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牛

姜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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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到了猴公山山顶,我也该回家了,可我的背篓里还只有一小把柴,心里有点不舒服,妈等下又会说我重话。每天,我都要做这捡柴的事,我的朋友明十二,还大我一岁,他妈从不叫他捡柴,还说,太小了,别把腰压歪了。我便跟妈说,明十二从不要捡柴。妈说:“你要学好样,小家伙从小就要养成勤快的习惯。”
明十二今天哪儿去了?快一天了,还没见到他,有点想他。明十二,这是小号,我一般叫他明伢子,但有时也跟着别人叫他明十二。明十二,这原是一个老人的小号,老人爱探听消息,爱看三五十里的热闹,爱两手绕圈放在后背,不过,老人不在了,去阎王那边好些年了,明伢子和老人非亲非故的,却一个样,也爱探听消息,也爱热闹,也爱两手绕圈放在后背。大人们笑说,老人有接班人了。这样,大家也叫明伢子作明十二了,世上的事情有时就这样有趣。
不知怎么的,我特别爱和他待在一起,而且经常探讨一些弄不明白的问题,比如,我曾问他:“太阳在猴公山那里下山回家,可第二天早晨老在土冲铺子那里冒出来,太阳不是晚上在睡觉?怎么早晨却到了土冲铺子那边?”明伢子说:“这个问题我想过许多次了,太阳应该是一边睡觉一边走路。嘿,你听说过这样的事?睡觉了还能走路。”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明十二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抿着嘴,唇边挂着一点点笑,那双手闭在后背,十分得意的样子,我知道他一定又有了好消息要分享给我。
他说:“嘿,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到处找你呢,快,我们看抬牛去。”
“抬牛?哪里的牛要抬?”明十二不回答我,只是张嘴笑着。我背上背篓,跟着他快步跑下杉木岭。
抬牛的地方叫左家滩,滩上有一大片稻田,队粮仓里,好多稻谷都产在这里,社员们把这滩地当宝贝。但宝贝也有淘气的地方,这片稻田泥脚深,中间夹有许多泉眼,泉眼处就更深了,人陷在里面,几乎要淹到脖子。耕田时得选气魄旺盛的大力牛,气力不足的牛,往往陷在里面出不来。
我们赶到时,就见伏猛子对着老黄牛发疯地抽着鞭子,口里吼着:“畜生,走啊,你拉不了犁,就别变畜生,你等着死吧。”
伏猛子的鞭子扬得老高,狠劲地落下去,凭他的脾气,老黄牛会被抽个半死。“畜生,走啊,你不是队里最有力气的牛?怎么,今天也偷懒了?告诉你,你碰错了下家,今天就是死也要死着出去,你没劲,老子的鞭子有劲。”
伏猛子的鞭子沾血了,老黄牛屁股皮裂开了口子,每一鞭落下,老黄牛的整个身子都像扯着闪电般哆嗦一下。老黄牛知道自己不行了,不再抗争,倒在泥浆上,垂着头。
“伏猛子,你这样下狠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吴山公公大喊着朝这里跑来,裤脚也不卷,跳下田埂,跨到伏猛子身边,夺下鞭子。伏猛子转过身子,欲夺回鞭子,但被吴山公公眼里喷出的凶光镇住了。吴山公公大口喘着粗气,绷着脸,眼睛盯着伏猛子。
“吴山公公,这家伙偷懒,打死它。”
伏猛子说。
吴山公公还是绷着脸,不说话,把鞭子一扭,折成了两截,丢到泥水里,鞭上的血迹洇红了泥水。
“它也是妈的孩子,也是血肉之躯,只是现在病了,老了,你这样鞭它,会遭雷打的。”吴山公公火气息了一些,缓缓地说。 
