹患处。徐慧大致算了一下,够她涂抹半年的。据说,该药膏是微商他家的******秘方,在活血通络、消肿止痛方面有奇效。几年前徐慧和父亲在大雪中前行,父亲脚下一滑就要摔倒。徐慧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父亲,可最终父女俩还是双双摔倒。在徐慧的奋力扯拽中,父亲摔倒的速度较慢,加之衣服穿得厚,没什么大碍。可徐慧自己的右腿却伤到了,脚踝处鼓起了一个筋包。后来这个筋包四处游走,徐慧的右腿只要一吃劲儿就疼痛,贴多少膏药都没用。机缘巧合下徐慧买了微商的药膏,用了几次发现还挺有效果。女儿仔细查看过微商药膏的成分,对徐慧说,里面有川乌和草乌,这两种药有毒性,不能长时间使用,涂抹一段时间就别用了。徐慧听到女儿这样说,不免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女儿还懂得中草药的知识。面对女儿的关心,徐慧有些欣慰,忙说她知道了,不会用太久。可转念一想,女儿的知识杂七杂八,对找工作一点用处都没有。徐慧不禁冲女儿念叨一句,你要是把学这些乱七八糟知识的劲头用在考公务员上,什么岗位你都能考上。徐慧话还没说完,女儿立即拉下了脸,径直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徐慧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父亲敲她房门,说有重要的事要找她商量。父亲说起话来小心翼翼,明明没有外人,也要趴在徐慧耳边小声说。父亲说,他接到电话,监狱里的大儿子突发高烧,是肺部感染引起的,现在已经保外就医。他想明天一早去看看大儿子。徐慧说,行。
天气预报显示,第二天是大寒,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吹来,会形成强降雪天气,预计中午时分会迎来大到暴雪。家里没有车,离家最近的医院大概也有十公里远,真去医院就得打车去。可是碰到雨雪天气,车基本打不到。想到这儿,徐慧一阵惆怅。看着父亲期盼的眼神,原本她还想说点什么,立刻又咽了回去。
终归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徐慧心里不禁这样想。徐慧早早退休了,每月不到两千的工资确实少得可怜。年过半百的人,最终还靠父亲养活。“啃老”这个词,徐慧听到就觉得刺耳。这个词二嫂经常念叨,徐慧知道,这是说给她听呢。她和二哥一家基本不大联系了,二嫂已经把她和女儿的微信拉黑,原因是老头的房子归了徐慧,二哥一家觉得没得到任何好处。徐慧也觉得委屈,照顾老父亲的重任基本落在她一人头上,她一个女人经常感觉要撑不下去。去年父亲肺炎发高烧,女儿上大学不在家,徐慧一个人带父亲去医院看病。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上没什么车,根本打不到出租车。父亲微闭双眼,一步一步在雪中挪动,睫毛、眉毛上结了一层霜。父亲身高一米八,虽然老了瘦了,但骨架的重量仍在。徐慧觉得就是一块钢板硬压在一张纸片上,她强撑着,咬着牙,右胳膊死死地箍住父亲。父女俩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行走,徐慧就觉得这雪下得静,静得让人心慌。父亲脚下无力,身子瘫软下去,徐慧使出全身的力气架着他的胳膊,才让父亲没摔得那么重,最终父女俩依次倒在了雪地里。徐慧爬起来,双手抱住父亲的后背,用力向上提,父亲虚弱得厉害,不过他还是顽强地站了起来。徐慧慌了,泪流满面,一边嘴里不断地问父亲身上哪里疼,一边双手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摸索,最终在羽绒服怀兜里把手机掏了出来。她找到二哥的电话,打了过去,二哥有车,可以送父亲去医院。电话接通了,二哥那边环境很嘈杂,感觉还有酒瓶子打碎在地上的声音。徐慧跟二哥讲父亲生病了,赶快过来。二哥听不见,她大声重复了一遍。二哥好像喝多了酒,舌头都硬了,问她怎么了。这回徐慧歇斯底里地吼了几嗓子,边哭边骂,最后把手机挂断。父亲眨了几下眼睛,嘴里嘀咕着“别……别……别……”。父亲在安慰她。徐慧小声地哭泣,雪天太静,哭声显得那么清晰,时不时还有些回音。
徐慧不愿意回忆那天的经历,以至于她已经选择性地失忆了,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送父亲去医院的。经此一事,她知道养父亲就是她一个人的事,谁都指望不上了。
父亲说要去医院看大哥,徐慧就忍不住发抖。一想到暴风雪要来袭,之前的情景就在她脑海中再现。她后悔自己未经思考就答应了父亲。不过就算思考了有什么用呢,她告诉父亲明天会有暴风雪有什么用呢,最终父亲还是要去的。
