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红海湾

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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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湖南临湘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海祭》《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血脉》《可可西里》《袁隆平全传》等30余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中国新闻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纪录片一等奖等多种奖项,作品翻译为英、法、德、俄、意大利等多语种在海外出版发行。

每次奔向大海,我脑海里就会掀起无数的风浪和思绪。此刻,我就站在海边,看着大海。从近距离的凝视到茫茫无涯的远眺,一个浪头连着一个浪头,我深深地呼吸着,一条船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这里是汕尾,蓝色的红海湾,这是我此前从未来过又一直憧憬的海疆。我对这里的认识,是从两个带山的字开始的。一个是汕尾的汕,这是一个山水相连的古老汉字。汕,在岸上就是山,在海上就是岛。汕尾拥有四百多公里的海岸线和红海湾、碣石湾两大海湾,海域面积位居广东第一,海岸线长度位居广东第二。这片海域里散布着八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岛屿,还有汕尾港、甲子港等十座渔港。一座城市因海而兴,黎元济济,逐海而生,“鱼为籽粒,水作田畴”,大海就是他们逐浪撒网的牧场和蓝色粮仓。
还有一个字是舢板的舢。舢,意思是形状像山一样的船。这种舢板是用一块厚实的底板加上两块粗壮的舷板打造而成,船头尖尖的,船尾翘翘的。在半个多世纪前,这种舢板也不算小了,如今在大海上渐渐消失。我看见的这条船,是一位老船匠凭记忆打造的,他老人家老得都看不清自己了,但在船头上刻了两只像金鲳鱼一样明亮的眼睛。一条船长了眼睛,就可以看见大海了,还能看清一条船在大海上该走的路。若眼睛向下,那是正在搜寻鱼群的渔船。若眼望前方,那是举帆逐浪的行船。这种舢板,又称下海船,一旦下海,就会有渔歌从风口浪尖飘过来:“头帆推起尾翘翘,中帆推起船转头……”
这条船的主人就是我在汕尾认识的一个渔佬,林孟德。这是一位海上船工的儿子,也是大海的儿子,在汕尾,乃至在南海,他还有一个叫得很响的名号:老德头。第一次见到他,大海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他披着一袭海风。
这一带的渔民大多是疍民的后裔,那是海上的游牧民系,又被称为“水上吉卜赛人”。他们可以不吃肉,但餐餐要吃鱼,穷日里驾一条舢板闯大海,撒一张渔网讨生活。这也是用性命讨生活,他们用一曲《采鱼歌》唱出了驾着舢板在海上游牧的命运:“海水深深索呀索原在,四十日乌寒来。刻苦耐,刻苦耐,心想死掉本命路,想着家贫呀又再来,又再来……”
日子像大海一样苦涩,却也像鱼虾一样鲜活。人道是,食在广东,鲜在汕尾。海鲜,堪称“舌尖上最鲜美的味道”,有人甚至称“汕尾是中国美食的一座孤岛”。这也是历史事实,在那曾经封闭的年代,这样的舢板经不起太大的风浪,去不了深海远洋,只能在汕尾的红海湾、碣石湾里打转转,汕尾的海鲜一直难以走出汕尾。但汕尾人把海鲜的美味和加工工艺做成了绝配和绝活。老德头家就掌握了一手绝活,从他太爷那一辈开始做鱼丸,用几代人的坚持把鱼丸做成了汕尾一绝。
