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游啊游的鱼

邓润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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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沙发上,腿还在不自然地颤抖,我被恐惧包围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学校走回来的,尽管学校离家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我像一个木偶,好像没有了灵魂,机械地走在学校到家的街道上,走在这条我走过了无数次的街道上,因为走了无数次,所以怎么也不会走错。
即便回到了家里,关上了沉重的防盗门,我仍不能完全平静。空落落的大房子显得格外冷清,外公外婆早就去三亚小姨家居住了,爸爸在外地学习,也许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妈妈还没有下班,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就我一个人,其实除了我,家里还有一条孤零零的小鲤鱼,门口的鱼缸里本来是有五条鱼的,买回鱼缸的时候爸爸一并买了四条小金鱼,后来有一次爸爸钓鱼回来,我看见桶里有一条小鲤鱼。
以前,爸爸教我分辨鲤鱼和鲫鱼,虽然它们外形差不多,但鲤鱼的嘴旁有两根小须,还有它的鳍上有一部分是红色的,这种在河里野生的鲤鱼与公园里那种全身通红的鲤鱼并不一样,它的生存能力更强。小时候看过《小鲤鱼历险记》,很喜欢里面的小鲤鱼泡泡,我舍不得把它吃掉,便把它放进鱼缸里养了起来,也叫它泡泡,每天上学出门前,我总会顺便把鱼食投入缸中。有一次,我投了一整包鱼食,结果放学回来时发现四条小金鱼都胀死了,后来就只剩下这条野生的小鲤鱼了。我一直要爸爸还去买几条鱼回来,但他总是很忙,一直没得空。泡泡并不会说话,它只是在鱼缸里漫无目的地游着,连个伴也没有。我也是如此,一个人孤单地坐着,越发显得冷清、孤独,让我这颗恐惧的心越发恐惧。
放学时,同班同学赵振华搂了我的肩膀说:“走,请你吃冰激凌去。” 赵振华的老爸是我们山花中学的保卫科长,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听赵振华平时夸口说,他老爸年轻时在江湖上行走,像古惑仔一样,脸上那道刀疤就是他荣获的奖章。赵振华说这话时,潜台词是学校这里就是他的天下,因为他老爸后来年纪大了,就自己搞了个物业公司,承包了山花中学的物业管理,学校设立的保卫科实际就是物业管理公司,在学校大家都叫他老爸赵科长。赵振华也像他老爸一样,长得比我们都高大,好斗、不读书,班上的同学都不敢惹他,外班的也是一样。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请我吃冰激凌,但我不敢违背他的意志,况且我也很喜欢吃冰激凌。两个人就有说有笑地互相搂着肩膀一起去了学校大门口对面的冷饮店。
放学的时候,冷饮店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山花中学的学生。柜台边的高脚转椅上,醒目地坐着一个年轻人,头发全部染成黄色,杂乱地指向天空,两只三角眼透着凶光,上身赤裸,胸脯上文着一条大青龙,一条张牙舞爪的大青龙,仿佛随时要吃人的大青龙,从胸脯一直延伸到腹部的牛仔裤里面,两只手臂上也纹了小青龙,一看就是街上的混混,买冷饮的学生们都自觉地离他远一点,生怕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赵振华搂着我的肩刚走到黄毛旁的柜台边,黄毛一摇转椅,说:“你怎么不长眼睛,碰到我了。”
我一蒙,黄毛又指着我说,“说你呢,你聋了?没听到啊?”