父亲那次生病后,二哥来看过父亲。她在厨房炖二哥喜欢吃的酸菜排骨,二哥陪父亲在房间下象棋。酸菜刚炖上,二哥接了个电话,有人找二哥打麻将。二哥挂掉电话,开始坐立不安。他手痒,实在想打,可刚来就撇下父亲去玩麻将,实在不好。徐慧对二哥说:“麻将瘾那么大吗?你总也不来,父亲都想你了,你多陪会儿他吧。”不知道是徐慧的话惹得二哥不高兴,还是二哥找了个借口,二哥说:“不行,我得走了,有个老板在,对我帮助太多,不好不去。”二哥匆匆忙忙披上外衣,穿鞋就要走,临走前,二哥小声对徐慧说:“父亲刚对我说,你们的生活费全部从他工资里出,你基本不花自己的钱。父亲年纪大了,到时候有病有灾的管谁要钱啊,你精打细算点。”没给徐慧反驳的机会,二哥提上鞋便跑了。徐慧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兴许二哥说的是假话,是故意气她的,但那个语气也确实很像父亲说的话。辨别他们俩的话有什么意义呢?本质还是一样的,无论他们俩谁说的,出于何种心理,对徐慧来说都是往她的心上插刀子。她想起多年前有一次二哥生病,她去菜市场买香蕉,一定要挑最贵的、最大盘的进口蕉。小摊老板顺口问一句:“给孩子买啊?”徐慧说:“我给我哥买,我哥对我可好了。”徐慧后来想起这事就觉得可笑,可笑的不是给二哥买香蕉,而是和一个外人说二哥对自己好,真是幼稚。
三
徐文宣一个人在自己屋里踱步,时不时停下脚,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照一照。徐文宣身上的中山装穿了有十年了,蓝色的袖口和上衣兜处已经有褪色的痕迹,不过徐文宣舍不得扔,勤俭持家是正道,只要衣服没坏,就可以接着穿。坏了,缝缝补补还可以穿。逢年过节女儿和外孙女会给徐文宣添置新衣裳,每到这时候,徐文宣都会打开衣柜,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平铺在床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衣服的呢。徐文宣是想告诉她们衣服有的是,别再买衣服了,实在是浪费钱。可无论自己怎么说,女儿和外孙女就是不听。徐文宣知道自己老了,说的话已经没什么分量了,他也觉得自己变化挺大的。前几天看电视剧,剧中一个老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对着镜子自己跟自己打招呼,看到镜子里的人不回答自己,还不停地模仿自己的动作,老头一气之下,一拳砸在镜子上。镜片玻璃立即四分五裂,一股鲜血从老头手上涌出。徐文宣看到这个片段不禁笑了,笑电视剧里的老头是老糊涂。徐文宣笑了一会儿,笑容便凝固了。他心里陡然升起一丝隐忧,怕自己也这样,有时照镜子,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徐文宣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但他现在还不觉得自己是老糊涂,女儿和外孙女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他都看在眼里。他能猜出来外孙女是失恋了,谈的男朋友没成,整个人变得萎靡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与世隔绝。外孙女爱看书,尤其是历史书,这一点随徐文宣,也随她父亲。爱看书是好事,可徐文宣觉得外孙女就是毁在书上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做,肩不能扛担,手不能提篮,扫个地上的玻璃碴儿都能把自己扎出血。“著书都为稻粱谋”,这句话徐文宣想对外孙女说,可他始终说不出口,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至于女儿,徐文宣内心是有忧的。女儿中年丧偶,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如今孩子长大,早晚要嫁人的,撇下她一人可怎么办?徐文宣已经隐约察觉出女儿有相好的人了,女儿最近电话日益频繁,而且接打电话时总爱躲着人。即使自己和女儿一起散步,只要电话来了,女儿便走开五十米远,一边打电话,一边瞄着自己。徐文宣想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不过他没有勇气问。他想让女儿继续寻个好归宿,到晚年生病时,最起码身边能有人给她端碗水。可徐文宣也很矛盾,他怕女儿真找到另一半了,自己却没有了归宿。那样的话,家里多了个陌生男人,或是自己随女儿去陌生男人家住,自己总归成了多余的人。就在刚刚,女儿还接了个电话,她关上房门接听,徐文宣猜到大概是女儿相好打来的。他内心有些着急,想早点看到大儿子。可他不敢催促女儿,只能一个劲儿地在屋里踱步。
