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喧嚣到寂静只需要半小时。那是县城到老家的距离。可能你上一秒还沉浸在热烘烘的烟火气里,可下一秒就回到了清凉的群山怀抱。而等无边的绿意随着盘山公路开出了一条缝的时候,一个小镇站在那里。那就是我的老家。
这里人不算太多,始终不算太多。开了的店铺很少,显得格外寂寥。以至于我把车窗摇下来要路边商店的阿姨给我拿几瓶水的时候,她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水?哦,你们要水啊?”嘟囔几句才反应过来,离开了坐着的小矮凳,在里面的货架上把水抱了满怀。
“拿好啦!”她把水从车窗里一瓶一瓶地塞进来,葫芦似的水瓶咕噜全滚进我怀里。我拿了一瓶水作望远镜到处看了看,水波的嶙峋怪状里,远处的集市若隐若现。
“今天赶集吗?”我把钱递出去,随口问道。
“赶集?”女店主边找着钱边应和我。
“我是说,赶场。”
“哦哦。”她才明白,“你说赶场啊?
没有。今天不是那个日子。”
车窗很快被摇上。车从赶场的那条小路上驶过。没有什么人在那里支着摊子。也许是因为日子不对,也有可能是因为买东西变成了一件方便的事情。只有架在一个个摊子上面的塑料雨棚,好像还可以证明一切还是热闹的样子。
小时候,赶场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对于这种约定俗成的集市,乡人们一般会在场坪上圈一块地,等到固定的日子,摊贩们就会在这里支起一顶一顶的伞,就像一朵朵蘑菇盛开在雨后丛林。而人们也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像泉水一般涌成一个集市,风雨无阻。
外婆总会在想要去打牌的时候带着我在集市里到处逛逛。这我乐意得很—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又能吃到妈妈总是禁止我吃的零食了。
这一般是早上,外婆会从她的抽屉里面拿出一小叠零钱,数一数后拿皮筋扎成一卷,然后牵着我去赶场。卖零食之类的摊子一般在场坪的最头上,一进去就是。可是外婆一般不会先带着我去那儿,她会先带着我在场坪里面细细地绕一圈,好像她并没有要去打牌的意思,只是带着自己的外孙女在这里逛逛罢了。她会拿起蔬菜摊上还带着点泥巴的白萝卜,对它细细地品评一番,接着和小贩子因为几毛钱的事情互相对两个回合,等价钱满意了就让贩子给萝卜套上两个袋子,接着抽几张零钱丢在摊子上。她会去买一排好几个的塑料盐罐子,因为她总是嫌弃厨房里的油污太多,盐罐要勤换,不单买是因为一排便宜。她还喜欢在摸完摊子上的东西习惯性地拿出兜里的帕子擦手……
总之,她一定要等到那句“外婆我饿了,我想回家了”,才满意地牵着我的手走到零食摊前,好像这样就可以对自己的小女儿理直气壮—“看,你女儿赶场的时候饿了,这没什么别的吃的,所以我才给她买了零食。打牌嘛,是刚好有人找我,她反正吃了东西嘛!”外婆让我挑上米饼、糖棍子、猫耳朵、糍粑皮之类,给我买了一堆吃的回去后,就把电视打开,放我最喜欢的动画片。这个时候她就差不多安抚好我了,于是心安理得地去牌场搓麻将或者打老牌了。等这些东西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也回来做午饭了,再后来,我妈就来接我了。
等到再大一点,大概是小学,外婆就不带我了,接送的人变成了我妈。但赶场还是会去的。不过并不是外婆带我去的那种了,而是大排档,那种搭着棚子一间一间隔开的,出现在傍晚却消失在早晨的摊子。
我的小学作业也许有一半是粘过油渍的。大排档的桌子总是擦不干净,我只好用一层一层的卫生纸抹过,然后试图用塑料的书封皮挡住油的入侵。但是总是失败。
这个时候我妈在干吗呢?大概又是在和学生家长打电话沟通了。她是个班主任,班上的任何事情她都要操心。什么某某同学怎么还没回家啊,某某同学最近状态不好啊,某某同学是不是早恋了……明明并不是个警察却要侦察四方的动静,听起来都嫌累。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有时候家长絮絮叨叨也没个中心,但她也耐心地听着,没有什么要抱怨的。
这个时候往往菜就上了。
大排档的菜油总是放得很重。连蔬菜都显得不那么清爽,看起来油花花的。可是看起来粗糙的食物吃起来结实,那是脂肪醇香的厚重感,是代替不了的,能激发从原始人类起就有的对于荤腥的欲望。
我妈总是让我多吃点,少说话,吃饭别喝水。这是她对“教养”的概括。我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听到邻座喝酒划拳,觉得他们说的话不够体面的。可是我看到那些男人看着我妈给她的学生家长打电话也挺诧异的—大排档大概没有“你不要着急喽”“你多想想”这些软趴趴的话语。
大排档就这样一间一间热闹着,有时光膀子金项链的师傅们手中颠的勺,明艳的火花和热油共舞时迸发火树银花;有时老板娘噼里啪啦按着的计算器,精明地计较着各项支出;有时喝醉酒的壮汉,哗啦啦吐到邻桌地上了,被朋友赶紧架起来忙着向别人道歉……而我和我妈也在其中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吃完结账后又离开这个地方,好像从来没来过。只有地上那一地的纸巾和塑料碗筷证明我们来过。哦,或许还有洗锅的水,它总是泼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再然后,就没听过赶场这个词了。上大学后,我总是试图向同学提起这个词,但也许是语言的缘故,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总是保持着疑惑。可你要是换成“赶集”两个字,他们总有人也会眼前一亮,和你兴奋地谈起小时候的集市五角钱一根的冰棍或一块钱一杯的甘蔗汁。这好像也不错。
虽然和我说的“赶场”也不大一样,却还是有人懂得你曾经那种雀跃的心情。
…………
山风呼啸而过。我提着行李箱从车上下来了,高铁站就在我的眼前,我又要回长沙了。我无数次地从这小小的车站离开,又无数次地赶往更远的地方。这感觉和赶场差不多。我好像又一次穿梭进小时候走过的集市,走进一间一间的大排档,而它们总会开了又散,散了又开。
这听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