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失业已有好几年了。
马进的年纪有些尴尬。他没有很老,不足够被小区里那些以说他人闲话为乐的老太太们评定为退休金在握的魅力老头;也不再年轻,不能让那些整日忙得像陀螺转的上班族们羡慕嫉妒望上一眼,指摘他为含着金汤匙的富二代。没有,没有。马进失业时刚四十岁,如今已四十大几了。马进和许多中年男人一样,“地中海”引人唏嘘,“啤酒肚”惹人侧目,中年危机在他耳边时刻呢喃,让他无处遁形。住在马进家隔壁的老头,热心又健忘,每次碰到他就问:“这个时候怎么还没去上班啊?”马进起初还找找借口,敷衍老人,几个月后终于不耐烦,闭紧嘴巴,绕着老头走。后来,马进“没礼貌”“游手好闲”的名声就在老太太们中口口相传了。好兄弟约他出来喝酒,被关心工作,醉了的马进坦白自己没上班,但不忘找补几句:“从前工作干了这么多年,早没意思了,我想换个工作,只是还在找,还在找,兄弟。”听听马进的醉话便可知汉语之含蓄之委婉之挽回颜面了。慢慢地,马进变得不爱出门,他理解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地鼠的心情了,不满现状又缺乏勇气,害怕一伸出头来就遭灭顶之灾。
恐惧的马进只能搜肠刮肚地找些名言警句来劝慰自己。比如,子曾经说过“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马进想到这句话,恍然大悟。圣贤的意思不就是,人到四十智力水平会达到巅峰,聪明绝伦,再不会困惑。那么四十岁有多呢?估计又变得蠢笨了。但是等到五十岁,人就能知道天命,像神仙般通天入地,中彩票肯定不是问题。那么五十有多呢?估计天命又不可知晓啦。他算算自己的年纪,现在可不就是既不能“不惑”,也无法“知天命”吗?想到这里,马进勉强得到安慰。他鼓励自己咬牙坚持到五十岁,七年磨一剑,说不定还能实现人生第二春呢!
可现在站在四十几岁的人生路口如何是好,孔老夫子没说,他没有指引也没有方向。马进唯一能做的,是奉承唯心主义和时间对话,更多的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快跑吧,时间!像邻居老头家那条疯狗!快跑吧,时间!他从未这样渴望时间快点流逝。
然而,时间还是客观地规规矩矩地走着。一年有365天,有时,366天。一天还是24个小时,一小时还是60分钟,一分钟还是60秒。无形的岁月推着有形的时间,像蒙着眼睛拉磨的驴。这头驴已经习惯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没日没夜,呼吸均匀,不紧不慢,不知疲惫,永远如此。马进感觉自己就是磨盘底下数不尽的黄豆中不起眼还残缺的一粒,早就被碾得粉身碎骨,发挥尽自己微不足道的价值。然而,他还不能功成身退。接下来他得要眼睁睁看着、等待其他黄豆被碾碎,估算着榨出的浆液能不能满足需求,不然就要把自己碾得更碎。马进对时间逝去如流水的看法早已改观,他想时间不过是储存在打吊针的盐水瓶里,被控制了速率,机械地一滴一滴进到身体,融入血液,再无影无踪。
过程催促不得,着急不了,别无他法。于是病房充斥着无奈的唉声叹气,声音来自马进还有无数同病相怜的人。
时间虽然流淌缓慢,变化却急遽,好像不知何时会滚来庞大的石兽,耀武扬威。从前,马进拥有自己的事业,娶妻生子,一儿一女,顺风顺水,自然而然。在“好员工”“好丈夫”“好爸爸”的头衔簇拥下,他总爱扳着指头数数自己半生的成就,然后心满意足闭上眼。他本以为这些都会伴随他直到人生终点。如今来看,他觉得自己未免太贪心。近几年,马进待了几十年的公司好像一夜之间走起了下坡路,效益衰弱,经济疲软。人事变动,减薪裁员成了常态。马进当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叉腰看热闹。结果,那位常来马进家做客吃饭、喝酒胡侃的老板对他的“好员工”很快下了解雇书:“马进啊,你知道的,现在公司效益不好,只能裁员。总得给年轻人腾出点位置,你说是不是啊!