徐文宣向窗外望了望,片片雪花飘下来,盖在窗外阳台上,薄薄一层。阳台上放着一口半米多高的棕褐色酱缸,还是老伴儿生前放上去的。缸上倒扣着一个黄色的铁盆,三两棵大葱捆扎在一起,整齐地挂在阳台两边的栏杆上。雪花像棉絮一样轻轻覆在盆底上、栏杆上、枯黄的葱尾上,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
曾几何时,徐文宣感觉到自己脑袋仿佛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这个世界变得既模糊又缓慢。其实,就连徐慧也无法确定父亲是何时糊涂的。几年前,父亲说要修家谱,不停地给亲戚打电话,就连八百年不联系的亲戚都被父亲翻了出来。徐文宣在电话里也不问别的,就问几件事儿:你爸叫啥、你妈叫啥、你爱人叫啥、你孩子叫啥。除了打电话,徐文宣还喜欢问问题。徐慧答不出来,徐文宣就让她去电脑上查。那段时间,徐文宣整天戴着老花镜,手里攥着个小本,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他提出的问题的答案。有些时候,徐文宣也不会叨扰徐慧。他变得沉默寡言,站在窗户旁边,一直向远方看。冬天窗户上了霜,徐文宣就用手擦一擦,不让窗户上的水汽遮挡自己的视线。徐慧在那个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无力,她阻止不了父亲,也理解不了他。
对于父亲,徐慧原本是有怨言的。徐慧年轻时立志,出去后永远不回家,走得越远越好,连结婚时都是提着婚纱,第一个跑到楼下、上了婚车的。徐慧讨厌自己的娘家,父亲占了一大半的过错。徐慧小时候,母亲动不动就催她和二哥出去玩,每到这时都是父亲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父亲母亲互相对骂,总是骂对方的最痛处,左邻右舍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徐慧玩累了,想回家喝口水,走到大门口,她听见母亲和一个女人在对骂。徐慧没敢走进去,悄悄探出脑袋看,发现那个女人叉着腰指着母亲骂,母亲没出屋,站在屋内炕上,窗户开着。那个女人顺手捡起地上的石子向屋内砸去,母亲应该没被打到,可窗户上的玻璃全都碎了,玻璃碴子像雨似的落下来。不少邻居听见声音都赶过来看热闹。徐慧大致听懂了女人说的内容,可她寻觅不到父亲的身影,只觉得自己脸上烫烫的。她避开邻居们的目光,迅速跑开了。到了晚上,虽然炕是热的,可窗户外面凛冽的风像猛兽一样蹿进屋子,父亲躺在炕沿上,被子蒙着头,不说也不动。母亲从柜子里拿出小棉被和破旧的衣服,把破碎的窗户孔洞一个一个堵上。
一遇到事情,父亲便不说话,无论母亲如何磨叽与咆哮,犹如轻风拂过,父亲微闭双眼,不发一言。沉默让父亲好像躲避了全世界。
当年徐慧突然冒出来一个大哥,父亲依然用躲避的态度化解了这一切。一天,母亲给父亲洗衣服时,发现了一封来信。母亲偷偷打开信封,擅自读了信的内容,此时才恍然大悟,父亲原来和前妻是有儿子的。徐文宣在和徐慧母亲结婚时撒了个谎,说自己离异未育。徐慧母亲并未多想就相信了他。
徐慧不知道父亲一生有几个女人,只知道母亲对父亲咆哮过后,总是一个人躲在厨房偷偷抹眼泪。儿女撞见了,母亲也嘴硬说飞虫进了眼睛里。出于对母亲的怜惜,徐慧不喜欢父亲,严格说有一点点恨。不过这点恨,在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
昨晚,徐文宣做了个梦。
梦里一位中年女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左边地上放置着一个氧气瓶,床右边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手里端着一碗水。中年女子插着氧气管,面颊凹陷,脸上无一丝血色。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气若游丝,小伙子耳朵贴在她嘴边也听不见。他呜呜地哭,请求母亲不要丢下他。中年女子的眼角淌着泪,泪水打湿了她鬓边的头发。
徐文宣被梦惊醒,随即吓出一身冷汗。
徐文宣知道自己对不住大儿子,这是他这一辈子的伤疤,不敢触碰,哪怕轻轻触碰,都会鲜血淋漓。徐文宣走到门口,穿上鞋,他要去看大儿子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大儿子了。