伏猛子看着脚边汪开的血水,也不再和吴山公公抬杠了,他说:“今天一天了,五分田也没翻到,白养了它,它不急我急呢,清明又谷雨,节气来得好快。”
队长领着几个人来了,还带来了绳索和两根碗口粗的抬杆。队长看到吴山公公,也说起了气话:“吴山公公,你的这头牛陷到泥水里出不来了,要人抬,还是当家牛呢,唉,老黄牛,你不行了。”
吴山公公并不理睬队长,弯下腰往牛身上泼水,给老黄牛清洗身子,白的水上去,落下时全是血水。队长的气还没有完,凶凶地说:“洗什么洗,等过了春耕,得闲了,一刀宰了。”
他望了眼猴公山,太阳下山了,天马上要黑了,他便吩咐旁边的社员们快给老黄牛套绳索。
明十二听队长说要把牛宰了,问我说:“阳伢子,你吃过牛肉吗?什么牛肉最好吃,你晓得不?”明十二把我问住了,说真心话,牛肉我还没尝过头次。
本来,是有机会吃到的,那年队里一头牛,在山里吃草,踩崩了山墈,从几丈高的山墈上摔下死了,每户分了两斤多,妈说要让我和妹妹两个小家伙好好吃一顿,可不巧,恰好姨妈病了,妈要去看姨妈,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妈只好把牛肉当礼物送了,那些天,空气中总飘着星星点点的牛肉香,妹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吵了好些天,我也暗中掉泪,但我是哥哥,妈说哥哥要有哥哥的样子,我只好偷着把眼泪吞下去。
明十二拉我一把,让我靠近他,然后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牛骨头上的筋筋才是真正好吃的东西。”明十二笑了,笑得很大声,很骄傲,我也跟着笑了,但我的笑声小得多,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牛肉什么味,更不知道那牛骨头上的筋筋好不好吃。
吴山公公洗掉了老黄牛身上的污泥浊水,社员们也把绳索套牢了。队长又吩咐:“八人两抬杆,一根抬杆四个人,分两边站,大家齐把心,我们一口气把这头死牛抬出去。”
吴山公公跑到前面,用双手搂着牛头。
队长说:“吴山公公,你要把它当崽了。”
吴山公公仍不理会队长,见牛绳还埋在泥里,便把牛绳从泥里掏出来,洗了,然后一圈圈绕到牛角上,扎好,那模样,像妈妈为女儿扎辫子,明十二扑哧笑了,说:“吴山公公真的要把老黄牛当崽了。”
队长站在前面那根抬杆下,泉眼很深,泥水齐到了他胸口,他拍着手掌说:“注意,大家一定要齐心,我喊一二三,一肩抬出去。”队长是老手了,他知道一鼓作气的重要性,人埋在泥水里,气魄最足的人,也折腾不了几下,如果一肩没能抬出去,往下就更难了。
在队长的吆喝下,老黄牛终于被大家抬了出来。田埂一角有一块小平地,老黄牛被社员们丢在那里。
“这老家伙,还留着它做皇帝,不如一刀宰了。”
“早该拿它下酒了。”
“要是不病那一趟,也许还能当几年英雄。”
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走了。
队长围着老黄牛转了几圈,对老黄牛还是有点不舍,他又是队长,老黄牛的去与留,需要他左右权衡,他说:“吴山公公,好好养一段看看,如果还行,就留着,下不了左家滩,还可下别的田地。”
猴公山上的太阳已不在了,太阳下山回了家,也许,正蹑手蹑脚关门呢,门一关,天就漆黑了,该回家了,队长走了,我和明十二随后也走了,吴山公公却不走。我背着背篓,一瘸一拐,明十二走几步就得等我一会儿,他说:“你看,吴山公公在为老黄牛挠痒痒呢。”我回看了一眼,见吴山公公双手按在牛背上,一前一后来来回回抚着牛背。
明十二说:“阳伢子,吴山公公真把老黄牛当儿子了,你信不信,今晚上,吴山公公会陪着老黄牛在田埂边歇一晚的。”
我说:“难道吴山公公不回家了?他应该要回家的,哪有人陪牛过夜?”
