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龙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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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心之月光》
作者:龙峥嵘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8月

夏日傍晚,斜阳西照,山风拂过龙家湾,屋顶像刚做过艾灸的肚皮,烫热而舒坦。屋檐下伴着白毛狗汪汪声,飘来稚嫩的搭话。
“哥,到伍家坳抬水去不?太阳要落山了。”“泥巴手洗干净。穿上凉鞋,路烫脚。”
“好咯,小鱼小虾呢,我捉的,养瓶子里了,藏在槽门边月季花下,别给妈妈了。”
“嗯,猪食快熟了,你到后背屋里去拿扦担。”“哥,抬大木桶,还是铁桶?”
“大木桶快些,还要洗澡,还要接爸呢。”“走。”
“伯阿公老笑我们,说是两个小和尚,抬水喝。”“你七岁,我九岁,等小和尚长大,就是活菩萨。”
去伍家坳的路,像根斜挂在山间丘陵的草绳,扭得凌乱,有几处拐弯陡坡。白毛狗跑在前,徒劳地撒尿做着记号,古井在坳下的樟树旁,三块麻石围成。木桶一舀,水草荡漾,吓跑井底虾米。力气不够,一次只能吊上大半桶,小孩拿着备好的木勺,加上三五瓢,满满的,一道弧线。
“哥,扦担套上了,我抬前头。”
“抬稳点,石子碍脚,水溅了,回去就少。”“哥,快放下,几个蝉壳,那梓树枝丫子上。”“等上了坡,桶放平了,踩着我肩来摘。”
“绳子往后挪些,哥有劲,看你肩耸得像只骆驼。”
“没事的,哥,我用双手托着走,只一桶水了,还有一包酸梅粉呢。”
烧水、煮饭、洗澡、喂猪食。关鸡、赶鸭、逗狗、滚铁环。晚霞像菊太婆用了半年的胭脂,渐渐暗淡无光,山村底色成灰,风吹如浪,二加一组合跑跑停停,过了伍家坳,快到燕子岩。
“哥,张开嘴巴,塞块好吃的。”“油渣子好香,哪来的?”
“阿婆碗柜里偷了两块。”“花猫又要受冤了。”
“哥,那边沙丘有好多坟,有白骨精吗?我怕!”
“白骨精被孙猴子打死了,小鬼都到阎王那里吃晚饭了,他们还要看动画片《鬼子进村》呢。”
“快点走,就接到爸了。”
“哥,每次都坐这个路边石,我想跑上山坡看看。”“爸说坡上刘阿公家有狼狗,不能去。”
“狼狗也是狗,我们有小白。”
“听话,数数星星月亮,爸爸就到了。”
月光如伍家坳下的井水清冽纯美,浸染着宁静的夏夜山峦,村落灯影如星星掉入山间,细碎朦胧,归巢的鸟儿似乎吃得太饱,偶尔清爽几声嗓子,还有打嗝的声音。
“背牛草的过去了。”“赶羊群的过去了。”
“黑乎乎的一队人,戴着矿灯,扛着挖锄过去了。”
“哥,矿上的人都走了,还没看到爸,我肚子里打鼓了。”
“还等等,我过去看看,你待着不动。”“不,一起跑。”
“拿根木棍,捡块石头,冲!”
犬吠声、脚板声跳跃在坡间小孩的心里,随着月光往坡上爬。小白喧宾夺主,不知天高地厚,卖力号叫,惊断刘阿公的哈欠,狼狗像油腻的中年保安,出工不出力,刘阿公起身呵斥两句,立马鸣锣收兵。坡上归于宁静,如落潮的水,退得干干净净,远处隐约听到熟悉的干咳声,循声而去,一根粗大的杉树横倒在路中。

“爸……爸……爸……”
“哎,崽啊,上气不接下气的,你们咋跑来了。”
“等久了,接不到爸,就来了。”“不怕狼狗?”
“小白蛮厉害,狼狗狗变成了懒羊羊,哥哥还有金箍棒。”
“到山顶砍了根杉木,崴了脚,热晕了。”“我有人丹丸,爸快吃些。”
“爸,杉木干吗的?”“给你们做张书桌!”
