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谨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上海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作品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江南》《山花》《芙蓉》等期刊,并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曾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
——凡·高
2月29日这天豪雨如注,到断黑才显出颓势。我守着剪片的小弟磨了一整天,确认新剪出的几条视频帧帧无纰漏,发给投手,知会他照平常的三倍广告费投流。投手在手机那边愣住,杰哥,你确定?我龇了一下牙,张口就骂,屌毛,喊你投就投,哪次少过你一分钱?
挂掉电话又确认邮箱,没有新订单进来,也不见询价。这半年为打开国外市场四处碰壁,等到最后几万块烧完,转化率再上不去,只好关门大吉。正愁得薅头发,抬眼见画师同剪片小弟都眼巴巴朝大班台这边望着,挥手叫他们先下班,他们却还磨蹭着不肯走,一个个把笔浸到松节油里,哐当哐当敲得起劲,原来是我忙忘了发薪。自从当上老板,怎么感觉才刚大出血,转眼又要挨一刀。便即戳开手机喊老婆打款,他们才放过快洗秃的笔,拍屁股走人。
我叹口气,挨到窗边吃烟。入春以来,天老爷只晓得落雨,墙皮鼓出蛋大的包,玻璃上千点万点凸透镜般映着对面店招的红光,湿湿软软,如流血泪,连防盗网上的仙人掌也快给淹死。我深吸一口烟,蓦地记起今日阿明过生,生得不讨巧,每四年才有一个2月29日,他倒得意,说等我四十不惑的时候,他才年满十岁。
好嘛,今夜就去庆他的十岁大寿。
阿明本名张志明。到了广东,猫狗都得改叫阿猫阿狗,像我陈豪杰就被喊作阿杰。现在上了点年纪,混了点资历,开始有人喊杰哥。我们高中肄业从湖南乡下到深圳打工,二十年如弹指一挥间,好像还没听谁喊过他一声明哥。好在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些。
在铝合金窗框上揿熄烟头,又刷新几遍网页。新视频没那么快上线,我给投手发去几个字,加急,十万火急,他回我一个磕头如捣蒜的表情。于是关门落锁,趿人字拖到巷口切一斤猪头肉、半斤香干,喊老板娘辣椒油蒜蓉香菜花生米多多拌进去,又到隔壁便利店拿四支金威,勒得手指头发瘀,另一只手迎风撑住伞,拣积水稍浅的地方落脚,一步步走去寻阿明。
远远瞥见那两幢农民房中间的夹缝处亮着灯,像一个久贫乍富的人镶了满嘴金牙,就晓得他还没收摊。浊水正没头没脑冲下小坡,我脚指头使力抠住拖鞋,才不至于被冲走。上了坡,看到屋檐下一个踞在塑胶凳上发呆的剪影,灯光自他佝偻的后背泻出,好似凝了一层霜。我提气快走几步到跟前,挤出个笑脸,喊,明哥,呷饭了吗?
阿明松开交握的双手,乜斜着眼瞧我。他目光涣散,仿佛我已成为雨的一部分,轻易就能被穿透。我扬起手里的酒菜,喝一杯?他仍不搭腔,崎岖的面部线条映着水光,宛若抹了油彩,荧荧烁烁。我只好干笑一声,收了伞,挤到他身后的夹缝里去。
这条缝宽不过一米,仅容单人通行。村里房租年年涨,租不起门面的就寻这样的夹缝,苫上彩钢瓦,牵来电线,装一排日光灯,灯下挂画,再在半人高的位置打三脚架,钉木板,颜料画笔摆得稀乱。阿明守住这面画墙做守株待兔的生意也有段日子了。其他人脑子活泛,纷纷支起小方桌教观光客涂鸦,体验一小时收几十块,他却懒得张罗,只管自己闷头作画。有人要买他的画,他看也不看,信口开个天价,碰上还价的更直接黑口黑面,过得格外落魄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往里望,没见着阿霞,只有水退去后的满地泥泞,一股子腥味。平常阿霞像块狗皮膏药,安安静静在夹缝那头练素描,练来练去练不成,劈手就给阿明撕了。她面无表情,照样给他煮饭洗衣,做人体模特,几个钟头一动不敢动,动一下要给阿明骂。这家伙几杯猫尿灌下去还会动手,有回见她眼眶肿成桃子样,呜呜咽咽一阵,仍旧赖着不走。外面都传这女的脑子有病,绘声绘色讲她早先是站街的,警察来捉,吓得翻阳台掉下三层楼,痴呆了。又有人跳出来反驳说,就她那麻将身材,不懂哄男人开心的嘴,就算站到深南大道中间去都难有生意。