明十二笑了起来,说:“阳伢子,要不,我们打个赌,赌吴山公公会不会陪着他的牛儿子过夜。”
我说:“我不赌。”我想,就这样的事,犯不着和他赌。我过去常和明十二开赌,但赌的都是大事,比如赌五四民兵会不会比武,只有像这样的事情赌起来才有意思,我们总盼着比武,我们爱看比武时排在操场上的一杆杆棕色长枪,爱看雄赳赳气昂昂的民兵队伍。
第二天,明十二早早地来叫我去看吴山公公是不是和他的牛儿子在田埂那里过夜。
我当然愿意去,我就不相信,吴山公公会陪牛过一夜。
我们到左家滩时,并没有看到老黄牛,当然就更不会有吴山公公了,答案只有一个,昨夜,吴山公公把老黄牛弄回家了,明十二很诧异,在我们眼里,昨天的老黄牛几乎要死了,哪里还能走回去。但事实却摆在这里,昨晚,老黄牛被吴山公公弄回家了。
“奇迹,奇迹!”明十二大声感叹,像老师说的,他用了一个很漂亮的词语。写作文时,老师总叫我们多用好词语。
明十二又说:“阳伢子,我们干脆去吴山公公家看看,问问吴山公公是不是把老黄牛背回去的。”
背回去的?他能背起老黄牛?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说法。吴山公公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没有那种气力了,前年,他就把老黄牛交给伏猛子使了。
老黄牛的牛屋在吴山公公家正屋的左边,单独一间大房子。通常牛屋是又矮又窄的,仅巴掌大。牛都是单身,转来转去一头牛,不需要很大的地方,这不能与我们人相比,我们人老是男女搭配结成夫妻,生儿生女,总一大家子。
老黄牛的屋子很特别,又高又大,不像是牛屋,倒像是我们人住的地方。明十二曾告诉我,十年前,吴山公公曾带老黄牛去比赛,拿了冠军,为队里争回两千斤粮,队长认为老黄牛是队里的英雄,不能委屈它,便带着社员们为它盖了这大屋。老黄牛庞大的身子落在宽大的房间里,像个小不点,它躺的地方,靠近牛屋门墙根,身子下一层软绵的稻草。
偶尔有只黄豆般大小的蚊子落下,但逃不过吴山公公法眼,一个蚊拍就挂在牛门旁,他顺手取下,飞快地拍过去,蚊子就别想活了。
吴山公公还是像昨天傍晚时候那样为老黄牛抚背,五个指头叉开,像五把小刷刷,按在老黄牛一指深的毛隙里,一来一回,他口里还唱着摇篮歌。
明十二暗中拉了我一把,还是吹着我耳朵说:“你看看吴山公公对他儿子好亲热呢,你听他的歌。”我点点头,听着,发现听吴山公公唱歌,是很舒服的事,吴山公公虽没有为我挠痒痒,但我总觉得我的心被他挠着了。
将近中午,吴山公公要给老黄牛开餐了,他从自己的房子里拿来粥、鸡蛋,让我诧异的是,居然还有米酒,老黄牛还会喝酒?肯定的,要不,吴山公公怎么会拿酒来。
吴山公公拍拍牛鼻子,说:“小兄弟,开餐了。”老黄牛的精神并不好,庞大的身躯扭动了几下,脚也在使劲,可并未站起来,庞大的身躯依然倒在稻草上。
吴山公公又拍拍老黄牛鼻子说:“小兄弟,就这样吧。”老黄牛也懂了,把头扬起,眼睛很亲切地看着我们,看着吴山公公。明十二说:“阳伢子,你看看,那牛眼睛,比我奶奶的眼睛还亲切。”吴山公公并不马虎,并不着急,他把粥、鸡蛋,还有米酒,一样样摆在牛鼻子下,摆成个齐齐整整的一字,老黄牛闻到了米酒的气息,嘴里哞哞了几声,一串串鼻息呼呼地吹在吴山公公的脸上。
吴山公公拿起牛碗插到老黄牛嘴里,然后往牛碗里倒粥。牛碗其实不是碗,它只是一截竹筒,被吴山公公削尖了一头,尖头方便插入牛嘴。那一小桶粥水被吴山公公分了好几次喂,每次一小碗,每次喂完一小碗,竹碗就被吴山公公拿出来,老黄牛伸出舌头把嘴唇舔一圈,看得出来,老黄牛也是小气鬼,它好怕浪费吴山公公的粮食。
吃过粥,吃过鸡蛋,最后是喝酒,老黄牛喝酒与我们人有点不同,我们喝酒,都是吃饭前,饭是在后头吃的,如果倒过来,吃过饭后才喝酒,肯定要被人笑话的。吴山公公端起酒闻着,说:“好香呢。”老黄牛哞哞了几声,向吴山公公脸上吹了一串串鼻息,吴山公公又把牛碗插进老黄牛嘴里。
酒也是分好几次喝。酒喝完,整个牛屋都香了,那些酒好像都到了牛的每一个毛孔里,那酒香正沿着老黄牛的每一根毛发呼呼上冒。原来空荡荡的庞大牛室,瞬间储满了酒香。
我想,对于老黄牛来说,这该是个幸福的地方。
老黄牛开过餐,吴山公公说:“明伢子阳伢子,你们两个喜欢老黄牛吗?要不你们就陪陪,我要去给老黄牛打青草了。”
明十二说:“好呵,吴山公公,不过,我还想问问,这牛还杀不杀,我就想吃他的筋筋。”
吴山公公立即变了脸,眼睛落了霜似的,闪着寒光,嘴里吐出三个字:“滚,滚,滚。”
我们被吴山公公赶着跑开了,直到看不到吴山公公房子了才停下,明十二天生跑不了步,红脸红耳的,还呼呼喘气,像个猴子,我曾想这该是他妈不让他背篓捡柴的原因,他的身子比不上我。他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断断续续说:“不让我们说杀它,它迟早要杀掉的,那牛筋还是有我们吃的。”
我说:“那牛到现在还爬不起来,难道真是吴山公公背回去的?”