老德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时他们家已跌入低谷,鱼丸生意不能做了,那老街上的林家铺子也不能开了,一家老小搬到乡下,全靠父亲在海上跑船养家糊口。林孟德是家里的老大,往下还有六个弟妹。为了填饱肚子,这个穷小子十来岁时便开始下海抓鱼摸虾,这让他从小就摸透了大海的性情和潮汐的规律。大海时不时就会发脾气、刮台风,但每次发完脾气又会补偿一下可怜的老百姓。海浪会把一些海洋生物卷上海滩,这是赶海的好时机,整个海滩上都是捡扇贝、抓海螺的赶海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林孟德就是最小的一个赶海人,这让他从小就懂得,只要有大海在,就饿不死海边人。这海边上都是靠海吃海的人,赶海人比风浪卷上海滩的生物还多,仅靠在海滩上捡点扇贝、抓几个海螺是填不饱肚子的,于是这个赶海的少年总是把吃的让给弟弟妹妹,自己却经常饿着肚子去赶海。
赶海,赶海,这穷小子一直追赶着大海,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驾着一条下海船,去红海湾捕鱼。一片海域的鱼虾多不多,海鸥知道,海豚也知道。渔民们总是追着海鸥和海豚走,海鸥知鱼汛,海豚识水性。那时候,红海湾蓝得像天空一样,这个少年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清澈透亮。但他没有船,只能站在海滩上看着天空下的大海和大海里的天空,海鸥像是在大海里遨游,海豚像是在天空翱翔。海豚是大海里的精灵,这是他见过的最活泼、最矫健的生命,它们忽而在浪尖上跳跃,忽而又在深海里潜泳,那纺锤形的身体光滑而流畅。海豚中最漂亮的还是像美人鱼一样的白海豚,它们游起来又轻又快,一眨眼,那长长的嘴巴就叼着一条金黄闪亮的金鲳鱼……
这穷小子最爱吃的就是金鲳鱼,尤其是用金鲳鱼腌制的“一夜埕”。对于他,这不是母亲的味道,而是乡亲的味道。每次赶海时,只要看到渔民拖着装满了鱼篓的板车上坡,他就会跑过去帮他们推一把,那力气很小,但再小也是一把力气。乡亲们看着这小子那样懂事又可怜,有时会给他一碗白粥和半条咸鱼。这咸鱼就是“一夜埕”,埕是一种腌鱼的坛子。那时渔民出海打鱼没有冷藏设备,为了保鲜,便将捕捞上来的鱼抹上海盐,装在坛子里,腌制一夜后再取出来煎炒食用。“一夜埕”后来又演绎出了一个更浪漫的名字——“一夜情”。在一个少年的记忆里,那就是天底下最鲜美的味道。他说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乡亲们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乡亲们的恩情,从小就在心里想着有朝一日要报答乡亲们的恩情。
一个穷小子,拿什么去报答呢?他没有别的,只有一片诚心。十三岁时,他就进渔港打小工。那年头鱼市刚刚放开,一时间鱼龙混杂,按市价每斤一块钱的鱼虾,有的鱼贩子八毛钱一斤就给卖掉了,这不明摆着是做亏本生意吗?这少年一开始怎么也看不明白。过了几天,他才发现鱼贩子在鱼篓底下暗藏着一块石头,一斤鱼虾称起来,秤尾巴翘得高高的,鱼贩子和顾客的眉毛也扬得高高的,但实际上只有七八两重。不光缺斤少两,有的鱼贩子还用硫黄熏制鱼干,看上去像刚捞起来的金鲳鱼一样金黄闪亮,但都变质了,这东西怎么给人吃啊?少年看在眼里,喉咙里就像卡着一根鱼刺,吞不下又吐不出。
从十五岁开始,这个少年就自己做起了经营鱼虾的小本生意。他个子瘦得如竹竿一般,脑袋又大,小小年纪看上去特别老成,从那时起,大伙儿都叫他老德头。外人一听,还以为他是一个老头儿,一看却是一个小孩子。这小孩子做小生意,从一开始就做得和那些鱼贩子不一样,他是明码标价、货真价实地做生意。那些顾客却觉得这小子的心眼长歪了,一样的鱼虾,人家卖八毛钱一斤,你凭什么要卖一块钱?眼看那些鱼贩子都在红红火火地做生意,他守着冷冷清清的鱼篓子,一篓鱼虾从天亮卖到天黑也卖不掉,他都快把自己卖哭了。正当他欲哭无泪时,终于看到一个顾客走了过来。这是一个中年汉子,他看着这个又黑又瘦的少年,那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怜悯。想想,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做生意,也怪可怜的。但可怜归可怜,价还是要讲的,这世上谁都会讨价还价。这小子却是一根筋,一口价,一分钱的折扣也不打。只是央求说:“阿叔,你就算不给钱,只给我一碗白粥喝也行,但价真是这个价!”