我把伞挂到三脚架侧边,扫开油彩,腾出一小块地方,金威一溜儿排好,解开食品袋上系的结,给猪头肉插上两双方便筷,再冲阿明喊,过来喝酒,庆贺你十岁大寿。难为你记得。他终于肯开金口,背脊骨动一动,旧的T恤衫底下节节凸出,似博物馆中某种小型恐龙标本。
雨在彩钢瓦上密密地砸,一股股白水沿着农民房的灰粉色瓷砖淌下来,把那些完工的画洗了个七七八八,画架上却空着,平日里调色随便抹上去的笔触围住一块四方形,布料浸成深灰。我用牙咬开瓶盖,又把另一张红色塑胶凳搬了来。
阿霞呢?到底还是没忍住问,谁想又惹得他不耐烦。鬼晓得,蠢得做猪叫的东西!我的事要她插嘴?喊又喊不听,被人摁倒打,打死看哪个帮她收尸!他一边吐出这样狠戾的句子,一边踢了塑胶凳过来。我才留意到他眉骨上裂开道血口子,小指粗细,一路从太阳穴延伸至颧骨,绽开的皮肉下隐隐露白,淋了雨,血水把前胸染红半边,像是披挂着一面小旗。
怎么搞的?我想凑过去细看,给搡开了。他屈起指头抹去眼角的血水,唉声叹气地说,硬是不准在这里搞了,闹着要扯线,阿霞拦住他们不让扯,又把正在画的那幅掼到水里头,实在恼火了我怕哪个,碰死碰命也要同他们干。回想起搏斗过程,他那双深陷的眼眸变得晶亮,成了漂着油膜的水潭,差不多要折射出七彩光。再看他先前坐的屋檐底下,脏水里果然浸着那幅画,白底朝上,一沉一浮,状若浮尸。
我心中不忍,想重提让他搬到我那画室去的旧话,又知他不肯再山寨名家,哪怕接外单这半年,画师们基本在画一对一定制的家族肖像,他也觉得毫无价值。加上现在我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还怎么开得了口。踌躇再三只好说,要不先到诊所包扎下,感染了就麻烦了。死不了啰。他取过啤酒,跟我瓶颈对撞,各自吞下去一大口。微苦的泡沫在嘴里逐个破灭,我喊他呷菜,说,买了你最喜欢的。
我们都不再讲话,筷子一搅,两张嘴同步开阖,两排牙奋力咀嚼。猪头肉的厚味,卤料的香,辣椒引发的痛觉,花生米的脆,简单粗暴地将我们俘获。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刚到大芬当学徒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村口的下水道臭得很,那个时候都不喊大芬村,喊大粪村。白天打起赤膊只管画,夜里就铺张草席睡地铺。刚开始闻不得松节油,作呕呢。后头就闻不到了,鼻子像是坏了。蟑螂怕莫有睾子大哟。上面扒着饭,底下一脚踩死,见怪不怪。还喂过一只鸟你记得不,闯进店里来,熏得晕头晕脑不晓得出去了。喂饭粒子,也喂蚯蚓,熟了会站到人脑壳顶上,尾巴一撅,拉泡小屎。讲好要把它喂胖了好过年,结果给老鼠咬死,埋了,还伤心哩。
两个人讲着讲着笑起来。阿明说,还是年轻好,连最开始画瓷器,想起来都有味。我说,转眼就老了,再发狠跑都跑不赢这个世界了。清明节你记得给师父烧纸,他说。师父最疼你,你不晓得自己烧。顿了顿我又说,放心,每年都烧了的。我们再次碰瓶,酒液咕嘟咕嘟灌进嘴,喉头一缩,咽下去,眉毛就打了皱,四只眼望着满墙湿漉漉的画。
我只见那画中有蓝山、黑海、紫闪电,沙滩上女人踽踽独行的背影,墨绿针织衫搭块明黄披肩,更显得膀大腰圆。另一幅,女人坐在枝杈上剥荔枝,下巴堆了三层,身后满树全是糯米糍。再一幅,女人大概刚洗完澡,俯身就着澡盆搓内衣,饱蘸水汽的笔触任性涂抹出肉的山、肉的浪,温热、模糊,绵延轻颤。
抻长了脖子往夹缝深处望,大大小小的女人还有很多,全部不见五官,加上色彩浓稠,线条粗野,望得久了,一个个砸到脸上来,就是再不懂艺术也会感到某种冒犯。我疑心谁会买他的画回去补壁,当真不怕半夜起来吓到?还是从前画多了凡·高,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胡来?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说了出来,当务之急你还是得先养活自己,艺术哪是我们这种出身玩得起的。他听闻怫然变色,啪地将一双筷子掷到台面上,我们认得几十年了,讲这种废话!我一口气接不上,未及反驳,手机响起,是投手,不接,那边又发来几个字,杰哥,搞定了。我仍是闷得紧,懒得再去确认,直接把手机丢到台面上,陷在油彩画笔同猪头肉之间。