当然,等公司挺过来,还把你请回来啊。”看着老板挤出来的笑,马进想把他痛扁一顿,几十年来他兢兢业业,青春都奉献给公司,说解雇就解雇?算了,马进看得出老板的压力比自己还大呢,他不禁心疼起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当然,这也没必要。他故作镇定,不失风度,体面地与老板、同事告别。马进走出公司大门,太阳正落下,天空泛起一层朦胧的金黄,他看了看晚霞,转身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回家路上,他任性地踢起路边的一块泥石,边走边踢,泥巴簌簌地掉落,显出了石头原来的面目,凹凸丑陋,没有价值。马进觉得没劲,一脚把它踢出视线。突如其来的失业就这样拉开这个中年男人烦恼忧愁、一文不值的序幕。
刚得知马进失业的消息,妻子惊讶不已,以为马进在开玩笑。看到丈夫几天都不去上班了,她才终于接受现实。起初妻子还安慰他,哄他开心,开导、鼓励他振作起来,东山再起。可时间一久,两人摩擦、矛盾就不断升级。整天辛苦工作的妻子,下班回家精疲力竭,看到马进端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哑着嗓子也要骂马进,言辞激烈,句句锋利。到了后来,妻子每天都准时骂他四次,分别是早饭、中饭、晚饭和睡前。骂他的内容不外乎是:邋遢、懒惰、不负责任、游手好闲,最重要的是没能力!往往以一句咆哮着的“我当初嫁给你真是瞎了眼”咬牙切齿地作结。
妻子的脾气越来越大,夫妻俩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闹到邻居老头都来劝架。很快,小区老太太们都默认马进夫妻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婚,有人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别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而马进夫妻俩早就不能和谐地睡在同一张床上。生活的负担消磨殆尽他们本就不多的激情,各自裹着被子,分睡两边,像陌生人般保持一定社交距离。直到一天,妻子再也受不了鼾声如雷的马进,将客气抛掷脑后,一脚把他踹了下去。平衡被打破了,马进翻身起来,气急败坏地打了她一巴掌,妻子顿时不干了,在地上崩溃大哭,撒泼打滚。马进看着妻子鲜红的右脸颊,心生愧疚,很是后悔。但执拗如马进,嘴硬不肯认错。夫妻俩再次大吵大闹,对簿公堂,一夜无眠。黎明到来,硝烟散尽,两人的婚姻成了战争的牺牲品,离婚的白旗升起,随风招摇,刺目显眼。自此之后,马进再别想吃到妻子做的一口饭。妻子也不骂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和他分房睡,同时开始拟定起离婚合同。夫妻俩的关系名存实亡。
最后还剩个“好爸爸”的头衔,他想起就伤心。读中学的儿子正值叛逆期,再不是那个吊着鼻涕哭着吵着要跟爸爸去上班的小人儿。他谁也不亲近,回家就直奔房间,紧锁房门,随即便传来噼里啪啦的摇滚乐声,吵得人头痛欲裂。马进忍无可忍决定教训他一顿,操起痒痒挠,三催四请才把儿子唤到跟前,没想到,儿子只是冷冷地瞅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你打得过我吗?”马进抓着痒痒挠的手只好无力地垂下。马进最疼爱小女儿,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掏给她。
失业后,女儿没有怪过他,还主动要求减少零花钱,这让马进觉得欣慰。有一次,女儿带朋友回家玩,坐在沙发上的马进热情地跟她们打招呼。女儿神情尴尬,马上扭头和面露疑惑的朋友匆忙解释道:“我爸今天休息才没去上班。”马进才想起今天是周四,还没来得及说出的客套话堆在了嗓子眼,上不上,下不下,呛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