“我没碰你啊。”我小声地说。
“黄毛哥,这是我同学。”赵振华像只哈巴狗,在黄毛面前谄媚讨好,又转头对我说,“黎愚,这是黄毛哥,你撞了黄毛哥,快道歉。”
我没作声。
“好啦!振华,没你什么事,一边去吧。”接着,黄毛轻轻跳下转椅,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说,“我们去后面讲清楚。”说着,便挟了我从店子后门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弟。我不想去,本能地抗拒,但黄毛的力量很大,比赵振华的力气更大,我挣脱不了他的控制,被强行搂着朝前走,我转头找赵振华,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冷饮店后面是一条小巷子,一条没人的小巷子,黄毛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弹簧刀,折一下收进去,按一下又弹出来。
黄毛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动作,我的心也是像那把刀一样,一伸一缩,我想过跑,但没有可能跑得脱。黄毛的七八个小弟把我围在中间,有的手里拿着棍子,有的手里拿着砖头,好像只要黄毛一声令下,那些棍子、砖头便立刻会招呼到我的身上。我不知黄毛要做什么,心里恐惧到了极点。我跟黄毛从没有过接触,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终于,黄毛发话了:“你这个哈崽!撞了我,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怎么敢撞你啊!即使是挨着了,那可能是店子里人太多了,也是不小心,对不起。”我忍气吞声,赔着小心。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要来真的,袋子里有钱没?”黄毛问。
“没……没有,我没有钱。”我结结巴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就十块钱,今天我妈给我的零花钱,本打算来买冰激凌,还没用。”我伸手从左边裤袋里摸出那十块钱。
“就十块钱吗?”黄毛冷笑了一声。
“真的就只有十块钱。”我嘴上这么回答,手却下意识地捂着右边裤袋。那里有妈妈给的五百元钱,用来买课辅资料的。因为班主任老师家里突然有事,来不及收钱,要我们明天再交,钱就留在自己的袋子里。早晓得班主任老师收去了就好了。
“不老实?”黄毛手一挥,说,“你们几个,给我搜!”
立刻就上来两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弟,一个来捉我的手,一个来摸裤袋,我拼命捂住袋子。五百元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巨大的数字了,平常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最多是十元,过年的时候会收到很多压岁钱,但那只会在我手里过一下,然后就被妈妈以各种理由收了去。
看到两个小弟把钱搜出来,黄毛来了气,冲到我面前,左手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右手一拳就打在我的头上,我眼冒金星,“哎哟”叫了一声。黄毛又是一记勾拳,打在我的肚子上,说:“跟我犟,你还不晓得我黄毛的厉害吧!”
我被打倒在地,头也痛肚子也痛,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们摸走我装在裤袋子里的五百元后,扬长而去。过了几分钟,我忍痛爬起来,一路抽泣着回家,身上感到好痛,心里就更痛了,这么多钱被他们抢去了,回去还要担心挨骂。
我从来没有一次失去过这么多的钱!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家里很穷的同学,不读书,但凶狠。有一次下课,我在商店买零食吃,他就要我给他两块钱,不然就要打我。看看他壮实的身板,比我高半个头的身子,还有那对钱极度渴望因此生出的凶狠目光,我把剩下的两块钱给了他。
可他并没有满足,他狠狠地对我说,以后每天给他两块钱,不要告诉老师,不要告诉爸爸妈妈,要不有我好受的!
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真的害怕了,便每天给他两块钱。不久,妈妈便怀疑了,问我:“你每天要钱,拿来做什么?”
妈妈每天给我的早餐钱是五元,可以吃一碗米粉,也可以买包子,买包子的话我就可以剩两到三块钱。我就用剩下的钱拿来交给那个同学,但有时候我想吃米粉,如果吃米粉,我就没有余钱了,只好问妈妈要钱,说吃不饱,还要买零食。我的食量很小,怎么会老是喊吃不饱。妈妈问了几次,似乎对我有所怀疑,她怕我拿钱去网吧上网。终于,妈妈采取行动了。那天早上,我照例拿了五元钱去上学,妈妈立马偷偷地跟着出了门,像电视剧里的便衣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我,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一点都没有。我买了两个包子,一路走到学校门口,然后把两元钱交给早在等我的同学。就在这时,妈妈神一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给他钱。那同学见状一溜烟跑了。“我马上要迟到了,今晚上回来再给我讲清楚。”
妈妈说完去上班了。
回到家,爸爸问我:“你怎么这么傻?