阿明可能也不大好意思,又指着臂膀说,这块肉跳了有半年,现在已经发展到24小时不歇,上网查,可能是渐冻症。我转脸望他,因为过于吃惊而忘了先前的龃龉,你是不认得去医院的路吗?还是没得挂号费?他摇头,死也好活也好,真正想画的还没画出来,哪有时间浪费。我伸出两根手指去按压,那一小块皮肉果然突突跳个不休,里面仿佛单独长出个心脏。
病还是要看的,钱不够,我再想办法。这样念叨着,他又不吭声了,我都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操些什么闲心,也就不肯再多讲。沉默是倒进汤羹里的淀粉,搅啊搅,时间变稠了,雨悬停在半空,水不再淌,土腥味闻不到,面前的墙也开始变远,变透明,钟表缓缓地被拨回到那个夏天。
我和阿明是一起坐长途大巴到的深圳。我们睡卧铺,躺进去既无法伸直腿,也不能坐起身,只好蜷成虾的样子,脸贴住人造革上的油垢,忍受空调在脑袋顶上玩命似的嗡叫,心里却快活无比。瓷器厂的老乡说,去了就有工可做,正巧我们都不想再读书,反正考取大学屋里也没钱供,两弟兄搭伴出去闯,再好不过。
临行前,我妈给我捆好铺盖,桶里放几件换洗衣服,又煮了十二个鸡蛋,一点生活费在裤腰间缝了又缝。我爸把大队部那边的公用电话抄在纸上,喊我休息日记得打回来,又说,出门在外莫惹事也莫怕事,真要发生什么,大哥和姐夫都在东莞那边,喊一声就到。
相比之下,张志明就没这么多挂牵。他妈受不住穷早早跑路,他爸前年喝醉酒开三轮摩托摔断了脖子,家里就剩瘫痪的爷爷和失明的奶奶,指靠他进厂找点钱回来。坐上三蹦子我才发现,他几乎没什么行李,蛇皮袋里除去一罐咸菜、四个馍馍、一大瓶可乐瓶装的白开水,只塞了一床破草席、两条旧裤衩,五十块现金随随便便折在裤兜里,还是我说怕路上遭贼,换放到鞋垫底下。
我们到镇上换中巴,进城换大巴,第二天晌午到的深圳,感觉太阳火烧火燎,空气里尽是小鞭炮,汗毛都给炸飞了。出银湖汽车站,满天的云如山如海,原子弹爆炸大概也不过如此。
我们都有点晕车,又吃多了煮蛋,一路放屁,合点了一份隆江猪脚饭嫌腻,各自盖了小半碗辣酱才勉强吞下肚。之后照着老乡给的路线摇三趟公交,好容易赶在工厂下班前报了到。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冲凉、如厕都是用公共的,一开始还真不习惯。好在同阿明一起,凡事有商有量,心里也不至于太慌。
老乡教我们在素坯上作画,先勾线,再填色,说这就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可眼睛看会了,实际操作根本不对。阿明从小爱涂涂画画,上手快,一个月后,他画的工夫茶杯就被放进橱窗展示,密密匝匝的回字纹横平竖直,分毫不差。
我恨自己手拙,老乡也说,我画的凤凰呆若木鸡。为了保住这份工,只好下了班加练,晚上做梦都在一点点描,三个月后才知下笔轻重。这时阿明已进阶到画花瓶,亭台楼阁、老树扁舟,无不信手拈来,连厂里画了十来年的老手都说,后生可畏。幸好世上绝大多数是我这种普通人,靠着踏实勤勉也能吃上饭,我也就心定,日复一日埋头画下去。
有个同我们一起做工的妹子叫刘玉珂,肤色微黑,胜在苗条,性格又活泼讨喜,未开口先笑成一朵花,大家都叫她阿珂。她也学过一段时间画,受不住那份枯燥,转去给画好的瓷器上釉。上釉也是个技术活,需要准确把握釉料的浓度,手持特制的夹子,一只只夹住了浸进去再倒出来。持续干上半天,膀子像要脱位,到食堂吃饭,勺都举不到嘴边。
阿珂熟能生巧,看一眼基本就能判断釉料的浓度,浸泡时间也控制到位,不会出现上釉不匀的情况。上完釉的瓷器必得晾干一天再进窑烧制,我主动揽下这个运送的任务,想着有机会能多跟她说句话也好。
这天我照例去搬瓷器,隔着货架看见一对人在那边忸怩。刚要退开,忽听阿珂压低声音说,到底有没有时间嘛,想请你吃个饭就这么难?我心下一凛,还在想谁他妈走这么大的狗屎运,却听阿明接了话,改天吧,这周末我约了朋友。没听说你在这边有朋友呀。骗你干吗,在大芬村画油画的。大芬啊,我也一直想到那边耍去。想去就去啊,又不远,两趟公交。你这人。没别的事我先去干活了。
想不到阿明竟会这样唐突佳人,我刚气得要跺脚,眼看他抽身走去,我听壁脚会给逮个正着,只得咳嗽一声,自语说,哎呀,也不晓得这些干透了没,等下送过去别人都不要。这俩人知道我来了,马上各自走开。阿明照例勾了头,脚步虚浮返回工位上去。阿珂却涨红脸,不像往常那样笑盈盈地打招呼,反倒用力瞥我一眼,显然被我刚才那句下意识的话双关到了。
我杵在原地半天,一面恨自己嘴笨,一面又在心里暗暗发狠,凭什么他阿明轻易得到还不珍惜,不就画得比我好些、长得比我高些,同人不同命,凭什么?