在一个名为“失业”的闸口被打开后,洪水猛泄,分崩离析,一切冲刷殆尽,荡然无存。他不禁怀疑,这些年的奋斗和积累存在过吗?他拥有的存在过吗?他,这个四十三岁的中年男人真的存在吗?很多个凌晨,马进将快要燃烧尽的香烟往自己的手心一按,感受到要死了般的痛,他反而开心。太好了,马进想,他还能感受到疼痛,他还活着。
记得刚失业那会,马进还挺乐观,自己宝刀未老,还愁找不到工作?他兴致勃勃地跑了许多地方面试。对方普遍没精打采,很不耐烦,冷冰冰地拒绝了他。一天跑下来都是这样冷漠刻薄的对待,马进多年来的修为破功,再也笑不出来了,裤腿不住颤动。坐地铁回去时,拥挤的车厢里疲惫不堪的上班族数量达到饱和,马进仰望着这些昔日的“同胞”,有些感慨。
一场又一场失败、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后,摔倒后重新爬起却被生活狠狠跺在地底,马进的心如一沟死水,荡不起波澜。马进觉得自己是刀俎上的鱼肉,不仅饱受刀刃之刑,还要倒进油锅煎熬,死都不能瞑目。
马进不想再像马一样拼死拼活地前进,太阳都可以休息,自己为什么不能?于是,马进选择在家待业,结果一待好几年。听说从前的公司无力支撑,最终破产,老板欠了一屁股债,头发全白了,马进不知该喜该悲。所谓“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玉散”,马进感叹:这世上哪有永恒的事物?现在既无回头路可走,也没有道路前行,没站好便掉进深渊,粉身碎骨。马进觉得自己就像匹失足掉进沼泽里的马,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一切努力是无用的,白费力气,沉沦才最保险。
于是,放弃努力的马进每天只干一件
事—看电视。马进睡到中午才醒,妻子早不见踪影,厨房冷清;儿女上学去了,拖鞋丢在门口,七零八落。他先把电视打开,再给自己随便弄些东西,边吃边看。以前,他没时间看电视,也压根没兴趣。陪女儿看综艺,他觉得幼稚又无聊,在电视机面前坐立难安,十分钟就要走到阳台抽烟,打个长长的哈欠。现在,马进强迫自己待在电视机前,除了这里,自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电视机放什么他就看什么,有什么他就看什么。放嘈杂吵闹的综艺,他看;放眼花缭乱的广告,他看;放严肃正经的新闻联播,他看;放冗长狗血的电视剧,他看。看完这些也没带给马进多大感受,反正他需要的不是娱乐,只是打发时间。最后,连电视都想休息了,屏幕发着幽幽的光,奄奄一息。马进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脑袋变得昏昏沉沉。
他关掉电视,牙也不刷,撞到房里,倒头就睡。妻子已经和他分房睡,他依旧习惯睡在双人床的左边,紧紧拽着被子,蜷缩身体。
三年来他没做过梦,没有噩梦,更无美梦。每次入睡都像一次死亡,意识混沌,沉闷窒息。
马进想,说不定哪天他睡着就不再醒来了。
每一天的生活都半梦半醒,马进重复着这样的作息,周而复始。好像什么也没变,时间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电视源源不断地播放。家里越来越安静了。马进不免怀疑自己从来没有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过,这些是他的幻想。而他的白发和皱纹提醒他所作所为不过马齿徒增。中年人马进觉得自己像坐上了一趟不知开往何处的列车,而且并非他自愿,轨道也是锈迹斑斑,随时都会发生危险。听人说过度用脑容易折寿,马进慢慢不再思考,空等着脑子生锈。
不思考的马进总感觉肚子很饿,饥肠辘辘,吃再多东西也无济于事。体内空空荡荡,甚至连器官的重量都感受不到,像把全宇宙的空白整个儿吞进了肚子里。饥饿感不断膨胀,正一步步攻占他的全部,最终竟成了深不可测的虚无,吸走他生命所需的氧气,逼得马进脸色猪肝样。他仿佛正独自经历一场饥荒,对饥饿怀有极其强烈的恐惧。