“以后不要跪着伏在门槛上写作业了。”
“饿了吧,袋里有煨红薯,李老汉家柴坑煨的。”“爸,饭煮了,回去拍个浸黄瓜。”
…………
时间如流水,静静地泻在人生的年轮里。三十年后的某个除夕夜,星城像个偌大的空蜂巢,又像是瘦子穿了件大长袍,空荡得很不习惯。街灯对着街灯,高楼望着高楼。无数的问候与祝福在隐形的电波中传递,今夜的热闹专属于乡村。
“喂,弟,值班到莫子(什么)时候?一起回去啊!”
“要到九点多,坐你的车咯,在阳光100会合,慰问完了打我电话。”
“好,回去正好唱《难忘今宵》,放开门炮。”
“蓝天保卫战呢,开门炮就莫放了,给老爸和阿婆一个红包才是正经。”
“弟弟觉悟高,飞机上放鞭炮—想(响)得高。”“呵呵,金山银山不如塔子山,美丽乡村啊!”
“是的,是的,大美宁乡呢。”
车轮飞快,走韶山路,过猴子石桥,上长韶娄高速,车子一路狂奔,自由驰骋。午夜墨黑,山峦倒去,车里广播传出主持人对路人甲乙丙丁的即兴采访。“请问回家过年是什么感觉?”“感觉真好,好吃好喝好玩。”“家人团圆,与乡邻相聚。”
“就是见父母,唠家常,找回忆。”
“匆匆回,匆匆走,感觉总是潦草收场!”
…………
“弟,你觉得是什么感觉?”
“就是进门喊一声‘娘,我回来了’。”
“我感觉是满足一次家人最隆重的等待,完了又开始一年新的等待。”
下了高速,年味就漫了上来。蜿蜒曲折的山路被喜庆披挂,红对联、红灯笼、熏了酒的红醉脸,电视里红红火火的画面,羞答答地摇曳在路旁错落的小舍。青山桥、芙蓉山、田坪水库,像旗袍的纽扣,自然和谐镶嵌路侧,包裹着山村唯美的躯体。副驾驶的电话铃声响起。
“莫子(什么)时候到屋,饿了吧?”
“爸,过了青山桥,半个小时差不多,都吃了点东西。”
“你阿婆不肯睡,还在看花鼓戏《蔡坤山耕田》,非等你们兄弟回来。”
“哥开车辛苦,回去喝杯热米酒,还告诉您玩摇一摇,抢微信红包呢。”
“好,慢点开。”
时间在方向盘上熟稔地流淌,车里谈笑风生。上了学堂坳的长坡,就可看到集镇龙田了,十字路永恒地摆在中央,像个吉卜赛女郎,未知与神秘延伸到远方。路口东南处有一所学校和一个市场,山里人要么从学校走出山门,要么就在市场安营扎寨,繁衍人生,选择各自的方向。
“时间过得真快,离开这学校二十多年了,那时我还是少先队中队长呢,最难忘的是等着下课铃响跑去食堂抢饭吃。”
“哥,你是大队长,姑姑是小队长,都是你的兵。”“你是学霸中的战斗机啊,龙府学习模范。”
“那是哥关爱,惭愧,惭愧。”
“哎呀,那是爸吧,五六里路,走了这么远。”“爸,快上车,外面冷。”
“坐久了,出来走走。”
“回去再吃一餐,菜上桌了,饿坏了吧。”
“爸,明后天我们去舅舅小姨家拜年,他们在等呢。”“好啊,你们兄弟在家待几天?”
“我们都初三走。”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好说。”
“只怕要到端午了。”
人生里,总会有很多的等待。那些等待,就像小时候孩子们鼻子里吸来吸去的黄鼻涕,即便难受,也舍不得擦掉。或许也是家乡老爸半夜里忽明忽暗的那盏灯,若还未归,总不愿熄灭。又或许,等待本来就是刻在亲人骨子里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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