当晚阿明问我要不要一起到大芬去见他朋友,说人家画油画的,既自由又挣得多,还说,难道你满足于在这厂里画一世瓷器?我看他说得恳切,早把气消了,忍不住探问,阿珂好像也想去,要不捎上她?阿明啧一声,女人,麻烦死了。我盯住他看了又看,这家伙打小缺少母爱,脾气乖戾得很,实在不懂阿珂到底瞧上他什么,难道人性本贱,越不受待见才越觉得可贵?
我们到底没带阿珂。进到那样一间小小的画室,发现满屋都是打赤膊穿裤衩赶工的年轻男人,风扇呼啦啦吹起汗味同狐臭,带个女孩子去确实不便。画室的老板爽快,让我们马上拜他为师,还告诉我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有香港画商带着三十万张沃尔玛超市的油画订单来到大芬村,招了一帮民工,手把手教,然后拉起几条线,大家流水线作业。就拿凡·高自画像来说,一个负责画左眼,一个负责画右眼,重复一万遍,确保每次落笔不出错。像他这样攒够钱自己出来开店的画工一拨接一拨,天长日久,这么小块地方,挤挤挨挨竟然开出上百家店。此外还有专门搞装裱的,打包发物流的,共同组成上下游产业链,把生意做到海外去了。
我同阿明对视,心想难怪进村就碰到几拨高鼻深目,我们稀奇得盯着人家看不够。我们回去就打辞职报告,老乡自然很不高兴,无论如何都要留着再干满一个月,才肯结清工资放人。
这期间阿珂得知消息,拖住阿明讲过几次。最后那夜几个耍得好的吃完散伙饭,又拥到旁边的KTV唱歌,她还哭哭啼啼的。实在拗不过,阿明只好说,我们先过去安顿下来,有合适的机会再喊大家一起发财。他说的是大家,不单指她,她却立刻破涕为笑,捡起话筒唱一曲《海浪》:我听见海浪的声音,站在城市的最中央。我想起眼泪的决心,你说愿意的那天起。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挨个敬酒,吹喇叭,吐完接着吹,最后躺倒,望着天花板上的五色灯球转。他们还在闹个不休,我心中却明镜似的。她不拿我当回事,碰杯时只嘱托我出去之后要顾好阿明,在我心里她却是价值连城,充分说明我也当得起贱字。一种自艾自怜的情绪翻涌上来,泪水偷偷濡湿了脸颊。我暗下决心,非要混出个人样,让她刮目相看不可。
学徒半年,我与阿明每天挥汗如雨练素描,******消遣就是半夜在村里一圈圈游逛,领的一点生活费全数交给烟酒铺和夜宵摊。干炒牛河,卤水拼盘,啤酒是必点的。聊得最多当然是凡·高,整个大芬村山寨得最多的也是凡·高,只因凡·高的画订单量大,赚得到钱。我们店的出师标准是,必须练出一幅以假乱真的凡·高,《星月夜》《自画像》《麦田群鸦》《鸢尾》《杏花》或《夜间咖啡馆》不论。
阿明画得魔怔了,偷偷到书城买回一本《凡·高传》,收了工在草席上烙大饼时,翻来覆去地看书。他同我说,凡·高的父母一天到晚只想着把他打发走,他却一辈子都在画那辆象征着可以回家的黄马车。他还说,凡·高这辈子只卖出过一幅画《红色葡萄园》,全靠他弟弟提奥养着。他又说,我梦到凡·高了,问我哩,阿明啊,你画得怎么样啦?我讲,画得跟你差不多了。他就哧哧笑,我伸手想去拖他,让他好好看一看我的画,哪晓得他一下就散了,像油彩散在松节油里,捞都捞不起。
我问他,凡·高这倒霉蛋难道一辈子没寻过女人?前前后后倒也寻了好几个,阿明说,都嫌他穷,狗眼看人低。我想阿明可能受他妈跑路的影响,对女人始终脱不开偏见,但这一点他说得对,这年头男人必须有钱,有了钱,还愁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因此我除了在画画上下苦功,又格外留意老板的生意经,跟周围店家也都一一攀上关系。
很快经由我介绍,阿珂也辞工来到大芬村,在我们画室对面的门店负责物流录单。这活儿比上釉轻松得多,只管对着电脑操作,确保信息不出差错即可。我们的师父完全不懂电脑,喊我每天查看邮箱里的信件,我不大会弄,下了班时常跑去找阿珂,请她教我。
因着介绍工作的关系,她对我亲近了些。当风扇令她的发丝带着热力与香气拂来,她笑着捶我肩背,我需要极大的定力劝服自己不可轻举妄动。在飞黄腾达之前,何必无望地袒露自己的秘密,如蚌对半剖开,捧出那一颗珠?归根结底还是我孤傲,在不能确知她对我也有同等的情感之前,坚决不肯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