那汉子听了这话,又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一阵,这小子依然是一脸实诚。这世间,实诚有时比可怜更能打动人心,这汉子最后按一口价,把一篓子鱼虾全给买走了。过了几天,汉子主动找上他,又按一口价把他的一篓子鱼虾全买走了,走时还对他说了一句话:“鱼仔,我信得过你,你这心眼就跟秤砣一样实!”

一个穷小子就凭那跟秤砣一样实的心眼,把小生意做起来了,他也渐渐长大。那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就戴着上海牌手表、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走村串巷卖鱼。乡亲们都说,这鱼仔发达了。
这鱼仔能够把小生意越做越大,除了心眼实,还有胆子大。林孟德在二十岁之前就赚到了第一桶金,有了这个本钱,他就想到更大的世界去闯一闯。那时的海丰县(汕尾前身)还是“中国美食的一座孤岛”,当安徽凤阳小岗村第一个实行农业大包干时,当地在渔业领域率先实行了以渔船承包制为主的经济体制改革。随后,************批钢质渔船从汕尾港扬帆启航,沿着郑和下西洋的航线驶向深海和远洋,这是************批走得最远的渔船。年轻的老德头还买不起远洋捕捞的大船,但他找到了另一条海路——借船出海,在二十出头就把海鲜水产生意从汕尾做到了广州,在而立之年又从广州做到了福建、浙江,直至韩国、日本和东南亚国家。但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他都像一只被线牵着的风筝,牵着他的就是家乡和他心心念念的父老乡亲。在外打拼了二十年后,他又带着雄厚的资本回到家乡再次创业。这一次归来已非同以往,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已有能力报答乡亲们的养育之恩。
这世上有的人经营有术,有的人经营有道。当时,汕尾已是一个振翅起飞的海洋渔业大市,一只翅膀是远洋捕捞,另一只翅膀是近海养殖,每年的水产品总量在广东名列前茅。对于渔民来说,鱼少了是灾,鱼多了为患。遇上远洋捕捞和养殖出塘的旺季,鱼虾蟹贝一下多得不能及时出手,许多渔民眼看着卖不出去的鱼虾只能望洋兴叹,一些投机商趁机压价,压得渔民没有半点利润,若不及时出手更将血本无归。这也是林孟德瞅准的商机,他在家乡创办了一家集海上养殖、加工贸易、冷链仓储、集散流通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企业,建起了万吨冷库,这样就可以大量收购水产品。这是大生意,但他跟青少年时做小生意一样,心眼依然跟秤砣一样实,所有海鲜一律从渔民手中按合理价格直接收购,这不仅解决了渔民的卖鱼难问题,也让那些投机商无机可乘。乡亲们都说:“这老德头还是原来那个老德头啊!”
我从小爱吃鱼,如今迁居到了大海边,有时候也会赶赶海,这些生猛的海鲜好吃但我不会做,便随口问道:“怎么才能把海鱼做得好吃呢?”
老德头笑笑说:“你这个问题还真不简单,哪怕是同一种鱼,用同样的配方制作出来,那味道也是不一样的,一条鱼好吃不好吃,先要看你挑选的鱼怎么样。”
这话,我一听就明白了,舌尖上的味道,先要从源头上保证。海鲜水产有不同的来源,既有海上捕捞的,又有近海养殖的,但也不能说海上捕捞的海鲜一定就比近海养殖的好,关键在于水质和营养。
从近海养殖看,在初创阶段大多是小而散、粗放式的木排或围塘养殖,由于养殖户缺资金、缺技术,就让一些“经营有术”的商人钻了空子。为了推销自己的饲料,让鱼虾长得更快,有些心眼长歪了的人在饲料中添加激素、抗生素和其他药物,这让养殖出来的鱼虾看上去比海上捕捞的鱼虾还要肥壮鲜美,但那些饲料商和养殖户自己也不敢吃。
这也是老德头最担心的,他没读多少书,却对一个“食”字有自己独到的理解:“食,上面一个人,下面一个良,人良为安,只有用良心,才能做出让人放心的安全食品。我们做出来的产品,自己要先吃,如果连自己都不敢吃,你怎么能让别人吃?”