四肢乏力,头脑酸胀,神经却像桃子上的茸毛一般纤细脆弱,这让马进整天叫苦不迭。
一日,马进如往常看电视剧。剧里俊男靓女,卿卿我我。这一集两人还爱得死去活来,下一集就因着小事误会争吵,女孩摔门而去,男生痛哭流涕。马进笃定接下来的剧情一定是小情侣解开误会,悔不当初,再度卿卿我我。剧情虽老套,尽洒狗血,然而,马进的心极不平静。他看到女主角笑起来时那一对呈月牙弧度的眼睛,水盈盈的,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沉醉。这些都让马进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人。记忆里的她望向马进时眼波温柔,酒窝若隐若现。她说话声不大,马进要凑近去听,这时他总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说完话两人分开,都会害羞脸红,低头打量自己的鞋子。马进记得,他们相识于大学校园,就读同个专业。他成绩不错,她有时找他解答题目,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他握笔的手上,随着她点头,发丝轻柔地在马进手背上拂来拂去,马进觉得浑身痒乎乎、麻酥酥的。她喜欢穿棉麻的碎花裙,颜色清新素雅,习惯带一条绣着莲花的白手绢,在当时的女大学生中这样的风格是很少见的,马进当时就认定她是自己理想中的妻子。只可惜生活不像偶像剧,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他们的大学恋爱在毕业、工作、谋求出路等现实问题面前溃不成军,两人相忘于江湖,转眼已过二十年,如梦一场。马进慢慢想起了她的名字:林洁。
说来也怪,在想念起林洁的这段时间,马进的饥饿感缓解了不少。食物吞进肚里能有饱腹感,肚子里的器官也不再四处漂浮。
头不疼,眼不花,跟那句广告说的一样,一口气上五楼还不费劲!马进不傻,他觉得这都归功于自己的初恋情人林洁。实际上,除了想念,马进还好奇现在林洁是什么样,四十岁的她应该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吧,岁月是否会对她温柔些?好奇这些,马进是不感到饥饿,但他失眠了,在床上翻来滚去,内心也翻江倒海,颇不平静。他想着林洁,好奇着林洁,牵肠挂肚。一天,对着镜子剃胡须的马进看到自己眼睛下方一圈青黑厚重的眼圈,吓了一大跳,自己像个刚爬出来的僵尸,形销骨立,不成人样。憔悴的马进想,不能再这样苦苦折磨自己。他打开手机,滑到通讯录中林洁那一栏,这个号码自分手后就再也没拨打过,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换号码。马进突然生发出勇气,豁出去了,手机屏幕显示拨号中……
“喂,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语气温柔,马进一听到顿时感到庆幸:她还在用这个号码。随即而来的是紧张,马进握着电话的手出了好多汗,他只好换到另一只手上,深呼吸几下才说话:“喂,咳咳,嗯,我是马进。”声音发着抖。电话那头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马进想起两人谈恋爱时,用宿舍走廊拐角那台蓝色电话机煲电话粥,他握着听筒,听着她的声音从弯弯绕绕的电话线中传来。撒娇俏皮的情话、开心爽朗的笑声、难过生气的嘟囔都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觉得林洁就在自己面前,那根电话线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有时安慰伤心的她,马进说“你可以抬头看看月亮,月亮代表我对你的爱”。他们曾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月亮皎洁,星空静谧,吹着温柔的晚风,说甜丝丝的话。