每天交两块钱给他?”
“他说我不给钱,就要我好受!”我很认真地回答。
“你不会告诉老师?你不会告诉我,告诉你妈妈?”爸爸听了我的话又好气又好笑,转头对妈妈说,“你明天去学校跟小鱼的老师说一句,再找到那个学生,叫他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才几岁啊?就学会收保护费了。”
这一次被抢五百块,不是两块啊!如果是两块,我不会很难过,但五百块我就很伤心了!我像受到了沉重打击一样,提不起一点精神。妈妈开门进来了,用她那敏锐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大声说:“小鱼,你就这样糊弄你妈妈,我不回来你就不做作业,硬要拖到睡觉还做不完?”
见我依旧呆着,妈妈换了拖鞋走到我面前。“咦,衣服撕烂了?脖子上也抓烂了,又跟谁打架了?你就这么不听话?”妈妈用她那犀利的双眼一扫,便发现了端倪。
妈妈一问,我更委屈了,忽地哭了起来,很伤心地哭。
倒把妈妈吓了一跳,也不再批评我了。
认真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把下午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妈妈听着听着便流泪了,她抓起手机便给爸爸打电话,哭着喊:“你还不回来,你崽都要被别个打死了!”
“妈妈,莫说那么严重啊,哪有?”我从没见妈妈这么伤心过,小心地拽了拽妈妈的手。
妈妈把我的话差不多哭着给爸爸又说了一遍,放下电话,妈妈说:“你爸爸培训明天结束,要晚上才回来,我明天先去找一下你们学校领导和班主任解老师。”
班主任解老师并不怎么待见妈妈,说得很客气:“黎愚这次挨打被抢我也很心疼,但那是在校外,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啊。”
解老师很不喜欢我,我有自知之明。在学校一年不到,我就在班上打了两架。
一次是班上的谢小明,他下课老是拿笔戳我的背,讲也讲不清,我就和他打了起来,我在他的脸上脖子上抓了几道印子,他也抓了我几下,还踢了我两脚。解老师就把我们两个和各自家长都喊到办公室,两人都写了检讨书,解老师警告我们两个,下次如果再犯就要开除出校,爸爸妈妈觉得很没有面子,回家又教训了我。
又一次,班上女同学杨小娟居然来摸我的脸,同学们都起哄,我气不打一处来,与她开撕。结果把她脸上抓了十多道血印子,很多地方皮都抓破了。解老师电话通知我妈妈,妈妈在加班,要爸爸来处理。爸爸在打麻将,觉得小孩子打架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拖到麻将散场才来。杨小娟的妈妈等不及,便接杨小娟回去了。第二天杨小娟的爸爸妈妈便向我爸爸妈妈兴师问罪,说把他们的女儿抓成那样子,爸爸妈妈他们居然来都不来,连安慰的话也没一句,现在杨小娟在镜子里面看见自己被抓坏成那个样子,躲在屋里不肯出门,怎么办?杨小娟的妈妈是另一所小学的老师,嘴巴像机枪。
爸爸妈妈赔不是,说还以为小孩子吵着玩,没想到那么严重,是我们家不对,带小娟到医院看下,该我们家赔的我们赔。
听爸爸说杨小娟的爸爸是某单位一个什么小头目,他有个亲戚在政法部门当主要领导,十分嚣张,指着我爸爸妈妈说:“两条路,你们选,要么我喊人把你崽打一顿,要么先拿一万块钱来再说。”
“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你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也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是不?