有天夜里,我躲进楼梯间,看阿珂在对门录单。居高临下望她,一盏小台灯照住那张脸。那对胸,如一团绯色的轻烟,从暗夜里浮凸出来。我悄悄解开皮带,伸手进去,握住那鼓胀灼热的东西。这些年偷摸着幻想过她不下百十次,这才刚活动开,阿明迈出画室,径直走向她那边去了。我停下手部动作,呼吸都忘掉,只顾着看阿珂起身迎他。而他停住脚步,将手搭到了她的腰上——那种葫芦形的花瓶,从前他画过的,不费吹灰之力。
我暗自期待会有一记耳光响起,看她就势攀住他脖颈,而他拦腰一抱,使她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在空中翩跹一圈。他们笑成两朵花,我咬紧牙关,看他们的嘴巴放肆地粘到一处去。天真得无药可救了,竟会信他说过的嫌女人烦的话。这个时候手边要有把铳就好了。从前我爸用来打猎的那种土铳,真想请他尝尝弹头穿进肉里、铁砂四散开的滋味。
接着他们短暂分开,卷闸门被拉下,哗啦——我的手,准确地说是右手,索然无味地退出了裤裆,我恨恨地走下楼去。这一夜何其残酷,不仅失去了暗恋的对象,连对兄弟的信任也一并丧失。我用最恶毒的词汇诅咒着他们,更诅咒这不长眼的世界,为什么不给我天赋和时间,还让我亲眼见证这发臭的一切。
隔天师父说阿明画凡·高的《星月夜》已仅次于他,我憋着一口气,每天第一个爬起来,最后一个睡,总算把《自画像》琢磨明白。师父给我们都涨了薪。每天看阿明收工后和阿珂出双入对,我终于硬气地跑去相了两次亲。我哥和姐夫介绍的厂妹,一个个比我还木讷,我们对坐着吃完一顿香菇滑鸡饭或杭椒牛柳饭,捏瓶橘子汽水沿街走出半里地,说再见,再也不见。
这样浑浑噩噩过掉两年,日子因重复而不觉漫长。都说阿明迟早会和阿珂结婚,但也有人表示,真正会结婚的两个人早早就结了,拖得越久越结不成。不知这话传到阿珂耳朵里去,她会是什么感受。某次趁他们不对付,我约阿珂去看海,她居然破天荒地答应了。回来时,刚进村口就落到阿明眼里。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担心特意出来接她,也不知他呆呆在那便利店屋檐下等了多久,总之当她看到他,神色一滞,随即大力在我肩上拍了一掌,同时纵声大笑,恨不能把这辈子所有的笑尽数化作飞镖,在这秒钟全部激射到他脸上。我当然懂她的意思,倒也并不介意被当作工具,只是带着三分残忍、五分幸灾乐祸,暗中观察着阿明的反应。大风呼啸,大雨如注。他却只是在短暂的一瞥过后,迅速垂下眼皮,跟从来不认识我们似的漠然转身走掉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在发完一次要命的高烧之后,阿明明显话少了,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需要也不欢迎外界的搅扰。与此同时,他画《星月夜》的速度越来越快,每完成一幅仅需二十一分钟,连老板都笑说他是台人肉打印机。从背后望过去,那些漩涡状的星云时时刻刻在他头顶转,仿佛一眨眼就会把他吸进去。
还是阿珂绷不住,率先流露出求和的意思。物流那边的厨子煮了好菜,她特地端来给他,得到的只有一脸冰霜。我私下里告诉阿珂,阿明家实在是个无底洞,攒的钱都打回去给爷爷奶奶生活和治病,他好像从未考虑过自己今后的发展,遑论和谁的未来。阿珂听进去了,跟他又闹过一回,隔着卷闸门我只听他说,梦里凡·高已多次提点他,不可以继续山寨,要画出真实的自己,至于其他一切,无非是个屁。
我不懂什么叫真实的自己,只一味设想如果他们分了手,我有机会接盘,那样三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程度能否承受。对于女人的贞操,我多少还是介意的。但阿珂的身影一天天在眼前和梦里轮转,对我来说,她才不是个屁,她比什么凡·高凡·低重要千万倍。
谁想经济形势逆转,画室的生意断崖式下跌。师父偏巧又被查出患鼻咽癌,打算把画室关停,回潮州老家去养病,我不得不设法另找工作。接连跑了一星期人才市场,发觉这年头想进厂都要熟练工。问阿明打算怎么办,他说,大不了回去当农民。但是我不想当农民,见识过这座城市的繁华,就像闻到过阿珂的芬芳,已然回不去了。