徐慧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告诉林瑶,她不和他们一起下楼了,今天同学们要聚会,让林瑶先带着外公下楼。林瑶能够感觉到,母亲反悔一定和她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有关。林瑶觉得很好笑,母亲找借口也应该靠谱一些,暴风雪天气谁搞同学聚会啊。当然林瑶没有拆穿母亲,而是默默穿上羽绒服,戴好帽子、围巾、手套,准备和外公一起出去。
从家门口到医院,大概要穿过整个小区,外加三条主马路,这条路林瑶再熟悉不过了。林瑶说,要不今天不去了吧,我给舅舅打电话,您在电话里问候就行。外公不同意,说什么都要往外走。林瑶没办法,只得和外公一起下楼。林瑶心想,外公走到半路,兴许就把这件事忘了,到时候哄骗他一下,两人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外公话不断,从远古时代一直讲到晚清。自从外公有点糊涂后,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林瑶的印象里,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退休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他的摇椅上,旁边放一个茶几,沏上他最爱喝的金骏眉。外公尤其爱看历史书。他告诉林瑶历史书要一点点看,轻轻翻,有时一页纸就是一个人的一生。看别人的人生,要有敬畏之心。林瑶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可读了这么多书,她还是充满无力感,最起码她无法支撑起这个小家。外公看林瑶不说话,问她想什么。林瑶说,她在想自己怎么能更好地照顾母亲和外公。外公听后慈祥地笑了,那笑容林瑶好久没见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孩童时期,每当自己答对外公出的问题时,他都会那样笑。外公说:“我早就和你母亲说过,念书的孩子,不适合困在父母
身边。”林瑶惊愕地看着外公,说:“您这工夫好像明白过来了。”外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一直都明白呢。”林瑶扑哧一笑,不再言语。
雪越下越大了,周遭的一切都挂上了一层白色。起风了,雪花在空中乱舞,地上的积雪被风吹成一个旋涡,四处飘荡。凛冽的西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林瑶帮外公把羽绒服帽子扣得更紧一点。林瑶说:“回去吧,外公,雪太大了。”外公说:“不行,还没看到儿子呢。”林瑶无奈,心里想,这会儿老人家又不糊涂了。
林瑶找到两栋楼中间位置处的一个车棚,带外公进里面暂避风雪。车棚的位置很好,南北之间有两栋高楼,西边是小区物业的办公室,东边挨着马路。存放在此的自行车大多已经废弃,长年没人动,灰尘下的斑斑锈迹若隐若现。车棚正好避风,躲在里边感觉暖和多了。外公问:“你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一点不冷。”林瑶说:“这是个秘密。”是啊,林瑶总是知道很多秘密。
小时候,她知道外公把私房钱藏哪儿了。外公有一次拿钱时,半掩着衣柜门,不过还是被林瑶看见了,她暗暗记下外公拿钱的地方,然后静悄悄地跑去别的屋玩了。那时候外婆还没去世,经常抱怨老头把钱私自给了大儿子。每次听到外婆的抱怨,林瑶都会立刻跑到衣柜那儿,打开柜子门,从左往右数到五,在外公的第五件中山装上衣的里怀兜里,有外公私藏的钱。找到钱后,林瑶还会象征性地数一下,然后再跑去告诉外婆,钱还在,外公没拿去给别人。外婆听到后依旧会抱怨几句,不过也没有去柜子里数钱。
所有人都拿林瑶当孩子,可她总是知道一些秘密。就像这个车棚,本来林瑶不知道小区边上有个车棚,即便偶然看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有一天,林瑶出去给外公买降压药,就是在这里,在这个车棚,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水蓝T恤,牛仔裤,还有一双林瑶淘汰下来的运动鞋。林瑶看到母亲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车棚里交谈。中年男子身材矮小,看着和母亲差不多高,母亲的身体挡住了男子的脸,林瑶没有看清,只模糊地看到男子的两鬓已经花白了。不知道母亲和男子说了什么,男子拍拍母亲的肩膀,又抱住了母亲。林瑶没吭声,只得装作没看见,快速走过车棚。