明十二说:“那么大的一头牛,吴山公公背得起?”
明十二顿了顿,又说:“奇迹,奇迹。”
春耕后又春插,春插后又中耕,田里头的事情够社员们忙的,我们也没怎么再听人说起老黄牛。我们被吴山公公骂过后,也懒得说起老黄牛。
可队长心里是有着老黄牛的,又该下晚稻秧谷子了,他吩咐伏猛子用老黄牛去上首冲翻耕晚稻秧田。伏猛子说:“那老家伙还行?”队长说:“吴山公公好吃好喝待它,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去试试。”
明十二是个小灵通,队里大小事情他都知道一些,他总要告诉我一些小道消息,给我带来惊喜。早饭后,他来叫我去看老黄牛重新出山。他说:“阳伢子,你说,那老黄牛还行?”我哪里知道行不行,不过,吴山公公喂养得那样好,身子一定养好了,我说:“应该行。”
我们赶到上首冲,队长和伏猛子早到了,吴山公公带着他的老黄牛也到了。伏猛子架好犁,吴山公公牵着牛站到犁前面。老黄牛扬起头,环视了一眼四周,它发现这里不再是它过去折腾的左家滩,它抖了抖肩膀,哞哞了两声,这是它自信的表现,它相信自己耕得了这里的秧田,吴山公公熟悉老黄牛习性,招呼伏猛子给老黄牛套上犁。
吴山公公把手中的牛绳交给伏猛子,然后围着老黄牛转了一圈,老黄牛庞大的身躯彪肥体胖,油亮的毛发如同锦缎,吴山公公十分满意,回到牛头前,与老黄牛对视着,老黄牛盯着他,他盯着老黄牛,他们用目光说着话,吴山公公说:“兄弟,漂亮地干一场。”老黄牛说:“哥你放心。”吴山公公跨上田埂,豪气地站在队长一侧。夏季的阳光牛气威猛,轰轰烈烈,我们的周围冒着火焰。不用说,这对重新出山的老黄牛是一场严峻的考验。队长盯着老黄牛,吴山公公盯着老黄牛,我和明十二盯着老黄牛,我们对老黄牛充满期盼,希望老黄牛勇如当年,交出令人振奋的答卷。
伏猛子左手扬鞭,凌空倏忽一旋,快如闪电,嘘,尖厉一声,开犁了,老黄牛脖子一扬,随即阔步向前。队长和吴山公公仿佛看到了老黄牛当年初下左家滩时雄风烈烈的身影。
吴山公公说:“队长,你看,又跟当年一样了。”
队长说:“看来,双抢时它又可以下左家滩了。”
队长话音刚落,老黄牛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伏猛子以为老黄牛只是乱了脚步失稳倒下,大吼了一声,朝老黄牛屁股狠摔了一鞭,接着第二鞭。但忽然,他丢掉了手中的鞭子,直觉告诉他老黄牛不行了,他的手软了。在左家滩时,他把老黄牛暴打了一顿,他一直为此愧疚不安。老黄牛在左家滩病了后,队里没了当家牛,可田不能不耕,队里还有好几头牛,可这几头牛,都下不了左家滩,队长一筹莫展,只好组织队里所有青壮劳力一齐扑上左家滩,把人当牛使,一锄锄地翻耕,苦战了四天四夜,才翻耕了下来。四天四夜,伏猛子尝足了苦头,他体会到了老黄牛的艰辛,老黄牛的重要。
吴山公公跳下田埂,捧着牛头,牛头在他怀里拱了两下,便安静下来,鼓鼓的大眼圈上冒出两颗泪珠,亮汪汪的。这是委屈的泪水,伤感的泪水,无奈的泪水,一筹莫展的泪水。任何英雄,不管他曾经怎样惊天动地,怎样天崩地裂,但他的故事总有落幕的一天。这是世间强大的辩证法,此刻,老黄牛似乎明白了这一点。
我忽然想起老师教过我们的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天空,颤巍巍,明晃晃。