最煎熬的日子,阿珂发来最后通牒,说要回老家嫁人。阿明这厮竟哈哈一笑,再不理会。送阿珂去坐车的那天刮台风,阿明熬了个大夜,结果没爬起来。出门时我发现宿舍外的过道里,他疯了似的画了撕,撕了画,画布上最终只留下一个没有面孔的女人,站在弥天大雾里。
候车室内,阿珂把泪洒在我肩头,说,阿杰,这些年多得你看顾,赶快找个好女人来爱你吧,别再耽误自己。我瞪大眼,还以为自己掩饰得有多好,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此情此景,闭上嘴或许才是我最后的倔强。
她问我记不记得前次一起看海,坐地铁到红树林公园,也赶上台风天,深圳湾入海口浊浪滔天,滩涂上的矮树差不多要给连根拔起,根本看不清对面的香港。我说,只记得手里的伞骨被吹成万箭穿心,湿答答回去,平白无故挨她一掌,还被阿明甩脸色。
不该提阿明,她又开始哭泣。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在这个能听见海浪的城市里,每天有多少人笑着相识又哭着分离。想活下去就得时时做好万箭穿心的准备,对此任何人不该存有异议。
最后多亏我爸做主,找三姑六婆借钱,又喊我哥我姐帮忙凑,我和阿明的朋友共同顶下了画室,苦熬两年,生意好些,才慢慢偿清债务。阿明仍留在画室,白天靠临摹凡·高糊口,晚上琢磨自己的画,日子也还过得去。
师父去世那阵子,终于传来阿珂出嫁的消息。对此阿明一反常态,三天没起床,等我去宿舍拖他,还撕心裂肺地把口水喷到我脸上。你说,她怎么不回来?啊,她凭什么不回来?为了保住自己的耳膜,我不得不扇了他一耳光,咆哮得比他更大声,你到底想证明些什么?随便你怎么对待,她都不配伤心、不配离开?从头到尾你把她当什么?!过后看他那副破碎嘴脸,想想这就是个被诅咒的小孩,不受控地把爱他的女人赶跑,然后屏住呼吸等她来寻。天黑了,没有人来,他越来越怕,原来她和他妈一样,她们都一样,忘了他。
过后我娶了个小公司的会计,模样看得过去,各方面条件也相当。果然像他们讲的那样,两个人当真要结婚的话,进展就会很快。搭伙过日子嘛,她不管我从前想着谁入睡,我也不问她心里有过谁。回想从前种种因情感过于炽烈而变形的表现,已经恍如隔世。
不久村美术馆应承给阿明开个人画展,条件还相当优越,不必自掏场地费,卖出的画分成即可。那段时间他似乎恢复了状态,经常通宵达旦赶着画自己的作品,举手投足都镀上一层金光,人看着也顺眼起来。谁想临近开展又改了主意,说他画得太抽象,加上不出名,难有市场号召力,至末以他跟负责人大打出手煞了尾。
阿明那个朋友退出后,画室的账交由我老婆管。有了她的精打细算,我们买房买车,又生一儿一女,扎下根的感觉着实不错。只是日子赶日子,眼瞅着画室越开越多,叠加经济下行,生意渐渐难做,最后连她都不得不拿起画笔学会了凡·高的《向日葵》。
为着破局,我应多年客户的邀约去了趟荷兰,在凡·高美术馆门前,看到阿明画的《星月夜》,我复刻的凡·高《自画像》,一律被挂在纪念品商店的架子上。我们画到抽筋,四百五十元一大幅卖出去,他们售价五百欧元,足足有八倍的价差。进到美术馆,我更讶异,原来每一幅真迹和我们从电脑屏幕里看到的根本不一样,颜色不对,轻重不对,下笔的顺序完全不对。
那时真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很想立刻打越洋电话给阿明,告诉他我错了,哪怕花去二十年,临摹超过十万幅,仍然距离凡·高十万八千里。但像他说的要画出真实的自己谈何容易,那相当于把最隐秘的伤口撕碎,沿着肌理一点点深入进去,还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内里虚空,不过一只纸扎的老虎。蹲在广场上抽完整包烟,我对自己说,还是算了吧,反正我从来都不是天才,又有一大家子要养,谈什么理想。
回国后我和老婆商量着遣散了画工,仅留下她的两个弟弟,开成家庭作坊,同步在外网投流,接油画定制的单。阿明什么都没说,搬出去做画墙艺术家。差不多也是在那个时候,阿霞找上了他。我没有问过阿明何以待她那样糟,是不是还想重蹈覆辙。有些话其实不必问,当事人自己都未必醒悟。
刚画的,你看看。阿明把污水里的“浮尸”捞了上来,滴滴答答铺在腿上,牛仔裤浸透了一大片,他也毫不在意。我就着他手里看,只见画幅内不再是无脸的女人,而是再熟悉不过的老家风物。石头台阶一级级通往青瓦土砖屋,穿旧袄的老人端碗坐在屋场上,皱脸昏眼,定定望向画外,身边黄狗埋头在捡骨头吃,屋后是浑圆的南方丘陵,凤尾竹绿森森插满,竹林上方几朵白云,每一朵仿佛都是我们的旧相识。