老德头不光用良心做生意,还敢于用人头担保做生意。他这个外号,从小叫到大,叫了几十年,都叫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品牌。他将自己的大头像印在了公司的工装上、产品上,还印在自己的胸口上。乍一看,我还以为他是要刻意打造自己的形象,他却憨厚一笑说:“我这是用自己的人头担保,只做让人放心的食品。”
为了从源头上严格把关,他在汕尾率先开创了公司和养殖户的紧密型合作模式,采用统一供应种苗、统一供应饲料、统一防疫、统一品牌销售和保价回收的一条龙式运作,这一系列合作和运作模式说来还挺复杂,但老德头说得很简单:“做给渔民看,领着渔民干,带着渔民一起赚。那鱼长得好,做出来的味道好,吃鱼的人也跟着赚了。”但从源头上严格把关,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一年,广东、广西养殖的罗非鱼暴发链球菌病,波及汕尾一带。养殖户为了减少损失,出现了提前捕捞和降价销售的风潮。这对林孟德来说是一个两难选择,既要保护养殖户的利益,又要保证食品安全。为此,他一方面对养殖户提前捕捞的合格原料一律保价回收,另一方面加强原料验收把关,绝不能让一条病鱼、死鱼流入市场。为了防止鱼病流行,他们公司还投入四百万元资金,帮助养殖业主将病鱼、死鱼进行无害化深埋处理,并缓收加盟养殖户拖欠的近八百万元饲料款。在他们的努力下,鱼病得到了有效防控,养殖户的情绪也逐渐稳定。自然,老德头的企业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但换来的是舌尖上的安全和口碑,老乡们都说:“这次又多亏了老德头。”
生意越做越红火,在广州举行的第十六届(2010年)亚运会上,老德头这个名字被亚运圣火照亮了,他们公司成为亚运会食品特邀供应商,林孟德还被选拔为火炬手,举着亚运圣火从红海湾跑向一片红土地。红海湾是汕尾最有名的海湾,那海边的岩石和沙滩都是红色的,浪潮看上去也是红色的,红得还特别鲜明。红土地是彭湃带领农民闹革命开辟的红色根据地,这也是中国最早的、离大海最近的一片红土地。这个从红海湾跑向红土地的老德头,为亚运会提供了高标准的安全食品,荣获“亚运食品安全杰出企业家”称号。这是他最珍惜的荣誉,一直到现在他还珍藏着传递圣火的火炬,在他看来,这就是做生意必须传承的薪火。
谁能料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老德头再次跌入了低谷。一个从小就追赶大海的人,早已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对于潮起潮落早已波澜不惊。老德头历经数十年商海沉浮,从来不惧怕大风大浪,但他对汹涌的暗流还是有几分胆寒。那些年,大量参差不齐、以假乱真的海鲜水产品如潮水般涌入网购市场,导致市场价格一降再降。人道是,“十个便宜九个爱”。有些蹊跷你一时看不破,但有一个简单的道理那是傻子都懂的,即一旦商品的价格跌落到原料价格之下,如果不想做亏本的生意,那就只能掺杂使假或以假乱真。如今那些食品添加剂五花八门,简直像变魔术一样,淡水鲈可以当作海鲈卖,这两者之间的价格相差十倍,你想货真价实做生意,这个生意怎么做?人家可以挂羊头卖狗肉,老德头******不能这样做。这就像他当鱼仔的年代,喉咙里就像卡了一根鱼刺,吞不下又吐不出。但在这鱼龙混杂的市场上,你不降价,产品就卖不出去,你一直降价,就会一直亏本,撑不了多久企业就会倒闭,这种注重食品安全的企业倒闭了,最终受害的还是消费者。
老德头说到这里,皱着的眉头越拧越紧,拧成一团解不开的疙瘩。一个经营有道的企业家,对那些“经营有术”的伎俩不是不懂,但他宁可跌价,也不能跌穿良心的底线。为了守住最后的底线,老德头在万般无奈之下,毅然选择退出与第三方合作的零售业和网购平台,转型做电商自营及新产品开发,这也是逼出来的一条路。
这条路走得非常艰难,在低谷中挣扎的那几年,老德头承担着沉重的压力,每天东奔西跑、左冲右突,有时候真是感觉自己撑不住了。有人劝他及时止损,保住老本,也足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但他支撑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企业,背后还有几百个员工、数百个家庭和加盟的养殖户,若是只顾自己保本收手,这么多人的生计怎么办?一个人只有在心里想着更多的人时,才能挺起腰杆和胸膛。老德头就是这样挺过来的。但他一再跟我说,这单靠他一个人是挺不过来的,这是和他一起坚守、一起打拼的员工扛过来的。在老德头看来,一个企业最重要的不是资本,而是员工,这才是企业最宝贵的财富。