两人对未来充满不可救药的自信和乐观,此刻仿佛就是永远。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起先有些急促,然后平静下来:“哦,马进,你过得好吗?”这一句后,马进觉得自己悬着的心安稳下来。林洁没有挂他的电话,更没有骂他。令人尴尬的沉默打破后,两人出乎意料像老朋友般聊了很久。马进知道林洁一些情况,毕业后继续进修,几年后去国外留学,回国在一家外贸企业工作至今,最近每周坚持上几次普拉提课。马进还知道原来和林洁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内心荡起涟漪。
他也告诉了林洁自己的情况,结了婚,有一儿一女,家庭还算幸福,在一所证券公司工作十多年,现在准备换份工作。听到电话那头林洁真诚的祝福、称赞,马进在这头龇牙咧嘴,表情痛苦。为了面子撒谎实在提心吊胆,可如果实话实说,在初恋情人面前,马进恐怕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看你过得这么好,我真为你感到开心。什么时候有空出来喝杯茶?”听到林洁的邀请,马进觉得不可思议,嘴角不自觉上扬,满面春风。但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地中海”“啤酒肚”,以及那动不动就出汗的腋窝,早成中年油腻大叔了,顿时泄了气。他迟疑地对电话说道:“要是见了面你可能会被我吓到的。”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人都会有变化啊。”马进望着镜子,人都会有变化,但他的变化林洁一定不会喜欢的。镜子里的他和二十年前截然不同,不仅是样子,还有设想的未来。电话那头,林洁反复说着见一面就好,语气真挚。马进答应四天后,下午四点在约定的茶室碰面。
离见面还有四天,马进思考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合适。穿西装太过正式,条纹衫则太像大叔,马进在衣柜前走来走去,左选右挑,在镜子前摆转身体,好一番纠结。马进觉得好笑,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在意服装了!
马进胃口变好,也调整了作息,几天下来,气色好了很多,黑眼圈褪了不少。他费了些努力,最终还是打消在四天内甩掉大肚子的妄想。不过,妻子瞥到他在积灰已久的跑步机上笨拙跑动时,还以为马进中了邪呢!想到要以这副大腹便便的模样见林洁,马进悔不当初,可要他感到后悔的也不止这一件事。中年的马进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步入中年的林洁呢?马进不住幻想着林洁的模样,直到她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进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那天自早上起床开始他便一直坐立难安,呼吸急促。灌了好多水,不仅没缓解紧张,还害他不停往厕所跑。可这份心情他又能向谁倾诉呢?虽然跟妻子不和已久,却还是生出些对妻子的愧疚之情。从想念到联系林洁的这段时间,还未意识到这点,可现在离开家去赴约,马进知道自己这样做未免过分。但是,马进不会愧疚太久,他拿出一贯的无所谓、不纠结、随他去的精神在情感斗争中取得胜利。两点整,马进头发熨帖在头皮上,巧妙掩饰了光亮的头顶,鞋带绑成完美的蝴蝶结,整装待发。一切就绪,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家。那家茶室装修看起来朴素优雅,墙上挂着些山水花鸟画,有几幅还画着莲花,洁白大方,亭亭净直,仿佛还能嗅到一股清香。这里隔绝了城市的喧嚣躁动,自辟一方天地,安静舒适。这一切都让马进想到林洁,这就像林洁留给马进的印象。他正向服务员解释自己和人有约,听到后脑勺方向传来一声:“马进!”马进觉得他的脑袋成了糨糊,他紧张地把头转过去,看到坐在角落的那个女人。她头发乌黑,结了个发髻在脑后,扎了一支翠绿色的簪子,光彩熠熠。眼睛如从前那般水盈盈,眼角都不肯皱一下,嘴唇红润透亮。马进仿佛能看到她年轻的样子,只是那份美貌显得更成熟迷人。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素白旗袍,衬得她肌肤愈发雪白,领口滚一道窄窄的蓝边,又让人亲近。她浅浅地笑着,向他招手,手指像蝴蝶上下翻飞。