怎么样?他问得迫不及待,一双眼炯炯盯住我的脸。这样一幅手法相当写实、风格过于乡土的作品,完全颠覆了他从前的路数,也出离了我的想象,一时还真是难以评价。唔,很真。我忖度着说,你有蛮久没回去了吧,画得跟相机拍的一样真。
他听出了我言语当中的保留,当即垂下了眼皮,沉默良久才说,自从送我爷爷奶奶上了山,再没回去过。看他黯然我又难免生出几分恻隐,没事,我爸妈很快就要回去长住,以后逢年过节喊他们帮着上个坟,除除杂草,烧点纸。
他诧异道,叔叔阿姨不是在深圳过得好好的?我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他们上了年纪,也想着叶落归根了。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画室生意一直没起色,爸妈怕我开销大,在老婆面前没法交差,加上两个孩子都上了学,不再需要老人帮忙,他们想着能省一笔是一笔,才主动提出回老家。我好歹也是要脸的,没必要跟阿明完全坦白。
果然他也不再追问,一双手只顾着去拂画上的水渍,自言自语讲下去。想想这四十年啊,也经历了好多事,认清了好多人,画出来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交代什么,你还有几十年好活哩,就讲这样的话。我随口一说,想起他先前提到的渐冻症,又有些脑壳痛。有病不治,这人怎么就活成了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把那幅画重新挂到画架上,端详着。在老家那时我们还小,根本没得概念,非得要离开很远、很久,再回头看,才品得出滋味。然后是瓷器厂、画室对吧,都想分别画一个系列,加上先前这些,四个系列画完,当真得了病也不怕,死都死得了。
呸,今日你过生,讲什么死不死的。我跟他碰一下,灌下去大半瓶,说,画你的个人史为时过早,以后的路还长,哪个都看不到。他抓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道理都是相通的啊,人活着的时候,对生活没概念,非要等到快死了,回头一看,清清楚楚。
我还要跟他再辩,被他一把摁住,又说,算是个阶段性总结吧。到时候必须把画室也画进去。你想啊,天花板上晾满各种各样的凡·高行画,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边,师父领着其他人在另一边,折叠桌平时收起来的,吃饭才摆开,电饭煲饮水机在角落里。还有电风扇,我插嘴说。对,还有电风扇,他说,没得电风扇,蒸小笼包早蒸熟了。我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哈哈,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我和他都不再笑了,而是面面相觑,又先后把头埋下去,都不肯率先提到那个名字。
你跟她,还有联系吗?这么多年,也不晓得过得怎么样。阿明像一个蹑手蹑脚在冰面上行走的人,叫人想扶他一把,更想看他跌倒。她还好,你放心。我把啤酒喝完,酒瓶放在脚边,简短地回应他,拒绝吐露更多。
像我这样自私的人,怎舍得一五一十讲给他知道,她不好,嫁了个烂赌徒,被家暴,好容易离了婚,娘家也不管,自己带着孩子,白天在商场做保洁,晚上回去直播。我去过她的直播间,美颜开到最大,呼哧呼哧吃下去一海碗堆得冒尖的饭菜,然后笑吟吟喊大家买她挂在小黄车里的香肠腊肉红薯粉。家人们,买一单吧,支持支持吧。别人这样讲,她也这样讲,虽然直播间只有三个人在线。不,他张志明算什么,阿珂的真实状况他根本不配知道。
雨停了,街面上过往的人多起来,听到小家伙们玩闹的声音。对面那户人家逮到一只硕鼠,连捕鼠笼一起丢到门口来。那老鼠真是胖大,在笼子里转不开身,只好静静趴着不动。我想到明早起来不知道是会有海量订单涌入,还是直接一命呜呼,胃里又像被土铳击中,塞满了铁砂。