该我们出的医疗费我们负担,你只管带她去治。”爸爸回答。
“我女儿都毁容了,说不定还要去整容,每次还要我来问你讨医药费?我有事先走了,我老婆在这里处理,反正就这两个选择,你们看着办。”
解老师只希望事情早点了结,便帮着做工作,说:“你先把一万元放到我这里,多退少补,他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多要你的。”
爸爸妈妈想了想,钱放在解老师这里也无妨,更重要的可能是怕杨小娟的爸爸喊人打我,也怕我被解老师歧视,就被迫答应了。后来,杨小娟的脸好了,但也没见她的爸妈把多出的钱退回来。妈妈跟爸爸提了一次,爸爸说杨小娟的爸爸嗜赌,在澳门输烂了,欠了巨额债务,已经被开除公职了,听说还有可能坐牢,两口子也离婚了,估计是不可能退钱了。只是解老师,对退钱的事也只字不提,所以他后来想收补课费,我直接顶撞了他。这下子,他真的讨厌我了。
妈妈见解老师不冷不热,又去找校长,校长和爸爸是羽毛球友,常在球馆见面,爸爸球技很高,在县里是前几名,有时候就陪校长打球,我小学毕业到山花中学,分班的时候校长还给我打了招呼。爸爸给校长打了电话,要妈妈去找校长。校长听完情况,说这件事发生在校外,黄毛是社会上的人,怕是爱莫能助,要是学校的学生那一定严惩不贷。
妈妈坚持这件事与学校有关,因为我是被班上同学赵振华喊出去的,而且赵振华认得黄毛,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学校应该把赵振华喊来问个明白,对他进行处理。
但由于赵振华的爸爸在学校是保卫科长,过去还是烂崽头头,学校领导并不想按妈妈的想法处理。结果忙活了一上午,妈妈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妈妈的车就停在校门口,在车里,妈妈又用她那射击运动员的眼神盯着对面冷饮店的黄毛问:“就是那个黄毛吧?”
“是他,妈妈,你要爸爸喊人教训他!”看到黄毛,我的心又痛又恨又怕。
“小孩子不要说那样偏激的话,这件事我与你爸爸会处理好,不要你来操心。你只要注意自身安全就好了,这段时间不要出校门,谁喊你出去都不要去,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或者你爸。”
“嗯。”
“哦,对了,那个赵振华还找你没?”
“没有,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其实,我也恨不得把赵振华教训一顿,但刚刚妈妈那样说了,我就没有开口了。
“我先回去了,和你爸商量个办法。你注意点。”
坐在冷饮店的黄毛,他是看不到对面马路上车里的我妈和我的,如果他看见了我妈的眼神,他肯定会警惕的。我忽地联想到一个成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妈妈回到家,越想越气,觉得我不能这么白白挨了打。而学校领导、班主任解老师的态度也让她很气愤,她便把在学校的处理情况说给爸爸听。爸爸昨天下午就回来了,听了妈妈的话心里也很不爽,觉得校长没有帮忙,便找了单位领导,单位领导又找了管教育的副县长,副县长打电话给我们学校校长,说一定要注意校园安全问题,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大领导重视了效果就是不一样。第二天早上八点,妈妈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约今天上午到校长办公室处理我被抢一事。
爸爸和妈妈带上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解老师还有保卫科长、赵振华都在等了。
校长和爸爸握了一下手,就开口说:“昨天县长给我打电话,指示我一定要秉公妥善处理好黎愚被抢这件事。接到电话,我立即把赵科长父子还有解老师喊到一起,经过仔细询问查证,基本上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把了解到的事情经过说一下:黄毛也是山花中学毕业的,父母离婚后两边都不管,从小打架斗殴,毕业后不务正业,每天守在校门口对面冷饮店,带领几个手下,以抢学生的钱为业,学校里也有他的小弟,赵振华就是一个,还有一个是你的亲戚,说是黎愚的表弟,叫什么去了?”
“叫文伢子。”妈妈答。
“对对,就是他,他每天交保护费给黄毛,跟着黄毛混,可能这段没钱了,交不出,另外一个喽啰说他表哥有钱,跟赵振华一个班,你家黎愚平常可能有点显摆,班上同学还有你那个亲戚都知道他零花钱多,然后黄毛就叫赵振华把黎愚带出来,让他们来抢。赵振华就假说请黎愚吃冰激凌把他带到了冷饮店。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件事的处理呢,我想这么办,你们看可不可以。第一,由赵振华写检讨书;第二,由赵振华负责赔偿黎愚的衣衫,另外再补偿一点精神损失费,被抢去的五百元钱也由赵振华赔偿,看黎总两口子满意不?”