队长卷起衣角蒙着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刚才看它小老虎似的,我还以为它又可以下左家滩了。”
伏猛子说:“老了就是老了。”
队长说:“是老了,就像这太阳,别看它现在凶巴巴的,可只要一下坡,就蔫了。”
明十二说:“吴山公公也不要喂了,一刀宰了,我们还能吃顿好的。”
“吴山公公,我们走了,你回家吧,别中暑了,你也不是当年的吴山公公了,我们再去好好打听一下哪有好苗子。队里总得有一头下得左家滩的当家牛。”队长走了,走几步又返回来,跳下田站在牛头前面看着,老黄牛扑哧扑哧,喘得比风箱还急,他说,“吴山公公,还是把它盖一下,老了,已受不起折腾了,这太阳,会烧死它的,我们、我们不能忘了它的好。”
队长走了,伏猛子走了,明十二说:“我们也该回家吧,这太阳晒得人死。”吴山公公叫住了我们,说:“你们两个小家伙,替我去家里拿点东西。”
吴山公公一边说,一边观察我们的表情,他留心着我们是否计较那次骂人的事,其实,那种事情,我们根本没放在心上。
明十二说:“吴山公公,你是不是还要给老黄牛搭个凉棚?”
吴山公公已从田里的泥水里上来,走到我们身边,拍拍明十二肩膀,说:“好伢子,你聪明懂事,你说得对,我是要搭个凉棚,队长也交代了,这太阳会把老黄牛烧死,你们快去快回,我去山上砍几根棍子。”
我们到了吴山公公家里,吴山阿婆听说要给牛搭凉棚,摇头说家里没有那种搭凉棚的东西。我们说:“吴山公公说过了,就拿床上的席子。”吴山阿婆愣了一下,随后卷了床上的席子给我们,嘱咐说:“不要弄坏了,晚上还得用它睡觉呢。”
出了吴山公公屋子,我说:“吴山公公对老黄牛实在好。”明十二说:“那确实,吴山公公和老黄牛相好十来年了,听队长说,老黄牛来队里第一天起,就和吴山公公是搭档,那时吴山公公身体雄健,手脚敏捷,是队里最好的放牛人,每天和老黄牛一起摸爬滚打,现在老黄牛也像他一样,老了,病恹恹的,他心痛呢,就像我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假如明天我们要分开,我们心里也会难受的。”
明十二的话,让我想起去年在外婆家的十多天,虽天天有同伴陪我玩耍,但我心里总感到失落,不安,总快乐不起来。回来后,一见到明十二,心中的失落和不快便没有了,我随即明白,我和明十二之间有东西拉扯着,它让我们彼此相向,不能分离。
明十二说完他的话,一直在看我,我说:“是呢,我去年去外婆家,就天天想你。”
明十二说:“我也是的,我那时天天来找你,明明知道你不在家,还是要到你家走一趟。就像吴山公公天天要看到老黄牛。”
我们拿着席子赶回来时,吴山公公已经在老黄牛四周立好了几根柱子,吴山公公拿着席子浸了水,盖在上面,然后铺上一层青草。毒花花的太阳被席子拦腰割断,席子上的水珠淅淅沥沥下坠,老黄牛身子上的火焰灭了,阴凉包裹着他的身子,老黄牛舒服多了,扬起头朝吴山公公哞哞了好几声。
吴山公公又上山割草去了,我和明十二沿着山路躲躲闪闪回家,明十二学说大人话,他说六月的太阳躲得一寸是一寸。队里的那些爱漂亮的大姐姐们,太阳天总爱往阴地里蹭,队长常骂她们,她们总嘻嘻哈哈回应队长:六月的太阳躲得一寸是一寸。
我跟着他往树荫里跳时,也说,六月的太阳躲得一寸是一寸。我们走走停停,虽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但快乐不已。