所以给阿明过生根本不过是个借口,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分散焦灼。看看手机,阿霞当真不打算回来了吗?他们该收摊了,这夜也该告一段落。正当我开始考虑怎么道别,我老婆及时打电话来解围。什么,小家伙又发烧,要爸爸?好的,我知道了,嗯,还在大芬这边,没什么事,马上回来。脱身的说辞而已,我老婆在电话那边自然心照不宣。我们两口子都是钢筋铁骨般的人啊,活该继续在这座城市里存活下去。
好了,你也莫想多了,早点回去困觉。我站起来,再次拍在阿明的臂膀上。那里还在跳,真像多长出来一颗心脏。我很快松了手,他起身,放我出逼仄的画墙。错身而过时,蓦地听他嘀咕一句,其实你删掉的邮件,我不怪你。我瞪他,才一瓶的量,这就开始讲醉话了。
他笑起来,面部因此变得柔和。我发现他眼球竟还跟小时候一样是瓷蓝的颜色。当时还没画过几幅真正的作品,没信心,后面阿珂走了,我心也灰了,只怪自己,没那个命。我懒得听他再啰唆,径自从三脚架侧边取过雨伞,用力抖落水珠,又吐了一口沫子,大声嚷道,真搞不懂你一天到晚在瞎想些什么!
从前师父喊我收信,有订单进来及时跟他讲,我根本不懂电子邮箱怎么用,是阿珂教我查看跟回复。凡·高美术馆那个客户发邮件说,从画室回去之后,对画《星月夜》的小伙子始终印象深刻,如果他有自己的作品,欢迎发来看看,愿意代为向美术馆馆长推荐云云。我看不来那么多英文,用电子词典逐字逐句查,弄懂个大概,犹豫一下,点击右下角的垃圾桶图标。确定删除?确定。我却不知这样操作过后,邮件还会在回收站里躺上三十天才被彻底清空。而这三十天里,阿珂随时有可能看到,然后传到阿明那里去。
后面我已经开始画自己的了,你就不该再跟村美术馆的人打烂锣讲我不行,就开个小型画展而已,她都已经走了,何苦还要赶尽杀绝。阿明在身后幽幽数落着,每个字似从墓穴当中渗出,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僵了一下脖颈,还是决定充耳不闻,砰地把伞撑开,大踏步走了出去。
脑子乱成一锅糨糊,雨都停了还打什么伞,下坡时又差点摔个屁蹲,所幸及时扶住了墙。到便利店那边拐个弯,卤菜摊依旧摆着,雨棚下坐了好几个年轻人,不知发生些什么,男生们正用外地方言高声争论不休,而女生捂住脸呜呜地哭着。我径直走过去,打算坐地铁。
大芬站是架在马路上方的。路面倒没见积水,只是雨水洗刷过后,黑得发亮。绿灯亮起,我快步同几个行色匆匆的人一起上了扶梯,同时点开手机里的乘车二维码。扶梯到顶有一面落地窗,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其实并不急着回家,便踅过去在栏杆边站定了。
天上的云去得飞快,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整个大芬村像一块被咬得参差不齐的发糕,每一点亮光就是一处孔洞。我现在身处发糕的外围,原来真是要隔着一定的距离,才能将它看仔细。美术馆那片地方明显下凹,水泥建筑体像只巨兽,伏低,张嘴,要将人囫囵吞进去。
我老婆常说我有着老实人的狡黠,哪里是狡黠,分明就是坏。太多的不甘、不服、不满足,一天天将我变作了这副模样。我讨厌早已超过安全阈值的压力,讨厌周遭一切,更讨厌现在的自己。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情愿回到工厂画茶杯饭碗,可说这话谁会信。信不信根本无所谓。我想看搅拌器不停搅打不使颜料沉底,笔尖点一下,描一笔,再点一下,再描一笔。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那种虚静。阿明的天球瓶同将军罐早早完工,我也不急,只管埋头画下去。然后待画的越来越少,画好的越来越多,阿珂拖着平板车前来收货。日头西斜了,食堂开始放饭,食物的香气同金色的辉光交织在一起,她笑得如画那样流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这一刻我却只感到身上又湿又冷,头重脚轻,忽地就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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