马进知道那是林洁,他迈开步子,突然趔趄几下,身后的服务生赶紧扶住他。马进推开他的手,朝林洁走去。一步、一步,他听到自己的心剧烈作响,咚、咚、咚……
“你好,马进,好久不见。”林洁热情地招呼他,把多年分离和重逢的尴尬缩短、融化和消解。面对自然大方的林洁,马进反而像一个做错事的小男孩,低着头,两只手在桌底抠捏。“你要喝什么茶?我看自己来得太早,点了一壶双井绿,预备等你的时候喝,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马进稍微抬起头,对视上林洁,又赶忙移开目光。“那我,”他清了清嗓子,“和你一样的。”林洁听了,笑着让服务生再上一壶双井绿。“我点的茶不一定合你的口味哦,还有想喝的直接跟我说。”“没关系,我不常喝茶,也不知道茶叶的名称。我相信你的选择。”“你这点没变。从前我们去饭馆吃饭,点菜的时候你也经常说相信我,我还记得你那烦恼纠结的样子。”听到林洁说起往事,马进脸有些红:“你不说我都要忘了,我好像一直都不能独自点菜,总是随便。其实还有好多事我也都随便掉了,真希望有一天我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你会的。现在你去外面吃饭,还是你老婆帮你点菜吧,她真是辛苦。”说话间隙,服务生上了另一壶茶,热气腾腾,空气氤氲茶香,马进不由自主闻了闻,一语不发。“我们先品茶吧,你一坐下我就问这问那的,你看我上了年纪就容易絮叨。来,喝茶,喝茶。”马进点点头,心中感激,如释重负般将茶一饮而下,他感觉香气在自己胸腔飘荡扩散,大有舒心之感,连日来的疲累和紧张也烟消云散了。他想林洁治愈了他多少病痛呀,这一点,林洁永远也不会知道。林洁给他倒茶,给他讲些茶道,语气是耐心温柔的。马进按照她说的观茶、喝茶,慢慢体会到了喝茶的乐趣。马进觉得喝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从前只觉酒的滋味好实在肤浅,今后试试戒酒喝茶吧。想到这,马进觉得自己好笑。林洁看他喝得起劲,很开心。两人你一杯茶,我一杯茶,话逐渐少了。两人无话,只有嘴巴细细品茶的声音,脸上带着久未有过的放松和惬意。久别重逢,原来无须落泪和倾诉,放在两人面前一样的茶,喝下去就当互诉衷肠。同饮一杯茶,马进有种和林洁紧密相连的感觉,尽管他们多年未见,尽管是匆匆一面。后来,林洁察觉马进有些意兴阑珊,她提议出去走走。马进看了看手表,六点整,时间过得真快。
林洁走在马进的右边,两人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路旁栽种的槐树高大,枝干粗壮,叶子低垂,送来宜人的绿荫。林洁身上淡淡的幽香同样宜人,她脚步轻缓,优雅迷人。
马进吹着拂过林洁的风,感受到芬芳。他余光里的林洁身材有致,旗袍下摆微微扬起,马进低头看看自己凸起的肚子,不由叹气,视线移向路旁的大树。“没想到我们原来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当初你说要去北方工作,我以为你就在那定居了。”马进听林洁再度提起往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那混不下去就回来了。在这座城市念书、工作、娶妻生子到现在,大半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念书时不会也稀里糊涂的吧?”