明十二说:“阳伢子,你说,这次老黄牛还能不能回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能回家。上次在左家滩,那个样子了,不是也回了家?”我虽一直不知道那晚吴山公公是怎么把老黄牛弄回家的,但可以肯定,一定不是吴山公公背回去的,老黄牛那么大,即使吴山公公想背也背不起来。这一次,我仍相信吴山公公有办法让老黄牛站起来走回去,像明十二说的,这是奇迹,这奇迹还会发生。
明十二摇头说,这次不同于那次了,只怕要人抬回去了。
明十二说对了,这次老黄牛彻底垮了,吴山公公能做的都做了,老黄牛还是没站起来。下半夜,吴山公公看老黄牛在泥水里泡了一天了,再这样下去,会要死在泥水里了。他去请队长帮忙,队长又只好叫人去抬。睡梦中,社员们被叫醒,骂骂咧咧嚷开了:“别留它做皇帝了,一刀宰了它。”说归说,黑灯瞎火的,社员们硬是小心翼翼地把老黄牛抬回了家。
此后,我们队里抬牛的事在四邻八里传开了,邻队的人笑话我们队里的社员们把一头老黄牛当爹当爷。
晚稻秧谷子已经下种,早稻田里大片大片的稻苗又一齐抽了穗,社员们早晨起来,忽然发现青青的叶子里藏满青谷子,又几天,青色的谷穗全都弯了腰。社员们争相传说:“散子了散子了。”散子是社员们描述稻穗弯腰的术语,他们喜欢用自己的话,说自己的事。散子了,季节急了,马上就小暑了,就双抢了,队里可不能没有下得左家滩的当家牛,老黄牛不行了,得有新的当家牛来顶上,这可是个大事件,队长自然要谋划,他派观牛里手去四乡八里寻访好些天了,也有结果了,只等凑够钱去把牛牵回来了。
队长找到吴山公公说:“吴山公公,马上要双抢了,队里总得要有下得左家滩的当家牛,牛都看好了,只是还要凑点钱,老黄牛不行了,队里准备宰了卖点钱,我找老皇历查过了,明天日子好,百无禁忌,我们就送老黄牛上路吧。”
吴山公公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说:“总有那一天的,我也不拦了,就把牛头留下,好好葬了。”
队长说:“一定的,它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该好好葬它。”
真要宰杀老黄牛了,我们像过节一样兴奋起来。明十二早早地来叫我。
杀猪杀羊,我们是看过许多次的,并不新奇,杀牛,我还没看过头回。
明十二说:“阳伢子,你能杀猪?”
我说:“现在不能,但长大后,我肯定能。”过年过节时,总要杀猪的,我看过许多次。桥档头的刘屠匠说,猪上了凳,吼几声,脖子下便会现一个凹口,那里就是进刀子的地方。照刘屠匠的说法,猪被杀,是猪自找的,我问刘师傅,猪有那样蠢?把自己送给别人练刀子。刘屠匠听了,忍不住呵呵笑了。我就这样想过,我长大后,有了捉猪的力气,一定能杀猪,一定能像刘屠匠那样摸摸猪脖子,也能找到那个进刀口子。
明十二说:“我不仅能杀猪,还能杀牛,你信不信?”
我说:“你能杀牛?”我没有看过杀牛,我认为杀牛比杀猪要难十倍,牛脚长而有力,随便一脚,能把人踹飞,牛踹伤人的事常有。还有最怕的,牛会流泪,像人一样,拿刀子捅牛,就像拿刀子捅人,谁下得了手?
明十二说,杀牛与杀猪一个样,都是拿刀子往脖子那里捅。
我说:“你不怕那双牛眼睛流泪?”