“这个事情我早知道与赵振华有关,但你们不肯处理。早这样处理了,我就没什么想法了,是啵。”妈妈好像是在揶揄校长和解老师。
爸爸也开口说:“发生这个事,赔偿是其次,我考虑的是孩子的心理健康和以后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这个黄毛祸害这么多的学生,学校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和公安部门联合打击一下,要不还会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啊。”
校长虽然点头称是,但面露难色,说:“这个黄毛我们也恨,对我们学校来说确实是一个祸患。但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你关系好,想办法去处理一下算了。”
赵科长跟爸爸妈妈道了歉,问还有什么要求。
妈妈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不是什么打油火的家庭,被抢的五百块钱,加上扯烂的衣服算两百块一共七百元就可以了,至于其他赔偿就算了吧。”说完,瞟了瞟解老师。
出了校门,上了车。爸爸说:“这个文伢子,怎么尽学坏,害到自己亲戚这里来了?”
文伢子也不是我的亲表弟,是妈妈堂妹的儿子,生得一身肉,胖乎乎的,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在外婆老家玩,他常常跟在我屁股后面,但真打起架来,我这瘦小身板还打不过文伢子。这时候,外婆就会帮忙,捉住文伢子,让我抓,反正他身上肉多,抓了也不是太痛。我的鹰爪功可能就是那时候练就的。
爸爸如若见到了,就会批评我,一个男孩子不像男孩子的样子,像个女孩子一样,只晓得抓抓抓。爸爸不好批评外婆,只好委婉地说:“娘老子,莫这样教小鱼,不好。”

“也不能怪文伢子,又不是他说要来抢小鱼的。”妈妈辩解。
“反正少和这些不读书的混混混在一起,小鱼不和文伢子耍,他们就不知道小鱼身上有钱。”爸爸又说,“小鱼啊,你就不能发狠点,能不能少给爸爸妈妈惹点麻烦,你要是像你爸爸妈妈,会是这个成绩?”
我为什么成绩不好呢?我也搞不清。爸爸妈妈更是想不明白。从遗传学的角度看,爸爸当年是乡里唯一一个考到一中的,然后考大学,又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分到单位,还是第一个大学生。妈妈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去考了中专,那绝对是清华北大的料。爸爸给我取名黎愚,就是大智若愚的意思,小名小鱼,希望我鱼跃龙门吧。我还小的时候爸爸就很自豪,说:“我家小鱼读书按理不用担心,凭我们两口子这个智商水平,还有他外婆又在教书,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我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住在乡下的爷爷教我背儿歌,其中有一首是“今天天气好,大家起个早,排队去远足,不用车马轿,走走又停停,有说又有笑,留心四面瞧,风景看不了,绿的树,青的草,树上开红花,空中飞白鸟,鱼在塘里游,虫在田里跳,请你看,看个饱,看了回去做报告”,爷爷教我背五遍,我就记得了。乡里那些叔叔伯伯就说到底是大学生的崽,以后又是大学生。言语中有夸奖,有羡慕。
我读小学就在外婆所在的学校,外婆没有儿子,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我妈妈,还有一个是我姨,在广州一所专科学校教书,她生的也是女儿。我一生下来就受到百般宠爱,爸爸经常跟朋友说:“我家小鱼,小时候带到长沙耍,基本上不要我带,服务员都抢着抱。同院子的小女孩也经常来我家门口蹲守,想和他玩。我老婆就会把她们赶走,大惊小怪地说才几岁啊!就想谈恋爱了。”我自己也有点小自得,爱照镜子,欣赏自己的绝世美颜,还给自己的QQ名取叫刘德华,爸爸看到了,就说:“还刘德华,黎明不更帅些?”妈妈就接茬:“他叫黎明,那你这个黎民咋办?”逗得爸爸忍不住笑,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我也承认你确实比我帅多了,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才华,那你的帅就不是优点,反而是一个缺点!”我似懂非懂,只有点头应承。