老德头看上去也不像一个老板,他和工人一样,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赶到渔港,穿着水鞋和齐胸高的胶皮裤,跟工人们一起挑选海鲜,分类处理。这些工作其实不需要一个老板参与,但他参与不只是为了多一双干活的手,还是为了和一线工人们扎成一堆,和渔民打成一片。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渔民,一个人身上有了大海的味道,有了浓重的鱼腥味,才敢说自己是一个渔民。当太阳在大海上冉冉升起时,他和工人们、渔民们一边蹲在码头上吃着盒饭,一边谈论着鱼汛和渔情,这对于他是最重要的第一手信息。
别看他从小就在海边长大,从十几岁就开始卖海货,但有些奥妙他也不知道。为了摸清某些奥妙,他时常去渔港和渔佬聊天,渐渐摸清了一些门道。就说挑选金鲳鱼吧,第一要看它生长的经纬度,第二要看捕捞的季节,在不同的海域、不同的经纬度、不同的渔期捕捞上来的金鲳鱼,那味道是不一样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看新鲜度。海鲜,就在一个鲜字,越新鲜越好吃。为了保证海货的新鲜度,老德头长期派工人驻守在渔港,往往是凌晨两三点钟,渔船一回来就立马处理,从分类、清洗、加工到成品出炉,整个制作过程不超过四十五分钟。谁都知道,处理得越快就越新鲜。
这样一个开口闭口自称大老粗的老德头,却吸引了众多管理和技术精英加盟这个团队。他从未学过什么管理,从来是摸着良心做事,他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实行人性化管理。哪怕在企业经营陷入最低谷时,他也拍着胸脯对员工做出承诺:“无论企业遇到什么困难,员工的工资都不能降低。”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拖欠员工的工资,过年过节还给员工发礼品、派红包。当员工们一口一声感谢老板时,他却一脸憨厚地笑着说:“你们不要感谢我,应该感谢的是你们自己,这生意都是你们做起来的,这每一分钱都是你们用汗水挣来的……”

我见到老德头时,他已挺过来了,而且把生意做出了更高的价值。这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价值,在他心中一直有着超越金钱的追求。当又一次冲上浪峰,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大海了,那蓝色的红海湾,时不时就会变成一片赤红的红海湾。
那是赤潮,又称红潮,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暴发性增殖而产生的自然现象。赤潮暴发之前是有征兆的,海面上会出现半透明的、像玛瑙一样的圆球形悬浮物,这其实是一种球形棕囊藻,有的还会被海浪冲上沙滩。这种藻看上去很漂亮,有些不懂大海习性的人,还会将它们放在手心里把玩。这种东西一旦大面积出现,就表示大海对人类发出了灾难性警示。大海不但会发出警示,有时还会流出神秘的、蓝晶晶的眼泪,这其实是另一种赤潮现象。这种蓝眼泪是一种夜光藻,当浮游的夜光藻在夜幕下的大海中高密度聚集时,一旦受到扰动就会将大部分能量迅速转化为如梦似幻的蓝色荧光,这是大海给人类制造的幻觉。
大海中的精灵对水质的变化是非常敏感的,而最敏感的就是海豚和中华白海豚。它们连鲨鱼都不怕,却害怕这小小的水藻。鲨鱼再凶猛,也不会改变大海,这小小的水藻一来就可以让沧海变色。这些藻类在分解时会产生大量的泡沫,看上去像血沫一般,其细胞内会产生溶血性毒素,这对人体有伤害,但人类不在岸上就在船上,只要不主动接触就无大碍。那些海洋生物就遭殃了,每一次赤潮都会导致鱼虾蟹贝大面积死亡。在老德头的青少年时代,他从未看见过赤潮现象,只要走到红海湾,就会看见成群结队的海豚和中华白海豚。而在大海变色之后,这些精灵越来越少了,少得必须要人类来保护了。2021年,海豚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中华白海豚更被列入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美人鱼”已经成了“海上大熊猫”。这不是单一的物种,这是海洋中的旗舰物种,换句话说,这就是海洋自然生态的晴雨表。