明十二顿了一会,忽然说:“我不杀牛,我怕,我怕那双眼睛,那天,老黄牛倒下,眼里就流了泪,它好可怜。”
吴山公公家门前的平地里已有好些人,队长在,伏猛子在,桥档头的刘屠匠也在,他是队长请来的宰牛人,他是个多面手,杀猪杀羊杀牛,无所不能。
吴山公公把老黄牛从牛房里牵出来,抱了一把牛头,然后抚摸着牛背,突然,他转身跑了。老黄牛哞哞几声,两颗泪珠涌出,挂在眼眶边。看杀牛的人都跑开了。队长不能跑,他安排人给牛脚套上绳索。
老黄牛看到了脚上的绳索,又哞哞了两声,并且抬头张望,它在寻找吴山公公,它要同吴山公公作最后告别。昨夜,吴山公公让它喝了壮行酒,它知道自己的命数到了,应该让位了,它很平静地把头伸到老搭档的怀抱,告诉老搭档,它准备好了。同时,它得感谢老搭档,感谢他十多年的日夜守护,感谢他带领自己过五关,斩六将,一举夺得县耕田大比武冠军,从而收获了万众瞩目的荣光。十来年里,它独自翻耕左家滩,顶天立地。作为一头牲畜,交到人间朋友,获得了至高荣誉,此生足矣。
刘屠匠检查了一下老黄牛脚上的绳索,他有过数十次的屠牛经历,知道绳套不能出差错,如果绳套出了差错,牛未能放倒,必定会酿成伤亡事故。检查完毕,他便要队长安排拉绳套的人站到同一旁,然后吩咐他们一定要齐心,要快,要突然,瞬间让牛倒地。他回到牛头前,摸了一把牛头,替他擦掉眼眶上的泪珠,解了身上的围布把老黄牛眼睛蒙上,然后向队长使了个眼色。队长口里含着的口哨响了,老黄牛脚上的绳索被四位大汉突然拉向一边,老黄牛失去平衡,轰然倒地。这是这一带的倒牛术,宰杀之前,必须把牛放倒,使脚离地,这样,牛就失去了反抗和进攻的根本,宰牛师傅就能安安全全施展手艺了。
对于老黄牛来说,这个如临大敌的阵式有点多余,这时的老黄牛已然一个垂垂老者,已经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更不会发生因为对抗而伤人的事件。
刘屠匠握着尖刀蹲在牛头旁,他的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个来回,他在寻找那个入刀口。很快,进刀口找到了,他把刀尖抵着口子,刀尾摆了摆,摆正了角度,一使劲,刀子没入了脖子。
我和明十二看到老黄牛流泪了,不敢往下看,便跑开了,我说:“明伢子,你还想吃牛筋筋吗?”他想了想说:“这老黄牛的筋筋,我不敢吃了,我会想起它的泪珠。”
他说完,又反问我,我说我也一样,那两颗泪珠挂在眼边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他又说:“阳伢子,我虽没有养过老黄牛,但天天围着它转,我感觉我和老黄牛也是朋友了,我看它要离开了,我也跟吴山公公一样舍不得。唉,你看怪不怪,人和一头牛,也可以结朋友,难道牛也是人?”
我和明十二又去看吴山公公的花抬,这所谓的花抬,并不复杂,就是一张椅子,被两根木棍夹着,木棍也不大,仅酒杯大小。
椅子的周围扎着一些红白黄绿小彩花,吴山公公还在做些扫尾的工作,比如,他抓着木棍摇一摇,感觉某处不结实,还得绑一下,便会再找几根小绳绑一下。
对于这花抬,吴山公公显然下足了功夫,那些小花都扎得特别精致,而且,红白黄绿几种颜色搭配得相当合理,看着特别舒服,特别起眼,我对明十二说:“吴山公公怎么弄这样一个东西?”
明十二说:“还能做什么?抬牛吧。”
我说:“牛都杀了,还用抬吗?”