林瑶想向母亲敞开心扉,让她争取自己的幸福,可她不知如何开口。之前母亲说过,女儿没嫁人,母亲却嫁人了,这让女儿以后的婆家怎么看?母亲真是这么想的吗?林瑶心里也不知道。母亲隐瞒这一切,自有她的道理,去探究又能探究出什么呢?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雪也越积越厚,压得车棚顶上的棚盖板吱吱响。外公对林瑶说:“走吧,回家吧。”林瑶疑惑,说:“不去了?”外公说:“大雪天去哪儿啊,要冻死我了。”林瑶叹口气,扶着外公往家的方向走去。
五
徐慧说今天同学聚会,那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刚刚接的电话是东哥打来的。东哥从他大姐家带回来两棵腌制好的辣白菜,知道徐慧最爱这口,过会儿要亲自送过来。两人约定了上午十点在徐慧小区南边烤羊腿店的门口见。徐慧一听辣白菜,还是很开心的。她最喜欢这道咸菜,全市能称得上好吃的只有市中心朝鲜族风味菜馆一家,其他家的味道都是一言难尽。可惜的是,那家菜馆的老板好赌成性,把家当输没了,饭店也倒闭了,徐慧想买棵可口的辣白菜都没有地方买了。
徐慧说让女儿陪外公下楼这句话时,她看到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看在父亲已经老糊涂了的份上,徐慧不愿意和他一般见识。父亲的大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哥,是因为经济犯罪进去的,可哪来的肺炎,又哪来的保外就医,完全是父亲臆想出来的。这些年徐文宣糊涂得越来越厉害,常常把现实和想象弄混。徐慧心想,父亲非要去医院,谁也拦不住,不如让女儿带他到楼下转一圈,兴许父亲就把这事忘了。女儿独自一人带父亲下楼,她多多少少有一点担心,不过她还是想见见东哥,哪怕就说两句话也行。
上一次徐慧把父亲交给别人还是两年前。
两年前,东哥邀请徐慧和两个朋友去北戴河散散心,总共就出去三天。徐慧把父亲送到二哥家,让二哥二嫂照顾父亲几天。
北戴河的游玩确实让徐慧心里得到了舒缓,可回来后一切重归原样,一团乱麻又堵在了她的心口。徐慧到二哥家接父亲,是父亲开的门。没等徐慧进门,父亲的两只手就不停地在嘴边比画,说话也变得口吃了,嘟囔了一大串儿,徐慧就听清了“别说”两个字。父亲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拉着长音,平均一个字能持续五秒钟。徐慧双手捧住父亲的脸,哭着问父亲怎么了。二哥顿时生气了,问她怎么才回来。徐慧没理他,只关心父亲怎么了。二哥说:“怎么着,我还能给你父亲下药啊,你还问怎么了。”父亲什么时候成了她一个人的父亲了?徐慧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这两年里,她照顾父亲可谓是寸步不离。半年多的时间,父亲说话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去年父亲发烧将近一个月,她几乎失眠了一个月。父亲每天早上都要出去遛会儿弯,刮风下雨她都陪着。即使这样二哥还是不理解,觉得她捡了个大便宜,照顾父亲和得到一套房子相比,二哥觉得徐慧赚了。
徐慧等了东哥半个钟头,仍然不见东哥的踪影。烤羊腿店老板很热心,让她在饭店门里等,免得着了凉。徐慧心里慌慌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下,能出什么事呢,两个人刚刚还通了电话,她越寻思越着急,一遍又一遍地拨打东哥的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徐慧从烤羊腿店走出来,在马路边上来回踱步,不停地张望。
林瑶和外公正从外面往家赶,看见了在小区门口踱步的母亲。林瑶知道母亲在等谁,不过这一次她喊了母亲,告诉母亲雪下大了,回家吧。母亲不舍地回头向马路上看了几眼,走了过来。
风雪太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风直往衣服里钻,让人不禁打起寒战。林瑶左手挽着外公,右手拽着母亲的衣服,迎着北风向前走,三人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脚印。
暴风雪肆虐,雪花挣扎着摆脱风的束缚,最终归于地面,盖住了地上的一排排脚印。
责任编辑:朱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