为了让我的帅有才华,爸爸小时候带我去打过球,练过字,画过画,我都没能坚持多久。又教我背唐诗宋词,爸爸不喜欢新诗,但我记忆中他却推荐我看过一本诗集,我还记得里面有一首叫《堆雪人》:
二十三的一场雪
儿子堆了一大一小
两个雪人
大雪人放在禾场坪里
二十九我回大兴村过年
儿子兴奋地打开小冰箱
让我在大太阳天
惊喜地看到了
活着的小雪人
爸爸为什么推荐我读这首诗,一个原因是这本诗集是他的一个好朋友所著;另一个原因是我小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也是一个下雪天,爸爸带我堆雪人,我把一个雪人带回家放进冰箱,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雪人了。当时爸爸惊讶于我的创意,后来读到好友的诗,便感同身受,极力推荐我看。爸爸竭力想让我蜕变,但事实并没有,因为我学东西浅尝辄止,但这并不妨碍外公和外婆格外喜欢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骂我,都会满足我,更别说打我了。因为外婆一辈子没有生过带把的,有时候,看到我骑在外公头上,爸爸就要打我,但都会被外婆护住。
小学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都是外婆的闺蜜,她们也是非常地纵容我,上课迟到了,讲小话,也不会责罚我,班上每周的劳动课,从来不给我分任务。后来发展到考试时,我想做就做,也没有哪个会讲。看到我成绩不好,妈妈说这样下去不好,爸爸则说小鱼还小,小学的知识容易,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初中的时候抓严一点就好了。
“现在你知道后果了吧?”妈妈说爸爸,“我说要从小抓起,你说大了自然会知道,现在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一下怎么纠得过来?这个样子还想考一中?小鱼的高中去哪里读,你要想个办法。”
爸爸好像有点为难,说:“现在已经不像以前了,以前我们单位的子弟出点捐资费就可以进一中,现在一刀切了;二中估计也考不上,三四五六这些乡里高中教学质量太差了;还可以去私立高中,但那些学校的管理都不尽如人意,比较混乱,难免也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妈妈说:“不是还有一个振兴中学吗?它比一中二中差一点,也可以排到第三了,关键是今年它与一中联营,开设了三个一中班,全部由一中老师上课,这样也算间接地进了一中了,不过小鱼的成绩也进不了振兴中学,但交捐资费可以借读,你去找找人。”
“我不想去乡里高中,也不要浪费家里的钱,我去复读,明年一定可以考上一中。”我很坚定地说。
“复读一年你确定能考上一中?”爸爸笑着问我。
“能。”我答。
“可是,初中是不许复读的。”爸爸还是笑着说,“小鱼,你早这样懂事就好了!不过,现在懂事也不晚,爸爸把你送到振兴中学借读,也是一中老师教,跟一中差不多,你在小学初中已经落后了,你读高中后,只要比别人加倍努力,还是可以赶上!”
“都是你从小说什么放养对孩子好,其实就是不负责任,现在又要去求人,还要浪费钱。”妈妈还是责怪爸爸。
爸爸无言以对,只好说:“事已至此,莫扯远了,先说说眼前的事。这个事情还没完,这个黄毛知道了还会找小鱼的,得想想办法,要把这个黄毛绳之以法才好。”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公安局当副局长吗?你问下他。”妈妈说。
爸爸就打了电话,把事情经过和担心说了一遍。
爸爸同学问:“黄毛成年了没有?”