林洁打趣地问他。“林洁,你知道吗?那天打你电话,我其实没抱多大希望,想你肯定换了号码,我怎么可能联系到你。没想到你还是原来的号码,没想到我们就在一个城市,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林洁听了马进这番自白,笑了笑,半晌不作声,“林洁,你还和从前一样,而我已经是个中年油腻大叔啦。”马进自顾自发了一通感慨,纳闷林洁久不说话,正要开口询问。“马进,你怎么想起联系我?我以为分手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林洁第一次说话这么直白,把马进吓了一跳。其实,他也疑惑。难道只是因为看见电视里女主角那和林洁相似的眼睛、酒窝就主动联系她?还有,和林洁这次见面,难道只是好奇她现在的样子吗?明明在这之前,他和林洁想的一样,这辈子都不复相见。他想不明白,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熟悉的氛围让马进想起当年毕业,他执意去北方寻求工作机会,在那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实现人生抱负,赚足底气娶林洁,让她生活无忧。他对林洁叙述着自己的宏伟蓝图,可林洁却投了反对票,不情愿让他到那么远的地方工作,表明自己不需要马进养她。林洁希望两人都待在南方工作,稳定下来就结婚。可那时极其渴望出人头地的马进觉得林洁真是太小家子气了,他抱怨起她来,还对她发脾气。坦白讲,当时的他觉得和林洁的感情不再是他的一切,至少排在未来、工作之后。林洁察觉到马进的想法,她和马进之间插进了太多现实的考量,这不是她预想的。她才明白原来离开象牙塔后,一切都变得那样急功近利,爱人也好,爱情也好,地位成就要重要得多,现实压倒风花雪月。尽管林洁不愿这样揣测马进,可她欺骗不了自己,提出了分手。当时,也是这般沉默,两人在大学四年散了无数次步的林荫小道上一圈一圈走着,很久很久都不说话。林洁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掉头走了。马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瘦小的肩膀悲伤地耸着。马进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哭,大概没有。
很奇怪,他甚至没有很悲伤,满心满脑想的是自己一定要在北方安身立足,证明给林洁看。而中年马进回顾自己只身去北方打拼的日子,在那偌大的城市,他很快领悟到了自己的渺小,优胜劣汰的竞争下他被淘汰出局,战况惨烈,一败涂地。马进灰心丧气,坐在回去的绿皮火车上,他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林洁。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他放声痛哭起来,泪如雨下,旁若无人。耳边传来火车在轨道上笨拙行驶的声音,悲伤震耳欲聋。
“坦白说,你联系我时,我感到困惑,同样也有惊喜。我有时候搞不懂自己,不知道这样的反应是不是表示我还没有放下你。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马进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林洁,一脸不可置信。林洁脸上泛起好看的红晕,如青春时的模样,羞怯,让人疼爱。“林洁,你一定过得很幸福,至少比我好。”“马进,我还没有结婚。这些年谈过几个男朋友,都不告而终。
我在想是不是之前的感情困住了我。你觉得呢?”马进认认真真看着林洁,他想象中的林洁一定嫁了个好丈夫,拥有乖巧懂事的孩子,事业、生活顺风顺水。“你还没结婚?
我想不明白。可我知道你之前的感情实在没有资格困住你。”马进说完,把头扭向一边,眼角泛红。“马进,我不这样觉得。你说我这辈子会不会结不了婚?当然,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没有负累,不需要承担那么多沉重的责任,或许人老得慢些。”林洁声音是爽快的,像是没有丝毫忧愁,这是她的真心话。“林洁,你知道吗,结婚并没有那么幸福。我就这么说了吧,我妻子现在在和我冷战,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婚。那时我们要锱铢必较地分割财产,面红耳赤地抢夺儿女,不讲任何情面,舍弃多年的夫妻情分。老实说,我们夫妻俩都在这段婚姻里受了很大的伤害。你不想结婚或许是对的选择。”林洁听了马进的话,想要确定什么似的看了他好一阵,而马进的脸是阴沉了下去,他说的句句属实。他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苦衷更多。“你要离婚了,你还是劝我不要结婚吗?”林洁轻轻牵起他的手,她的手柔软,很温暖。马进本想抽出手来,但他只是回握住林洁的手,轻轻捏了捏。两人牵着手在林荫道上慢慢地走,像一对恩爱已久的中年夫妻。
“林洁,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能让时光倒流的东西?如果有,那我一定拼老命争取,不管付出何种代价。”
“马进,为什么一定要让时光倒流,太年轻反而不好。时间总有它的道理,我想多亏了这二十年我才能认识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意。”