明十二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抬牛的,刚才,我还听吴山公公和别人说过。”
下午,我们去看抬牛,妈还是让我背一个背篓,叫我顺便捡些柴。
吴山公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那扎满各色小花的木椅上安放着老黄牛的头。这下,我才明白,这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抬架,并不是要把整条老黄牛抬起来,只是用来抬它的头。
架椅上的牛头已被吴山公公细心整理了一番,牛头和身子割离的伤口被吴山公公用一条崭新的布带包了,布带跟毛发一样,也是黄颜色,黄色的毛发柔顺整洁,一丝不乱,眼睛微闭,像在打着瞌睡,牛角上扎着红色绸带,微风中,悄悄地飘摇。老黄牛看起来安详自得,让人想起来,它是真正回家休息了。
明十二说:“队长说了,老黄牛是我们的恩人,救过我们的命,要好好安葬。”原来,吴山公公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下葬老黄牛,我看着那些鲜花和飘舞的绸带,又觉得这是送英雄回家。
队长和吴山公公一前一后站在抬杆旁,吴山公公回头往牛房那边望了一眼,随后掉头望着左家滩那边,他一手抚着牛头,唱起了歌:
兄弟呵犁田先开道
眼看两边均
脚踩八字步
身似箭开弓
左转随棕绳
右转听鞭声
蹚水扬泥我自在
纵横阡陌一魄横
…………
吴山伯伯的嗓门不大,声音抑扬顿挫,声音不像来自口中,像是从那年深日久的相依相伴中生发而来。歌声里,我们的心堵得慌,吴山公公呢,泪水蒙面。
刚开始,人不多,送葬的场面并不热闹,队长和吴山公公抬着牛头走在前面,伏猛子扛着锄头跟着,最后面就是我和明十二,没有炮仗,也没有锣声鼓声。
队长说:“我们远远地走一程,先去左家滩,后去上首冲,绕队里走一圈,让老黄牛再好好看一眼它走过的山山水水,老黄牛呵,你好好走,下辈子投胎再来左家滩。”
天荫翳下来,毒花花的太阳忽然没有了,我们想,太阳是不是知道老黄牛上路回家了,便藏了起来,特意用凉爽的方式接老黄牛回家。老黄牛耕作的每一天,太阳总是火烧火燎地烘烤着它,也许这一刻,太阳也像我们一样,心软软的。
老黄牛躺在抬椅里,神情极为自在,也许,每走过一个地方,它都在回忆,回忆过往,回忆自己是如何拉犁的,拉犁后又是如何休息的,吴山公公又给了它怎样的吃喝,累了,吴山公公又怎样给它按摩解困,它的回忆像一本厚厚的书,书上写满了温暖,写满了幸福。
走着,走着,社员们多了,送葬的队伍长了。
安葬的地点就在吴山公公屋后的山坡上,抬眼就能看到吴山公公的房子,夜深人静,吴山公公和老黄牛,一定能听到彼此的呼噜。到达下葬的墓地后,整个山坡站满了人,男人们帮着填土,女人们默默看着,默默流泪,她们都在想着老黄牛的好。
那一年,洪水冲毁队里粮仓,是吴山公公领着老黄牛比武夺魁拿回的两千斤返销粮指标,帮全队社员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左家滩上,泥水埋胸,老黄牛一步一昂头,艰难向前。
社员们悄悄地走了,墓地安静了下来,吴山公公独自坐在坟头,独自陪着他的老搭档、老朋友。吴山公公在想什么?他是不是看到老朋友走了,感到特别孤独。或者,他还在和老朋友说话,告诉老朋友,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段,等着他,到时他会来找它。
明十二把我叫到离坟不远的一棵树下,说:“吴山公公伤心呢,我们就在这里陪陪他,陪陪老黄牛吧。”
我把背上的背篓放下,在他旁边坐下,他说:“坐坐吧,等下我帮你捡,我这个时候特别想跟你说说话。”
我看着他,不知他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他只大我一岁,可我觉得,他像是大人了,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有时他还能说出许多我想不明白的大道理。
他说:“阳伢子,我问你,你听说过给牛下葬的事?”
我说:“以前从未听说过,可今天看到了。”
他说:“这是佛。”
佛,佛是什么东西?他的话让我惊讶不已。
“佛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今天中午,我奶奶跟我说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要像吴山伯伯一样,和老黄牛相好,和我们周围的所有人相好,把自己的好给别人,给周围的所有人。
我和你那么好,那么亲密,想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如果所有人之间,都这样亲密,该多好。
阳伢子,你说呢。”
他盯着我,眼睛特别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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