尽管人们都习惯于把赤潮称为自然现象,但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单纯的自然现象。赤潮是难以用人工方式清除的,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海,等待它自然消失。但人类对这种自然现象是可以防范的,赤潮只会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发生,这与水质直接相关。海纳百川,百川之水都是从陆地上流进大海的。红海湾就是一个河流入海口,那六十多公里的入海河道原本是一条清澈的山溪型河流,就跟明镜儿似的。老德头年轻时,只要走近这条河,一下就能看清自己,但近几十年来,他越来越看不清这条河了,河流也越来越看不清人们了。当一条河流的水质沦为劣V类的污流浊水,又有谁能看清它呢?除了入海河流,那些用于近海养殖的浅海、滩涂、港湾、围塘也成了一个个污染源,由于海域开发布局不合理、养殖模式不科学、尾水排污不规范、环保设施建设落后,加之一些养殖户滥用激素和药物,加剧了海水污染和富营养化,从而引发了一轮轮赤潮。
若要保护大海,先要保护入海河流和海岸。为此,汕尾推出了史上最严格的生态空间管控措施,先对河道进行清淤疏浚,从源头上截断直排河流的污水。这些污水经过十万吨级水质净化厂的处理,又转化为浇灌花草树木的生态用水。现如今,一条条入海河流都在绿荫和花草丛中流淌,每一滴水都散发花草的芬芳。在治河的同时,汕尾又对近海养殖区域画出了一条红线,这条红线就是一条绿色的生态底线,在海岸线与大海之间建设红树林湿地公园。每一滴水都要经过花草树木的层层过滤,才会流进大海,融入大海。
现如今,走近红海湾,海天之间都是飞舞的翅膀,全世界的鸟好像都飞到这里来了。海胆、生蚝、石斑、螃蟹、鳗鱼、马鲛、海虾、虾蛄、大黄鱼、鲍鱼,还有形形色色的扇贝和海螺,这里的海洋生物有五百多种,数都数不过来。那些一度消失的海豚又回来了,不是一头两头,有时会有十几头乃至几十头海豚在这蓝色的红海湾追风逐浪。有些年轻人还从未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美人鱼”,现在已经不是传说,它们时不时在浪花上蓦然一跃,给你来个“惊鸿一瞥”,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它们已在波光和阳光中画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随着生态危机渐渐缓解,又出现了生存危机和渔业资源危机。当人们从粗茶淡饭的岁月走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年代,那遥不可及的海鲜也摆上了寻常百姓家的餐桌。海鲜你吃了还想吃,若要实现“海鲜自由”,那就需要源源不断的渔业资源。在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百分之七十的面积是海洋,但大海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渔业资源也是有限的。多年来,在拖网、围网的大规模捕捞下,海洋生物的自然增殖能力越来越赶不上捕捞的速度,全球都面临渔业资源衰退乃至枯竭的危机。渔业是国家粮食安全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渔业资源一旦出现危机,那不只是舌尖上少了一种鲜美的味道,更直接威胁国家粮食安全。
为了让海洋生物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我国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在黄海、渤海、东海、南海四大海区都实行了全面的伏季休渔制度。伏季为鱼类生长速度较快的时期,这对产卵期的亲鱼和处在生长发育期的幼鱼、小鱼是有 效 *的保护,在三个半月的休渔期告一段落后,捕捞的鱼虾数量和质量都有明显的提升,但这依然难以满足人们对海鲜日益增长的需求。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方式来化解这种世界性的危机?