“林洁,因为我想回到过去,让自己不要那么急功近利,告诉自己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学会珍惜。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是这些年陪我走过的人是你多好,无论风雨,都共同面对。这是我的心愿和遗憾。可是我的人生走到中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被迫坐上了一趟列车,我不知道目的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度过这趟旅程。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怎么有资格爱你。这几年,我失业在家过得很堕落,等离婚之后,我还要拼老命把儿女抚养长大,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如今和你再次相遇,我很感激,但自卑更深,因为我明白你和我不在一趟火车上,我们的轨道更不相同,相邻但不相交,你有你的方向。我们最终会渐行渐远。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马进停下脚步,尽管有些不舍,还是松开林洁的手,把手插进口袋,他摸到了揣在里面的家门钥匙,几乎把他的手灼伤。
“我明白了,马进。可我不希望时光倒流。我想,不管我们这些年有多少不甘和遗憾,不管我们的结局如何,都过去了。如果人生重来,我们还是会做出差不多的选择,就像你还是不知道怎么点菜,就像我一直不结婚。我们同样会在路上走丢了,这算不算有缘无分呢?再活一次,结果还是差不多。
你还记得那部老电影《一一》吗?男主角说他有机会去过一次年轻时候的日子,但他觉得没必要了。多像我们,或许就是没有那个必要了。”
“谢谢你,林洁。这几年我过得实在太不好,身体、精神状况都很糟糕,曾想过从楼顶一跳了之算了。因为想起你,和你联系再到现在和你聊天,回忆起过往的故事,让我慢慢好起来。你很像是我的药,治愈着我。
今天之后,我会努力生活。”
“马进,你对我来说也一样。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希望你也一样。今后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联系我。天色不早了,就走到这吧。”马进才意识到太阳已经落山,林洁脚下的影子被拉长,素白的旗袍在月光照耀下发亮,美好得不真实。和林洁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这样快,他不由笑起来。他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地笑过了。林洁看着笑得像孩子一样的马进,虽不知道原因,她为他感到开心,本来要落下的泪稀释掉了,她也笑了起来。面对面笑着,林洁和马进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谈恋爱的时候。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每当解答出林洁的问题,坐在马进的自行车后座,吃到好吃的东西,两人都会相视一笑。年轻的他们不知道甜蜜的赌注,未来的代价,笑容里没有忧伤,没有焦虑,没有衰老,完全单纯美好。
“再见了,马进。”
“再见,林洁。”
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马进走了一段路,着急地回过头去,想寻找林洁的身影。
可眼前只有人群涌动,生生不息如流水,无影无踪,静水流深。马进想这次是完全失去林洁了。
又一年过去,马进和妻子离了婚。房子卖掉,马进另租了一套房,承担起抚养儿子的责任,他学会和儿子好好沟通,父子关系算融洽。马进想办法加盟了一家便利商店,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到店开门,整理货架,晚上十点歇业回家。生意算不错,马进经常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家倒头就睡,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大作。马进再没时间看电视,因为劳累,胃口很好,一日三餐吃得认真,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在慢慢恢复。马进就这样疲惫但坚强地扛起了生活施加的重担。马进有时吃着饭,瞅着闲置的电视,一脸鄙夷,心想自己之前怎么受得了天天看电视的,干脆找个时间把这台电视便宜卖了好。
生活好像回到正轨的马进有一天难得做了个梦。梦里,林洁给他打来电话,声音有些激动,说自己要结婚了,还说了婚宴时间和地点。但林洁突然哭了,她问马进自己该不该结婚。她要马进帮她做决定。马进说自己一向做不了选择的。林洁却逼着他,一定要听马进怎么说。马进在电话这边想破头也不知道怎么答复,耳边传来林洁一刻不停的催促声,不肯放过他。马进头一热,拍板说你别结婚。电话“嘟”一声挂了,马进惊醒。出了一身汗的马进洗漱时还惊魂未定,准备吃早餐时,看到桌上摆着一张贺卡,打开看,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来自他的宝贝儿子。
马进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算了算,距离孔老夫子说的知天命还有好几年,马进轻笑道,还有得“糊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