爸爸说:“应该成年了。他在学校毕业有三年多了,正常六岁读一年级,按算有十八九了。”
爸爸同学说:“那好,你带你崽去刑警队报案,报完案告诉我,我要他们安排抓捕。”
听到爸爸同学的答复,妈妈还有我都觉得安心了很多。
“明天上午你就带小鱼去刑警队报案吧。”爸爸说。
妈妈带我去刑警队,我从来没有去过公安局,觉得那是一个好威风的地方,大家都很怕的地方。刑警队并不在县公安局内,而是设在副食市场一个偏僻的院内,显得很幽静,不起眼,如果不是因为妈妈事先打电话问了,都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
接警的是个年轻的叔叔,听妈妈说来报案,他就在本子上登记了一下,然后带我们两个到二楼的一间询问室,询问室里还有一位年纪大一点的伯伯。他负责问,年轻一点的叔叔负责记。他们问得非常仔细,从赵振华喊我去问起,黄毛那一伙人穿什么衣服,有什么印记,用哪只手打我,等等等等,比我做数学题目还要细致,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的细节。我又明白我成绩不怎么好的又一原因了。我差不多就是不断地回忆那天的经过,最后按红手印,我认真地签了名字,按上自己的手印,说不出什么感觉。
“好了,可以了,我们会尽快对黄毛进行抓捕,抓捕黄毛前后,还有两个程序需要你崽配合一下,就是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指认。”那个年轻的警察叔叔对妈妈说。
“那个,他们见面不好吧?”妈妈担心。
“没关系,都不会直接见面的,一个在电脑上,一个隔着玻璃的,你可以看见他,但他看不见你,不要担心。”
“哦,那还好。”
回到家,爸爸把已经报了案的情况跟他同学说了。爸爸同学说尽快实施抓捕。
过了两天的一个晚上,妈妈接到刑警队电话,要我们两个马上去一趟。我们赶到后,还是那个年轻的叔叔,他打开电脑,有几十个人的半身照片,说:“黎愚,这几十张年轻人的照片中,有一个是黄毛,你把他找出来。”
不知为什么,虽然是在电脑上看照片,但我内心一样充满恐惧,而且半身的身份证照,怎么看起来都是差不多。我极力想找到头发是黄色的、身上有青龙的,可是黄头发的有很多个,而照片上的人都是穿了衣服的,看不到青龙。我有点茫然无措,最后指着电脑上四个黄头发的说:“就在这四个人当中,我还确定不了。”
妈妈看我不能确定,便过来帮忙。这时候,妈妈那双慧眼便再次显出威力来了。她略加思考,指着其中一个黄毛说:“就是他!”
果然,就是他!
年轻的警察叔叔说:“对了,那我们就准备这两天对黄毛实施抓捕。”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偷偷地溜到校门口,看到对面冷饮店里黄毛正坐在那吞云吐雾,我连忙从旁边走开,生怕他朝这边看发现了我。
下午放学时,发现平时像凶神一样坐在那里的黄毛不见了,应该是被公安局抓走了吧。要不然这个时间点他一定会坐在那里的。我心里很高兴,有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回到家,我把没看到黄毛的事告诉了爸爸。
爸爸立即拿起电话,打给了他同学:“喂,老同学,今天我崽说放学时黄毛没在那里了,应该是你们出动了吧?真是太感谢了!”
“我们中午的时候便派人去打探了,发现黄毛在店里,决定下午进行抓捕,但下午抓捕的过程中出了点意外,刚好有个女人抱着个小孩来买冰激凌,黄毛一把抢过小孩丢向警员,警员在接小孩时,黄毛趁机从后门跑了,没赶上。不过,你放心,我们马上会部署第二次抓捕,只要立了案,他是不可能逃脱的。”
爸爸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对妈妈说:“黄毛跑了,以防万一,这段时间你我轮流接送小鱼吧。”
短暂的沉默,像是恐惧,像是担心,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我们周围。就连鱼缸里的泡泡,也感到了这突然的寂静,它以为是个机会,来回游啊游,倏地向上一跃,想跳出去,当然它又掉回了水里,继续游啊游。
我从小学一年级起,爸妈为了培养我的独立能力,就让我一个人上下学,现在初三了,马上十六岁了,却反而要接送了。妈妈也叹了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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