有,这就是老德头瞄准的方向,开创以养为主的海洋渔业新模式——海洋牧场。这不是一个空泛的比喻,也不同于传统的海洋牧场,而是按照海洋环境和海洋生物的自然习性,在大海深处投放人工鱼礁,经过一段时间,这些人工鱼礁就会长满海藻,若没有人告诉你这个秘密,你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人工鱼礁哪个是天然鱼礁。两千多个鱼礁形成了一片水下森林,营造一个适合海洋生物生长、栖息、繁殖的良好生境,然后通过海洋生物放流或放养,人工育苗和天然育苗相结合,扩大种苗培育数量,当人工鱼礁吸引来的各种海洋生物与人工培育放养的种苗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海洋牧场。这种方式以修复海洋生态环境、恢复海洋生物多样性为目标,从而确保海洋生态与渔业资源的健康、稳定和永续利用。
依托人工鱼礁或海上森林,可以进行深远海养殖。这是老德头多年来一直在思索的一条思路,随后便变成了一条海路,他们公司现已投资兴建了广东省第一个海洋牧场休闲渔业平台。不同于近海养殖或陆基养殖,海上森林构建起了一个鱼—贝—藻和谐共生的立体生态系统,那些浮游生物造就了天然饵场,鱼类的排泄物是牡蛎等贝类生物的饵料,还可以滋养海带和藻类生物,海带和藻类又可以通过光合作用来改善水质,从优质的海水资源到优质的渔业资源,形成了良性的生态循环。透过水下监控视频,那些神秘奇特、斑斓多彩的海洋生物正在追逐嬉戏,其中有金鲳鱼、海鲡鱼、石斑鱼、扇贝、牡蛎等令人垂涎的海鲜品种。这条生生不息的生态链,又延伸出了一条蓝色产业链,那些对大海充满憧憬的游客可以乘船来海洋牧场休闲垂钓,还可以亲手捞起自己最想吃的海鲜,在海上煎炒烹炖,这才是真正的“海鲜自由”啊,还有什么比这更鲜活的海鲜?
多少年来,老德头一直自称是一个渔佬,他也是一个做鱼和吃鱼的高手,一条鱼到了他手上,他会用心做出多种吃法,使其产生多条鱼的价值,而他公司的鱼体深加工工艺已达国内同行业******水平。以前,在加工环节中剩下的鱼皮、鱼脂、鱼鳞以及藻类,几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了。可惜啊,太可惜了,这些东西其实含有多种营养物质和功能成分,从中可以提取胶原蛋白、琼脂和深海鱼油,这就是老德头接下来要做的,把“一鱼多吃”推向更深层次的精加工,这对于他来说又是向深海挺进。这个渔佬早已不是当年的鱼仔,也不是传统的渔佬,而是一个冲浪的新渔民。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冲浪,还带动一千多户渔民一起追风逐浪。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更高价值,而大海的富饶在他们身上得到了验证。
神奇的大海,对于人类来说是永远的诱惑。一个多世纪前,当汕尾人还驾着船头尖尖、船尾翘翘的舢板在红海湾撒网捕鱼时,孙中山先生正在苦苦寻找一条“救中国必由之道”。汕尾,就在中山先生勾画的必由之道上。他在《建国方略》中将汕尾定为南方渔业大港之一。现如今,一如先生所愿,汕尾渔场已成为全国四大渔场之一,但在大海上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舢板了。只有一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条下海船仿佛是为永恒而建造的,一个多世纪的南海风浪仿佛都浓缩在这条船上。尽管它再也不会下海捕鱼,但那两只像金鲳鱼一样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大海。老德头每一次出发,都要仔细察看这条船,似乎在反复辨认前行的方向。一条船长了眼睛,就可以看见大海了,还能看清在大海上该走的路。
此刻,我就站在海边,远眺着比大海更远的海,这红海湾的海水蓝得像天空一样,每一片波浪都是云的形状,一阵渔歌又从风口浪尖飘来了:“头帆推起尾翘翘,中帆推起船转头……”

责任编辑:杨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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